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男書(1)
王燕子二十九歲,在衛城出版社當編輯。
看上去,王燕子的長相有幾分草莽----1.80米的大個兒,絡腮鬍子,大手大腳,其實他是一個溫軟的男人,說話有點女裡女氣,甚至經常臉紅。
並且,他有一個很細緻的習慣:每天寫日記,從沒間斷過,一頁頁記下他那些平凡的生活流水賬。
無論什麼事情,如果太執著了,就讓人覺得有點怪。一次,他和我一起出差,到賓館住下之後都半夜了,他非要出去,我問他去幹嗎,他說他的鋼筆不見了,寫不成日記了。我指了指茶几上的鉛筆說,用它吧,這時間商店都關門了。他笑了笑,說:「鉛筆的痕跡會被磨掉的。」
然後,「登登登」就下了樓,將近一個鐘頭才回來,看來他跑了很遠的路。他買回了一支圓珠筆,在一隻雪白的日記本上埋頭寫起來。
我發現王燕子另一個更古怪的毛病,是在三個多月之後。
這天,他做責任編輯的一本書在印刷廠要開機,卻出了點緊急情況----版權頁上,責任編輯的名字應該是「王燕子」,卻寫成了我的名字「周德東」。必須趕過去改正過來。我是王燕子的部門主任,趕緊給他打電話,卻關機了。當時都半夜了,我只好到他的住處去找他。他住在出版社的宿舍裡。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只有路燈下蟋蟀在鳴叫,在爬動。我走進一條胡同,前面不遠就是他的宿舍了,看到一個人影兒迎面走過來,身體直撅撅的,腳底下卻無聲。我覺得此人有點怪異,就停下來觀望他。他走近之後,我發現,此人正是王燕子。
有人通知他了?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王燕子!」
他似乎沒聽見,蹲下身去,撿起了地上的一個東西,嗅了嗅,然後掛在了腰帶上。那是一隻女人的破靴子。
他站起來,繼續走過來,走到我面前的時候,視而不見,好像去赴一個什麼約會。
我猛然意識到,他在夢遊。
在夜色蒼茫的胡同裡,看到一個如同行屍走肉的夢遊者,那感覺讓我有點發冷。尤其他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平日裡那麼靦腆,而此時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我悄悄尾隨他,看看他到底幹什麼去。
走著走著,他突然回過頭來,我躲閃不及,就停在了胡同中央,愣眉愣眼地看他。他的目光從我的身體穿過去,似乎在看胡同的盡頭,終於,他皺了皺眉,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了。走出胡同,他拐了一個彎兒,走進了黑暗中----那條胡同沒有路,好像叫光明胡同。
我加快了腳步跟隨他。
他來到一棵樹下停下來,樹下有一張石桌,上面刻著象棋盤,還有兩隻石凳子,那是老人們下棋的地方。他在一隻凳子上坐下來,身體直直的,開始說話了,似乎另一隻石凳子上坐著什麼人。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離他只剩下不到十米遠,想聽清他說什麼,他的口齒很含糊,根本聽不清,只能感覺到他的態度很嚴肅,似乎在跟對方交涉什麼大事情。我沿著牆根,又靠近了一些,從王燕子那些不清楚的話語中,隱約聽清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話----他對那個空凳子上不存在的人吼道:「王燕子!你要是再這樣說,我就殺了你!」
我差點轉身就跑了。
接著,王燕子的聲音小了下去,對方似乎妥協了。過了一會兒,王燕子的聲音再次大起來:「我周德東不是那樣的人!在哪兒?我帶的人在哪兒?」一邊說他一邊回過頭來。
離我兩米之外,有一棵很粗的梧桐樹,我來不及躲到它後邊了,只能轉過身來,緊緊靠在牆壁上。
他提到了我的名字!他叫周德東!
胡同兩旁的人家都睡了,四周黑糊糊的,狗都不叫一聲。
王燕子慢慢站起身,朝我走過來。他腰帶上那只破靴子晃晃蕩蕩,看起來很滑稽,很瘆人。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止了呼吸。他似乎沒看到我,在我面前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凳子上。
我慢慢轉過身,繼續觀察。王燕子繼續同對方說話,似乎有這樣一句:「好吧,我們現在就簽約吧!」
然後,他從口袋裡掏了掏,什麼都沒有掏出來,卻好像掏出了什麼東西,鄭重地放在了石桌上,那似乎是一份文件,像模像樣地簽了字,推到對方跟前,對方似乎也簽了,他捲起一份,裝進口袋,站起來,嘀咕了一句什麼,似乎要走了……
我趕緊躡手躡腳地躲在了那棵梧桐樹的後邊。
他從梧桐樹的旁邊走過去,這次有了拖沓的腳步聲。
他走出幾十步之後,我才邁步跟隨他。走出幾步,我回頭朝後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氣----剛才王燕子那個位置的對面,分明坐著一個人!他的臉上黑糊糊的,我卻能感覺到他在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的雙腳一下就生了根。使勁平靜了一下自己,我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舉動,一步步朝這個黑糊糊的人走了過去。
他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並沒有消失。
我壯著膽喊了一聲:「誰!」
他不回話,還是那樣喜眉喜眼地看著我。
我又走近幾步,猛然發現,他是王燕子!在我躲到梧桐樹後邊之後,他換了座位。那麼,剛才離開的人是誰?
我一步步後退,快步追上離開的那個人,他的頭髮很長,走路搖搖晃晃。我仔細打量他的背影,確定是附近一個瘋子,聽說原來好像是個京劇演員。他什麼時候出現的?
他走著走著,在黑糊糊的胡同裡唱起來:「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一派繁榮景象!……」
我丟下這個人,躲在一隻垃圾箱後邊,繼續盯王燕子。他一個人在那裡坐了很久,終於站起身,輕飄飄地走過來了。他保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這時候,那個瘋子已經不見人影兒了。在王燕子走過去之後,我閃身出來,繼續跟蹤他。
我和他處於兩個世界,卻走在同一條路上。
走進那條有路燈的胡同,走到王燕子剛才撿破靴子的地方,他停下來,把那只破靴子從腰帶上解下來,放回了原處。放下去之後,似乎這只破靴子的姿勢跟他撿起來之前有一點不同,他又認真地擺了擺,終於恢復原樣了,這才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土,站起來,繼續前行。
我一直跟著他來到出版社的宿舍。
那是二層小土樓,樓下一排房子是出版社的儲藏室,二樓一排房子是宿舍,不過只住著王燕子一個人,其他都空著。他無聲無息地爬上戶外的樓梯,走到第四扇門前,掏出鑰匙,麻利地打開門,進去了。
屋裡亮著小夜燈,昏昏暗暗。我在黑暗處隱藏起來,想等他回到夢鄉,再敲門把他叫醒。
過了一會兒,我溜到窗下,慢慢直起身,想看看他在幹嗎。當我看清室內的一切時,再次全身一冷:他直撅撅地坐在寫字檯前,在一隻發黃的日記本上寫著什麼。日記本的封面是牛皮紙的,非常厚,大部分都用掉了。
他在夢遊的時候依然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
那只厚厚的日記本紀錄著他在夢遊中經歷的一切!
夢遊是一個詭異的世界,我想那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是變形的,跟現實世界截然不同,超出了我們的想像。那麼,他都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在他眼中,那只破靴子是什麼東西?對面那只石凳子上坐著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