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仙思凡
就在大批新人進入朝廷之際,大批官員又被由長安紛紛派往各地任用,一方面為了緩解朝中人滿為患的趨勢,一方面也為了充實地方的管理。這些官員,大自刺史,小至州縣佐吏,或至通都大邑,或往偏僻小縣,去哪裡,做什麼官,就得看各人的機遇和造化了。
這當中,有一個叫申屠澄的小官吏,就被派往遙遠荒僻的鄂州南漳任縣尉。申屠澄原來是宮中的侍衛小吏,頗有些韜略和才幹,但因沒有聯絡到崔祜,及時拍上崔祜的馬屁,所以給打發到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申www.tianyashukU.com屠澄自己倒也無所謂,心想:到了窮鄉僻壤,或許正好發揮自己的治理本事,反正在京城也難於官運亨通。就這樣,在德宗貞元二年初冬,申屠澄離京,向南漳進發了。
他們沿著當年漢主劉邦入關的路線一路東行,經由藍田、商縣、武關、紫荊關,來到鄂州轄內的青山港,從這裡登船橫渡漢水,接著,便進入了蒼茫荒涼的武當山區。下船到了青峰鎮,舉目四望,周圍都重巒疊嶂,林木森森,山霧繚繞,讓一直生長在平原的申屠澄興奮又震驚。在青峰鎮稍作調整和歇息,他又準備些乾糧,第二天一早,便沿著崎嶇蜿蜒的山路開始入山。時令雖然是敖九的冬天,但上午天氣十分晴朗。一路上,怪石嶙峋,山澗的清溪潺潺作響,令人精神爽快,所以申屠澄騎著馬還算走得不慢。越往裡走,山路越窄越險,他只好下馬,牽著馬緩緩步行。眼見太陽升到正空,不久竟沒人了雲層,一會兒,狂風忽起,烏雲滿天,週遭一片灰霧迷濛。馬兒由於受了驚嚇,不肯前進,山中天氣多變,眼看著就要下雪,申屠澄正心焦無策時,忽然看見路旁不遠處有茅屋三間。申屠澄心想:有屋子,必定有人居住,且去避避風雪再說。於是牽著馬走了過去。
山中的這個房子,有一個寬敞的院子,可是沒有大門。他們就徑直走到屋前,叩響柴門,請求一個暫時歇腳之地。一個花甲之年的老漢應聲來開門,見是遠行的客人要求歇腳,便十分熱情地請入屋內。屋內燃著一堆松枝爐火,紅光閃爍,松香瀰漫,屋子裡暖融融的。除老漢外,這家裡還有一位老婦人和一位少女,都正圍火取暖。申屠澄與他們見過禮後,也靠爐火坐在主人讓出的一隻木墩上。坐下後,申屠澄便開始暗暗打量這屋裡的陳設和主人。這房子是三間茅屋,正中的一間,權充客廳,屋內陳設極為簡陋,除了一張吃飯的木桌和數只充當坐凳的、高低不一的木墩之外,就只有堆在牆角的一堆散發著清香的松枝,最為醒目的就要算掛在迎面牆上的一大張五彩斑斕的老虎皮了。申屠澄暗想,這家人也許是獵戶吧。主人則有三位,開門的老漢滿頭白髮,卻面色紅潤,看不準究竟多大年紀,一身的打扮完全像很久以前的魏晉時期的模樣,很是奇怪。申屠澄心裡想:「也許是山裡人趕不上時尚吧。」那老婦應當是老漢的妻子了,布衣荊釵,滿頭銀絲,滿臉含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最令申屠澄注目的則是那位少女了,看樣子約摸十五六歲,也許是打獵老人的孫女,雖然蓬髮舊衣,但卻掩不住她的雪肌花貌。她體態輕盈,舉止嬌羞,一對水汪江的眸子,偷偷地看了客人幾眼,便不妤意思地低下頭去,一聲不響。
老婦人見是遠客,便慇勤地起身,到廚間燒水烹茶去了,少女見祖母離開,只有她一個女流之輩了,似乎更加害羞,就侷促不安起來,馬上也悄悄躲入旁邊的房間,客廳裡就只剩下老漢與申屠澄兩個人了。
坐了不久,窗外果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天氣更加昏暗,風雪也沒有短時間就停的跡象。窗外的山路漸漸被積雪覆蓋,與群山混為了一體。看來今天是的的確確的無法再趕路了,於是申屠澄試探著詢問老漢:「請問老人家,這裡此去南漳縣府還有多少路?」
