第六章

可是,我一連跑去擠了兩三天奶,什麼也沒有看到,我的膽子稍稍大了一點。我想,其實沒有什麼事情,都是我的想像罷了。但我還不能使自己確信那一定是自己的腳印,除非我再到海邊去一趟,親自看看那個腳印,用自己的腳去比一比,看看是不是一樣大;只有這樣,我才能確信那是我自己的腳櫻不料,我一到那邊,首先發現的是,當初我停放小船時,絕不可能在那兒上岸;其次,當我用自己的腳去比那腳印時,發現我的腳小得多。這兩個情況又使我馬上胡思亂想起來,並使我憂心忡忡,忐忑不安。結果我嚇得渾身顫抖,好像發瘧疾一樣。我馬上跑回家裡,深信至少一個人或一些人上過岸。總之,島上已經有人了,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對我進行突然襲擊,使我措手不及。至於我應採取什麼措施進行防衛,卻仍毫無頭緒。

唉!人在恐懼中所作出的決定是多麼荒唐可笑啊!凡是理智提供他們保護自己的種種辦法,一旦恐懼心佔了上風,他們就不知道如何使用這些辦法了。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把那些圍牆拆掉,把所有圍地中的羊放回樹林,任憑它們變成野羊,免得敵人發現之後,為了掠奪更多的羊而經常上島騷擾;其次,我又打算索性把那兩塊穀物田也挖掉,免得他們在那裡發現這種穀物後,再常常到島上來劫掠。最後,我甚至想把鄉間茅舍和海邊住所的帳篷都通通毀掉,免得他們會發現住人的痕跡,從而會進行搜索,找出住在這裡的人。

這些都是我第二次從發現腳印的海邊回家之後在晚上想到的種種問題。那時候,我又像第一次發現腳印後那樣,驚魂不定,心裡充滿疑慮,心情憂鬱低落。由此可見,對危險的恐懼比看到危險本身更可怕千百倍;而焦慮不安給人的思想負擔又大大超過我們所真正擔憂的壞事。更糟糕的是,我以前總能聽天由命,從中獲得安慰;而現在禍到臨頭,卻不能使自己聽從天命了,因而也無法獲得任何安慰。我覺得我像《聖經》裡的掃羅,不僅埋怨非利士人攻擊他,並且埋怨上帝離棄了他。1因為我現在沒有用應有的辦法來安定自己的心情,沒有在危難中大聲向上帝呼籲,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把自己的安全和解救完全交託給上帝,聽憑上帝的旨意。假如我那樣做了,對這新的意料之外的事,我至少會樂觀些,也會有更大的決心度過這一難關。

我胡思亂想,徹夜不眠。到早晨,由於思慮過度,精神疲憊,才昏昏睡去。我睡得很香,醒來之後,覺得心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定多了。我開始冷靜地思考當前的問題。我內心進行了激烈的爭辯,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個小島既然風景宜人,物產豐富,又離大陸不遠,就不可能像我以前想像的那樣絕無人跡。島上雖然沒有居民,但對面大陸上的船只有時完全有可能來島上靠岸。那些上島的人,有些可能有一定的目的,有些則可能被逆風刮過來的。

我在這島上已住了十五年了,但從未見過一個人影。因為,即使他們偶爾被逆風刮到島上來,也總是盡快離開,看來,到目前為止,他們仍認為這座孤島是不宜久居的地方。

現在,對我來說最大的危險不過是那邊大陸上偶爾在此登岸的三三兩兩的居民而已。他們是被逆風刮過來的,上島完全是出於不得已,所以他們也不願留下來,上島後只要可能就盡快離開,很少在島上過夜。否則的話,潮水一退,天色黑了,他們要離島就困難了。所以,現在我只要找到一條安全的退路,一看到野人上岸就躲起來,別的事情就用不著操心了。

這時,我深深後悔把山洞挖得太大了,並且還在圍牆和岩石銜接處開了一個門。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我決定在圍牆外邊,也就是我十二年前種兩行樹的地方,再築起一道半圓形的防禦工事。那些樹原來就種得非常密,所以現在只須在樹幹之間再打一些木樁,就可以使樹幹之間的距離變得十分緊密。我很快就把這道圍牆打好了。

現在,我有兩道牆了。我又在外牆上用了不少木料、舊纜索及其他我能想到的東西進一步加固,並在牆上開了七個小洞,大小剛好能伸出我的手臂。在圍牆裡面,我又從山洞裡搬了不少泥土倒在牆腳上用腳踩實。這樣,把牆加寬到十多英尺寬。這七個小洞是準備放我的短槍的。我從破船上拿下了七支短槍。現在把這些槍安置在七個洞裡,並用架子支撐好,樣子像七尊大炮。這樣,在兩分鐘之內我可以連開七槍。我辛勤工作了好幾個月,才完成了這道牆;而在沒有完成以前,我一直感到自己不夠安全。

