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日記批示(11)

六月九日雨

晚間我看《佛學辭典》,上面有女轉男身經。據說佛國都是男身,所以必須先轉了才可進入佛國。我想這種經是古代應時而生的。因為在男權社會,不知何人想出這種妙招。事實上修成形而上的道體,哪兒還有男女相?既能成佛,就能進入佛國,這是自然的力量,何用轉來轉去!(懷師批示:此話可為千古名言。可惜大地女性菩薩,完全自餒何!)

六月十日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謂參涅pan堂裡禪?(懷師批示:涅pan堂是古代叢林「禪林寺院」裡的太平間——放死了的僧眾之處。)

六月十一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記得客人要走,早下坐一小時。這家客人各國人都有,信仰又各自不同,每於見面或道別時,對方行什麼禮,就答什麼禮。譬如美國人都是握手,印度人以笑笑點頭為禮,佛教朋友以合什為禮。這家男主人要開車送客人去多倫多搭飛機,路經水牛城看了瀑布,過橋就是加拿大。來回需八小時。他們走後,上午十一點鐘,我困了想睡,我就打坐。這一坐清淨異常,舒適無比。因恐耽誤了接小妞 的時間,適可而已,不能久坐,下坐一看,原來整十二點。意外的是打一小時的坐,比睡一小時清爽得多,下坐後不會仍有倦意,如果睡一小時,醒來仍覺懶懶的,一個時候清爽不了。而今天一直到晚間看書,寫日記都不覺倦。以後我要多打坐少睡覺,一直到能如僧家所謂的「不倒單」就好了?

六月十二日陰

在門外見鄰居美國老太太,彼此打一個招呼。美國人不興串門,不請不來,來必有事,未來之前必以電話通知。到人家門口,一定要主人開門,主人不說「請進」,就只好站在門外講話。進門之前必說一聲:「謝謝。」進屋之後,主人說:「請坐。」在坐之前,又必說聲謝謝。吃飯的時候,主人叫誰坐哪裡,誰就坐哪裡。若果說他們規矩大,則又不然,除了親生父母之 外,三歲孩子對任何人都叫名字。這方面印度人也是如此。譬如這家男主人姐姐的女兒,對舅舅舅媽一概叫名字,所以小妞 對表哥表姐也叫名字。

六月十三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到後院又採了兩枝蓓蕾,進屋換了花瓶的水,剪枝插瓶,見瓶內花正盛開,好香!好美!我欣賞一陣,不覺歎息,如此漂亮的花,卻沒人看,更談不上讚賞了。雖然前兩天有兩位青年客人,他們應該正是欣賞好花的時候,但我也沒看見他們注意過。唉!這年頭人都想些什麼!無怪乎人家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此古人之所謂報知遇之恩者,良有以也。雖然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可是在當人來說固應如此。至於對社會人類而言,不亦人才之浪費乎?真是「駿馬常馱村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做天莫做天」。

六月十四日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我不懂見聞覺知是否也是法身起用?(懷師批示:你說呢?何須向我筆下或口頭另討消息?)

六月十六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到後院見許多盛開的花,都被雨打折埋在泥土裡,因為花枝太嫩,雨又大。既生之,又毀之,這就叫自然,如果能違反自然,就能逃脫輪迴!晚間我看《指月錄》。師隨洞山渡水,山問:「水深淺?」曰:「不濕。」山曰:「粗人。」曰:「請師道。」山曰:「不干」不濕,不干有何不同?(懷師批示:說干、說濕,都是對境說象,本無定准。於是顛倒遊戲,有何不可。隨人轉語,無奈太笨。)《指月錄》上常有[ ]字,是[ ]字?還是玄字?(懷師批示:即是玄字,古代雕版者之藝術體,變形作此而已。)

我認為當時的宗師,都是因人施教,並無定法,主要的是看準時機。譬如那個童子因斷指而領解,設非其人其時,童子嚇壞了,老師召他,他會聽不見,哪能領解?那種教授法,所謂禪宗的機用,如閃電般地敏捷。我又發謬論了。(懷師批示:你說對了!)

六月十七日陰

坐中我忽覺當人驀直去的時候,會頭痛,經審查之後,原來不得法,似乎有意把神向前去了,不自然,急忙改正。(懷師批示:如此,便非驀直去的本意了!)

今天因小妞 學校的老師下學期別有高就,有人發起一個送別會。下學期小妞 也將轉學了,人生聚散無常,這就是因緣生法,生而無生,生已還滅,所以說無自性。人家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由於多次的經驗,我確實體會到了這點。(懷師批示:因緣生法,定而不定,假名前定。)

六月十八日晴

坐中我覺得心情的變化和境界一樣,不可思議。有時候會如一個人站在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叉路上,無所適從,感到前途茫茫幾乎活不下去;有時又覺得光明在望,似乎找到了大路,不再彷徨無依了;更有時候,如找了好久的大門就在目前,卻見裡邊廣闊無比,不敢邁進。毛病太多,不只是否也是過程?(懷師批示:統是化城,未到寶所。)

我看《指月錄》。古人所謂[ ](外口內力)的一下,是否即妙悟?(懷師批示:[ ](外口內力),是形容悟境時的形聲字。)七佛沒有一個是和尚,都有子,而禪師卻稱和尚,每個佛都有神足二。這些都是什麼意思?(懷師批示:佛法不離世間法。後世和尚法,只是出世法,難得有如佛者。故和尚畢竟就是和尚,不是佛。是佛才是真和尚。佛的弟子中,都有得神足通而成就者二人。因神足通圓,並非人人而得成就。此雖是有為法,但必須「有為須極到無為」者方可。)

六月十九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涼面。因為小妞 學校有期末家長聚會,在公園野餐,每家出一個菜,我想中午在外面野餐,最好拌個涼面。十點有人來接,她母女帶著菜走了。回來時,女兒把空盤向我一揚說:「涼面很叫座,汁都不剩一滴。」我很高興,我又想到我仍有好勝習 氣,小心被好勝圈套住。(懷師批示:你做了祖母,為什麼還要服侍孫女兒?)

