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晚在小船上安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決定把運回來的東西都放到新發現的地穴裡去,而不是放到城堡裡去。我先吃了點東西,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岸上,並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我搬回來的那桶酒是一種甘蔗酒,但與我們巴西的甘蔗酒不一樣。一句話,這種酒非常難喝。可是,我打開那兩隻大箱子後,找到了幾樣東西對我非常有用。例如,在一隻箱子裡,有一隻精緻的小酒箱,裡面的酒瓶也十分別緻,裝的是上等的提神烈性甜酒,每瓶約三品脫,瓶口上還包著銀子;還有兩罐上好的蜜餞,因為封口很好,鹹水沒有進去。

另外還有兩罐卻已被海水泡壞了。我又找到一些很好的襯衫,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東西。還有一打半白麻紗手帕和有色的領巾。麻紗手帕我也十分需要,大熱天拿來擦臉真是再爽快也沒有了。此外,在箱子的錢箱裡,有三大袋西班牙銀幣,約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袋裡有六塊西班牙金幣和一些小塊的金條,都包在紙裡,估計約有一磅重。

在另一隻大箱子裡找到了一些衣服,但對我來說都沒有多大用處。看樣子,這只箱子是屬於船上的副炮手的。箱子裡沒有很多火藥,只有兩磅壓成細粒的火藥,裝在三隻小瓶裡;我想大概是裝鳥槍用的。總的來說,我這趟出海弄到的東西有用的不太多。至於錢幣,對我當然毫無用處,真是不如糞土!我寧願用全部金幣銀幣來換三四雙英國襪子和鞋子,因為這些都是我迫切需要的東西,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鞋襪穿了。不過,我還是弄到了兩雙鞋子,那是我從遇難船上兩個淹死的水手的腳上脫下來的。另外,在這隻大箱子裡還找到兩雙鞋,這當然也是求之不得的。但這兩雙鞋子都沒有英國鞋子舒適耐穿,因為不是一般走路穿的鞋子,只是一種便鞋而已。在這隻船員的箱子裡,我另外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銀幣,但沒有金幣。我想這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比較貧寒,而另一隻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高級船員。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把所有的錢搬回了山洞,像以前一樣妥善收藏好。可惜的是,我無法進入破船的其他部分;否則的話,我準可以用我的獨木舟一船一船地把錢幣運到岸上。

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回英國,就是把這些錢都放在這裡也非常安全,等以後有機會再回來取也不遲。

我們所有的東西運到岸上安置妥當後,就回到小船上。我沿著海岸,劃到原來停泊的港口,把船纜繫好。然後,我拖著波憊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所。到了那裡,只見一切平安無事。於是我開始休息,並又像過去一樣照常度日,料理家務。有這麼一段短短的時期,我日子過得非常怡閒自在,只是比以前較謹慎罷了。我時時注意外面的動靜,也很少外出。

即使有時大膽到外面活動,也只是到小島的東部走走,因為我確信野人從未到過那兒,因此用不著處處提防,也用不著帶上許多武器彈藥。要是到其他地方去,只帶少許武器彈藥就不行了。

我在這種情況下又過了將近兩年。在這兩年裡,我頭腦裡充塞著各種各樣的計劃,一心設法逃離孤島,儘管我自己也知道,我那倒霉的頭腦似乎生來就是為了折磨我的肉體。有時候,我還想上那條破船去察看一番,儘管我也知道,船上已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再次冒險出海了。有時候,我又想乘小舟東逛逛西走走。我毫不懷疑,如果我現在有我從薩累逃出來時坐的那條小船,早就冒險出海了;至於去什麼地方,那我也顧不上了。

