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雪
冒雪去寄五十四次日記。沿途地面上一層薄薄的雪,我現在腳心是軟的,雪上不用說,就是不管水泥地、木板地,都是軟軟的。也實在說不清楚,我也不想管它,總之色身隨時有變化,說也說不完。我認為這些不關緊要,不是重要關鍵。晚間我仍看《指月錄》。大覺法慶禪師謂侍者曰:吾化後,汝可喚之,若能回是有道力也。「他不但預知報謝,而且真能喚回,這種才算真正的成道者。他回來還作一首偈:「七十三年如掣電,臨行為君通一線。鐵牛[ ]跳過新羅,撞破虛空七八片。」何謂新羅?可惜沒記載他悟道的經過!(懷師批示:是有道力,但不能以此衡一切也。唐宋時稱現代之韓國為新羅。韓國本有朝鮮、新羅、百濟三境。禪詩中常有引用新羅之詞,等於說東天、西天之寓言,喻其廖廓高遠而已。)
三月十八日晴
張無盡為泐潭和尚作塔銘:「若梵行精潔,白業堅固,靈源廓徹,預知報謝,不驚不怖,則依正二報,毫釐不失……。」其實一個久病的人,只要心靈純淨,都能預知報謝。可是預知報謝又怎樣呢?又不能叫它不報謝,舍利流珠,諸根不壞,又如何呢?(懷師批示:涅pan生死等空花。」捨得流珠,諸根不壞,亦皆兒戲而已。豈不見今人常有掘得千年以上之人的墓屍,也是諸根不壞,何足道哉!)
三月十九日陰
我看《指月錄》。大慧禪師叩參有句無句(這句我不會講!)如籐倚樹,他在悶葫蘆裡悶了半年。(懷師批示:即如說,是有也好,是無也好。不管是住空著有,都還如籐纏樹,糾葛不了也。)後來從五祖答圓悟禪師的問:「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又問樹倒籐枯時如何?曰相隨來也。他於是悟人。我想他是每天在悶葫蘆裡打轉,轉來轉去,六七意識都解決不了,一股勇氣跳如八識海中。記得在四十九次日記上,我問真空中的妙有,是否仍是意識身。師曾諭示:「此意乃真意,即全八識而用。」(懷師批示:這節見解很對。但仍須轉身八識田中,踏破毗盧頂上行,方知真意之旨,亦屬方便說法也。)
三月二十日陰
看《指月錄》。此書未曾提到開頂的事,那麼悟道之後,又怎樣出入呢?(師云:《指月錄》等禪宗匯書,大致皆記載禪門悟理之事跡。理極事圓,故不論功用[工夫]行履。開頂等境象,統屬功用——工夫一邊的事。太著相,故不述。一般外道學者,只重功夫,修到頂門開者也不少,但理——見地、事——行願不圓,乃非圓滿菩提之道也。)
三月二十二日晴
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帶小妞 在窗口玩,見門外男女老幼走過不少。我想起來了,附近有一個教堂之故。記得有一位美國教授說:「每個人在剛禱告起來時,都是好人,過一會又忘了。」我想中國人就不會如此,因為任何宗教,都不離做人之道,而中國人自幼就懂孝悌仁義,每天學的是這些,聽的是這些,都不外儒家的傳統思想,底子好。所以說大乘佛法在東方,佛教傳入中國,一拍即合。外國人只有到教堂才聽得到這些,所以容易忘。(懷師批示:這是你我一輩及往昔家庭等教育不同之處,而今卻未必盡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豈其然乎?其不然乎?)
三月二十三日晴
下午收到二月下半月的日記批回,內附有老師的近作《春夜辛酉仲春》:
四壁詩書壓劍塵,星河春水月初新。
三生蹤跡思前度,一代虛名累後身。
事到無為方脫俗,情如有寄失天真。
爐香乍[ ](上為草字頭,下為熱字) 慈雲現,稽首空王忽入神。
每見老師的詩,就使我想起當年父、叔的詩都是有名的。叔叔一次教我做詩,我只寫過一首《思親》。以後因事就放下了,越想越可惜。
三月二十四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怎麼覺得我證得亂七八糟的呢? 師諭:「大澈悟者,頂門梵穴必通。」但不知是先通,還是先澈悟,或是同時?似乎我證得沒有次第?(懷師批示:梵穴通否是功用——工夫邊事,不必一定執著之。先悟後通,先通後悟,無定法也。)
晚間仍看《指月錄》。我覺得實相雖無相,卻能體會,體會來體會去,就會覺得它就是我,其所以找不到它,就如眼能見萬物,而不能見眼一樣。何謂圓頂?何謂普說?普請?(懷師批示:我非我,見非見,本來無物,遍處覿面。圓頂,指剃髮出家也。普說,對眾公開演講也。普請,請大眾共同服務也。)
三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時打坐。昨夜一覺睡醒,去趟浴室回來,又睡著了,於是做了個夢。這次的夢與過去不同。過去的夢是一個模糊的記憶,醒來只記得做了個夢而已。此次則境界、人物都清清楚楚,醒來還能記得夢中的對話,以及別人的表情等等。由此夢我又想到人世間有多少不可思議的事。譬如閉起眼睛還什麼都能看見,如果說給一個從來沒做過夢的人,會相信嗎?因為大家都會做夢,所以不以為怪。試想那個無中生有的境界是怎麼來的?夢中人在那種境界裡忘了一切,忘了現實。一個人的個性,在夢中的表現是最真實的。(懷師批示:我平生遇見兩個人,一生不知夢是何事。他實在未做過夢。只可惜他不知正此開眼時,即是夢境也。)由此我最相信所謂的意生身,及真空中的妙有之身,確有其事。我認為真空中的妙有比《楞伽經》所說的意生身要高一等。(懷師批示:同是意生身,見覺有差別而已。即今此身,亦是意生身也。此須切知切證方好。)
三月二十七日 晴
下午有人從圖書館帶來一份過時的刊物,也是研究佛學的,其中重點大家講得都差不多,沒有太大出入。只可惜我總覺得理論是講不完的,尤其這個一套,那個一套,各說各有理,對時間充裕的人,多學些理論,也未嘗不好。但對一個笨人來說,就不太適合。譬如一個重要的電話號碼,我一定要把它背一下,才能放心。學禪也不例外,證不到的,就覺得沒有把握,失於空泛。(懷師批示:浩浩古今中外,一切聖凡都在造口業。只是善業者有福報,惡業者得禍害而已。)
三月二十九日晴
