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殺子—伊凡四世故事之三

沙皇伊凡四世的第一位皇后安娜斯塔西婭為他生了3 個兒子。大兒子德米特裡6 個月時因一個意外事故溺水而死。三兒子費奧多爾為皇后病重時所生,體質虛弱,智能低下。只有二兒子伊萬長得健康活潑,身材頎長,像父皇一樣聰敏而又性情暴戾。因此,伊凡四世對皇子伊萬百般寵愛,從小就把他帶在身邊,既讓他參加重臣會議、使節招待會和夜間狂歡,也讓他隨軍征戰,參加大屠殺和對犯人的刑訊。他想以此把兒子造就成另一個自己。

1570 年,在諾夫格羅德的大屠殺中,伊凡四世帶著年僅15 歲多的皇子伊萬興致勃勃地親臨刑場,他們對毒刑拷打和殺人場面百看不厭,樂此不疲。

回到莫斯科後,嗜血成性的父子二人似乎意猶未盡,對所謂的「諾夫格羅德人的同謀者」大開殺戒。一時間,克里姆林宮廣場成了殺人的刑場,數以百計的人被當眾集體處死,他們或被絞死,或被碎屍萬段,或被投到開水鍋中煮死,或被繩鋸鋸成兩半,廣場上血流成河,連塵土都染成殷紅色。伊凡父子倆騎著馬巡視廣場,好奇地觀察那些死屍,嘴裡還評說著,死人的姿態如何滑稽有趣。更有甚者,他們對廣場旁圍觀的平民也不放過,為尋開心而把幾隻激怒的狗熊放到人群中去。當這些莫斯科居民連喊帶叫四處逃竄,徒勞地抵抗著這群野獸時,這兩位惡作劇者卻樂得哈哈大笑。父子二人沆瀣一氣,濫施暴力,使得朝廷內外人人自危,整個俄國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中。

1578 年,48 歲的伊凡四世患了重病,他那肥胖的身體呈現出衰老的徵候,殘暴且多疑的性格使他的神經受到很大刺激,經常口吐白沫,神態昏迷。

他認為自己恢復健康無望,來日無多,便把年長的領主和僧侶召來,宣佈死後「將莫斯科公國的統治權授予自己的兒子伊萬王公」。誰知道此舉卻給日後的父子關係帶來了裂痕。

這時,皇太子伊萬剛滿24 歲,血氣方剛,勇敢無畏,頗有人望。他多次請求父皇撥給他軍隊,讓他去粉碎普斯科夫城下的波蘭人。他甚至粗暴地當著父皇的面聲稱:他寧要英勇精神而不要寶藏;如果需要的話,他也能用火與劍把父親的領地洗劫一空,奪走他的半壁河山。

當伊凡四世的病情稍有好轉後,他對皇太子的惡感便與日俱增。皇太子在國民與大臣中的聲望已開始對沙皇本人構成了威脅。獨斷專行的父親怎能容忍兒子居於自己之上!他對兒子的干涉愈來愈多。父子之間經常爆發激烈的爭吵。實際上沙皇對皇太子的控制從未放鬆過。他先後兩次為兒子挑選配偶,而後來又是他將這兩個兒媳都關進了修道院。皇太子的第三次婚姻是由他自己決定的,他娶了領主謝列麥捷夫的女兒葉蓮娜公主。但是,沙皇對謝列麥捷夫家族卻抱有反感。葉蓮娜的一個叔叔是沙皇下令處死的,另一個叔叔被沙皇投進了修道院,她的父親則被沙皇指為裡通外國的罪人。葉蓮娜唯一倖免於難的叔叔成了波蘭人的階下囚,他不僅發誓效忠波蘭國王,還慫恿波蘭去攻打大盧基,被沙皇視為叛逆。因此,沙皇對兒媳葉蓮娜壓根兒就不滿意。

1581 年秋,葉蓮娜懷孕,求子心切的伊萬太子對她更為寵愛。按慣例,沙皇全家正在亞歷山大羅夫自由村度秋天。太子對與波蘭人議和的情況極為關注,他再一次責備父皇在戰爭中怯懦,並要求親領軍隊去解救普斯科夫城。