晚間我看《指月錄》。文殊為七佛之師,何以又是釋迦佛的弟子?徑山杲禪師問殃崛救產難事。「……至菩薩登第七地,證無生法忍去,菩薩成就此忽,即時得入第八不動地……」這個忽字如何解?(懷師批示:雖為人師,出來捧捧場,有何不可?此所謂慈悲過分,翻將覺海作紅塵。又:忽,即一忽。一剎那之意。)

六月二十日陰

樓上女孩來玩,據說她媽媽住院了,不知何日才能出來。她月底將去外婆家久住,她爸將搬去一間小屋。我們奇怪,什麼病何以會出院無期呢,原來她母親住進精神病院了。於是我們想起她母親確實有病,但不料如此嚴重。我認為一個人生死都無所謂,千萬不能得精神病,死不死,活不活的,人間何異地獄,太可怕了!我一直想到那個可憐的女人,又同情她的女兒,唉!我又心隨境轉了!晚間我看《論語別裁》。老師說找那個東西,才知道自己生命的本身一片大光明,是形而上本體的境界。可是老師沒說大光明如何修?又如何隨時隨地能進入那種境界?(懷師批示:你又被法縛了!一切眾生,竟日晝夜皆在大光明藏中,苦不自知耳!如要直說,豈不見洛浦禪師道:「夜半正明,天曉不露。」)

六月二十一日雨

晨六時打坐。昨夜將上坐,感到眼睛有點不對勁,忽然目前白光一閃,我一驚,立刻恢復鎮靜。今晨坐中白光一片一閃而過,比昨夜的清晰,但不似那麼心悸,眼睛似乎閒不住,當白光一閃之際,眼睛就閉不住又睜不開,心裡有點定住了的味道。呀!真說不清楚。我認為是陽氣未充之故,此類情形好久了,如何才能充實陽氣呢?(懷師批示:應捨去前五識與意識習 氣,尤其眼識習 用太深。經云:無眼耳鼻舌身意。參之。)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以一虎生七子,第七個會沒尾巴?(懷師批示:物有所窮,勢有所盡。六爻為天地自然之妙用,到七變而返,以示歸結之始而已。)

六月二十二日陰

晚餐時,女兒說起她們去華盛頓,到了美國的國家公墓,那裡埋葬的歷代總統及陣亡戰士(無名英雄),其中最顯著的是肯尼迪墓。別人的墓牌都是立起的,唯肯尼迪的是與地一樣平,意思是說他已沒有他自己了,一切榮歸上帝,與上帝合一了。墓前有一個永遠長明的火,是他的遺孀親手點的。此火永遠長明,象徵他的光明永永遠遠!女兒說到那兒一看,感慨人生就這麼回事!至於墓前,全是大理石鋪成,石上全是肯尼迪的語錄。我說無論如何,死了就是死了!母女感歎一番。(懷師批示:更須進一層了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意,是謂解脫知見。)

六月二十三日晴

我帶小妞 玩,前門站站,後門走走,又為她做飯。每當我帶她,她都很能吃。這孩子很奇怪,爸不在家就跟媽,媽不在家就跟爸,誰都不在就跟我。她跟誰就喜歡誰,不跟誰也不想誰,她不會跟著一個人又想著另一個人。我很佩服她丟得開,也放得下,從不拖泥帶水,又會見事行事,察言觀色,一點不像五歲另四個月的孩子。將來學道是個能手。(懷師批示:你應在將來二字之下,加如果二字才對。惟恐小時了了,大時糊塗。我讀中國歷史,看南北朝時代的種族混血兒,都有此種特殊個性。漸漸混合久了,才有唐代李世民家族等的聰明雄健。但也有其大糊塗的一面。總之,人,最難瞭解!)

六月二十四日晴

上午帶小妞 在前門玩,為的是等批示發下的日記。一直到送信的來了,又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廣告宣傳信,失望之餘,帶小妞 到後院玩。看她騎娃娃車,最後陪她玩球,踢足球,我還不輸於她。我又想起一件趣事,昔年我還教過職校的體育呢,而且還帶學生參加運動會。記得有些學生要求說家長不准他們剪髮,校長說在運動場上不好看,於是我提議戴運動帽,把頭髮都挽在頂上,於是順利過關,誰也不委曲。人家說,初生只犢不怕虎,越是什麼都不行,越是什麼都不在乎。在教簡師的時候,不管倫理學,教育史,只要我學過的我就敢教,現在膽子越來越小了。

六月二十五日陰

坐中確實體會到,本是一精明,分為六和合的道理,有時六根可同時並用,有時又一根獨用,用時就如一月普現一切水,不用時就是一切水月一月攝。(可否如此譬喻?)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靈明必須能做主才成。我現在已不必注意去覺,似乎是自然了。(懷師批示:當然可以如此譬喻。)

