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辱的智慧

一、忍是內心的智慧

一個信仰佛教的人,不單只是以拜佛、誦經、參加法會……為修持,日常生活中,學習 “忍”更是重要。在面對他人的叱罵、捶打、惱害、瞋呵、侮辱,能夠安然順受,不生瞋恨;對於稱讚、褒獎、供養、優遇、恭敬,更能不起傲慢,耽溺其中、意氣揚揚,不但是為人稱許的修養,也是一種智慧的展現。所以佛陀說:“忍者無怨,必為人尊。”

佛陀也在《佛遺教經》中,告誡弟子:“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譭謗、譏諷、惡罵之毒,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忍是經過一番寒徹骨的養深積厚,而醞育成的涵養。

佛教講“忍”,有三種層次:第一是生忍,就是為了生存,我必須忍受生活中的各種酸甜苦辣、飢渴苦樂,不能忍耐,我就不具備生活的條件。第二是法忍,是對心理上所產生的貪瞋癡成見,我能自制,能自我疏通、自我調適,也就是明白因緣,通達事理。第三是無生法忍,是忍而不忍的最高境界,一切法本來不生不滅,是個平等美好的世界,我能隨處隨緣的覺悟到無生之理。所以忍就是能認清世出、世間的真相,而施以因應之道,是一種無上的智慧。

一般人都以為,忍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對違逆之境硬吞、硬忍耐。其實,忍並非懦弱、退縮的壓抑,而是一種忍辱負重的大智大勇,是能認識實相、敢於接受、直下擔當、懂得化解的生活智慧。怎麼說呢?我就四點為大家說明:

(一)忍是認識:對每個當前所面臨的好壞境界,先不急著做出反應,而能靜心、冷靜思考,其中的是非得失、前因後果都清楚“認識”,才足以生起“忍”的智慧與力量。

(二)忍是接受:認清世間的是非善惡喜樂,更要放寬肚皮,坦然接受。好壞、冷熱、飽餓、老病、榮寵 怨恨、有理無理、快心失意事都接受。接受得了,才有心思尋求解決之道,善因好緣就會隨之而來。

有一個叫花子,中了獎券第一特獎,高興得不得了。由於需要等半個月才能領到獎金,他沒有地方保存獎券,就把它夾到討飯的棍子裡面。等待期間,叫花子仍是歡天喜地,走路輕輕飄飄的,每天討飯之餘,都在夢想領到獎金以後,該如何規劃?買一幢樓房,冷氣、電視、冰箱應該樣樣俱全,還要一部轎車,再討個老婆,幾年後,帶著妻兒到國外遊樂,啊!那種生活說多愜意就有多愜意。想到心花怒放時,叫花子情不自禁把木棍扔到海裡去,還不屑地罵了一聲:“哼!我發財了,還要這乞丐棍子幹什麼?”沒想到,要去領錢時,才猛然想起獎券還夾在木棍裡,可是木棍早已經隨著海水不知去向了。

叫花子得意忘形,無法安忍,不能靜心“接受”,讓大好美事成了泡影。反觀東晉謝安,在淝水之戰中,侄兒謝玄以寡擊眾,大勝苻堅幾十萬大軍,捷報傳來,正與人弈棋的謝安仍然不露聲色,絲毫不為所動,淡淡然接受快心事。越是有智慧的人,越能安忍於動亂中,以冷靜沉靜響應一切,理出應付事變的方法。

唐伯虎的“百忍歌”說得好:“君不見如來割身痛也忍,孔子絕糧餓也忍,韓信胯下辱也忍,閔子單衣寒也忍,師德唾面羞也忍,劉寬污衣怒也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頭自思忖,囫圇吞下栗棘蓬,恁時方識真根本。”好事也接受,壞事也接受,得之不喜,失之不憂,才具備應付萬難的能耐與智慧。

