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利安大草原一棵獨木成林的古榕樹下躺臥著大大小小三十來隻獅子,這就是在這片草原上稱王稱霸的帕蒂魯獅群。
從西北方向刮來一股涼爽的風,吹落幾片榕樹葉,飄飄悠悠,舞到一隻雌獅的頭頂。雌獅顫動耳廓,將頭上的葉抖落下來,它抬頭望望迅速下沉的像只大金橘似的太陽,打了個哈欠,慢慢站了起來。
這是一隻年輕的雌獅,灰褐色的毛像上了釉的瓷器,熠熠閃亮;尾尖那撮黑毛蓬鬆如雲,長約半尺,就像佛教徒手裡的拂塵;身段勻稱,四肢健美,一口尖利的牙 齒就像是用乞力馬扎羅山頂上的冰雪雕成的,閃耀著刺目的寒光;兩隻眼睛像兩口新挖的井,水汪汪,亮晶晶,清澈見底。與眾不同的是,這只雌獅柔曼的腰間有幾 條深灰色的斑馬線,這就是蜂腰雌獅。
蜂腰雌獅剛站起來,身後的草叢裡鑽出兩隻毛茸茸的小獅子,這是它生下的第一胎獅崽。小傢伙只有野貓一般大,身上的毛呈棕褐色,佈滿金錢狀的胎斑,瞪著稚氣的眼睛,趴在母親的前腿彎,咂著嘴,呦歐呦歐叫著。
蜂腰雌獅後退一步,側過身去,擺脫小傢伙的糾纏。它知道,一對寶貝是肚子餓了,在向它討食吃呢,小傢伙已經斷奶,要吃新鮮的肉食,它到哪裡去給它們弄吃的?它自己也餓得慌哩。
它用不滿的眼光朝不遠處的一叢灌木望去。灌木下,斜躺著兩隻雄獅,閉著眼正在沉睡,胸腹部一起一伏的,發出粗濁的鼾聲。
這是兩隻已經上了年紀的雄獅,躺在灌木左側的那只頸上長長的鬣毛雜亂灰白,就是帕蒂魯獅群的掌門雄獅老雜毛;躺在灌木右側的那隻,年輕時不知生了一種什 麼怪病,鼻子爛掉了,形象大損,骷髏似的醜陋,大名就叫骷髏雄。這兩隻老雄獅體毛已失去光澤,眼角塞滿了濁黃的眵目糊,嘴門前的四枚犬牙黃漬斑斑,像四枚 生銹了的鐵釘,四肢的肌肉也已鬆弛,臀部的皮皺得像曬乾的木瓜。獅子本來就嗜睡,上了年紀的雄獅瞌睡就更大了,太陽離地平線只有丈把高了,兩隻老雄獅還不 見醒來。
蜂腰雌獅心急如焚,忍不住歐地輕吼了一聲:
--醒醒吧,醒醒吧,難道今天又要叫我們餓肚子不成?
獅子習慣於在黃昏覓食。昨天,就是因為老雜毛和骷髏雄睡過了頭,耽誤了狩獵時間,結果帕蒂魯獅群空忙一場,一無所獲,大獅子和小獅子都餓了整整一天。假如今天再獵不到斑羚、角馬或其他食物,成年獅子也許還能忍受,小獅子恐怕就會被活活餓死。
無論如何,也要叫醒老雜毛和骷髏雄。
又有幾頭母獅跟著蜂腰雌獅站起來,煩躁不安地踱來去,不時用一種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膘灌木叢一眼,很顯然,它們的心情與蜂腰雌獅是一樣的。
在帕蒂魯獅群,沒有老雜毛和骷髏雄的同意,母獅是不能隨意出獵的,不然的話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歐嚕--蜂腰雌獅提高嗓門,又吼了一聲。
老雜毛終於被喚醒了,睜開惺忪睡眼,剜了蜂腰雌獅一眼,從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大概是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威嚴。可惜,年紀大了,氣管裡淤塞了許多黏液,吼聲夾帶著濃濃的痰音,使得威嚴大打折扣。
咕嚕--吵什麼吵;咕嚕--煩死了;咕嚕--我正夢見自己撲到藍牛羚背上呢;咕嚕--你驚走了我的好夢。
骷髏雄也醒了,倣傚老雜毛,也從喉嚨深處咕嚕開來。
老雜毛是至高無上的獅王,骷髏雄是老雜毛的得力臂膀。老雜毛打個噴嚏,骷髏雄也要幫腔的。
有一兩隻膽小的母獅嚇得重新躺臥下去。
蜂腰雌獅雖然不再吼叫,但仍在紅樹下踱來踱去,不斷用長長的舌頭舔著嘴唇,抻直脖子向羅利安大草原暸望。民以食為天,吃飯問題是個大問題,肚子餓了,沒法再保持安靜!