六月二十六日晴

中午收到五月下半月發還的日記,見到最後的批示,那正是近來的一個大問題。我看《指月錄》,是希望多懂一點禪宗的常識。後來覺得頗有心得,當然也是提高了興趣,雖然不想把時間消耗在這上面,仍舊不免多看一點。謝謝老師及時開示教導!我已把老師「善惡到頭都不著,方知此是本來人」的諭示抄下來貼在牆上了。現在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本擬作稟,現在就記在此,請師批示。就是因為我有意找本來人,結果它雖無形無相,卻並不是無影無蹤。我認為它就是一點靈知,即是那點妙應,無論應事接物的見聞覺知上,或語默動靜上,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但不應事物時,又不知它在何處?(懷師批示:周流六虛,變動不居。隱現無常,鬼神莫測。)師諭「善惡到頭都不著……」那不是心無所住時?有時深夜,一舉一動有相應的,會感到害怕!我想是起分別心之故,但如何又能不起分別心呢?(懷師批示:分別又何妨?分別的即是不分別的,此應確知。可檢看永嘉大師答六祖語。)

六月二十七日陰

我覺得團 體生活的好處就是有規律,紀律化,不散亂。不只會裡的一切,如起床 、就寢、食時是否都由老師規定時間,如帶軍隊一樣?(懷師批示:規定是如此,其奈人不守規定何!皆因不知自律自戒,故無所成就也。)

小妞 母女出去買東西,我一人在室內看書,忽然一下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我知道並非昏沉,但又不似定。我現在很懂得一切即是一念,所謂收放在我,來去自如也是一念,不過這是靈明一念而已。據說出家人不睡覺,以打坐代替,可以永遠清醒,那何以又有醒夢一如之說呢?(懷師批示:你自將醒夢分別兩截了。你現在不是說夢話嗎?)

六月二十八日晴

今日星期,過去想學禪的那位美國太太請我們吃飯,車不在家,我們就走了去。飯後主人提議游森林。據說他們有一位朋友是地主,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山地,他們借用了一塊地方做菜園,也偶爾去山上露營。路相當遠,到目的地時,見一大塊地上只有一棟平房,看上去似乎平房下面都是木板,房子不是建築在磚上,也不在石上。女兒說那是拖車房子,下面都是輪子,用木板圍起來的。搬家時連房子一起用一輛車子就拖走了。(記得在波士頓時,見過一種類似積木的房子,是用木頭拼的,搬家時拆下來,用時再拼起來,是很漂亮的樓房,頗別緻。)這種拖車房子比較簡陋。看完她的菜園,又順著山路往上走,沿途都是森林,到她們常露營的地方看看就回來了。路過一個池塘,在池畔的草地上坐了一陣。據說塘水是從地下湧出,來源不靠下雨。塘水清澈,可見大小游魚跳躍其間。這時陽光正照在水面,美極了!主人坐在我的身旁。她是此地慈善機構的主管,她好靜,所以一度想學禪,可惜的是被好勝圈子套得太緊,然而不失一個好人。如果我的英文程度夠的話,即使偶然的一聚,也會對她有所助益,種點善根也好。

六月二十九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體會本來人。其實它這些時一直沒離開過我,不管坐與不坐,意境上總有它的印象,有那麼一點似有若無的東西,因為怕著相,不敢多想,但這有何用呢?老師何以教我?(懷師批示:你何妨想得透去。古德云:「忽然窮到無窮底,踏破須彌第一峰。」)

下坐見樓上正準備搬家了,因為明天是最後一天。上星期天他女兒來告訴小妞 ,她媽住院,回家無期,她去外婆家永住了。如果她爸不搬,她或可能有機會再跟小妞 玩。現在她爸搬了,她就不再來了。門外石階下還有她們母女種的花,怎麼一下家就散了呢!人生的變化是隨業力,人緣的聚散也是前因。唉!我是泥菩薩過河,偏愛為古人擔憂。(懷師批示:試看世間哪一個人不是過河的泥菩薩。)

六月三十日晴

小妞 不上學,少運動吃得並不少,最近胖了些。她說她不要胖,胖了不好看,這是受了美國女孩子的影響。美國女孩有點像中國古代的女人,講究楊柳細腰,只吃水果之類,以瘦為美。我卻喜歡胖美人,尤其是少女。至於老人卻胖不得,胖了會中風。(懷師批示: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不意現代女孩子,天天爭女權,但卻天天想法子討男人歡喜。餓死事小、腰粗事大的顛倒夢想,何其可悲!)

七月一日晴

在給小妞 講故事的時候,我就講拐子的故事,告訴她一些關於拐子的常識,尤其是小女孩更是拐子最喜歡的。小妞 聰明得很,一聽她就懂我的意思,但仍是很害怕,可見故事的作用,不無效果。由此我又想到過去那些不幸被人拐賣的孩子,固然都是業債,其實人間的貧賤富貴,只是人間大舞台上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已,只是一場大夢!

