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腿把蛇咬打死了。

那是奧古斯盤羊群進入發情期的第二天黃昏,太陽像個被獵槍洞穿的傷口,陽光濃得就像從傷口裡流出來的血,天被染紅了,山被染紅了,樹被染紅了,水被染紅了,天地間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不知是因為夕陽渲染出的紅色恐怖的氣氛刺激了盤羊的神經,還是盤羊體內的生物鐘剛好走到了情緒最煩躁的時刻,幾乎所有的公羊眼睛裡都佈滿血絲,神態焦慮,神經質地跑來躥去,尋找著中意的伴侶,尋找著可以大顯身手的擂台。昔日寧靜的大霸岙,此刻沸沸揚揚。

就在這時,短腿來到大霸岙西邊那片小小的黃麻地裡。

那塊黃麻地是母羊啟明星設的愛情“擂台”。啟明星年方四歲,才生育過一胎,青春胴體,又有少婦成熟嫵媚的風韻,在這種時候身邊是不可能沒有公羊的。此時雄赳赳站在黃麻地中央,守候在“擂台”上的,是大公羊蛇咬。蛇咬身體健壯,牛菖力強,頭上的羊角盤的花結只比頭羊繞花鼎稍稍小了半圈,但比普通的公羊卻要大半圈,因此在奧古斯盤羊群裡地位很高,僅次於頭羊,屬於優秀大公羊階層。

從昨天走進啟明星的愛情“擂台”直到現在,蛇咬已經擊敗了兩頭前來挑戰的公羊,此刻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第三個情敵。就在這時,短腿跑進黃麻地來。蛇咬的眼睛一亮,懸吊的心穩穩地放了下來。別以為發情期的公羊都是豪邁氣概,希望前來競爭的對手越強越好,戰勝了強大的對手,就能反襯自己更強大;事實剛好相反,佔據愛情“擂台”的公羊,其實都希望前來挑戰的是比自己遜色的公羊,自己不用費多大的力氣,也小用承擔什麼風險,就能取得勝利,這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假如此刻跑進黃麻地來的不是短腿,而是與它蛇咬同一階層的優秀大公羊,那它心裡會捏著一把汗,緊張得連喘氣都不均勻了。

對付短腿,真是小菜一碟。短腿剛滿兩歲,剛剛開始性成熟,第一次參加爭偶活動,初出茅廬,嫩得就像一塊豆腐;而它蛇咬已滿九歲,已連續七年在愛情的擂台上大顯身手,老辣得就像一塊在鹼水裡泡過的石頭,用石頭撞豆腐,哪個易碎,還用問嗎?短腿即使在同齡夥伴裡,也屬於那種不起眼的角色,和它蛇咬相比,身軀小了整整一圈,好比重量級選手與輕量級選手對壘,勝敗不是明擺著的嗎。在蛇咬的眼裡,短腿是一份價廉物美的聘禮。因此,當短腿撅著羊角朝它衝過來時,它輕鬆得好像不是去進行拚搏,而是應邀參加交誼舞會。它半低著頭,漫不經心地亮出那對碩大的羊角,用七分力氣來迎戰短腿,七分力氣也足夠把短腿打得落花流水了,它想,它有一種穩操勝券的把握。

兩副羊角叩碰在一起,“嘎啦嘎啦”發出可怕的聲響。短腿果然太小太嫩太缺乏經驗,才兩個回合,就節節敗退,差不多要被推出黃麻地了。蛇咬覺得這勝利似乎也來得太容易了些,就像禮物太便宜了有點拿不出手,想玩點兒新鮮的,來點兒刺激的;它突然後退了一步,猛地偏仄腦袋,目的是要讓短腿猝不及防,一頭撞在它的脖頸上,重心失去平衡,它趁機扭挺脖子,斜刺往前衝兩步,它想,年小力弱的短腿一定會被推得原地做一百八十度旋轉,滑稽得就像在跳舞,它再瞅準短腿的屁股蛋用羊角頂一傢伙,嘿,創造個盤羊求偶史上的奇跡,讓短腿不是逃而是“飛”出愛情“擂台”。母羊啟明星一定會覺得挺好玩,欣賞它的勇敢與幽默,說不定立刻就會把愛的紅繡球扔給它了。