老雜毛剛才是在昏睡,沒感覺到飢餓,一日被吵醒,也飢腸轆轆了,想了想,不再咕嚕咕嚕地埋怨,爬起來,抖抖肩上的鬣毛,示意可以出獵了。
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母獅們迅速分成兩隊,十來只單身雌獅和年輕的母獅合成一夥,向沼澤地開進,三隻年老而又帶崽的母獅留在紅樹林看管所有的幼獅,老雜毛和骷髏雄則拉開一段距離,懶洋洋地跟在狩獵的雌獅們後面。
這是獅群社會獵食的基本隊形。雄獅雖然威武勇猛,但一般是不親自去捕食的,狩獵主要靠雌獅來完成,雄獅只是在後面督促,或負責驅趕企圖前來偷竊的鬣狗和禿鷲。
運氣還算好,在那條寬約五六十米的帕蒂魯河岸邊,麇集了上百頭非洲豚鹿,正從一個水勢相對平緩的野渡口泅渡過河。再也沒有比正在渡河的豚鹿更易逮捕的了。
非洲豚鹿是龐大的鹿家族中的一個成員,臉長如馬、體壯如牛,是一種中型食草動物,性情溫良,特別畏懼獅群,從不敢用頭上的犄角反抗獅子。只要能捉到兩頭豚鹿,就夠帕蒂魯獅群全體獅子美餐一頓了。
母獅們按照獅子伏擊獵食的習慣,鑽在草叢裡往前潛行了一段,在離豚鹿群約三百來米遠時,到了沒有任何遮蔽物的開闊地帶。蜂腰雌獅用搖尾作信號,母獅們突然一齊躥出草叢,成扇形向豚鹿奔去。被蜂腰雌獅選中的是一頭上了年紀的老豚鹿和一頭還不足一歲齡的小豚鹿。
獅子是一種智商很高的動物,知道面對一個數量眾多的獵物群,不能眼花繚亂,不能三心二意,必須盯死一兩個目標;還知道年輕力壯的豚鹿雖然出肉率高,肉質 也優等,但它們奔跑起來速度極快,反應敏捷,不易捕捉,因此,寧願挑選那些年老體衰的老豚鹿或年幼無知的小豚鹿,這樣成功的把握就要大得多。
對食草動物來說,黃昏是個危機四伏的時間。野渡口十分擁擠,豚鹿誰都想盡快渡過河去,你爭我搶,互相擠兌。老豚鹿和小豚鹿因為擠不過那些健壯的成年豚鹿,站在離野渡口稍遠的草坡上,和群體隔著一段路,剛好給母獅們一個穿插分割的空隙。
母獅們躍出草叢散成扇形後,右側三隻母獅迅速插進兩個倒霉蛋和大群豚鹿之間的空檔,朝豚鹿群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正在渡河的豚鹿嚇得魂飛魄散,只恨爹娘 少生了兩條腿,你爭我搶地四散潰逃。老豚鹿和小豚鹿在見到獅群的一瞬間,急速轉身想混進群體去,夾雜在龐大的豚鹿群裡,不僅可以壯膽氣,也可以在一片混亂 中找機會逃出獅子的魔爪。遺憾的是,逃進群體的路被封死了,沒辦法,只好換一個方向,跟在那些還來不及跳下河去的豚鹿後面,朝東面的草原奔逃。
荒涼的草原上,展開了一場兇猛的捕殺。
一般情況下,十來只母獅追捕兩隻已被從群體隔絕開的豚鹿,好比兜捕已經用網罩住的魚,是十拿九穩的。
老豚鹿和小豚鹿在一起逃了一段路,又岔成兩個方向逃竄。母獅們也分成兩組,分頭追逐。
蜂腰雌獅率先向老豚鹿衝刺,其他四隻雌獅作為幫手,兩個一組,一左一右在離蜂腰雌獅約二三十米遠的側面向老豚鹿躍進,意在阻止老豚鹿斜刺逃逸。