七月二日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總之坐與不坐,意境上總有一點似有若無的東西,我一舉一動,它都沒離開過我。我認為它是妙有,一切妙用都由它發,我有此感覺。坐中我盡量地丟開它,仍如過去一樣,心無所住,如果丟不掉它,我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才對?我現在正試著自由 開閉心所,已有所入,唯不太自然,一點大意不得,很忙!(懷師批示:意境有此,所以兩存。蓋有此者,是所。知有此者,能也。能知此境,即能所兩存。此時正如老子所謂:「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寂兮廖兮,其中有物。」想要把它放下,即是執著放下的習 氣。欲想把它保存,即是執有的習 氣。但一知便休,何須再求放下。自然漸入能所雙忘,而再進入能所雙清之境。然後方能不須忙忙執著,隨本位而即空即有。此所謂本位,即真意現量,到了此境,再談以後。)

七月四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忽然心不寧靜,這是自從打坐以來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心靜不下來。過去偶爾因心裡有事,打坐時不太寧靜是有的,但都知道是何原因,現在卻察不出為什麼,什麼都不為,何以會有如此情形?我忽然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近來是有一點心得,似乎已找到了方向。於是我就用觀照法門,慢慢地就靜了下來,最後仍然坐得很好。

七月五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靜,我就參那個能知靜不靜,又能使它靜的又能做主的那個東西,它似有若無,我不知道就這麼體會來體會去的,就能體會出個所以然嗎?(懷師批示:但問耕耘,不問收穫。)會形成實相嗎?我想形成實相,當用觀想的辦法?(懷師批示:何以有此墮負之見。如觀想修出一個實相來,此只是境界,是方便,與實相說是有關卻不相關。)

現在有時又感到彷徨,但我認為和過去的彷徨又有所不同。唉!很多地方,心裡明白,卻說不出來,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老師開示一下好嗎?(懷師批示:豈不聞古人云:冷暖且不問,如何是自知的事?)

七月六日陰

一個人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就可以隨時隨地體會出因緣生法的道理。譬如這家男主人,走了,又來了,又走了,來了熱熱鬧鬧,走了就看不見了。一切都是暫有的一現,一瞬間的現在就成為過去,過去的就不會再來。就如此一日,一月,一年地過去了,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人家說成天吃飯,抓不住一粒米,成天穿衣,帶不走一根線。一切無非因緣的湊合,緣會則聚,緣散則滅,所以說「生而無生」。一個人如果能「幸福光榮的生,心安理得的死」,就算不白來人間走一場了,否則只有修行!

七月七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自從那次情緒不寧之後,一切又平靜如初了。下坐做瑜伽之後,到廚房為自己和小妞 做早餐。午間有一個教體操的電視節目,這不是瑜伽術,只是教普通的體操,學生都是胖太太。小妞 說:「那些胖媽媽是該做體操了。」美國有些胖女人,確實胖得可怕,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實在是病態。所以就有應時而生的減肥體操,教師如同耍猴戲的,配以大呼大叫的音樂,師生也同時和音樂一起大呼大叫的。據說全是利用境界和人的心理作用,使大家迷迷糊糊的,他說做幾遍就做幾遍,不會感到太累,每天能減肥多少,到某個階段,一定要減多少磅。它和瑜伽不同的就是瑜伽要靜,要精神集中,減肥體操是大動大叫。學瑜伽比較難,學的人就比較少,學減肥的人多得很,教師到處受人歡迎,財源當然不成問題了。據說加州這種教師最多。

七月八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最近頭頂骨常常炸響,但不是固定的地方,似乎是什麼劃過一下,嘩然有聲,不痛不癢。更好玩的是,全身骨頭都有響的機會,一響了之,沒有什麼不對。(懷師批示:此乃氣脈通關開竅之象。因頭部脈輪久閉,今將打開氣結,內聞有此音聲。不但頭部如此,將來週身骨節氣脈,都會打開。然後才能脫胎換骨,轉化此一色報之身。)

七月九日陰

中午帶小妞 看電視上那些胖媽媽做減肥體操,我在想人生實在太麻煩,為什麼長那麼胖,又為什麼一定要減肥!也許人生如果沒那麼多的麻煩,一天的日子太長,不好打發,人家說人生苦短,實際是太長。記得小時侯常聽老人說:「人還是年輕的時候死了好,人們都會歎息說可惜。到老了才死,就是辦白喜事了,所謂紅白喜帖。」

七月十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我似乎記得有暖氣的屋子可以打坐,有冷氣的屋子不適宜打坐。不知確否?(懷師批示:冷暖二氣器,皆非自然。但如自加適當調整,適當運用,並非完全不可。唯較之自然,差不多。)

今天晚餐桌上,女兒說她們全體同學由老師帶領去參觀精神病院,不見一個病人。據說共有病人八百,其中老人最多。死後沒人管的就葬在公墓,墓碑沒名字,只記入院的號數。至於家人從來不去看病人,所以墓碑不立名字,也是怕羞辱了家人後代。誰家有這種人是最大的恥辱,一送到醫院,就算他們死了。唉!這也是人生!

七月十三日陰

昨夜又做一夢:一間大空屋內,只有我一個人,室內似乎是一個大廳,總之空曠無比,妙的是陽光充足,很亮,不同夢境。沒有一點陰暗之處。我又奇怪,夜間閉起眼來會那麼亮。我當時的心情是既不知道是夢境,也沒有心,醒來才記起這次夢境是那麼亮。如果每夜都在那裡,就也別無所求了!今晨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午間仍帶小妞 看電視上的減肥體操,人家用木棍,小妞 用掃帚。我沒做,因為我學的是瑜伽,我喜歡它靜,做的時候精神集中,可以身動心不動。這就是瑜伽術的優點,正合我的口味,也合我的需要。電視上的木棒體操類似我們初中時代的五彩棒體操,我喜歡五彩棒和亞鈴操,又好玩,又好看。

七月十五日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謂托子?何謂一條白練去?(懷師批示:托子,托茶碗的盤子。一條白練,如一片白雲之意。皆是形容譬喻一色境界。)