這裡需要鄭重地說明一點,一般情況下,兩頭公羊在爭偶的格鬥中,都自始至終用正面的羊角對著對方,羊角根部又寬又硬,就像質地優良的盾牌,能有效地保護自己的身體免遭傷害;兩雄爭鬥時,最忌諱的就是把自己側面的脖頸暴露出來,盤羊的頸側長著一根動脈血管和一根靜脈血管,內靠咽喉,下通心臟,頸皮薄脆,是全身的薄弱環節。蛇咬歷經九年的風風雨雨,當然知道這一點,但它覺得短腿正在敗退,勇氣和力氣都快耗盡,自己的頸側被撞一下,料想也撞不出什麼問題來的。它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短腿因崇拜血頂兒曾學著血頂兒的樣將羊角嵌進電擊石企圖造就一對禾杈似的羊角,雖說短腿修煉時因頭上的角已經盤繞並已經硬化,沒能如願以償,但角尖還是被扭向前方,伸出半尺來長,是一對經過改良了的羊角。

血的災難就這樣釀成了。

開始,情況確實像蛇咬所設想的那樣,短腿一個趔趄,與其說是撞還不如說是跌在它的脖頸上。它朝前扭挺脖子想讓短腿舞蹈旋轉,可突然間司,它覺得脖頸一陣鑽心的刺疼,一般黏糊糊的液體洶湧流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流出來的是濃濃的血漿啊!它腦袋一陣眩暈,身體軟得像條蛇,不知不覺就躺了下來。斗性正濃的短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用羊角把蛇咬修理了幾下。

蛇咬的頸側被短腿尖利的羊角捅出好幾個很深的洞,像只蜂窩煤。

蛇咬四條羊腿踢蹬了幾下,便僵然不動了。

一隻綠頭蒼蠅停在蛇咬大睜著的玻璃珠似的眼球上。

可憐的蛇咬,死了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

短腿“咩咩咩”發出勝利的歡呼。叫聲驚動了羊群,羊們從四面八方聚攏到黃麻地,一雙雙驚詫的羊眼望著趾高氣揚的短腿和倒在血泊中的蛇咬,全都懵了。

誰心裡都清楚,像短腿這樣剛剛跨進成年羊門檻的小年輕,一般是不可能在愛情“擂台”上取勝的;它們參加爭偶活動,好比是一種實習;尤其像短腿這樣並不出色的年輕公羊,實習期會拖得很長,大概要到六七歲生命力達到頂峰時,才有可能獲得配偶。

短腿,顧名思義,腿比一般的公羊要短了一截,腿短不僅在和其他公羊格鬥中處於劣勢,在逃避食肉獸的追捕中也處於劣勢,步子小跑得慢,較腿長的羊更容易被食肉獸追上吃掉,如此質量不過關的生命,理應較少獲得繁衍後代複製生命的機會。可現在,短腿竟然斗死了優秀大公羊蛇咬,汰劣留良的法則被顛倒了!難怪眾羊們都會憤憤不平呢。就連在黃麻地擺愛情“擂台”的母羊啟明星,也一反常規,不僅沒朝短腿投去欣喜、溫柔、讚賞的眼光,反而用迷惘、疑惑、厭棄、憎惡的眼光盯著短腿。

頭羊繞花鼎也聞訊趕到了黃麻地,它望著短腿那兩支被強行扭曲朝前刺出半尺長的羊角,望著被蛇咬的血染紅了的角尖,一個藏在心底很長時間沒法解開的謎團,剎那獲得破譯。造物主為什麼要把盤羊那兩支巨角盤成花結?為什麼在奧古斯盤羊群會形成誰的羊角盤得越圓潤越滑溜花結繞得越多越藝術就越有地位越能得到異性青睞的傳統審美觀和價值觀?哦,答案就在短腿被改造得不倫不類的羊角上。

亙古時代,或許盤羊的角有彎的也有直的,長著直角的盤羊,確實也能在危急時刻用角當做武器與豺狼周旋一番,長著彎角的盤羊沒有可以和食肉獸抗衡的天然武器,在群體裡沒有地位,活得很窩囊也很憋氣。那個時候,審美觀和價值觀也許和現在剛好相反,以長著一對禾杈似的直角為榮耀。然而,造物主和盤羊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並沒像塑造豺狼時那樣既給了豺狼尖牙利爪又同時給了豺狼禁殺同類的自我約束機制。造物主在給一部分盤羊禾杈似的尖利的羊角時,忘了給一條不准自相殘殺的禁忌,於是,那真直羊角具備了雙重功能,既是可以同豺狼抗衡周旋的有效武器,同時也是能很方便地送同類上西天的銳利凶器。

