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阿燦霞誤中了獵人的圈套被囚禁在木籠後,泥雪滾明顯感覺到,這個雪豹家庭就像沒了頂樑柱,有一種大廈將傾的混亂與悲慘:三隻幼豹整天愁眉不展,嗚咽哀嚎,弄得泥雪滾也心煩意亂,日子過得一片苦澀。最大的問題是食物嚴重匱乏。三隻幼豹剛滿週歲,還不會打獵,完全要依賴泥雪滾提供食物,加上它們正在身體發育階段,食量大得出奇,一頓能吞下一隻成年斑羚。而泥雪滾本來就是一隻打獵本領十分有限的公雪豹,做單身漢時,一豹吃飽全家不餓,尚能勉強餬口;做了阿燦霞的候補夫婿後,都是以阿燦霞為主捕捉獵物,它通常是擔當副手或助理的角色,無非是協助或配合阿燦霞來餵飽三隻幼豹;現在,撫養三隻幼豹的重擔突然全部落到它的肩上,怎麼受得了啊。從阿燦霞被關進木籠的第二天起,饑荒就降臨到雪豹一家。捫心自問,泥雪滾已經是盡了全力去覓食,每天早出晚歸,天天跑到尕瑪爾草原打獵,無奈它狩獵技藝平平,運氣也不佳,找不到足夠的食物來餵養三隻幼豹。有時一連幾天它都空手而歸,三隻幼豹餓得嗷嗷直叫。開頭幾天,三隻幼豹還有力氣跟隨它一起外出狩獵,後來,它們就餓得連爬山的力氣都沒有了,泥雪滾只好將它們留在千年老杉樹扇形樹洞裡,自己單獨外出覓食。
望著三隻日益消瘦的幼豹,泥雪滾萌生出一走了之的想去。它並非這三隻幼豹的親生父豹,後爸者,非親爸爸也。在雪豹社會,即使是親生父豹,在母雪豹遭遇意外時,也極少有願意獨自養育後代的,它一隻繼父豹,更有理由與三隻嗷嗷待哺的幼豹說拜拜。它想,阿燦霞被關進人類的木籠,或者被剝皮剔骨,或者被囚禁在動物園,無論哪種結局,都是凶多吉少,再回到這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又何苦繼續待在這裡扮演後爸的角色呢?動物都是自私的,它們只有兩種感情紐帶:婚配和血緣,除此以外,動物界是極少發生利他主義行為的。現在,它與阿燦霞的婚配已變成無法實現的夢想,它與三隻幼豹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維繫它與三隻幼豹的感情紐帶都不存在了,它沒有責任、沒有義務也沒有必要再耗費精力、時間和心血去養活三隻幼豹了。對不起了,阿燦霞,我要離開你的三個小寶貝了,泥雪滾在心裡說,我獨木難支,快要被沉重的負擔壓垮了,我真的想走了。
一樁突發事件,促使泥雪滾下決心離開三隻幼豹。
那是阿燦霞被關進人類木籠的第五個黃昏,泥雪滾在荒原雪域奔波了一天,連一塊腐肉都沒能找到。它剛垂頭喪氣地同到千年老杉樹,三隻幼豹就立即圍上來乞食。它自己都餓得肚皮貼到脊樑骨了,哪有食物餵它們,它避開三隻幼豹哀怨的目光,躲進樹洞底端的旮旯閉目養神。或許是三隻幼豹實在餓極了餓瘋了,或許是它的躲避引起了它們的誤解,以為它是存心拒絕餵養它們,三個小傢伙突然眼睛發綠,喉嚨深處發出嗚嚕嗚嚕凶狠的低嚎,張牙舞爪地朝它撲過來拚命撕咬。三隻幼豹雖然還不會打獵,但身體已有大半個成年雪豹那麼大,撕咬起來還是相當厲害的。它沒防備,肚皮上被撕出好幾道血痕,背上還被咬掉了好凡撮豹毛。它跳起來,左右開弓,將三隻幼豹打翻在地。三隻幼豹不依不饒,爬起來後,仍齜牙咧嘴朝泥雪滾發出刻毒的低嚎:你幾天不帶食物回來,是存心要把我們活活餓死!你與其讓我們做餓死鬼,還不如現在就咬死我們!你是個壞爸爸,低能的爸爸,弱智的爸爸,缺乏愛心的爸爸,沒有責任心的爸爸,根本就不配做爸爸!