七月十七日晴

晚間看《指月錄》臨濟四奪為隨緣度眾之用。師晚參示眾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如中下根器,我便奪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俱奪。如有上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人俱不奪。如有出格見解人來,山僧此間便全體作用。不歷根器大德到這裡,學人著力處不通風,石火電光即過了也。這段乞師開示。(懷師批示:臨濟完全明說了,有什麼可添減的?此是教授法的活用,非臨場實驗者,不得妄議,擬議即乖。)

七月十八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察覺那個似有若無的警惕者,越來越清晰,雖然仍是無形無相,也不知是在意境上?還是在空中?總之過去的一覺,似乎與它合一了,分不清誰是誰,在以往是分得出來的。我認為過去一個是覺,一個是知覺者,知覺者似乎在覺之上,有警惕作用,現在的一覺與知合一了?唉!說不清楚!(所謂說不清楚,就是不能把我所有的體會表達完全。)(懷師批示:須過此以往,一舉忘所知,更不假修持方可。忘所知覺照用,可參《圓覺經》。)

七月十九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知道男主人今晨將返紐約,小妞 和她爸出去買菜去了,不久我就下坐。接著他們一家都走了。(懷師批示:好一句他們一家都走了,與我了不相關,偉哉言也,善哉,其得真解脫也耶?)

七月二十一日陰

坐中我證到那個無形無相、似有若無的動西,在應緣時就立即顯現,一應便休,靈靈明明就是一念,妙覺,妙智都是它,一應緣時它也在,只是不顯而已。它顯時不能拒,隱時也不能留,不受任何限制,但用能隨緣,所以要隨時正念。

七月二十二日陰

最近不論坐與不坐,都是一樣,工夫已上軌道,雖然我一直是無為法,我現在也懂得「無法亦法」的道理。下坐仍帶小妞 玩。晚間我正看書,這家男主人來了電話。他說今晚進修班有一位和尚同學,是學日本禪的,請全班人去紐約禪學中心晚餐,廚房是做素食,但他是為方便才吃素,否則日本和尚是可以吃葷,而且可以結婚的。我是非常少見多怪,何以和尚也是各方各俗,沒一定的規矩呢?既然不能離俗,為何不做居士,又做和尚呢!真是人各有志!

七月二十四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體會那個本來人。其實坐與不坐,都能體會,靜中動中都體會得到,證到它不曾動。師諭:「周流六虛,變動不居。隱現無常,鬼神莫測。」正為此,所以找不到。可是它又隨時來找人,處處警惕人。似一位熱誠的導師,只要人能注意它,它就隨時隨地都在當人身邊。師諭:「你何妨想得透去。」古德云:「忽然窮到無窮底,踏倒須彌第一峰。『我也曾如此想,但不會著相嗎?(懷師批示:如執不著相,亦是著相了!)

七月二十五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知有身體,但覺輕如浮雲,飄在空中,舒暢無比,似乎證到了空寂為身,靈知為心。在將下坐之前忽然又瞭解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理。總之今日坐中似有所得,當然也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總之最近身心都有轉變,但看一直轉下去,會怎樣。今日週六,車不在家,小妞 母女走路去買菜。晚間我看《指月錄》。既說逢緣入者,永不退失,何以又囑善自保任?(懷師批示: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七月二十六日雨

今日星期,小妞 母女早餐後出去玩,帶買菜。因為車子不在,不能多買,小妞 還拿得動她的餅乾和零食呢。見他們披雨衣,戴雨帽,興致勃勃地走了,使我憶及昔年的自己——冒雨出遊,或踏雪看滑冰的時代,老人們都認為不如在家看看小說,喝杯熱茶的好。因為老人們無此經驗,無法瞭解其中的樂趣。其實這種天氣,自有它的情調,在古詩中是常見的。這也證明所謂的代溝問題,我和女兒母女還沒那麼嚴重。晚間我看《指月錄》。南泉云:「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那麼該如何呢?(懷師批示:得小住時且小住,要如何處便如何。)

七月二十七日陰

晚餐桌上,女兒說她在街上碰到一位同事,是常到附近打坐中心學打坐的。據說該中心的禪師也是從日本學來的禪,中心的環境,建築,室內的一切設備,甚至裡邊師徒的服裝以及飲食,全是日本化。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不忘本了。(懷師批示:一笑!)

七月二十八日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妙喜老人即大慧禪師?圓悟,圜悟是同一個人嗎?何以兩種寫法呢?(懷師批示:你都說對了!這是古人用字分正寫,俗寫的不同。但有時又可隨便替代,無足怪也。)

七月三十日晴

坐中體會到一念的生起——由體起用,生、殺、予、奪,來去自由 的都是它,念由體起,它的變化猶如畫圖,當開始有一點時,立即把它抹去是容易的,否則由點而線,由線而畫。以至延伸成體,就全面成波,不好收拾了。有人主張不止念,念起念落,聽其自然,我只觀之而已。關於這種說法,我曾有過經驗,那就是念頭之來,猶如過門不入的朋友,我知道它來,不迎也不拒,慢慢地,不但忘了它,連自己也忘了。現在這種經驗已成過去。那正是「我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確實是最好的止念方法!