豺狼不是天天碰得到的,而羊和羊是天天在一起的;羊角作為武器使用的機會和時間都很少,羊角作為凶器使用的頻率卻很高,起碼在發情期是如此。於是,一頭又一頭長著禾杈似的筆直羊角的盤羊都在互相爭鬥中倒斃了,幾句口角,一路雞毛蒜皮的小事,一點微小足道的摩擦,都極有可能演變成一場流血的悲劇。

多少代以後,凡長著一對直直羊角的盤羊都英年早逝,數量越來越少,羊們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真理:長著一對禾杈似的羊角就意味著死亡。與此相反,長著一對朝裡彎曲,盤成花結的盤羊,由於知道自己是無法和長著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爭狠鬥勇的,處處退讓,委曲求全;羊角盤得越圓潤越藝術,也就獲得了更多的生存機會,久而久之,這個品系生機勃勃,一片繁榮景象,成為正宗盤羊。審美觀和價值觀也隨之而發生了異化與裂變,先前認為只有長著一對禾杈似的羊角才是美的,後來變成花結向後面盤得大而圓才是美的;先前認為一對禾杈似的羊角才能實現盤羊的自我價值,後來變成彎彎繞才是有價值的羊角。

到底,生存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任何審美觀和價值觀只能附麗於生存利益上。有利於個體的存活,有利於種族的生存,美才是真美;能使一個物種生生不息,永不衰敗,才具有真正的價值。

繞花完鼎覺得,亙古時代的災難復活了。

就在羊們驚恐不安地望著躺在地上漸漸冷卻了的蛇咬,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突然,圍觀的羊群裡躥出一頭健壯的大公羊,引頸長咩一聲,朝站在黃麻地中央得意忘形的短腿衝了過去。那頭打破沉默的大公羊名叫泥石流.它出生時剛好遇上一場可怕的泥石流因而得名。泥石流和蛇咬屬於同一檔次,都是優秀大公羊階層,和蛇咬一樣,頭上也長著一對盤繞一個半花結的羊角,平時與蛇咬私交甚密,稱得上是哥們。

也不知泥石流是出於一種為朋友報仇的衝動,還是看不慣像短腿這樣不入流的小公羊在愛情“擂台”上耀武揚威,反正,氣勢洶洶地衝進黃麻地,跑到短腿面前,一個跳躍,高高跳到短腿頭頂,然後盤成花結的羊角重重往下一叩,玩了個泰山壓頂的狠招,想一下子就把短腿壓趴在地。它跳躍了一米多高,動作完成得極其漂亮,確實形成了一種泰山壓頂的氣勢,也確實把短腿壓得像灘稀泥似的趴了下來。僅僅一個回合,優劣便見分曉,旁觀的羊們各個臉露喜色,正準備給泥石流喝彩呢,突然,威風凜凜挺立著的泥石流身體顫抖起來,越抖越厲害,像吊在樹梢上被凜冽的秋風吹刮著的一張很快就會凋零飄落的枯葉,隨即,泥石流頸窩流出兩條血漿搓成的紅線,紅線越來越粗,越來越濃,轟隆一聲,泥石流栽倒在地,像只被掀翻的凳子,四條羊腿直直伸向天空。

短腿站了起來,甩甩被扭疼的腿,抖抖沾在生身上的泥星草屑,沒事兒一樣。

泥石流玩泰山壓頂,把自己柔軟的頸窩壓到團短腿那兩支朝前翹挺的犀利的羊角上去了。

倒霉的泥石流,比蛇咬還死得利索。

眾羊們面面相覷,突然一起驚跳起來,四下潰逃,彷彿黃麻地藏著什麼吃羊的魔鬼。連母羊啟明星也拋棄了自己精心設置的愛情“擂台”,“咩咩咩”哀傷地叫著,跟著眾羊逃進了小樹林。

災難才開了個頭呢,繞花鼎想。

《瘋羊血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