泥雪滾在尕瑪爾草原奔波勞累了一天,又饑又乏,本來心情就沮喪到了極點,現在又無端遭到三隻幼豹的攻擊謾罵,鬱結在心中的怨恨和憤懣終於如火山般爆發了。它牙齒咬得咯咯響,衝著三隻幼豹發瘋般咆哮.大有要將三個小混蛋撕碎咬爛的架勢。。三隻幼豹畢竟年齡還小,立刻被嚇住了,停止了低嚎,趴在地上,把腦袋枕在臂彎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泥雪滾的憤懣並未發洩盡,它恨恨地跺跺腳,躥出樹洞,頭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山小跑而去。它如此辛苦,卻得不到半點兒理解、得不到半點兒同情、得不到半點兒安慰,何苦還要繼續留在這裡呢?它不欠它們的,它為它們白白付出了近一年的心血,已經很對得起它們了。做了快一年後爸,它什麼也沒得到,它吃虧吃大了,不該再繼續虧下去了。它本來就有一走了之的想法,一直沒能狠下心來,這倒好,三個小混蛋竟然用武力向它索食,壞事變成了好事,它終於找到了離開它們的理由。只要離開這三隻討債鬼,不不,三隻幼豹比討債鬼厲害多了,是標準的索命鬼,只要離開這三隻索命鬼,它就得到了解脫,一切苦難自動結束,它又會變成瀟灑的單身漢,一豹吃飽全家不餓,再也不用為食物問題犯愁了,豈不快哉!
泥雪滾一口氣跑到日曲卡雪山西麓,找了條蚯蚓狀巖縫,當做自己臨時的窩巢。這裡離千年老杉樹的直線距離約五公里,中間有一片白樺樹林,空氣再潔淨能見度再高,它也望不見它們的身影,這叫眼不見心不煩;三隻幼豹嗓門再大,它也聽不到它們的叫聲,這叫耳不聞心不煩;這麼遠的距離,三隻幼豹身上的氣味不可能飄飛過來,這叫鼻不嗅,心不煩。
雖說是深秋季節,但這條蚯蚓狀巖縫有十來米深,裡頭還是挺暖和的。泥雪滾躺臥在巖縫深處,愜意地伸了個豹式懶腰,想好好睡上一覺。自從阿燦霞出事後,它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三隻幼豹的食物與安全問題像塊沉甸甸的石頭,時時刻刻壓在它心上,它怎能睡得安穩啊。現在好了,身上的重擔已經卸得一乾二淨,它雖然肚子有點兒餓,但精神負擔已經消除,可以輕輕鬆鬆地睡個安穩覺了。奇怪的是,它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浮現出三隻幼豹的身影。它已同它們沒有任何關係,不該再去牽掛它們的,它在心裡告誡自己,應當快速將它們遺忘乾淨!可理智似乎很難控制感情,好不容易將心靜下來,閉眼打盹兒,恍惚間三隻幼豹又跳到它的腦子裡來了。這樣折騰了大半夜,啟明星升起後它才勉強睡著,迷迷糊糊中卻聽見三隻幼豹驚慌失措的叫聲——不好,一隻耳朵上長有一撮尖毛的銀灰色猞猁正賊頭賊腦地往千年老杉樹的扇形洞口裡窺探,三隻幼豹命懸一線,它嚎叫一聲朝猞猁撲了過去……它猛地驚醒了,原來是自己做了一場噩夢。
翌日清晨,泥雪滾睡醒後鑽出巖縫,一眼就瞅見對面山坡潔白的雪地裡,豎著一根黑乎乎的棍狀東西,特別顯眼。出於好奇,它爬到對面山坡看個究竟,沒想到,豎在雪地裡的竟然是一隻羚羊腿!它扒開積雪一看,哈,天上掉餡餅,積雪下正躺著一隻被凍死的小羚羊!它飢腸轆轆,立刻趴在小羚羊身上享用起老天爺恩賜的美食,一口氣吃掉了半隻羚羊後,才停了下來,打算躺在岩石上曬曬太陽,歇口氣養養精神,然後再接著吃。誰知剛閉上眼睛,它腦子裡又跳出三幼豹的身影。三個小傢伙已經三四天沒吃到東西了,還有力氣站起來嗎?它們現在在做什麼?會不會站在樹洞外翹首盼望它帶食物回家呢?它不該去想它們的,泥雪滾在心裡對自己說,它們是死是活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它沒必要瞎操心的。可是……可是……它們年紀尚幼,離開了它,它們是沒法活的。從時間上推算,三個小傢伙至多只能再堅持一兩天時間,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在飢餓的催逼下,它們會冒險走出千年老杉樹到外面覓食,結局不外乎有兩種:要麼成為別的食肉猛獸的食物,要麼成為雪地一具餓殍。
它真的忍心看著它們滅亡嗎?不管怎麼說,它做了它們近一年的後爸,看著它們從還在吃奶的小乳豹長成現在的青少年豹,它們的生命中有它一份功勞和苦勞,也凝聚著它的汗水和心血,從某種意義說,它們是它用生命協助阿燦霞培育出來的優秀作品,它真的捨得拋棄它們、讓它們自生自滅嗎?不僅如此,它也曾得到過它們的親情和愛戴,得到過讓它身心愉悅的天倫之樂。它永遠也不會忘記,小傢伙們蹣跚學步時,笨拙地爬到它的身上,用柔嫩的爪子掏它的耳朵,用柔軟的小嘴咬它的尾巴,淘氣的銀老二還爬到它頭上撒了泡熱騰騰的尿……這些點點滴滴的溫馨,要是發生在普通的雄雪豹身上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泥雪滾這樣從小飽受欺凌、渴望家庭溫暖的公雪豹來說,卻彌足珍貴,難以忘懷也難以割捨。它與三隻幼豹之間,絕不是沒有任何瓜葛的陌生豹,而是共同生活了將近一年的一家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著濃濃的親情,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它能在它們最需要它的時候一走了之嗎?