(三)忍是擔當:很多人因為擔不起“輸”,擔不起污辱,擔不起逆耳的一句話,甚至擔不起別人太好,天天在嫉妒瞋火裡面討生活,怎麼不把功德,不把好因緣統統都燒盡了呢?當有人對我們惡口譭謗、無理謾罵的時候,能夠默然以對,以沉默來折服惡口,才是最了不起的承擔和勇氣。明朝呂坤在《呻吟語‧應務》中,有說:“不為外撼,不以物移,而後可以任天下之大事。”能夠接受他人的指正與批評,不為八風所撼,不為物慾所動,才是真正的大器。

《百喻經》裡有一個故事:由於久旱不雨,池塘的水都乾涸了,一隻烏龜渴得瀕臨死亡邊緣,就懇求天上飛的的兩隻大雁帶他離開池塘。大雁雖然感到為難,卻又十分同情烏龜,於是兩隻大雁就合力叼了一根樹枝,讓烏龜銜著,並且一再叮嚀烏龜,在空中飛行的時候,不管任何情況都要銜緊樹枝,不能開口。

兩隻雁子架起烏龜去找水喝,它們飛行經過村莊。一群村童望著天空大叫:“大家快來看呀!一隻烏龜被兩隻雁銜去了。”烏龜一聽,很生氣,我才不是被雁子銜去,是雁子帶我去喝水呀!烏龜認為村童冤枉了它、委屈了它、輕視了它,瞋心一起,就開口大罵:“你們懂什麼!”開口的當兒,烏龜立即從空中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了。

要能成就大事,就要一切能忍,能擔當。

(四)忍是化解:苦的要化解,才能轉苦為樂;樂的也能化解,才能增上。順逆之境懂得處理、運用、化解,就是一種忍的功夫。你看,水受熱便轉為氣體,水蒸氣遇冷又轉成雲,那是因為水能“化解”外境的壓力,才能隨緣變化。縱觀人類社會,從遊牧社會到農業社會,到工商業社會,再到現在的資訊時代,也是因為人類能“化解”大時代的種種變遷與考驗,才能不斷向前,走出新路。

“化解”就是一種“轉”的智慧。佛教的唯識宗提出“轉識成智”的思想,主要就是說明世間一切的境界起於心識的分別作用,而產生美醜、好壞、優劣……種種差別,讓我們在分別的世界裡起心動念,擾攘不安。要怎麼樣才能不被紛亂動盪、光怪陸離的現象所迷惑呢?就是要善於調伏自己的心識,要懂得化解,懂得轉迷為悟、轉憂為喜、轉暗為明、轉敗為勝、轉瞋怒為悲心、轉娑婆為淨土。

在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人事物境,如果我們心中有佛法,有“忍”的智慧,能由“生忍”、“法忍”,到“無生法忍”,漸次具足,自然能夠放下世間的人情冷暖、是非榮辱,進而淡化對心外世界的執著,這樣內心世界變得寬廣、豁達,就能活得踏實、自在了。

二、忍是道德的勇氣 

忍,有時不只是為自己,更是為了利益他人。於人有益的,儘管自己受委屈也能忍下;於人無益的,就算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寒山大師說“欲行菩薩道,忍辱護真心。”菩薩發心,猶能殺身成仁,捨身取義;許多聖賢為國家,為人類的利益,自我犧牲,都是一種敢於承擔的道德勇氣。

什麼是道德勇氣?就是明白何者當為,何者不當為;是具足“富貴不能婬,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人格。

佛教中,唐朝的玄奘大師,13歲出家,為的就是“遠紹如來家業,近光佛教大法”,小小年紀就發願弘法利生。期間他要忍受求學過程中,眾說紛紜,解釋不一的漢譯佛典。好不容易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偷渡出關,還要忍受胡 人石盤陀的殺害、八百里流沙的茫茫前途、高昌國王曲文泰的名利誘惑 ……及至十七年後回國,還要承受唐太宗勸他棄道輔政的紛擾與障礙。如果不是憑著忍辱負重的道德勇氣,又豈能歷經十九年,完成數千卷的佛經翻譯。