看《指月錄》,有一篇解釋心和知,它說心是名不是知,知是心不是名,猶如水是名,不是濕,濕是水,不是名。我怎麼認為知也好,心也好,水也好,濕也好,都是名?因為要立名才能解釋。至於定名,如果當初人命名為仙,仙命名為人,不是一樣?(懷師批示:豈不見香巖悟道偈乎?「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於此,應參看《指月錄》卷二十四,溫 州瑞鹿寺上方遇安禪師一節便知。)
三月三十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有雷聲,下坐問女兒她們,都說沒聽見,不知是不是第一次春雷不太響,還是近來我的耳朵不對勁。(懷師批示:此乃功用上內身氣脈震動之雷聲也。所謂:「陰陽生反覆,平地一聲雷。白雲生頂上,甘露灑須彌。」即此之寓言也。)
晚間仍看《指月錄》。提起方言,也真有趣。記得我家初到北平,來了一個朋友,臨別他說回頭見,主人以為他一下就會回來,忙忙為他準備了菜飯。不料他一去不返,後來才知道回頭見,就是再見。我們江 浙人說話黃王不分,說王叫三橫王,黃叫草頭王;山東人說不知道叫知不道;雲南人說不曉得叫不認得;貴陽人說完了叫歸一了。四川話其實比別省的方言更多,但所謂的四川官話,很容易懂。我在東北時間較久,尤其是童年時代。有人說我的國語不錯,但內行一聽,就說帶東北腔。無論如何,卻不會家鄉話。
三月三十一日陰
午間的新聞報告:美總統在講演出場時胸部中彈,他的秘書、保鏢各一,當場死亡。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懷師批示:一有生命,即是賭注。英雄事業,無非賭局。)
晚間我看《指月錄》。大顛和尚不許首座扣齒,何故?韓文公請他在佛法省要處示一語,他為何不答?三平侍者敲禪床 三下,師文故,曰:「先以定動,後以智拔。」是他有意叫侍者回答?還是他真的門風高峻?(懷師批示:大顛的教育法,是迫韓文公自省,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是也。三平的定動、智拔二語,出典於大智度論。)
四月一日雨
看《指月錄》。是不是五祖弘忍大師以《金剛經》傳六祖惠能?以《楞伽經》傳神秀?《金剛經》是祖師禪?《楞伽經》是如來禪?可是《金剛經》的四果,不也是禪定的四種境界嗎?(懷師批示:假設不是!此二經仍是如來禪。祖師無禪亦無祖師,然後可言祖師禪,即非祖師禪,是名非禪非祖師。)
四月二日晴
晚間看《指月錄》。有人問招賢禪師,向上一路請師道。師曰:「一口針,三尺線。」問如何顧念?師曰:「益州布,揚州絹。」又有僧問:「祗如百尺竿頭,如何進步?」師曰:「朗州山,灃州水。」曰不會。師曰:「四海五湖皇化裡。」我不懂以上這一類,請老師開示。(懷師批示:如說破了,你會走錯路。)
這本書上常有默然代答話,如問南泉遷化向什麼處去?師默然。秀曰:「謝謝答話。」但《傳燈錄》上載僧問南泉遷化向什麼處去?師曰:「東家作驢,西家作馬。」問此意如何?師曰:「要騎即騎,要下即下。」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懷師批示:你久後都會自知答案。)
四月三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體內如虛空,丹田氣滿而不脹。外呼吸在靜中似很微,開始時內呼吸很重,有窒息的感覺,不太舒適。我有意深入試探,大約一小段時間,我不能決定是多久,當我感到緩和了時,我決定實驗下去。這時外面一切聲音闖進來,如入虛空,立即消失,這時我已能適應了。似乎從頭到底,大氣團 內沒有任何東西,而這團 氣體,也不很濃,只是輕煙一般,有趣的是,不似它在我體內,而是我在氣團 裡面的感覺。將下坐前,我用手在鼻邊試試,一直到手掌接近鼻孔,才覺有息。(懷師批示:尚未到氣住脈定地。)
四月四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喉頭發緊,忽然憶及《習 禪錄影》上老師說過,譬如裝過牛奶的杯子,裡面會留下一層東西,我們飲食之後,喉頭也會留下一層東西,所以最好少吃。我不覺有所警惕!晚間我看《傳燈錄》。顧名思義,此書是傳慧燈的記載,與《指月錄》不同,它對歷代每位禪師的法嗣及旁出法嗣,共多少人,有多少人見錄,都記得很詳細。最初我以為法嗣猶如皇家的嗣子,應該只有一人,不料有的禪師竟有四十六位法嗣,只有一人見錄,據說無機緣語句者不錄。那麼又何謂旁出法嗣呢?(懷師批示:如俗人外室養子。)
四月五日陰
今天在國內是清明——民族掃墓節。提起掃墓,高祖父墓地左右聳立的兩根石滑標,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是抗戰時期在貴陽,隨家人去金家花園掃墓,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兩根高高聳立的石滑標,上面記載的是高祖父為平苗太守的事跡,這就是我家和貴陽人的一段因緣。記得父、叔常常訓誡子侄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所以我輩必須特別努力!這些事弟弟們不一定能記得多少,隨手記上一筆,以後我也會就忘了。今天恆兄的墓地,也早拜託朋友去參加公祭了。
四月八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在後門外見鄰家牆下薔薇又發不少新芽。忙到後院一看,見牆角邊也發新芽了。就如此花開花謝又是一年,這如何得了!時間的腳步太快,道力的進步有限。氣沉丹田也不一定是好,以後更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最怕的是動意氣。伏氣這道功夫,實在是一種最大的考驗。何況飲食方面,大意一點就不對勁。(懷師批示:氣沉丹田,也只是過程,小小景象而已。所說甚是。)
晚間仍看《指月錄》。有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指示個入處。」師曰:「寧自碎身如微塵,不敢瞎卻一僧眼。」這是什麼意思?問個入處有何不可?(懷師批示:此是教授法,豈不聞「不憤不啟,不悱不發」?)