七月三十一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最近口水特多,似乎源源而來。(懷師批示:好景。)

傍晚這家男主人回來了,他是來接小妞 母女去紐約住十天的。據說他在紐約大學暑期進修,宿舍正在世界大動物園之一的紐約大動物園對面。因為要分兩天才看得完,住在對門可以慢慢地玩。這對小妞 來說是最好的消息。

八月三日晴

最近不論做什麼,意境上有一個無形的只能體會、不能言傳的東西,隨時隨地都跟著我,最初是有點怕,現在反感到是個伴了。我想有些人說太靜了會害怕,可能就是它的顯現——自在菩薩。因為用能隨緣,如果當人害怕,就會有怕的心所來相應,所謂自己嚇自己了!

八月四日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熱,又不能不在膝蓋上蓋點東西,因為我的床 靠窗口很近,但搭上一點東西又會熱,很難處理。我記得書上說,打坐最好稍涼一點,據我的經驗也是如此。下坐見從門縫遞進來一封信,這是樓上女孩與小妞 通信的慣例。我搭起一看,只是說明她許久沒給小妞 寫信的原因,並希望和小妞 見面。於是由我回了她一封信,因為過去她不在家,小妞 去信,就是她父親回信。這是禮貌,所謂入鄉隨俗。

八月五日晴

坐中如常。我的習慣是只要一閉上眼睛,立刻就忘了周圍的一切,竟不知身在何處。此種情形,自學打坐就是如此,現在更有進一步的迷糊,每次要睜開眼睛,才憶及原來是在這裡。今晨坐得最久,下午四點半又坐一次。雖然樓上傳來很多聲響,並不礙事。下坐聽到樓上一直在忙,我知道他們是快搬了。美國的規矩,搬出去的時候要把屋子打掃乾淨,不興亂七八糟地給再來的人家收拾。這點習 俗我很欣賞。

八月六日晴

我認為打坐最好一有機會就坐,不必坐得太久,以不勉強為原則。如果不想下坐,且無必要,那麼就盡量坐下去。據我的經驗,任何境界之來,多在上坐不久,幾乎沒有上坐很久才來境界的。師訓:「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所以我也不敢有任何希望。

八月七日晴後雨

晚間在寫日記之際,忽然就恍兮惚兮了。開始時什麼都不知道,後來感到自己呆住了,才發現筆還握在手裡,神卻不知去向了。這時,意境上是一片空靈,內心安詳如同一片清流,又有點恍兮惚兮,又什麼都清楚,而又什麼都不著。我想保住此一境界,立刻放下筆而後打坐,坐得固然比平常時不同,仍是恍兮惚兮,真正沒有一絲雜念,舒適無比。但我確知不是上坐以前,尤其不是如夢醒覺那一剎那的境界了!我不知道這像不像大慧杲禪師在舉著時,忽然呆住了一樣?最後仍下坐寫完日記。(懷師批示:正如所說,但近於無想定,尚非勝境,應捨。此是過程,以你之用心,必不致太過執著也。)

八月八日晴陰不定

晨六時打坐。坐中又有新的發現,但仍是恍兮惚兮,說不清楚,待弄清楚再說。下午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她說近來的紅白帖子最多,見到紅帖,就準備大吃一頓,熱鬧一番。如果是白帖,就難免有些惆悵!我回信說,如果我們現在去了,真算一生無憾。第一,幸運的生在這千載難逢的浩劫亂世,備嘗人生的酸、甜、苦、辣,對人間的面面觀也都很清楚。設若再要來時,就可詳加考慮,來還是不來了。第二,看看那些忙忙走了的人,丟下一些尚未完成的任務,譬如上有父母,下有孤兒,是多麼難以瞑目!我們比較起來,真是天之驕子了。

八月十日晴

晨六時打坐。靜中我覺得心就是一點,動靜都由它發,動時由一點一飄而起,如不加制止,就愈擴大,愈走愈遠。靜時則歸於這一點上。當動得厲害時,這一點就被遮住,隱而不顯了。另外有兩種知,一種是識知,是由分別而起的,一種是觸緣即知,不用分別,這種知比較微妙,如何是自知的事,說不清楚,還是只有自知。(懷師批示:看來我必須為你寄去《成唯識論》才有幫助。總之,你不但要再舍人空,而且更須去法空。凡以上所說,仍在法中也。)

八月十一日雨

晚間我看《論語別裁》,使我憶及幼年入當時所謂的洋學堂。洋學生也尊孔,每在學期開始的朝會上,就請出孔老夫子的牌位,接受全體師生的敬禮,如果有人因事遲到,就單獨去放牌位的屋子行禮。後來是從何時開始,取銷了這一儀式,我已記不得了。當然孔家店是不能打倒的,不過一家店竟開了幾千年,也該整理一下,是必須的。但誰能負起此一重任!只有老師不惜時間和精力,為它整理翻新。這也是匹夫而為帝王師,一言而為萬世法的孔老夫子之始料所不及了。

八月十二日晴

我似乎證到,要打坐坐得好,一定要身體確實健康,坐起來就不會感到身體的存在,否則會被它妨礙,不得自由 。想起起不來,想動動不了,當然這也是初步的過程,慢慢地即使稍有不適也無所謂了。譬如有時將上坐,覺得哪兒有癢或痛的感受,不理它,過一陣子再記起來時,已成過去了。別忽略這點小事,要知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只要有信心,就能有成績。