突然,它腦海裡浮現出阿燦霞被關在木籠裡的情形。黎明時分,獵人和獵狗已經逼近,它帶著三隻幼豹就要從木籠邊撤離,阿燦霞的目光與它的目光最後一次交匯——獵人獵狗近在咫尺,為避免暴露目標,它與阿燦霞已不能用叫聲聯絡,只能用目光來交流了——阿燦霞目光如炬如電,焦灼不安,蓄滿了深深的憂慮,閃動著期待與渴盼,透露著囑托與叮嚀。它與阿燦霞在一個樹洞裡生活了近一年,完全能讀懂阿燦霞想要表達的心聲:我把三個寶貝托付給你,求你看在我倆共同生活近一年的情分上,答應我,別離開它們,別拋棄它們,別餓著它們!它一面退離木籠,一面用堅毅的目光凝視著阿燦霞。眼睛是心靈的門窗,它相信阿燦霞透過它的目光也能讀懂它發自內心的誓言:它們是你的寶貝,也是我的寶貝;有我吃的,就絕不會餓著它們;只要我活著,它們就一定活著!
想到這裡,泥雪滾頓感羞愧。阿燦霞才走了幾天,它竟然就將莊重的承諾拋在腦後,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啊。此時此刻,它吞下了半隻小羚羊,愜意地趴在岩石上曬太陽,而三隻幼豹卻餓得想咬下自己的尾巴來充飢,它這麼做,怎麼對得起阿燦霞當初的收留和接納之恩啊。是的,它無法迴避這樣的事實,阿燦霞確實對它有收留和接納之恩。它有自知之明,它知道爹媽沒給它好身材,像它這副尊容,像它這樣拙劣的狩獵技藝,沒有哪只雌雪豹會拋給它愛情的紅繡球,它命中注定娶不到妻子,一輩子與婚姻無緣,也一輩子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活著是落魄潦倒的流浪漢,死了是沒誰會哭喪的孤魂野鬼。是阿燦霞賜予了它家的幸福。無論如何,它也不能辜負阿燦霞的囑托!
至於三隻幼豹氣勢洶洶地用武力向它素食,也算不得什麼犯上作亂的忤逆行為;對動物來說,悠悠萬事,食物為大,肚子餓極了,發點兒小脾氣,犯點兒小錯誤,也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罪行。
想到這裡,泥雪滾跳下岩石,叼起吃剩的半隻小羚羊,心急火燎地往千年老杉樹疾奔而去。
離巢穴還有五六百米,泥雪滾就聽見幼豹悲涼的叫聲。它趕過去一看,三隻幼豹趴躺在千年老杉樹前,目光淒楚,神情哀戚,翹首盼望,不時發出一兩聲叫喚。一見到它的身影,三隻幼豹臉上立刻浮現出驚喜的表情,黯淡的眼神變得流光溢彩,嘴裡發出柔和的嗚咽聲,站起來爭先恐後地跑劍泥雪滾身邊。
哦,我知道,你們是看到了我叼回來半隻小羚羊,急著想吃了是嗎?那就拿去吃好了。泥雪滾輕輕甩了甩腦殼,將半隻小羚羊拋到三隻幼豹面前去。出乎它的意料,三隻幼豹並沒有急不可耐地撲到羚羊身上撕咬,而是圍住它,白老大慇勤地舔理泥雪滾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嘴裡嗚嗚有聲,似乎在說:你怎麼一夜未歸啊,我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可把我們嚇壞了!銀老二用爪子替它清掃粘在尾巴上的枯葉,嘴裡嗚嗚有聲,似乎在說:我們一夜不敢合眼,分分秒秒都在盼著你回來!花老三的腦袋在它身上撒嬌蹭動,嘴裡嗚嗚有聲,似乎在說:媽媽不在了,你再不管我們,那我們真成了苦命的孤兒了!突然間,一股暖流在泥雪滾胸中激盪,三個小傢伙沒有急不可耐地撲向半隻小羚羊,而是先圍在它身邊噓寒問暖,足以證明它在它們心中的份量,它們需要它,它們離,不開它,它們把它視為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保護它們並為它們提供食物的父豹!為了對得起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賴,它也要忠誠地守護在它們身邊,咬緊牙齒渡過難關,把它們撫養長大。
終於,三隻幼豹開始撕食小羚羊,它們一面貪婪地啃吃一面從嘴角發出呦呦噥噥的叫喚,那是在向泥雪滾表達讚美和感激。
泥雪滾暗暗向蒼天祈禱,希望自己從此以後能天天交上好運,一出門就撿到凍死的羚羊或馬鹿,給三隻幼豹提供豐盛的食物,把它們養得壯壯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