四月九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得很好。下坐後見後門外都是水,原來在下雨。下午收到批回的日記,還有老師賜的一本《第六才子書》。此書我聞名幾十年,才獲一見。它的序,表面看來非常好笑,細思頗有深度。我喜歡裡面的幾段如:「……何其甚不仁也,即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有我,我又未嘗哀哀然丐之曰爾必生我,而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似乎他對其結局有種莫名的預感,我想他猶如《後西遊記》中崔判官再世,是來應劫的。往往應劫的人不是天折,就是不得善終。中間一段如「……天地之生次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為誰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為誰也。必謂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則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為我。則是天地反當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誰屬也……」下面說他既然前聽其生,後聽其去,在這中間暫在的時間內,於無法消遣中隨意自作消遣。然後他把任何事都算作消遣。這樣也好,他早走一步,亦一消遣法也。晚間看這本書,可惜一代才子,就如此消遣了也。
四月十日晴
我看《指月錄》。文殊令散財童子採藥,曰:「藥能活人,亦能死人。」其實亦如手能救人,亦能殺人。一念亦然——能救人也能害人。(懷師批示:固然如此。)
四月十一日陰
我看《指月錄》。僧問馬祖:「請和尚離四句,絕百非,直指某甲西來意。」祖叫他去問智藏,智藏又叫他去問百丈和尚,丈云:「不會。」僧回舉馬祖。祖曰:「藏頭白,海頭黑。」藏是不是指智藏?海是不是指百丈?(懷師批示:不錯。)何謂頭白、頭黑?(懷師批示:黑頭白頭都是頭,莫從黑白覓煩惱。若人欲問西來意,問取東村水牯牛。——我隨口謅偈一首,參去。)
四月十二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說不清楚。下坐做瑜伽,外面氣溫 五十度,無風不冷。小妞 漸好,只是不吃東西。我最怕病人不飲不食,這樣就會覺得嚴重,所以我哄著她吃了半碗飯。(懷師批示:有病以減食為良藥,你應稍加改正。)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以古人學生對老師自稱某甲?(懷師批示:某甲二字,是記載上表示那個問的人自稱本名。例如你自金滿慈,記載上只用某或某甲。)
在寫日記之前,先抄下五十四次日記的批示。師諭:「前途景象成果正多……」何謂景象成果?景象還有成果?(懷師批示:成果何須景象,倘有景象何妨?景象即是成果,成果景象相當。——參去。)
四月十三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一直無法處理突如其來的靈感,不理吧,又可惜,理吧,又怕妨礙打坐。問題是靈感之來很妙,譬如平時不懂的、想不通的,現在忽然通竅,而且過了這一下,就再想也想不起來了。就只一點靈機,我又說不清楚了。(懷師批示:此等靈感,亦屬非量境中之相似智,非真現量之正智也。)
晚間我看《指月錄》。禪師常說:「喪我兒孫」是什麼意思?我不懂知見與知解之別?(懷師批示:此話即是絕後代之意。正知正見是證智,知解是比量,非證智。)
四月十四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見後門外都是水,才知道正在下雨,無風,頗覺涼爽舒適。下午和小妞 玩了一陣,哄著她吃了一盤空心粉。晚間我看《第六才子書》。此書前面金聖歎的序中,在那些消遣法以前幾段,有些地方很與我的想法相似。後面正文,才子書也只有才子批,才能傳神。而書中的人物,那個處在複雜環境中的丫頭,任勞任怨,還要演得乖巧活潑,頗不容易。自古丫頭壞事,其實是小姐無能!至於雙文母女,都是溫 室之花,優柔寡斷,經不起波折,既不能審慎於前,又不善處理於後,也許是業力所累,不由自己也。小生部分寫得太弱,像個膿包!這本書文筆優美,不愧出於才子的手筆。至於讀者,各人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結論也不一樣,所謂見仁見智是也。想來現代的讀者可免墜拔舌地獄也。聖歎也真可笑!(懷師批示:你是說現代書生與讀者,本來就在拔舌地獄中,更不須再墜一層拔舌地獄,是嗎?一笑。)
四月十六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如常。下坐後去發五十六次日記報告。走下木梯,晨風拂面,馬路上車輛不多,還沒行人。因為美國不興走路,行人多半是這一條街的居民,不是去附近洗衣店洗衣服,就是去郵筒丟信。當我轉身回來時,見一片晴空,朝陽高照,不覺憶及昔年梳兩條小辮,踏著晨曦去上學,冷風吹在臉上的感受完全一樣。曾幾何時,當年的家人親友一個都不見了。而這些年來,國事、家事的變遷,也絕非昔年所能預料。好在我現在又有新的前途在望,人總是活在希望中的,所以也不煩惱!
四月十七日雨
我看《指月錄》。志公云:「本體是自心作,哪得文字中求,如今但識自心,息卻思維,妄想塵勞自然不生。」可是禪那是靜慮——思維修。息卻思維,又用什麼修呢?也許他說的不是禪那,是什麼呢?(懷師批示:志公說的是祖師禪。本自如然,不假修證。)
四月十八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一如往昔,下坐做瑜伽。外面天氣雖晴,白雲滿天,忽明忽暗。下午和女兒帶小妞 去公園玩。園內到處是水,孩子也少,風太大,太陽時隱時現,有點冷,只得回來。這幾天不思飲食,卻思睡,覺頭倦,又不知是什麼過程?(懷師批示:真氣混在色陰中而不透脫。此即是滯殼迷封者之一昏昧境象也。)
晚間我看《指月錄》黃檗一章:「一切法本空,心即不無,不無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我覺得他說真空妙有說得最清楚。(懷師批示:誠如所論。)
四月二十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如恆,下坐做瑜伽。見客室窗外飄著雪花,掀開窗簾見滿地是水,外面氣溫 二十度,天氣是比較冷些。下午帶小妞 玩,我站在電視前面,她站在後面沙發上,不提防她往前一僕,雙手落在我的兩肩上。我正擔心我會朝前或往後倒,結果竟站得很穩,我才注意到我的腳已飄了。
四月二十一日晴