同樣出生於唐朝的鑒真大師,是中國赴日傳戒首創日本律宗的高僧,他五次計劃前往日本,都告失敗,而且在渡海的途中導致雙目失明,但是他“為大事也,何惜生命!”忘軀為法的精神,使他愈挫愈勇,終於在六十七歲的時候,第六次成功的抵達日本。不僅將戒律傳至日本,也將中國的書法、醫藥、建築、雕刻、繪畫等藝術帶到日本,對日本佛教乃至日本文化有巨大貢獻。如果他沒有道德勇氣,早就被一次次的誣告、天災人禍、徒眾的鄉願無知,給打消了勇氣。如果不是堅此百忍,又豈能贏得日皇敕封為“大和尚”,博得日本人的敬仰,為中國人爭光。

做人,有著為人著想、為社會著想的道德,也就有了忍的力量與勇氣。眼見時下,有人為感情的糾紛,金錢的負債,生活的壓力,選擇自殺求解脫。如果這些人具備忍受人生困境的能耐,整個大社會具有為人著想的道德修養,是不是能夠燃起更多勇敢迎向人生挑戰的信心火炬呢?

試想,人活著,擁有什麼才是幸福、才能滿足踏實?擁有幸褔的家庭,擁有相扶持的伴侶,擁有抱負理想,擁有房屋存款,擁有社會聲望,擁有互助的朋友……其實,人生的真諦在於道德、品格的圓滿,而這些都必須在人生的風風浪浪裡磨練,在忍耐苦樂得失中養成,在為人奉獻服務中漸趨成熟!

三、忍是寬容的慈悲

忍,不是消極的讓步,不是無所謂的吃虧受氣,而是寬容的慈悲。能懷忍行慈的人,是因為體察到人我平等一如,明白以諍止諍,終不能得止的“妙味”,所以視一切為理所當然,所以能通達人情事理,豁開心地包容一切有理無理之事。

我們看日僧白隱禪師受到信徒冤枉,將女兒與別人私生的孩子丟給禪師撫養,白隱禪師不辯白、無怨尤,帶著孩子四處托缽,化緣奶水,受盡譏笑打罵,直到真相大白,卻只是簡單的說:“這小孩是你們的,你們就抱回去吧!”白隱禪師含忍慈悲,自己受委屈不要緊,也要尊敬對方的人格和顏面。還有夢窗國師一次搭船渡河,無故被一位將軍辱罵鞭打,不但不生瞋恨怨懟,還能體諒將軍,心平氣和地說:“不要緊,出外的人心情總是不太好。”夢窗禪師體諒人的心,應可以給現代為了不如己意的一句閒話、一個臉色,就大動干戈、刀棍相加的火爆浪子,甚深啟示。

可以說,能忍的人,並不是懦夫,反而是真正的大丈夫。他們在受人誤解、迫害時,仍然能夠謙卑恭敬、和顏愛語應對,表現出勇敢無畏、寬容慈悲的氣度。這種忍辱的器量,真是做到“悉能忍受一切諸惡,於諸眾生其心平等,無有動搖”的大菩薩行。

《大智度論》就談到:“諸佛菩薩以大悲為本,從悲而出;瞋為滅悲之毒,特不相宜,若壞悲本,何名菩薩?菩薩從何而出?以是之故,應修忍辱。”“一切凡人,侵至則瞋,益至則喜,怖處則畏。我為菩薩,不可如彼,雖未斷結,當自抑制,修行忍辱。”在“八風”裡打滾,讓我們的心境時起時落,失去人格道德,失去生活本該有的樂趣。所以要發願行慈悲,給別人歡喜,也給自己快樂,將所有橫逆都視為理所當然的,互換立場先為人設想,自然能忍下他人加諸的打擊,那麼人人都可為人間菩薩。

