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守護一份真愛

阿燦霞藉著朦朧的星光,連夜翻越日曲卡雪山,到熱泉谷採擷一種名叫剪秋蘿的草本植物。

熱泉谷,顧名思義就是流淌著溫泉的一條小山溝。雖說是寒冬臘月,但因地熱蒸熏,這裡仍綠葉蔥蘢,生長著各種,剪秋蘿就是一種化瘀活血、專治跌打損傷的草藥。

並非只有人類才有“藥”的概念,許多野生動物也會用 “藥”來排除身體不適和治療傷痛,例如雞在飽餐一頓後會啄食沙礫以幫助消化;西雙版納的白襪子野牛一旦患疥瘡,就會找一個散發濃烈硫磺味的爛泥塘,一天數次浸泡在爛泥塘裡,以治療身上的疥瘡。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雪豹,也具備最粗淺的醫藥常識,認得幾種能治療傷口的植物,一旦受傷,就會鑽進箐溝去尋找草藥。這種醫藥常識並非天生,而是通過後天學習獲得的,通常是幼年期由親豹傳授。像雪豹這樣的食肉類猛獸,狩獵時難免會受傷,是否掌握醫藥常識,是否必要時能為自己療傷,也是衡量一隻雪豹生存能力高低的重要標誌。

阿燦霞是一隻掌握了醫藥常識的母雪豹。

它在熱泉谷尋找到剪秋蘿後,顧不得疲勞,又在啟明星的指引下,連夜回到佈滿狼毒花的雲杉坪。天已經亮了,泥雪滾躺在背風的岩石後面,雙目緊閉,傷口血肉模糊,四肢不斷抽搐,生命體征已十分微弱,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阿燦霞大口咀嚼剪秋蘿,辛辣苦澀的剪秋蘿,嚼起來就像在受刑,從嘴裡一直苦到心裡,苦得阿燦霞身體直打激靈,整張豹臉都皺成苦瓜了,可它咬緊牙關堅持將剪秋蘿嚼成藥泥,然後用舌尖細心地將藥泥敷在泥雪滾腿部和臉部的創口上。這以後,每隔一天阿燦霞都要前往熱泉谷採擷剪秋蘿,給泥雪滾更換藥泥。

血流得太多,六天過去了,泥雪滾仍處於昏迷狀態。

阿燦霞的任務不僅僅是採擷草藥,還要驅趕討厭的禿鷲。

禿鷲又名座山雕,慣食腐屍,是大自然的殯葬工。或許是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或許是銳利的雕眼看出泥雪滾已經氣若游絲、離屍體僅有半步之遙了,總之,從受傷的第二天起,便有禿鷲在泥雪滾頭頂盤旋。開始只有三五隻,慢慢地越聚越多,數以百計的禿鷲像塊巨大的黑色裹屍布,在天空飄蕩,不時發出嘶啞的嘯叫:“嘎呀——”那是死神的詛咒,咒泥雪滾快快嚥氣、速速死亡!也許是餓極了的緣故,有幾隻膽大妄為的禿鷲竟然飛落下來,不懷好意地跳到泥雪滾身旁,張開彎鉤似的尖利的嘴喙,啄咬泥雪滾的傷口。

可惡的盜屍者,這只雪豹還有呼吸,一顆豹心還在跳動,你們怎麼就想來收屍呢?阿燦霞跳起來撲咬這些飛落到泥雪滾身邊的禿鷲。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保衛戰,保衛的是泥雪滾還沒斷氣的身體。

雪豹雖說是雪域霸主,但與禿鷲搏殺,卻注定沒有贏的希望。禿鷲的優勢是會飛翔,雪豹的弱勢是沒有翅膀。

這天,阿燦霞吼叫著衝向一隻正在窺探泥雪滾傷口的禿鷲,眼瞅著就要撲到禿鷲身上了,禿鷲突然拍扇翅膀飛到天上去了,阿燦霞只能朝著天空悻悻嚎叫。可還沒等它喘口氣,又有兩隻禿鷲賊頭賊腦地飛落到泥雪滾身旁,阿燦霞不得不強打起精神齜牙咧嘴地衝過去……又是一次徒勞的撲咬,枉費了許多力氣,連一根雕毛也沒咬下來,它自己倒累得趴在地上直喘粗氣。那些禿鷲仍像幽靈似的怎麼趕也趕不走,沒辦法,它只好緊緊靠在泥雪滾身邊,以阻止禿鷲直接飛落到泥雪滾身上來。