晨六時打坐。上坐不久,忽覺心目之間,一片白色,宛若天亮。這時平靜如止水的心上,沒有一絲雜念,恬靜異常。忽然也不知是哪兒震動起來,我感到是內心深處,由裡面向外震,白光隨著閃動。那種震動很怪,頗不平常,似乎是波動,震幅愈大,白光愈廣、愈亮,剎那間從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控制的恐懼,比地震還可怕!我沒奈何,只好強自鎮定,仍以不動念,聽其自然為原則。我知道是定慧力不夠!經不起考驗。但不知這是什麼毛病?晚間看《指月錄》,寫日記時仍覺有輕微的地震。(懷師批示:不是病,是色陰四大的氣機,靜極復動,動止復靜之自然現象,一知便休,不生怖畏,不喜不憂,不取不捨,如是而已。)
四月二十三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今天賓州鹿教授夫婦要帶一位女生來水牛城開會,,順便來看我們。我負責做了兩個中國菜。六點客人到了,他們都是學印度教的,吃飯的時候照印度教的儀式,兩旁鄰座互相握手,成一圓圈,由這家男主人默禱。說來也好笑,他們這兒各種宗教的客人都有,來什麼教的客人,就行什麼教的儀式。今夜我讓出臥室招待客人,我搬到女兒屋裡去睡。日記是次日補寫。
四月二十六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異常。下坐做瑜伽,外面氣溫 五十度,有太陽,但白雲漫漫,太陽時隱時現。今天星期天,我們帶小妞 去公園轉了一圈。回來我去廚房,覺得煤氣味太重,想開窗吹一下,但平日這種窗我開不動的,於是我扭扭看,不料輕輕一扭就扭開了,覺得並不費力,我又一次證實手力有進步了。
四月二十七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得很好。下坐見外面晴空如洗,空氣清新,很舒適。晚間我看《楞嚴大義》。在二十五位實地修持實驗方法的自述中,普賢菩薩心聲聞聽的修法上,老師的註釋中有:「為了發心修習 大乘道的人有合法的修持,現在融會顯密修法的道理,述說他簡單的規範。凡是真實發心修習 大乘佛道的人,首先要熟讀普賢行願品,當念習 純熟以後,要深思他的意義與意境。譬如在禪靜中起意敬禮十方諸佛時,自己忘記身心的感覺,在意境上構成一個沒有時間空間的廣大無邊的境界,意想十方諸佛都一一顯現在面前,每位佛前都有一意境上化身的我。每一行願,都要構成一種意境上實際的境象,久而久之,意境上形成妙有的實相,即有普賢菩薩的實相莊嚴,乘坐六牙白象,也宛然顯現,如在目前。但意境上一念收回,即如這些所有現象,也完全寂滅不生,身心都不執著,自然歸於了無所有的寂滅性相之中。至於其中的真空妙有,緣起性空之至理,也就可以在這種修法上去體會印證了。」我已參看過《淨土五經》上普賢行願。在此我有一些問題,敬乞老師開示!
一、 意境上形成妙有的實相,不算著相嗎?是否因為收放自如,就不算著相?(懷師批示:如所問答。但自至誠顯相而不執,即相而非相也。)
二、 意境上形成的實相,是否即是妙有?(你說呢?)
三、 可否把靈明一念,形成妙有的實相?我想靈明一念也就是妙有。(懷師批示:喔!)
四、 在禪列中忘記身心,意境上構成一個沒有時空的廣大無邊的境界,算不算真空?其中的靈知是否即是妙有?(懷師批示:如如空相。你說呢?)
五、 修性空緣起的妙有法門,是否可完全用這種辦法,還是有不同之處?(懷師批示:如珠走盤,何拘一隅!)
六、 真空妙有,性空緣起之至理,體會容易,但不知如何印證?(懷師批示:既雲性空緣起,緣起性空,豈非即此用,離此用?)
七、 意境形成的實相,是否所謂的「即幻有空為真?」(懷師批示:非幻非有!)
四月二十八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心空如洗,也沒有空的感受。心不在外,也不在內和中間,卻也不離內、外、中間,我也都能體會。但仍說不清楚。(懷師批示:只因你尚有求弄清楚之一念在!)
晚間我看筆記。忽然記起女兒說,那天我在她屋裡睡時,她半夜醒來,覺得我的呼吸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經我審查之後,確實自氣沉丹田後,呼吸似乎不太順,又似乎氣有內行的趨勢,又說不清楚了。(懷師批示:非也,慢慢你會清楚的。)
四月二十九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氣不順,有點氣塞,似乎出氣少,氣出不來,丹田內有輕微的動,這是最近的毛病。(懷師批示:非塞住,實停住。出少入多,正合財經原則,做生意賺錢,有此現象,求之不得。知否?一笑!)
下坐後,電話鈴響了!是那位中國老太太打來的,她說悶得慌,人都要爆炸了,天氣又不好,說來說去,又怪我不會打牌。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只好安慰她一番,請她天晴了過來玩。女兒說:「她最好回國。」我說:「她回國又想這兒的家人,兩下比較,還是家人重於打牌了。」人間事在不能兩全之際,就是受考驗的時候了,哪有那麼簡單!晚間我看《指月錄》,我忽然想到禪是講明心見性的。《金剛經》上的禪的四果——禪定的四個階段,不知哪個階段與明心見性有關係?(懷師批示:道是無關卻有關。)
四月三十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感到肺部呼吸不暢,似乎氣接不上來,外氣進不去,內氣又出不來很不舒適,實際上是呼吸很輕而已。丹田熱似有氣動?不嚴重。總之只有胸、肺之間及喉頭部分呼吸不暢,猶如被氣塞住不通,很想用口幫助呼吸才好,但我始終沒這麼作。(懷師批示:如此情形,似有外感間雜。)
下坐在後門外一站,見連日雨後,到處皆綠,一點雪跡都沒有了。地面上被雨水洗得好乾淨,明天只要不下雨,或者說不下大雨,我發日記報告該不成問題。外面氣溫 五十度,陰天有點涼意,但空氣仍很清新,可是吸進的清氣不能深入,於是我深呼吸幾次,只覺鼻腔內清氣直入,涼爽異常,究竟是入腦還是入肺,就沒感覺了。不似過去,一股清氣從鼻直入腦際的清涼舒暢。(懷師批示:如此現象,可以斷定略有外感——感冒。)
晚間仍看《傳燈錄》。這本書青原的法嗣最多,也最長,何以旁出之外,又有別出?又如神秀、惠能兩位大師,同出五祖門下,當然六祖是傳衣缽的不說,神秀大師也該是法嗣,何以又叫旁出?(懷師批示:譬如國王傳位太子,其他弟兄,但封王,不稱帝。其實這種情形已非佛制,應屬祖制了!所謂別出,猶同世法所謂的私淑弟子。)
再者古人都從師多位,以什麼根據算那位老師的法嗣呢?(懷師批示:以印證得正知正見者為法嗣。但大都以初心證入者為嗣法之師,如世法之不忘本也。例如釋迦、以燃燈佛之授記為嗣法。後世道衰德薄,滿盤世俗,大多重人不重法。你問到此事,近日我也恰作一聯,錄給你同博一粲:
閱世五千年,求術者眾,求道者寡。
修行三大劫,感德者少,抱怨者多。
入世出世諸法諸事,莫不如斯,抑何可憫!)