因為能忍,所以能化世益人,能成就大事,能調伏剛強,能化解仇怨。歷史上,諸葛亮七擒孟獲,才贏得孟獲真心來歸;藺相如為社稷著想,屢屢讓步不諍,感得廉頗向藺相如負荊請罪;鳩摩羅什大師寬容呂光和姚興的戲弄、侮辱,讓大乘經典得以在東土弘傳千年,這些都可做為我們行忍辱,做大事的榜樣。

我們行走在人間是非路上,何妨把一切外來的惱害、橫逆與挫拆都忍住耐下,把名位利祿的誘惑 都忍住耐下,學習 布袋和尚大肚包容,做個時時處處少煩少惱、自由 自在的歡喜菩薩!

四、忍是見性的菩提

忍,是一種在生活諸多境遇中淬煉出的生存力量,也是一種認識宇宙人生實相的智慧。怎麼說呢?我們先來看看一個故事。

有一次,佛陀在樹下禪坐時,一位婆羅門氣急敗壞的走向前,大罵佛陀。隨侍在旁的阿難聽到婆羅門刺耳、挑釁的言語,心裡很不舒服,可是佛陀卻如如不動,即使婆羅門罵到聲嘶力竭了,佛陀仍是非常平靜。婆羅門見狀更是怒不可遏,用力吐了口水在佛陀的臉上,才又氣又惱的揚長而去。

婆羅門回家的路上,回想剛剛粗言謾罵佛陀的失禮,相對的,佛陀卻平靜無忿爭,愈想愈是羞愧,於是決定向佛陀懺悔道歉。

站在佛陀面前,婆羅門立刻跪下來,誠懇向佛陀懺悔。佛陀笑答:“昨天的我,已經過去了;未來的我,還沒有到;當下的我,剎那剎那生滅。請問你要跟哪一個‘我’道歉?”

佛陀認識到世間萬法本是“緣起緣滅”,無論心理上的貪瞋癡慢,身口表現出的行為、話語、表情,還是人間的是非曲直、愛恨情仇、財富名望、刀槍拳頭、山川河月都離不開緣起法則,所以能以平常心去對待婆羅門無禮的謾罵,這便是見性的菩提之忍。

由於深刻體悟到自性、法性本來空寂,本是不生不滅,便無所謂忍或不忍了。於是在境界當前,能夠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具備能處理、化解,肯擔當、負責的篤定與能力。

《論語》記載,楚國令尹子文,三度為官,面無喜色;三次被罷免職務,也沒有顯現怨怒。一個人在榮耀富貴的時候能夠處之泰然,在潦倒難堪的時候也能夠安之若素,那才是忍的真功夫,就像佛鑒慧勤禪師所說:“高上之士不以名位為榮;達理之人不為抑挫所困。”這也是因為認識到上上下下、來來去去本是世間常態,所以能不隨波逐流,不隨世間緣起緣滅的現象浮浮沉沉、患得患失了。

真正的忍耐不僅在臉上、口上,甚至在心上,根本不需要忍耐,而是自然就如此,是不用力氣、分毫不勉強的忍耐。因為深觀緣起性空之理,任何的順逆之境,都是無自性的,不可把捉的,從忍耐事相的當體,就能得到解脫,而不被人情世故困擾,不被貪瞋癡妄繫縛,成就最高忍辱波羅蜜的修行。

《景行錄》裡說到:“片刻不能忍,煩惱日月增。”禪宗六祖惠能大師也教導我們“忍則眾惡無喧”,能忍譏耐謗,就能成就大器;能不為世間憂悲苦惱動搖,就能完成大勇、大力、大無畏、大擔當的人格。

佛教將我們居住的世界稱作“娑婆”,也就是“堪忍”、“能忍”的意思。可見,人要活著,就必須以忍處世,不但要忍窮、忍苦、忍難、忍饑、忍冷、忍熱、忍氣,也要忍富、忍樂、忍利、忍譽。以忍為慧力,以忍為氣力,以忍為動力,更發揮忍的生命力。

《星雲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