八月十三日晴

昨夜一覺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嚇一大跳,不知什麼東西,在我面上一恍,立刻就與我合而為一了。當那一剎那間,我是冥冥杳杳的,什麼都不知道,連嚇一大跳,也是在那一剎那以後的事。在嚇一大跳之後,我卻認為那個就是我自己。至於那種冥冥杳杳的境界,我已有過好幾次經驗,但沒那個無形無相的,不知所以的東西。那種冥冥杳杳的境界來時,不是在剛上坐不久,就是在將醒未醒之際,那種微妙,絕不可說,如果問如何是自知的事,仍然是只有自知。怪的是總是嚇一大跳,心裡卻平靜得很。那顆會跳的心一直沒有動過,似乎是定住了。過了很久,才聽到自己的呼吸好響,耳朵也響,再過一陣,才清楚地聽到心的擺動。這是我常在睡覺時聽到的聲音,如掛鐘的擺動,很有規律的。昨夜的境界與往昔不同,那會是什麼?確實驚人。(懷師批示:那亦是神凝氣聚之「行陰」境界,即心即物,並非外來。只是人具「受陰」習 氣之慣性,妄自作種種解,種種著相而已。)

八月十五日雨

早餐桌上,女兒說她們有個女友,她的父母是聾子,都是小時侯摔一跤摔壞了耳膜。我奇怪何以摔跤壞了耳朵,而且兩個聾子又如何生活呢?據說她父親已經去世,她母親就住在我們這兒附近,她自己在加州教書,相距太遠,每年只見一兩次面,她母親卻過得很好。她家本是匈牙利人,那兒聾人手勢與美國又是不同。她母親參加一個聾人教會,又交 了一些朋友,頗不寂寞。可見人要會安排自己,否則就會被時代遺棄了。

八月十九日晴

我和女兒在早餐桌上,談到聾人與啞人的問題,我說聾人一定會啞,但啞人則不一定聾。修道的人要修斷一根,多麼不易,我想聾、啞都是能心靜的。她說她在國內大學及國外博士班都有盲人同學,比較起來,盲人是最可憐的。 因為缺乏安全感,隨時都在恐懼中。我同意此一看法。如果六根一定要有缺陷,最好不是眼根。譬如有些技藝只要有眼睛就可以學。所以說人生只要六根齊全就夠了。

八月二十日晴

近來口水特多,有時竟夢到口水順著口角濕了枕頭。坐中心一靜,口水更源源而來,似乎由舌下湧出,清得很。

八月二十二日晴

見外面天氣晴朗,到走廊站了一下,回屋見小妞 睡在我床 上,她媽媽正用藥水灌入她的耳內,為她洗耳朵。我在床 邊坐著,不料她雙腳一踢,似拋個皮球一般,我就被她拋下床 去。她怪我坐得不穩,事實是我的體重太輕,拋起來是很容易,跌在地上也不太重。後來做了全部瑜伽,覺頭頂有點重,我就滿頭一抓,也就好了。色身就是這麼回事,只要血液循環正常,就無問題。反正遲早是要報銷的東西,不過在此借假修真的階段,仍希望它能暫時保留,以免前功盡棄而已。

八月二十三日晴

由今天下午的廣播,知道台北飛機失事,真是又不知傷亡的是何人!記得長輩們常說:「行船過渡三分險。」後來有了汽車,誰人出了車禍,就認為是祖上無德。哪想到飛機才是交 通工具中危險性最大的。總之時代愈進步,人的生命愈不值價。

八月二十四日晴

近來坐中有身心能分的感覺,但仍有牽累似的,又不能完全放下,我只聽其自然。我最討厭的是,一有變化總從色身開始。譬如不知從何時開始,右手無名指起了一個筋包,青青的、硬硬的、不痛不癢,又不知何時它又自動地消失了。來去無蹤跡,好怪!

八月二十五日晴

晚間我看《論語別裁》,想到自己也是讀「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的出身,六歲由祖母發蒙,開始就讀這些,外加一本《女兒經》。但在「三百千千」還沒讀完,又要準備讀洋學堂了。於是又讀了八冊《女子國文》,才入學校插班,因為如果讀一年級,國文程度超過太多,但插班算術又趕不上。幸好祖母什麼都會,每天放學以後,都在燈下為我補習 ,一直到趕上班上的進度為止。我認為打國文基礎,「三百千千」是最好的教材。如《百家姓》只一百字,小孩順口一讀,猶如唱歌,再學學寫,所有的姓都知道了。在我讀過的書中,最討厭的是《女兒經》。開頭就是:「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有如《三字經》,三個字一句,從做女孩到出嫁,薄薄的一本小書,包括了三從四德。那時我只七歲,讀起來都不好意思。在幼稚的心裡,就認為這種書只可看,不可讀!其實,我頗喜歡舊禮教。譬如在尊長前侍坐或侍立,能做到「坐莫動膝,立莫搖裙」起碼的規矩,女孩子有女孩子的風度,一望而知,不是三家村的出身就好。如果叫現在的女孩子看看《女兒經》,會把她們笑死。

八月二十七日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靜,但這種靜和過去的靜有點不同,過去的靜是靜靜的什麼都沒有。現在是靜中確知有個什麼?又不知是什麼?現在最大的變化,就是過去受驚會跳得咚咚響的心失蹤了。現在是無論任何情形之下,累也好,驚也好,只是呼吸略重而已,又不知是何故?(懷師批示:只動浮氣而不動心也。)

八月二十八日雨

晚間我看筆記。古詩云:「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由此我想到抗戰時躲警報住在鄉下的時候,見那些養雞生蛋的人,她們一籃一筐地提到市場去,自己何嘗捨得吃一個。那麼吃雞蛋的人,又何嘗是養雞生蛋的人呢?這也值得淚滿巾!作會計出納的人,手中經過銀錢千百萬,自己何嘗有一文。