一般人往往有一種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滿於上帝和大自然對他們的安排。現在我認識到,他們的種種苦難,至少有一半是由於不知足這種毛病造成的。患有這種病的人大可以從我的一生經歷中得到教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正是由於我不滿自己原來的境況,又不聽父親的忠告--我認為,我有悖教訓,實為我的"原罪",再加上我後來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才使自己落到今天這樣悲慘的地步。當時,造物主已安排我在巴西做了種植園主。如果我自己不癡心妄想發財,而是滿足於逐漸致富,這時候我也許已成了巴西數一數二的種植園主了,而現在我卻白白地在這荒島上流落了這麼多年,過著悲慘孤寂的生活。而且,我在巴西經營時間不長;就是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裡,我也獲利不少。因此我確信,要是我繼續經營下去的話,到現在一定擁有十幾萬葡萄牙金幣的家財了。當時,我的種植園已走上了軌道,並且日益興旺。可是,我偏偏把這一切丟棄,甘願去當一名船上的管貨員,只是為了到幾內亞去販賣黑奴。現在想來,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要是我守住家業,只要有耐心,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同樣可以積聚大筆財富,我不是也可以在自己的家門口,從那些黑奴販子手裡買到黑奴嗎?雖說價錢貴一點,但這點差價絕不值得自己去冒這樣大的風險!

然而,這正是一般不懂世事的青年人共同的命運。他們不經過多年的磨煉,不用高昂的代價獲得人生的閱歷,是不會明白自己的愚蠢行為的。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我生性不知自足,一直到現在還不能安於現狀。所以,我頭腦裡老是盤算著逃離荒島的種種辦法和可能性。為了使讀者對我後面要敘述的故事更感興趣,在這兒我不妨先談一下我這種荒唐的逃跑計劃最初是怎樣形成的,後來又是怎樣實施的,以及我實施這一計劃的根據。

這次去破船上的航行回來之後,我又回到城堡裡過起隱居生活來。我把獨木舟按原來的辦法沉入水底隱藏好,過著以前那樣平靜的日常生活。現在,我比以前更有錢了,但並不因此而更富有,因為金錢對我毫無用處,就像秘魯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來到之前,金錢對他們也是毫無用處的。

我來到這孤島上已二十四年了。現在正值雨季三月。一天夜裡,我躺在吊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我很健康,沒有病痛,沒有什麼不舒服,心情也很平靜,可是怎麼也合不上眼,就是睡不著。可以這麼說,整個晚上都沒打過盹。

那天晚上,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思前想後,實在一言難荊我粗略地回顧了自己一生的歷程。我回想起自己怎樣流落到這荒島上,又怎樣在這兒過了二十四年的孤寂生活。

我想到,來到島上的最初幾年,我怎樣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後來,在沙灘上發現了人的腳印後,又怎樣焦慮恐懼,過著憂心忡忡的生活。我也知道,多少年來,那些食人生番經常到島上來,有時甚至成千上百登上岸來。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這件事,當然也不會擔驚受怕。那時,我儘管有危險,但自己不知道,所以也活得快活自在。我想,如果不知道有危險,就等於沒有危險,生活就照樣無憂無慮,十分幸福。由此,我悟出不少有益的道理。造物主統治人類,把人類的認識和知識局限在狹隘的範圍內,這正是造物主的英明之處。實際上,人類往往生活在種種危險之中,如果讓人類發現這些危險,那一定會使人人心煩意亂,精神不振。但造物主不讓人類看清事實真相,使他們全然不知道四周的危險,這樣,人們就過著泰然寧靜的生活。

我這樣想了一段時間後,就開始認真地考慮到這麼多年來我在這荒島上一直所面臨的危險。這種危險是實實在在的,可是,我過去卻經常坦然自若地在島上走來走去。實際上,可能只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樹,或是夜正好降臨,才使我免遭殺害,而且,將會是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的殺害:那就是落入吃人生番手裡。如果落到他們手裡,他們就會把我馬上抓起來,就像我抓只山羊或海鱉一樣。同時,在他們看來,把我殺死吃掉,也不是什麼犯罪行為,就像把一隻鴿子或鷸殺了吃掉在我看來也不是什麼犯罪行為一樣。我衷心感激我的偉大的救世主,如果我不承認我的感激之情,那我就不誠實了。我必須恭恭敬敬地承認,我之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免於大難,完全是由於救世主的保佑,要是沒有他的保佑,我早就落入野人的毒手了。