老漢慢條斯理地回答說:「我們是山野之人,習慣了山路,健步如飛,大半日便可到達;若是你們這些一般的行人,非得兩天不可。出山後有個叫黃石鋪的小鎮可以停宿,但今日天色已晚,大雪封路,蹤跡難以辨認,你們今晚怕是難以出山了!」
申屠澄接口請求道:「天晚雪大,晚輩能在貴捨借住一宿嗎?」
老漢與這時正奉茶而出的老婦人齊聲地應答道:「當然,當然!只恐寒舍簡陋,怠慢了客官!」山裡人留客住宿,實為常事,所以兩位老人十分熟練而又熱情。
於是申屠澄出門解下馬鞍,把馬牽到屋後避風處餵上了草料。再回屋中時,火堆上又增添了松枝。熊熊火光中,那位少女從側屋中款款碎步移出,只見她已經換了剛才的那身裝束.發髫高挽,身著鮮艷的大紅衣裙,襯著她白皙的皮膚,柔和慧黠的目光,亮麗非凡,與剛才判若兩人。申屠澄看得幾乎神魂顛倒,癡呆呆地望著少女手持酒壺在松枝火上溫酒。這邊老婦人從廚房中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屋內飯桌上已擺上滿滿一桌菜餚,都是山裡的野味,琳琅滿目,異香誘人。老漢招呼申屠澄入座,口稱:「天寒地凍,且飲一杯薄酒驅寒。」申屠澄這才醒過神來。客氣兩句後,大家欣然落座,美味佳餚,使他胃口大開。少女已經溫好了酒,端過來為客人和老漢斟上,於是申屠澄與老漢對坐暢飲開來。
席間,老漢自我介紹說:「老夫家姓寅,祖上人山狩獵,在山中已過了數代,久已不聞世間的俗事!身邊現只有一個孫女,山裡人不能斷文識字,見她自幼面龐紅艷,如塗胭脂,所以順口就叫她胭脂了。」
申屠澄也懇切袒誠地表明自己的姓氏故里和要赴任南漳縣的情況,並堅決要求老夫人與小姐一同飲酒侃談。老翁謙稱:「山野人家,不懂你們這些行酒的禮數,很怕諸位見笑,
倘若客官不嫌,小胭脂可上來把酒待客,我們幾個今晚一醉方休!」
老婦人與胭脂都入席落座。幾杯酒下肚,申屠澄感覺週身暖烘烘的,抬頭時,目光不時與胭脂相遇。申屠澄只覺愈加發熱,胭脂則含羞低頭。紅暈浮上面頰,果然是色艷如胭脂,更像那熟透了的水蜜桃。申屠澄似乎頓悟了所謂「秀色可餐」的意蘊了。
酒酣處,申屠澄舉杯道:「圍爐夜飲,不醉不歸!」他有些醉意朦朧。
胭脂在一旁哂笑道:「漫天飛雪,歸往何處?」
老漢也接口說:「大雪留客,但請暢飲!」
於是四人邊飲邊談,彷彿是一家人一樣其樂融融,和樂隨意,直到夜半,方才安歇。
第二天,風雪雖停,但還是冰凍封山,山高路滑,無法成行,申屠澄又只好留住在寅家。他甚至還有些暗中感激知情的老天呢!有了昨夜的暢飲,申屠澄與寅胭脂便能自如地相處了。兩人尋找著機會交談,甲屠澄給胭脂介紹山外大干世界的世俗生活,胭脂為他描述捕鳥狩獵的山中故事。這少女不但容貌明艷動人,言談之間,更展現出一股聰慧伶俐的氣質。趁著單獨相對的時刻,申屠澄有意試探說:「誰要能娶到你這樣的可人為妻,真是終身無憾!」胭脂低頭輕聲答道:「只要先生你心誠意正,何愁不能!」
既然少女也有這番心意,申屠澄就鼓起了勇氣。他找準機會.鄭重其事地向老漢提出:「令孫女明慧可人,在下冒昧相求。深山野林,難以找到媒妁,只好毛遂自薦了,還望老人家您恩准!」
經過幾天的相處,老漢似乎對誠實直率的申屠澄也頗為中意,因而笑著說:「我家雖然貧賤,但這小女子也在嬌愛中長成。月前曾有過客人以重金為聘禮要求娶走胭脂,我老夫老婦不忍心別離而未允許。不料老天留貴客,客官又與胭脂十分投緣,莫不是天定姻緣?老夫不得不許了!」
當夜,申屠澄向寅老夫婦行過晚輩大禮,並傾出囊中所有作聘禮。老夫婦一點也不肯接受,只說:「郎君不嫌貧賤,已屬萬幸,你們二人實屬有緣,哪裡還需要這些俗世的繁文縟節?」老婦人又接著說:「我們這裡是深山窮谷,孤遠無鄰,雖然沒有及時準備送親的妝奩,可是,也不能草草行事,總得稍事收撿,方可成親。」