五月一日陰
好幾天不見太陽,覺得陽光特別可愛。在外面站了一下,覺得呼吸已不是那麼不暢了。只是仍有吸氣不能深入的感覺。呼吸的氣似乎都在鼻邊打轉,始終很不正常。
五月二日晴
晨六時打坐。昨夜上坐很倦,於是乾脆睡覺。一覺醒來兩點,雖仍想睡,記起睡前沒有打坐,我知道不能因循,必須要控制才成。強打精神上坐,後來愈坐愈舒適,精神也好了。我覺得睡足了再打坐也不錯,只是大意不得。如果一覺睡到天亮,或是半夜醒來又忘了這一回事,那就上了睡魔的當!我發覺近來坐中不如過去心靜,有時會心悸,頭倦思睡,幸好我很能自覺,也很會警惕自己。每於坐中不想坐的時候,我仍舊勉強坐下去,我不相信自己不能克服自己!最多睡一覺再打坐。今晨仍坐得很好。
五月四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一片晴空,天是那麼藍,一切是那麼靜,小鳥掠過天空,不時有鳥聲傳來。我想是受了昨日公園內晴空的影響。晚間我看《傳燈錄》,佛眼曰:「欲了生死,必求妙悟。「 何謂妙悟?是否無心忽悟?(懷師批示:依教理言:是謂智證無上菩提之證悟。亦即所謂了因之所了,非生因之所生。依事相言:所謂「向上一路,千聖不傳」之證自證智。)
五月六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恬靜異常,不想下坐。聽到小妞 走了,又過一會,睜開眼睛,九點差一刻,急忙下坐,似有寒意。掀開窗簾一看,才知正在下雨,這兒是一年有半年的雪景可賞。有人說:「雪景雖美,畢竟不如交 通方便來得重要。銀色世界看多了也會膩。」其實雨天比雪天更糟,因為雪不沾身,一抖即脫故也。晚間我看《指月錄》郭功甫一章,記得小時侯和我同齡的孩子都會誦:「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仕,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我記得是化三千,七十二?也不知出處,也不懂何謂上大人,孔乙己?何謂佳作仁?因為當時自己沒讀過,只當耳邊風,現在在《指月錄》上見著,如同夢中相識。我現在對師諭「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大夢」已能深深體會。(懷師批示:以「化三千,七十士」為正確。此由唐末起作初學發蒙童生習 字記誦之課外必讀小品,不知始作者誰?我幼時亦念過寫過。「上大人,孔乙己」者,即尊孔子之謂。「佳作仁」就是好好地學做一個仁人之意。)
五月八日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又看到《雷長芭蕉,鐵轉磁石,俱無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來藏不許有識。「 (懷師批示:正如《楞嚴經》所謂:周遍法界,無有方所,循業發現,隨眾生心,應所知量,非因緣,非自然之說互同。)
過去我認為參話頭,如我是誰?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這一類講得通,是可以參的,如干屎橛,庭前柏樹子,怎麼參呢?現在懂了,怪不得說不准下註腳、不准講理,又不准思量、卜度,原來是這麼回事。那當然是有理無理,都是一樣地參了。
五月九日晴
有位老太太問我說:「她們都不在家時,你如何消遣?」我說:「我有看不完的書。」她問:「什麼書?」我說:「《西遊記》。」她笑了說:「那有什麼看頭。」說真的,即使我真的每天看《西遊記》,我也過得,那我就隨著三藏師徒去西遊了。我是會出神的,只是出陰神非我所願而已!那麼如果說我看《指月錄》,那會講到驢年也講不清楚。晚間看《傳燈錄》,所謂心能轉物,這個物字,是否指色身而言?(懷師批示:豈只涵蓋色身,同時亦含融萬物。如經所述,諸佛世尊,各各自願圓成另一佛國土者,即此究竟之義。)
五月十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恬靜如常,下坐做瑜伽。今日星期,下午和女兒帶小妞 去公園玩。天上浮雲流動,太陽時隱時現,坐在草地上看孩子們玩,看松鼠,聽鳥啼,也蠻有趣。此地松鼠不多,也許是氣候太冷,可是波士頓的雪地上都常見到松鼠呢。記得有些地方是把松鼠關在籠子裡當玩物的。晚間我看《指月錄》,我想我現在沒走錯路,似乎找到了方向。表面上看來,似乎同時走兩條路——《楞嚴經》和《金剛經》。其實最後同歸一條路。覺得有了一線生機!我又說不清楚了。
五月十一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好,下坐在廚房見窗外正下著雨,無風很舒適。炒完菜,我叫女兒來洗鍋,那口大鐵鍋太重,我拿不動。我說:「人又不多,買如此重的一套大小鐵鍋何用!」她說:「這是寶鍋,用壞了,抹層油烤乾了,又是新鍋,可以傳宗接代呢。」我說:「如果傳宗接代的人像我,一定不要。」她笑了說:「也許小妞 會要。」母女笑了一陣。唉!這個時代能夠忙裡偷閒,母女偶有機會說說笑笑都不容易。人生究竟為何來!