幸好禿鷲是夜伏晝行的猛禽,懼怕黑夜,天剛擦黑便飛回日曲卡雪山雪線附近的懸崖睡覺去了,這讓阿燦霞有時間踏著星光去熱泉谷採擷剪秋蘿並捕捉鼠兔類的小動物充飢。

阿燦霞心裡清楚,泥雪滾能不能醒過來還是個未知數,完全有這種可能,阿燦霞含辛茹苦為泥雪滾療傷,到頭來泥雪滾還是奔赴黃泉。要真是這樣的話,它這幾天所吃的苦都白吃了,所遭的罪也都白遭了。好幾次,望著裹屍布般在頭頂盤旋的禿鷲群,望著渾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泥雪滾,阿燦霞都感到心力交瘁,萌生出想要放棄的念頭。真的,它已在泥雪滾身邊守護了整整六天,也算是對它仁至義盡了。它太累了,快支撐不住了,而且它身上也掛了彩,好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睡一覺。它想,當初讓泥雪滾走進千年老杉樹的扇形樹洞裡來,表面上看是一種招贅行為,實際上,它內心深處從未將泥雪滾看作是候補夫婿,它是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違心同意泥雪滾進人家門的。它曾多次想過,一旦將三隻幼豹撫養長大,就要想辦法結束與泥雪滾之間的婚配契約。而現在,正是結束與泥雪滾關係的絕佳機會。不需要費任何腦筋,它只要離開雲杉坪,泥雪滾很快就會變成禿鷲果腹的食物。泥雪滾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如何擺脫泥雪滾的難題就自然而然地解決了。這樣做雖然有點兒不道德,但動物世界是沒有道德準則的。即使存在某種道德準則,泥雪滾也不會知道它的離去,不會有被背叛的難堪。這件事天知地知它知禿鷲知,它沒必要有任何顧慮。它咬咬牙,拔腿往荒山溝走去。可剛走出幾步,四條豹腿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一種更神秘更強大的力量迫使它回到昏迷不醒的泥雪滾身邊。

它和泥雪滾共同生活兩年多了,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它腦海:身上多處掛綵的泥雪滾頑強地守護在千年老杉樹扇形樹洞前,抵擋狼獾夫妻兇猛的進攻,保護著三隻毫無自衛能力的幼豹;狂風驟雨的夜,泥雪滾像一把結實的傘,將被狼獾咬傷的銀老二罩在自己身體底下;白老大在沼澤地裡掙扎,眼瞅著就要被怪物一樣的爛泥潭吞噬了,泥雪滾撲通跳了下去,用腦袋將白老大頂出了深不可測的泥潭;它誤中了狡猾獵人的圈套,被關在木籠裡運往遙遠的山寨,前途未卜之際,泥雪滾承擔起全部的撫養責任,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闖進豺群捕捉幼豺,救活了餓得奄奄一息的花老三,盡心盡力養活三隻幼豹……

像它這樣在哺乳期不幸喪夫的單身母豹,最終能將四隻幼豹中的三隻撫養長大,應該說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奇跡;即使是夫妻豹共同撫養後代,四隻幼豹能養大三隻,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它心裡很清楚,要是沒有泥雪滾,它生下的這窩幼豹早就被嚴酷的自然法則淘汰乾淨了。它雖然是只雪豹,卻也曉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它欠泥雪滾的實在太多太多,現在泥雪滾生命垂危,除非它是天良泯滅的惡魔,才能毫無顧忌地一走了之。

罷罷罷,就當是欠債還錢,在感情上,它確實債台高築,那就咬緊牙關還掉這筆感情債吧。

《雪域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