這項工程完成後,我又在牆外空地周圍密密地插了一些楊柳樹樹樁或樹枝,差不多插了兩萬多支,因為楊柳樹特別容易生長。在楊柳樹林與圍牆之間,我特地留出一條很寬的空地。這樣,如有敵人襲擊,一下子就能發現。因為他們無法在外牆和小樹間掩蔽自己,這樣就難以接近外牆了。

不到兩年時間,我就有了一片濃密的叢林,不到五六年工夫,我住所面前便長期了一片森林,又濃密又粗壯,簡直無法通行。誰也不會想到樹林後會有什麼東西,更不會想到有人會住在那兒了。在樹林裡我沒有留出小路,因此我的進出辦法是用兩架梯子。一架梯子靠在樹林側面岩石較低的地上;岩石上有一個凹進去的地方,正好放第二架梯子。只要把兩架梯子拿走,誰想走近城堡,誰就難以保護自己不受到我的反擊;就算他能越過樹林,也只是在我的外牆外邊而進不了外牆。

現在,我可以說已竭盡人類的智慧,千方百計地保護自己了。以後可以看到,我這樣做不是沒有道理的,雖然我目前還沒有預見到什麼危險,所感到的恐懼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對象。

進行上述工作時,我也沒有忽略別的事情。我仍十分關心我的羊群,它們隨時可以充分滿足我的需要,使我不必浪費火藥和子彈,也省得費力氣去追捕野山羊。我當然不願放棄自己馴養山羊所提供的便利,免得以後再從頭開始馴養。

為此,我考慮良久,覺得只有兩個辦法可以保全羊群。一是另外找個適當的地方,挖一個地洞,每天晚上把羊趕進去;另一個辦法是再圈兩三塊小地方,彼此相隔較遠,愈隱蔽愈好,每個地方養六七隻羊。萬一大羊群遭到不測,我還可以花點時間和精力再恢復起來。這個辦法雖然要付出很多時間和勞力,但我卻認為是一個最合理的計劃。

因此,我就花了一些時間,尋找島上最深幽之處。我選定了一塊非常隱蔽的地方,完全合乎我的理想。那是一片小小的濕窪地,周圍是一片密林。這座密林正是我上次從島的東部回家時幾乎迷路的地方。這兒我找到一片空地,大約有三英畝大,四周的密林幾乎像是天然的籬牆,至少用不著像我在別的地方圈地那樣費時費力。

於是,我立刻在這塊地上幹起來。不到一個月時間,籬牆就打好,羊群就可以養在裡面了。現在這些山羊經過馴養,已不像以前那樣野了,放在那兒十分安全。因此我一點也不敢耽擱,馬上就移了十隻小母羊和兩隻公羊到那兒去。羊移過去之後,我繼續加固籬牆,做得與第一個圈地的籬牆一樣堅固牢靠。所不同的是,我做第一個籬牆時比較從容不迫,花的時間也多得多。

我辛辛苦苦從事各項工作,僅僅是因為我看到那隻腳印,因而產生了種種疑懼。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任何人到島上來過。就這樣在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下我又過了兩年。這種不安的心情使我的生活遠遠不如從前那樣舒暢了。這種情況任何人都可以想像的。試想一個人成天提心吊膽地生活,生怕有人會害他,這種生活會有什麼樂趣呢?更令我痛心的是,這種不安的心情大大影響了我的宗教觀念。因為我時刻擔心落到野人或食人生番的手裡,簡直無心祈禱上帝;即使在祈禱的時候,也已不再有以往那種寧靜和滿足的心情了。

我祈禱時,心情苦惱,精神負擔很重,彷彿危機四伏,每夜都擔心可能被野人吃掉似的。經驗表明,平靜、感激和崇敬的心情比恐怖和不安的心情更適於祈禱。一個人在大禍臨頭的恐懼下作祈禱,無異於在病榻上作懺悔祈禱,心情同樣不安。這種時候是不宜作祈禱的,因為,這種不安的心情影響到一個人的心理,正如疾病影響肉體一樣。不安是心靈上的缺陷,其危害性不亞於肉體上的缺陷,甚至超過肉體上的缺陷。而祈禱是心靈的行為,不是肉體的行為。

現在,再接著說說我接下去做的事。我把一部分家畜安置妥當後,便走遍全島,想再找一片這樣深幽的地方,建立一個同樣的小圈地養羊。我一直往島的西部走,到了一個我從前從未涉足的地方。我往海裡一看,彷彿看到極遠處有一隻船。我曾從破船上一個水手的箱子裡找到了一兩隻望遠鏡,可惜沒有帶在身邊。那船影太遠,我也說不准到底是否是船。