豚鹿的奔跑速度和獅子不相上下,若一隻獅子追逐一頭豚鹿,大家都跑成直線,要追很長一段時間,獅子才能憑著比豚鹿更有耐力這一點,把豚鹿抓到手。但事實 上,在開闊的草原,一隻獅子是很難將一頭豚鹿捕獲的,原因在於豚鹿不會傻乎乎地永遠直線奔逃,而會出其不意地突然來個急轉彎,跟在豚鹿屁股後面追攆的獅子 沒有防備,總會被慣性衝出好幾米遠,回過頭來再追,彼此的距離就拉大了,豚鹿多拐幾個彎,往往就能死裡逃生,溜之大吉。因此,有兩隻以上的獅子追捕一頭豚 鹿時,一隻獅子擔任主攻手,盯著豚鹿的屁股窮追不休,其他的獅子就在側面佯攻,逼迫豚鹿不敢隨意轉彎。
蜂腰雌獅眼瞅著爪子就要落到老豚鹿屁股上了,突然,老豚鹿來了個急剎車,腰一扭,尾一甩,刷地旋轉身來,悶著頭,亮出頭頂那對一尺長的角架,嘴角吐著白沫,氣咻咻地打著響鼻,擺出一副困獸猶斗的架勢。
蜂腰雌獅已衝到離那對鹿角只有數寸遠的地方了,見狀立刻收住腳,停了下來。老豚鹿搖晃著角,挑釁著向前躍了兩步,蜂腰雌獅往後退了兩步。看上去,一頭衰老的豚鹿逼著一隻猛獅退卻,獅子似乎也太窩囊了點,其實,這正體現了蜂腰雌獅的聰慧與明智。
此時蜂腰雌獅倘若不退卻,正面強攻,當然也能把老豚鹿撲倒,但也有可能一不小心被老豚鹿那對尖角刺傷眼睛、臉頰或前腿什麼的;老豚鹿已窮途末路,犯不著 與之氣鬥狠,為了一點虛榮而去冒被鹿角挑傷的危險;左側的母獅曲奇香和右側的雌獅白胸脯都已快趕上來了,一轉眼就可以從側面撲到老豚鹿的身上,老豚鹿成為 獅子的晚餐只是個時間問題。
老豚鹿用尖角對著蜂腰雌獅,一雙恐懼的眼睛緊張地往兩邊窺探,見左右兩側有幾團泥塵急速滾來,虛張聲勢地又 往前拱了半步,然後急遽轉身欲逃:說時遲,那時快,蜂腰雌獅閃電般地起跳,剛好在老豚鹿轉身轉了一半的時候,撲到老豚鹿的背上。就像一座沉重的小山突然間 壓了下來,老豚鹿四肢一軟,咕咚一聲摔倒在地,蜂腰雌獅趁機一口咬住老豚鹿的後頸椎,強壯的頜部使勁一扭,卡嚓喇一陣響,老豚鹿後頸椎粉碎性骨折,癱倒在 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總算沒有白辛苦,總算今夜不會再挨餓了。
蜂腰雌獅從老豚鹿身上爬起來,扭頭去看另一組雌獅,希望它們也能很順利地把小豚鹿撲倒,有兩頭豚鹿才夠全體獅子飽餐一頓。可它恰巧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
幾隻母獅追趕小豚鹿,小豚鹿不顧一切地撞開一叢荊棘,在佈滿毒刺的籐蔓間一穿而過。母獅們害怕長滿毒刺的荊棘條會劃破自己的臉,在那叢荊棘前停了下來, 繞著圈子追逐。小豚鹿慌亂之中朝老雜毛和骷髏雄所在的位置逃竄。小豚鹿逃到離兩隻雄獅還有二三十米遠時,老雜毛和骷髏雄兜頭迎了上來。前有兩隻雄獅攔截, 後有幾隻母獅圍追,小豚鹿絕對是甕中之鱉了。
就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幾隻圍追的母獅大概覺得前面攔截的兩隻雄獅足以擺平小豚鹿,就放慢 了速度,在左右兩側起圍欄作用的兩隻母獅甚至漫不經心地向中央靠攏,“圍欄”無形中撤消了;老雜毛和骷髏雄向小豚鹿撲去,不知是因為長期處於養尊處優的領 導地位,只會督促雌獅們狩獵,而自己動手捕獵的能力大大降低了,還是因為年紀大了腿力有些不濟,撲躥的速度慢得讓“人”害羞,小豚鹿在它們面前吱溜一個急 轉彎,從容不迫地逃逸開去。這時,兩隻老雄獅又犯了一個錯誤,以為後面的幾隻母獅會責無旁貸地追上去,你想把機會讓給我,我想把機會讓給你,我也謙讓,你 也謙讓,結果卻拱手送給了小豚鹿一個逃命的機會。等到後面的幾隻母獅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吼叫著想繼續追逐,已經晚了,小豚鹿已逃進灌木叢,只留下一團輕 煙似的泥塵。