這些念頭想過之後,我又想到了那些畜生的天性--那些食人生番的天性。我想,主宰萬物的上帝怎麼會容忍自己所創造的生物墮落到這樣毫無人性的地步,幹出人吃人的禽獸不如的殘酷行徑。我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不得其解。

於是,我又想到另一些問題:這些畜生究竟住在什麼地方?他們住在對面的大陸上,這一點不錯。但他們住的地方離海岸究竟有多遠?他們老遠從家裡跑出來,究竟有什麼目的?他們所乘的船,又是什麼樣子?我又想,他們既然可以到我這邊來,為什麼我不可設法到他們那邊去呢?

可是,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一旦到了那裡我該怎麼辦;也沒有考慮過萬一落入野人手裡結果會如何;也沒有考慮過萬一他們追殺我,我又該怎樣逃命。不但如此,我甚至一點也沒有考慮到,我一上大陸,那些食人生番必然會追殺我,不管他們來自什麼部落,所以,我是絕無逃生希望的。何況,即使不落到他們的手裡,我也沒有東西吃,也不知道往哪裡走。

總之,所有這些,我都沒有想過。當時,我只是一心一意想乘上小舟渡過海峽到達對面的大陸上。我認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是世界上最悲慘不過的了,除了死亡,任何其他不幸都比我目前的境況強。我想,只要一上大陸,我就會得救;或者,我可以像上次在非洲那樣,讓小舟沿海岸行駛,一直駛到有居民的地方,從而可以獲救。而且,說不定還會碰到文明世界的船隻,他們就一定會把我救出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死,一死倒好,一了百了,種種苦難也算到了盡頭。請讀者注意。我當時心煩意亂,性情急躁,所以才產生了上述種種想法。而我之所以心煩意亂,性情急躁,是因為長期以來生活一直不順利,加上最近我上那條遇難船後感到萬分失望,因而心情更加煩躁不安。因為我原來指望在船上能找到一兩個活人,這樣我總算可以找到說說話的伴侶,並可從他們那兒瞭解一些情況,譬如我目前究竟在哪裡,有沒有脫險的可能等等。這些都是我冒險上船所迫切追求的目的,可是結果一無所獲。所有這些都使我頭腦發昏,感情衝動。在此之前,我已心情平靜,只想聽天由命,一切憑上天作主;可現在,心情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了。我彷彿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整天只想著怎樣渡海到對面的大陸上去。而且,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簡直使我無法抗拒。

有兩三小時工夫,強烈的慾望使我激動得心跳加劇,熱血沸騰,好像得了熱病一樣。當然,這只是我頭腦發熱罷了。

我就這麼想阿想啊,直想得精疲力竭,直至昏昏睡去。也許有人以為,我在睡夢中也會登上大陸。可是,我沒有做這樣的夢,卻做了一個與此毫不相干的夢。我夢見自己像往常一樣,一大早走出城堡,忽然看見海面上有兩隻獨木船載著十一個野人來到島上;他們另外還帶來了一個野人,準備把他殺了吃掉。突然,他們要殺害的那個野人一下子跳起來,拚命奔逃。睡夢中,我恍惚見他很快就跑到我城堡外的濃密的小樹林裡躲起來。我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其他野人並沒有過來追他,便走出城堡,向他招手微笑,並叫他不要怕。他急忙跪在地下,彷彿求我救救他。於是,我向他指指我的梯子,叫他爬上去,並把他帶到我住所的洞穴裡。由此,他就成了我的僕人。我一得到這個人,心裡就想,現在,我真的可以冒險上大陸了。這個野人可以做我的嚮導,告訴我該如何行動,什麼地方可弄到食物,什麼地方不能去,以免被野人吃掉,告訴我什麼地方可去,什麼地方不可去。正這樣想著,我就醒來了。起初,我覺得自己大有獲救的希望,高興得無法形容;及至清醒過來,發現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境,不禁又極度失望,懊喪不已。

《魯濱遜漂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