五月十二日雨
晚間我看《傳燈錄》,金華山俱胝和尚一章:凡有參學僧到,師唯舉一指,別無提倡。有一童子於外被人詰曰:「和尚說何法要?」童子豎起指頭,歸而舉似師。師以刀斷其指頭,童子叫喚走出。師召一聲,童子回首。師卻豎起指頭,童子豁然領解。師將順世謂眾人曰:「吾得天龍一指禪,一生用不盡。」這是怎麼一回事?妙在何處?童子居然領解,是何解?(懷師批示:萬劫疑情,隨指頓斷,妙在不妙處,唯證自知。但此亦只是一類悟緣之榜樣,並非人人可用斷指而得也。)
五月十三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體會到當萬緣放下之時,並無空空洞洞的感覺,只有無邊無際的虛空,這時也沒有身心的覺受,唯有一點知覺之性,也不知它在何處,只是當外面傳來什麼聲音時,它立即升起覺知而相應。所謂用之即有,捨之即藏,找不到也丟不掉,我忽然想到這不也是真空妙有嗎?下坐做瑜伽。外面溫 度四十度,並不冷,因天晴故。晚間我看筆記上有這麼幾句:「但以空寂為自體,莫認色身。以靈知為自心,莫認妄念。」這不正是說的真空妙有?(懷師批示:差不多。)
五月十四日晴
外面嗡嗡有聲,掀開窗簾見有人在前院剪草,這就是租房子的好處。若是自己的房子,就靠自己整理,常常把週末的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面。晚間我看《傳燈錄》,陳尊宿一章,師謂眾曰:「汝等諸人,未得個入頭,若得個入頭以後不得辜負老僧。」時有僧出禮拜曰:「某甲終不敢辜負和尚。」師曰:「早是辜負我了也。」在此已是丈二金剛了。(懷師批示:此處錯在有法可得。)師又曰:「老僧在此住持,不得見個無事人到來,汝等何不近前。」時有僧方近來,師曰:「維那不在,汝自領去三門外與二十棒。」(懷師批示:此僧隨人足跟後轉,更是不堪。)僧云:「某甲過在何處?」師曰:「枷上更著[ ](左木右丑)。」何處是枷?何處是[ ](左木右丑)?(懷師批示:法執不盡,悟跡不除,已是披枷帶鎖之苦。復加多此一問,豈非枷上加一個死[ ](左木右丑)?不可救藥。)
似乎每個人的身邊滿佈著錯誤的棋子,使人動輒得咎?當然後者也是不太靈動,由於前者的情形,就當知道這位師父的作風不太普通,又忙忙地擠上前去作麼生呢!(倘照你此解,還只是世間聰明辨智的境量而已。)
五月十五日雨後晴
坐中我體會到,清淨自性猶如虛空,它是空而不空的。本體中的那點靈知,猶如虛空含藏的電,也就是能,它是用之即有,捨之即空,也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這東西找不到,也丟不了;而且用之不盡,取之不竭。聰明的人類竟能把觸著就死的電儲藏起來,而且利用它,使整個世界都成為電氣化。如果我們能把那點靈知找出來,和它合而為一了,來去自如,不就行了嗎?
五月十六日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陳尊宿一章,有僧問:「如何是向上一路?」師曰:「要道有什麼難。」云:「請師道。」師曰:「初三十一中九下七。」這是什麼話?是不是說初是三十一。中是九,下是七?我還是不懂。請老師開示。(懷師批示:七七原來四十九,不是理數當然嗎?如我說初十八,中十三,末後五,可是什麼?參參看。如要扯到工夫層次,或氣脈程序上去,也可以統同通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要道有什麼難?)
五月十七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忽覺內緣不斷地襲來。我對妄念之來,總找不到它的起源,我認為它是從清淨心上一飄而起,無所從來,亦無所去。除非是隨著它轉,它不會自住的。這東西都是前塵影事,不像六根門頭,要有外境才起作用。我又想到如來藏不許有識,是不是說那裡面一切都是自然的力量,沒有些許意識作用?(懷師批示:說一自然,已是識心分別思維邊事。)但我想意生身轉身之後,仍難免有意識作用,當然可以說是轉識成智後的智了,這就是所謂轉其名不轉其實。(懷師批示:識智兩個名相,統是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都無實義。)
五月十八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想修性空緣起的妙有法門。我知道本性空無所有,猶如虛空,但能生萬法。萬法之生,是由因緣而生,生而不生,起而不住。因為萬法都無自性,生已還滅,自性本空,所以空是真空,有是妙有。這些理論我都懂,但雖能體會,畢竟沒用。實修方面,如何下手?有何步驟?老師何以教我?(懷師批示:既雲緣起性空,何須又問步驟?此所謂轉縛轉堅也。如論無次第中之次第,唯有摩訶止觀乎!不止止,不觀觀,庶乎近焉!)
五月十九日時陰時晴
晚間我看筆記,忽然想到人不要看不起自己,聖賢仙佛不都是人成的?每個人都不少那點靈明自性,在聖賢不增,在眾生不滅,一般人都把它用在世俗的聰明才智上,如果能轉個方向發展,不是就能成為智慧?據說最聰明的狐要修仙,必先經千年修成人 形,再從人起修。所以說人身難得,如果不能即身成就,就要靠不住了,誰知道來世會是什麼呢?何謂首楞嚴?何謂全提、半提?(懷師批示:楞嚴乃翻音和意譯雙重混合名詞。即謂巔撲不破,泊然本定等意義。首,是至高無上的頂顛。全提,是全盤統收之提示的別語。亦可謂是全副、全挑之意。明瞭全提之意,半提不必說便可知了。)
五月二十日陰
我看《傳燈錄》,溫 州上方安遇禪懷師批示寂說偈曰:「不是嶺頭攜得事,豈從雞足付將來。自古聖賢皆若此,非吾今日為君裁。」前兩句我不會講。(懷師批示:嶺頭,指六祖逃返廣東,惠明追及大庚嶺,提不起衣缽的故事,參看《壇經序品》即知。雞足山,即佛經稱世尊在靈山會上,傳心印與迦葉尊者。尊者奉命在雲南的雞足山入定,待彌勒轉世成佛而付授衣缽的故事。)
五月二十一日晴
晚間我看過去的批示。一次我問:「天地一指,萬物一馬。」師諭:「此出莊子所說的譬喻,整個天地宇宙都在一指之間,宇宙萬物等於一匹馬,有馬毛、馬頭、馬尾。故又有金獅子之喻,唐代華嚴宗大師著作。」我不懂即出莊子,何以又是華嚴宗大師所著?(懷師批示:莊子有馬喻。到了唐代,引申變易此義,作金獅子之喻。換言之:天地萬物,如一金獅子,舉一毛可概全身也。)
五月二十二日晴
坐中很靜,但覺氣在體內輕輕轉動,最後仍沉丹田。可是我沒弄清楚,不知丹田的氣升起來,還是另有一股氣又沉入丹田了。不知打轉的氣是怎麼來的。下坐在後院站了一下,空氣清新無比。(懷師批示:升降浮沉,各有自律。此時應讓它「賓作主」。但有時亦渾和。唯無論如何,氣脈種種層次,仍屬色身受陰邊事。是賓非主。所以有時須「主中賓」、「主中主」。如單論氣脈變化,又屬一門深入事,至繁非簡說可知。)
五月二十三日陰晴不定
晚間我看《指月錄》,[ ](左蟲右見)子和尚何以能住在紙錢中,什麼紙錢?(懷師批示:就是世俗燒化的冥錢堆中。)華嚴靜禪師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遽答曰:「神前酒台盤。」這是什麼意思?(懷師批示:那不是眼前易見很平常現成的事嗎?古人神佛台前常常擺著的。)
五月二十四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似乎在《指月錄》上已得到一些重要的答案。有人說看這種書就是要看機鋒轉語,否則看什麼呢?我何以覺得這種書雖多半是機鋒轉語,但真正的竅門並不在機鋒轉語上,只能說既看了它,應該多懂一些機鋒轉語之道而已。過去我也不懂何謂轉語,有一次的日記批示中,老師諭示:「在此當再下一轉語——」之後,我也懂何謂轉語了。(懷師批示:你真可為此下一轉語了!)不過翻公案我還不懂,以後再多研究一下。總之我在這方面野心不大,懂了就了事,但能多懂一點,可以觸類旁通就好。我不想專在這方面下功夫。(懷師批示:是極。德山云:「窮諸玄辨,似一毫置於太虛。」有何用處?)