蜂腰雌獅心疼得像被剜去了一塊肉,難受得就像兩足行走的人掉了個大錢包。豐盛的晚宴變成了半饑半飽的快餐了。大大小小三十隻獅子吃一頭老豚鹿,僧多粥少啊。
小豚鹿已經逃走了,太陽被地平線吞沒了,天也漸漸黑下來了,再埋怨再惋惜也沒有用了。蜂腰雌獅和母獅曲奇香一個叼頭,一個叼尾,將老豚鹿拖回古榕樹下。
留守在大本營裡的幼獅們聞到甜蜜的血腥味,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步履蹣跚地向老豚鹿走去。就在這時,蜂腰雌獅聽得身後傳來歐--歐--威嚴的吼叫聲,不用回頭看,它就曉得是老雜毛在耍威風,含義很清楚,是要叫母獅們和幼獅們讓開。
按照獅群的規矩,掌門雄獅享有優先進食的特權。
蜂腰雌獅帶著一雙兒女,無可奈何地從老豚鹿身邊退了出來。所有的母獅和幼獅也都識相地讓開了。
老雜毛和骷髏雄趴在老豚鹿身上,稀里呼嚕吮吸內臟,卡嚓卡嚓啃咬腿肉。
四周圍觀的母獅和幼獅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終於,老雜毛和骷髏雄吃得肚兒溜圓,伸了個愜意的懶腰,離開了食物。母獅們一擁而上,拚命搶奪肉塊。老豚鹿的內臟和四條大腿差不多都被老雜毛和骷髏雄吃 光了,大概已經被吃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要塞飽大大小小三十餘張肚皮,顯然是不可能的。母獅們像發了瘋似的爭搶著,混亂中免不了有磕磕碰碰,有兩 只雌獅互相抓破了臉,毆打起來。帶崽的母獅顧不得被抓傷被擠倒,像蒼蠅似的叮在獵物上,大家都想在老豚鹿身上多撕點肉塊下來,好喂小寶寶。進食變成了一場 名副其實的戰爭。
老雜毛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在一旁搖頭歎息,大概在心裡唾罵:雌性就是這副德性,又貪又饞!
兩三分 鐘的時間,老豚鹿便被卸得七零八碎。蜂腰雌獅運氣算好的,搶得一條前腿,雖然大部分腿肉都已被骷髏雄啃吃掉,但一大塊皮囊尚在,小腿上還殘剩著一些軟骨和 蹄筋。它將前腿拖到一個僻靜的草叢,將肉塊和蹄筋撕下來喂兩個小寶貝,自己則將極難嚼爛的皮囊連毛一起囫圇吞了下去,母子三個勉強吃了個半飽。
月亮升起來了,老雜毛和骷髏雄打著飽嗝酣然入睡。蜂腰雌獅望著它們圓鼓鼓的肚皮,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怨懟,老豚鹿是它和其他幾隻母獅辛辛苦苦捕獲到的,結 果卻只得到一塊難以下嚥的皮囊。而這兩隻老雄獅不僅什麼也沒幹,還因為行動遲緩而放跑了一頭小豚鹿,給群體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損失,可卻飽餐了一頓豚鹿肉。 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