八月二十九日陰

晚間我看筆記。道家有身外身與身內身之別,不知如何別法?修法是否一樣?(懷師批示:後世道家之身外身,是指此肉身之外,另一化身而言。身內身,是指元[ ](上無下、、、、)凝聚之境。如以佛法言之,此二者都屬意生身之一。但非徹底證悟菩提之意生身也。)

八月三十日陰雨

看從圖書館送來的一本《海外學》,看到羅蘭女士的一篇資訊時代的小孩,大意是說:「新一代的幼兒,不再甘於跟著前人的腳印走,他們常識豐富,出乎你的想像。他們飽受現代科技文明的熏陶,過的是按鈕生涯。看電視、聽廣播、坐汽車、搭電梯,在他們看來,世界就是如此的天設地造,理所當然。三歲娃娃並不在乎穿不穿新鞋,只熱心去開各式的電鈕。這樣的小孩,你把他當老師都來不及,他如何能跟著你走?」這段話確實如此。譬如這家裡找什麼東西,要看電視上哪個節目,什麼時間才能看以及有些新出商品的名稱及用法,都問小妞 。難怪我講孫悟空的故事,她笑笑說:是假的。

八月三十一日晴

坐中忽覺心緒不寧,似乎一個袋子從底下向上翻,亂糟糟的,這是最近剛上坐時常有的情形,與過去恰恰相反。過去是先靜後動,現在是先動後靜,往往不理會,或做做運動,就靜下來了。我不懂這是何故?(懷師批示:先靜後動,因意境清淨而引發氣機。先動後靜,因氣脈尚未歸元而借靜止方進入禪觀之境。此二者雖似有顛倒之不同,實則統乃修心歷程之變相而已。)

九月一日陰

這年頭人人都忙,固然「舉世都從忙裡過,幾人肯向死前休」。事實上死前還有一大段日子,不忙又如何消遣呢?我認為能用忙來打發日子的人,是最聰明的。(懷師批示:如能享用閒裡光陰,了無日子須用打發排遣,方算得是了事的上等好角色。)

九月二日雨

晚間我正看筆記,忽然一個東西往燈上一撲,原來是個飛蛾。我立刻打開門,請它出去,它只繞著燈轉,就不出去。為什麼天生萬物都有特性,所以不能自拔的人,喻為飛蛾撲火自燒身。唉!這也是業嗎?(懷師批示:然也。)

九月四日雨

坐中我證到道家所謂氣機發動的過程,和我的經歷似乎完全符合。奇怪的是,我一開始學的就是禪宗,由觀心起修的,並非依身起修。何以氣機發動的過程會一樣呢?(懷師批示:無論佛之與道,顯之與密,人同此心,人同此身,身心同此一理,氣機亦同此一事。唯各自認同之有別,識知之各異。故造詣各自殊途。然皆不離「應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也。)

九月五日陰

門鈴響了,是小妞 的同學。因為幾個月前他的生日,小妞 送了一個玩具汽車,他父母都拼不起,來找小妞 的爸拼。這孩子,人家替他拼,他連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沒有興趣。小妞 就看得起勁,問這問那的。無怪乎有人說,孩子是家庭的代表,由孩子能瞭解他的家庭。

九月六日陰

坐中忽然腳心跳動得厲害,正坐得好,就知而不隨,不知何時就停止了。現在全身都會跳動,尤其頭頂,有時會跳,有時似被利刃劃過,有聲而不痛,但驚覺一下,就過去了。

九月八日陰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腳心有一股氣流通過,腳心很怪,時而硬,時而軟,有時還會跳,跳起來如同抽筋,但不痛也不癢。我現在實在不願再管色身的事,一切聽其自然。

九月九日陰

我最近正在參究本來人,師諭:「善惡到頭都不著,方知此是本來人。望強記我此二語。」我認為不思善、不思惡是空,其中的靈明一念,是有,善惡到頭都不著的是妙有。參的心似乎要掉出來似的,真說不出是何滋味。

九月十日晴

坐中我參就本來人,起初我怕著相,是否即戒取見。其實,那個本來人隨著見聞覺知,都體會得到,但不清楚,我懷疑能清楚地見到嗎?據說參禪要在未求知一念前看去即可,那麼活一天就參一天,如果能在死前的一剎那參出來也好,總算沒有白費力氣。

九月十一日晴

帶小妞 去後院玩,但見爛梨滿地,松鼠和小鳥爭取啄食,太爛的誰也不要。一會兒貓兒也過來望望,隔壁修車行的鄰人也來打幾個吃。惹得隔著樹籬的狗兒亂叫,好一副活生生的畫面,小妞 看呆了。小妞 母女都愛貓狗,我卻嫌髒,正好這家男主人不愛小動物,所以就免養了。過去有一家鄰居在路上抱來一隻小貓,後來發現是只病貓,於是又忙忙地棄之郊外,我頗不以為然。我對這些東西不輕易收養,但既養了,就不忍棄。我不喜歡有始無終的事,所以遇事比較考慮。

九月十三日晴

今日星期,他們都出去了。我因眼病,不能看書,盡量打坐。近來我也比較更喜歡打坐,常利用零碎時間打坐。好在不怕打擾,這是一點小小的成績,似乎又有了新進境。(師示:六根、九竅,因氣質變化過程影響,都有偶爾發病現象。此時,極需藥物幫助,要收事半功倍之效。故修道者必學醫,菩薩須學五明也。五明即:內明、因明、聲明、醫方明、工巧明。)

《參禪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