晚間我看《傳燈錄》。我不懂元性是否即元神?何謂正受三昧?(懷師批示:這都是名相註釋的涵義問題。一知便休,何須太過勞神。除非你要作博士論文,則可死叮一口。)
五月二十五日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上面常有某某問:「如何是佛?」師召曰:「某。」某應諾,師曰:「是什麼?」某於是有省。我認為這種有省誰都會,有何用?(懷師批示:你說得中肯極了!多少人都在此等處誤了平生,去自妄認為平生悟了,可歎!)
五月二十六日陰
晚間我看筆記。先德云:「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還須還業債。」放眼一看,人間何處不是業債!我但願是我欠人的,今生能還清,如人欠我的我不要了。只要無拘無束,還我自由 ,什麼我都不要。
五月二十七日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木平山善道禪師初偈洛浦,問一漚未發以前,如何辨其水脈。浦曰:「移舟諳水脈,舉棹別波瀾。」師不契。乃參蟠龍,語同前問。龍曰:「移舟不別水,舉棹即迷源。」師從此悟入。(雲峰悅云:不平若於洛浦言下悟去,猶較些子,可惜許向蟠龍死水裡淹殺。)這些都是什麼意思?(懷師批示:洛浦所答,是念前會得,體用全彰。蟠龍所答,是從無念處討理會,固然力弱。但也可說是全無意思,因意思盡在你那裡。)
五月二十八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體內空空的,呼吸的氣可直達腹內,而腹內也有輕微的波動,似乎過去只到胸部,又說不清楚了。下坐去發了兩封回國內朋友的信。晚間我看《指月錄》,嵩岳破灶墮和尚。有僧問:「如何是作惡行人?」師曰:「修禪入定。」僧云:「請師直指。」師曰:「汝問我惡,惡不從善,汝問我善,善不從惡。」良久又曰:「會麼?」僧云:會。「師曰:」惡人無善念,善人無噁心。「當然善惡如浮雲,俱無起滅處,是對的。但我以為惡人也偶有善念,善人有會偶有噁心。(懷師批示:善人起噁心時,便是惡人。惡人起善念時,便是善人。善惡到頭都不著,方知此是本來人。望強記我此二語。)
五月二十九日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四禪和尚,有僧問:「古人有請不背,今請和尚入井還去也無?師曰:「深深無別源,飲者消諸患。」(懷師批示:去住無定,都是慈悲之用。)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會得底人意,須知月色寒。」這些都是何意?(懷師批示:平常現成景色。)
很多人都喜歡問老師的家風。我不知我們老師的家風是什麼?(懷師批示:我是「穿衣吃飯一忙人」,又是無中生有偏多事,吃飯穿衣忙煞人」。哪裡有什麼家風!你試問人看。)
五月三十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忽然在遠處出現一種亮光,那種光非日光,燈光,也非電光。就是說比什麼光都亮,它的光芒從天邊一直射下來,照亮了整個宇宙,太妙了。雖然平時也偶有這種光芒出現,那只是一閃即逝,這次卻停留了暫短的時間。妙極了!也美極了!似乎人間沒有這種光,又似乎由白光透過一些黃色的雲彩。我實在說不清楚。下坐後,那光亮一直留在我的意境上,久久才散。(懷師批示:此亦是「賓中賓」的光。不過,可當照亮用,一笑。)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謂從門入者非寶棒上不成龍?(懷師批示:此指雖已入門,還須大匠明師鍛煉成器。)何謂六耳不同謀?(懷師批示:三個人在一起,就有六耳了!「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你近來似乎偏向於參公案,走入差別智的歧路去了!如偶而遊戲,亦不錯。倘長此不知自返,則盤桓歧路,迷入化城去矣。戒之!慎之!但差別智亦須知,只恐光陰易逝,歲月不居,染緣易就,道業難成為慮。)
五月三十一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晚間因找書,由舊書裡掉出一張發黃的紙來,拾起一看,原來是那張從破舊日記上掉下來的一頁。那是那年由彌渡請假回昆明,本來鐵路局的人乘公路局的車,只要有請假證明,就隨處可以免費搭車。卻不料當時竟沒公路局的車經過,送行的人就為我找到一輛便車,誰也沒想到竟搭上了一輛老爺車,好不容易爬到天子廟的最高峰頂——天下第一峰,再也走不動了。時已天黑下來,我見事不妙,眼光向四週一掃,見乘客都是男性,而其中只有一位衣冠整齊,一望而知是公路局的同事。正巧他身邊站著一位小女孩,我就借孩子和大人說話。雖然話沒說上三五句,我已斷定此人出身世家了。我一想昆明的世家都是世交 。他說他姓丁,我問:「丁某某年伯你認識嗎?」他答:「是家父。」於是我就向他說明我的身份。我似乎找到了救星,高興地跌入真空裡了。(在一次日記批示中師曾諭示:「凡人在喜、怒、哀、樂至極,都能接近性地。」)可惜當時我卻不懂。在我們談話間,司機宣佈:「不行了,各位自便吧。」他一句話就打發了這些人,一陣腳步聲,人都走光了。丁世兄說:「我記得附近我有一位姨母家的別墅在此,因避空襲都搬過來了,但好幾年沒來過,已不大記得方向了,現在只好去找找。」話雖如此,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如何下山呢?正巧這時山下忽然有亮光一閃,丁世兄大叫:「請山下的人用電筒往上面照一下。」果然一道光順著山邊一掃,他忙叫小女孩拉著我,坐在地上一點點往下滑,因為太黑了,看不見路,又不知有多深,怕掉下去。那時侯若掉下去一個人,就無法找,當然他為照顧我,否則他可以拉著他的女兒。到山下藉著稀疏的路燈,找到他的姨母家,正值丫頭僕婦們在大門外準備熄燈了。上樓去經過丁世兄的介紹,見過他的姨母夫婦。飯後,由主人的安排,男客住樓上,女客住樓下。丁世兄怕我尷尬,又叫他女兒陪我。第二天一早從滇池搭船進城。人家說:「不巧不成書。」又說:「書上有世上有。」每每小說上傳奇性的故事,大多是作者有意的安排。事實上人間諸如此類的事多得很,總之不外機緣二字。唉!事隔多年,不知丁年伯府上,是否能如我的祝福,平安無恙?!