於是,寅老夫婦當晚就將胭脂的屋子略事佈置,掛上繡花門簾,找出一對紅燭點燃。申屠澄與胭脂雙雙拜了天地,又向寅老夫婦磕過頭,就相擁進了洞房。洞房雖然簡陋,兩人卻情趣盎然,就在這深山野谷的茅屋裡,一對有情男女結成了小夫妻。
說來也怪,就在申屠澄和姑娘成婚後的第二天,山中天氣大變,麗日高照,冰雪消融,山路已可行走,為了趕赴任期,申屠澄與寅胭脂拜別寅老夫婦,讓胭脂騎馬,申屠澄持韁在前,一道向南漳縣府趕去。胭脂與祖父母惜別痛哭之狀自不必說。
到南漳縣府上任之後,申屠澄專心公務,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把窮困荒蠻的南漳縣治理得甚有起色。而寅胭脂呢?則在家充當賢內助的角色,除了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外,還熱心地督教僮僕,和睦鄰里,招待賓朋,夫妻倆情洽心合,成為一個令遠近羨慕的家庭。
申屠澄的三年任期很快就滿了,因他在任內功德可嘉,被朝廷召回京城為官。臨行前,申屠澄拿出一首感慨頗深酌「贈內」詩送給胭脂,這首詩是這樣的:「一尉敷梅福,三年愧盂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鴛鴦。」
寅胭脂對於丈夫的情意心領神會,過了一會兒,她口中也唸唸有詞,似在吟詩,申屠澄問其故,她說:「雖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跟隨夫君多年,耳濡目染,亦能略解吟詠,想作一詩回贈與你!」申屠澄十分高興,請她吟出詩作,但胭脂支晤一陣,又終不肯說出。
在南漳官民的夾道歡送下,申屠澄偕胭脂帶著他們的一兒一女,離開了南漳縣府,沿來路返回長安。渡過粉青河後,眼看就要進入胭脂曾經生活過的大山,遙望雲山蒼茫,寅胭脂大為興奮,先是不停地歡呼雀躍,繼而更是樂不可支地躺在河畔綠茵草地上打滾。申屠澄只以為妻子見到了久違的故土,才如此地興奮,所以也不在意,還在一旁為她助興。一會兒,胭脂安定下來,略帶沉鬱地對丈夫說:「琴瑟情雖重,山森志自深。常憂時節變,辜負百年心。」
胭脂吟罷,潸然淚下,那神情似有莫大的痛苦隱藏在胸中。申屠澄連忙安慰她說:「真是靈思慧語,詩意清麗。不過夫人終不該一心繫于于山林中,倘若是掛念祖父母,現在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你為何如此傷心?」胭脂好半天才勉強止住悲傷,隨丈夫繼續前行。
又走了一天的路程,到了昔日他們相遇的那座芋屋,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他們推開柴門,屋內陳設依舊,卻不見了寅老夫婦的蹤影,寅胭脂繞室啼泣不已。突然,她在屋角柴堆中找出了當初掛在壁上的那張虎皮,頓時轉憂為喜。申屠澄正為她把一張虎皮看得比祖父母還重而疑慮時,胭脂已破涕大笑道:「不想此物尚在呀!」於是把虎皮披在身上,這邊申屠澄還沒看清楚,那邊胭脂已化為一隻斑闌猛虎,先回過身,沖申屠澄和一雙小兒女點點頭,繼而仰首咆哮,聲震山林,一躍而出,剎那間隱沒在叢林之中。
申屠澄驚得失神了半天,待他稍稍清醒過來,急忙抱起兒女追了出去,哪裡還有寅胭脂的蹤影?四顧一片茫然。他們父子三人在茅屋中哭守了三天,終不見寅胭脂歸來。申屠澄已料定妻子寅胭脂乃是虎仙所化,情緣到此已盡,等也無用,只好拖兒帶女,滿懷惆悵地離開了茅屋,回長安任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