我一直凝望著,看得我眼睛都痛得看不下去了。當我從山上下來時,那船影似的東西已完全消失了,我也只好隨它去了。

不過,我由此下了決心,以後出門衣袋裡一定要帶一副望遠鏡。

我走下山崗,來到小島的盡頭。這一帶我以前從未來過。

一到這裡,我馬上明白,在島上發現人的腳印,並不像我原來想像的那樣稀奇。只是老天爺有意安排,讓我飄流到島上野人從來不到的那一頭。否則,我早就知道,那些大陸上來的獨木舟,有時在海上走得太遠了,偶爾會渡過海峽到島的這一邊來找港口停泊。這是經常有的事。而且,他們的獨木舟在海上相遇時,經常要打仗,打勝了的部落就把抓到的俘虜帶到島上這邊來,按照他們吃人部落的習慣,把俘虜殺死吃掉。關於吃人肉的事,我下面再談。

再說我從山崗上下來,走到島的西南角,我馬上就嚇得驚惶失措,目瞪口呆了。只見海岸上滿地都是人的頭骨、手骨、腳骨,以及人體其他部分的骨頭,我心裡的恐怖,簡直無法形容。我還看到有一個地方曾經生過火,地上挖了一個鬥雞坑似的圓圈,那些野蠻人大概就圍坐在那裡,舉行殘忍的宴會,吃食自己同類的肉體。

見到這一情景,我簡直驚愕萬分。好久好久,我忘記了自身的危險。想到這種極端殘忍可怕的行為,想到人性竟然墮落到如此地步,我忘記了自己的恐懼。吃人的事我以前雖然也經常聽人說起過,可今天才第一次親眼看到吃人留下的現常我轉過臉去,不忍再看這可怕的景象。我感到胃裡東西直往上冒,人也幾乎快暈倒了,最後終於噁心得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我吐得很厲害,東西吐光後才略感輕鬆些。

但我一分鐘也不忍心再待下去了,所以馬上拔腳飛跑上小山,向自己的家裡走去。

當我略微跑遠吃人現場之後,還是驚魂不定,呆呆地在路上站了一會兒。直到後來,心情才稍稍安定下來。我仰望蒼天,熱淚盈眶,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感謝上帝把我降生在世界上別的地方,使我沒有與這些可怕的傢伙同流合污。儘管我感到自己目前的境況十分悲慘,但上帝還是在生活上給我種種照顧。我不僅不應該抱怨上帝,而且應衷心地感激他。

尤其是,在這種不幸的境遇中,上帝指引我認識他,乞求他的祝福,這給了我莫大的安慰。這種幸福足以補償我曾經遭受的和可能遭受的全部不幸還有餘。

我就懷著這種感激的心情回到了我的城堡。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自己的住所安全可靠,因而心裡也寬慰多了。因為我看到,那些殘忍的食人部落來到島上並不是為了尋找什麼他們所需要的東西;他們到這兒來根本不是為了尋求什麼,需求什麼或指望得到什麼。因為,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他們一般在樹深林密的地方登岸後,從未發現過任何他們所需要的東西。我知道,我在島上已快十八年了,在這兒,我從未見過人類的足跡。只要我自己不暴露自己,只要自己像以前一樣很好地隱蔽起來,我完全可以再住上十八年。何況,我當然絕不會暴露自己,因為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很好地隱蔽自己,除非我發現比吃人生番更文明的人,才敢與他們交往。

我對這伙野蠻的畜生,對他們互相吞食這種滅絕人性的罪惡風俗真是深惡痛絕。所以,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我整天愁眉不展,鬱鬱寡歡,並不敢超越自己的活動範圍。我所謂的活動範圍,就是指我的三處莊園--我的城堡,我的別墅和我那森林中的圈地。這中間,那森林中的圈地,我只是用來養羊,從不派別的用處。因為我天生憎惡那些魔鬼似的食人畜生,所以害怕看到他們,就像害怕看到魔鬼一樣。這兩年中,我也沒有去看過那隻小船,只想另外再造一隻。我根本不敢再想把那隻小船從海上弄回來,唯恐在海上碰到那些野人。那時候,若落到他們手裡,我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可是,儘管如此,時間一久,我對食人生番的擔心逐漸消失了,更何況我確信自己沒有被他們發現的危險。所以,我又像以前那樣泰然自若地過平生活了。所不同的是,我比以前更小心了,比以前更留心觀察,唯恐被上島的野人看見。特別是,我使用槍時更小心謹慎,以免給上島的野人聽到槍聲。

天幸我早就馴養了一群山羊,現在就再也不必到樹林裡去打獵了。這就是說,我用不著開槍了。後來,我也捉過一兩隻野山羊,但用的都是老辦法,即用捕機和陷阱捉到的。因此,此後兩年中,我記得我沒有開過一次槍,雖然每次出門時還總是帶著的。此外,我曾從破船上弄到三把手,每次出門,我總至少帶上兩把,掛在腰間的羊皮皮帶上。我又把從船上拿下來的一把大腰刀磨快,繫了一條帶子掛在腰間。這樣,我出門時,樣子實在令人可怕。除了前面我描述過的那些裝束外,又添了兩支手和一把沒有刀鞘的腰刀,掛在腰間的一條皮帶上。

《魯濱遜漂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