六月一日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雲居膺禪師問:「如何是祖師意?」洞山曰:「she黎他後有一把茅蓋頭,忽有人問she黎,如何祗對。」曰:「道膺罪過。」這是何故?何謂茅蓋頭?(懷師批示:把茅蓋頭,是形容詞。這就是說你將來有一把茅草遮頭那樣大一個道場[小寺院],出來為人師表,別人也問到你這個問題,你卻怎樣答覆別人,開導別人呢?因此雲居膺禪師便說:「對不起,這真是我的罪過了!」原來達摩祖師東來傳心印時,你說有個什麼呢?吾師袁先生云:「與人有法還同妄,執我無心總是癡。」無意無分別之意,是謂真意。意不立,事本空。如此而已。雲居明知故問,多此一舉。)
六月三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外面氣溫 六十度,相當暖了,後院玫瑰的花苞,始終沒長多少,幾經雨水灌溉,蓓蕾始終不開。我欲采幾枝插瓶,又恐傷了它的元氣。過幾天那位老太太來,一定要采幾枝的。晚間我看筆記,在貴陽走田邊小路興坐轎子,如成都的雞公車一樣。但轎子是前後兩個人抬,雖也有四抬轎、八抬轎,那是例外。這前後兩人有相應之法,也很妙呢。譬如前面的人,看到左邊有個娃兒,他就唱:「左邊娃兒靠。」後邊就和:「叫他媽來抱。」如果見個豬在右邊,前面人就唱:「右邊毛拱底。」後邊人就和:「量它拱不起。」如果前面有個女人,前邊的人就唱:「前面一枝花。」後邊的和:「莫采它。」坐在轎內聽他們一唱一和,也蠻有趣。至於不如此,後面抬轎的也會悶死!各行有它的玩藝。
六月四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在後院一站,空氣清新無比,見牆腳下的玫瑰有了許多新的蓓蕾,大的都含苞待放了。那兩顆梨樹也開滿了花,風過處紛紛下落,如同降雪。為什麼年年的冰天雪地,並不曾凍壞它,尤其埋在地下的種子,也沒凍死,可見任何東西,只要生機不壞,生死只是過程而已。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多麼自然!晚間我看《指月錄》馬頭藏禪師。僧參,方展坐具,師曰:「緩緩。」僧曰:「和尚見什麼?」師曰:「可惜許,磕破鐘樓。」其僧從此悟入。何謂磕破鐘樓?古人走到哪兒都要展坐具,是不是席地而坐,鋪一塊毯子?(懷師批示:坐具,是出家人依照古印度佛的制度,隨身攜帶鋪地而坐或臨時一臥的草氈。中國佛教改為布做的,大如小小方丈之地,具體而小的坐具。後生見長者,鋪開此坐具頂禮膜拜。馬頭藏禪師看到這個新來參學僧要展開坐具時,便說:「慢慢來,慢一點!」但這個新學僧卻說老和尚,你見著什麼?——意思是自滿,似乎反擊之問。老和尚便說:「可惜啊!可惜,又是一個只可以在鐘樓上磕頭打鐘的和尚。縱使把你的頭、鐘樓都磕破了,對自心見地上,又有什麼用?」你且不聞俗說「做天和尚撞天鐘,和尚去了廟子空」的話嗎?)
六月五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異常。下坐見外面天氣晴朗,很舒適。小妞 今天要和她爸去加拿大接她的表兄妹。他們是她姑媽的孩子,從南印度來美國度假。一方面看他們在加拿大教書的叔叔。據這家男主人說:古時在他們南印度的婆羅門習 俗,舅甥可以結婚,但現在已不興了。至於小妞 和她的表哥,雖相差十幾歲,如能由家庭做主是最好的對象。我笑笑說:「如果你們敢如此做,二十年後的報紙,準有一條解除婚約的啟事。小妞 豈有那麼簡單!」女兒頗同意我的看法。據說南印度有些習 俗正與我們相反,譬如媳婦生產時一定要送回娘家去生,不興生在婆家。又如孀婦都是帶了孩子回娘家去住。沒有孀婦撫育兒女、孝養公婆的事。
六月六日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洞山臨終示僧頌:「學者恆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滅蹤跡,努力慇勤空裡步。」這是不是說,說理的多,實證的少?(懷師批示:學禪的人如恆河沙那樣多。他們的錯處都在尋找古人的唾余剩語,枉用思量。要求達到了無痕跡之境,只有努力參修,向空無一念上去入手,去學步,才有些子希望。)
六月七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乎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進境,只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下坐做瑜伽。在後院透透空氣,見玫瑰被雨水打倒的,一直沒直起來,我怕再一場雨打斷可惜,採了幾枝插瓶。我一人吃飯,就不分早餐午餐了,不過早餐退後,午餐提前,這樣一餐就了事,時間用來打坐,看書。下午兩點打坐一次,四點下坐。五點半打坐一次,七點下坐。八點晚飯後,看《指月錄》靈雲勤禪師見桃花悟道。有僧問:「如何出離生老病死?」師曰:「青山元不動,浮雲飛去來。」這是不是說生老病死對本體是了不相干的?(懷師批示:你說是否?「白雲與我共無心。」)
六月八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在無邊虛空中,正當心無所住之際,忽然樓上傳來一種熟悉的聲音,雖不起分別心,也是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心裡清楚得很。我立刻一覺。《指月錄》上有:「遇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這就是它的妙應。它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的一點靈性。它雖無形無相,但在遇緣之際,隨時可在見聞覺知上找到。因為平時它的用太專權了,使人們總在見聞覺知上打轉,而忽略了它的本體。其實它是用之即有,捨之即藏,雖不在內外中間,卻也不離內外中間。它從來就一直在我們身邊,只是它的用太囂張了,就難免喧賓奪主。如果我們能撥開雲霧,太陽就在目前。這些是我三天內的收穫。尚乞老師開始!(懷師批示:說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