沙皇聽到這種批評,不由得勃然大怒,但卻忍住了。

11 月9 日清晨,貴族們組成的一個代表團前來自由村覲見沙皇。團長塞爾熱·庫邦斯基稟奏道:「偉大的沙皇,什特凡·巴托利國王的軍隊已入侵我國。為拯救俄羅斯,我們甘願血染沙場。我們懇請陛下御駕親征,或者至少派王儲伊萬太子代陛下領兵出征。」幾天前,沙皇剛聽過兒子的批評,而今又聽到這番稟奏,這一唱一合,正好印證了沙皇心中的疑慮:太子伊萬與貴族大臣們狼狽為奸,陰謀為太子篡奪皇位。他氣得雙目圓睜,暴跳如雷,厲聲怒罵:「你們怎敢對朕出此狂言?你們總是妄想廢黜朕,另立新帝。你們今日之舉,不過是要讓皇子取代我登基!」貴族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矢口否認。沙皇不容分說,下令將他們趕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沙皇才稍稍平靜下來。

幾天以後,即1581 年11 月15 日,父子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大衝突。那天,葉蓮娜公主在自由村一間有暖氣的房間裡,坐在一條長凳上,因為太熱只穿著一件薄裙,按當時的觀念,宮中婦女穿衣服至少得3 件才算著裝整齊。

恰巧沙皇從這間房路過,他見兒媳衣著有失體統,便怒氣沖沖地跑過去,毫不顧惜葉蓮娜已有身孕,舉手就是一頓痛打。結果葉蓮娜因挨打受驚而流產了。

太子伊萬回來後,跑到父皇面前大發雷霆。短短幾天中,這已是他第二次對父皇大喊大鬧。沙皇伊凡豈能忍下這口氣?他重又提起那耿耿於懷的事兒,聲嘶力竭地喊道:「無恥狂徒!你膽敢夥同貴族陰謀叛朕!」太子斷言自己決無此意,他辯稱根本不知道貴族們要上奏,但他承認自己確實認為必須集結大軍去解普斯科夫之圍。

聽了這番話,伊凡雷帝氣急敗壞地從寶座上跳下來,舉起鐵手杖朝兒子亂刺。一陣暴打,刺傷了太子的肩膀和頭部。在場的大臣鮑利斯·戈杜諾夫上前勸阻,也挨了幾手杖。太子的太陽穴上刺了一個洞,鮮血直冒,一下子栽倒在地。這時,伊凡驚呆了。他拿著那沾滿血跡的手杖愣在一旁,似乎這一切都是別人幹的。忽然,他醒悟過來,猛地伏在兒子身上,不停地吻著兒子那長滿鬍鬚的灰白色的臉,但兒子已經兩眼翻白,鮮血不停地從那深深的傷口裡湧出。他掏出手帕摀住傷口想止血,卻怎麼也止不住。他驚慌失措,絕望地慘叫:「天啦?我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我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鮑利斯·戈杜諾夫跑去找人救護太子。不一會兒,侍從們端著水盆、拿著繃帶跑進來。一位御醫伏在太子身上仔細檢查傷口後,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太子要害部位失血過多,已無生還希望了。

悲痛欲絕的沙皇一直守候在太子身邊,不停地祈禱著,企盼生還的奇跡能降臨愛子的身上。突然,太子從昏迷中醒過來,他吻著父皇的手,嘴裡喃喃地說:「陛下,我將作為您最忠誠的兒子,作為您最馴服的臣民而死。」

說完,又昏了過去。沙皇愴然淚下,五內俱裂,幾乎喪失了理智,一連4 天4 夜他在宮中到處遊蕩,不停地揪鬍鬚。他不時走進房間,守在垂危中的兒子身旁,留心觀察他的呼吸。太子還在苟延殘喘,還沒有完全令人絕望。伊凡雷帝踉踉蹌蹌地回到寢宮,躺在床上,凝視長明燈上抖動著的火焰。當他好不容易才入夢時,又被惡夢所驚醒。他跑到聖像前跪下,向上帝保證,以後決不再用酷刑,不再殺人,還要釋放俘虜,興建教堂。並傾其所有接濟貧民。只是願上帝保佑愛子起死回生。

但是,上帝似乎無動於衷。

1581 年11 月19 日,伊萬太子終於停止了呼吸,全城教堂的大鐘都敲起了喪鐘。失魂落魄的沙皇啜泣著,在兒子的屍體旁連續守靈3 天3 夜,不吃也不睡。他悔恨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是他親手殺死了親生的兒子,同時殺死了皇位的繼承人,他冒犯了上帝和俄羅斯。他前往修道院,跪倒在修道土面前,痛哭流涕地磕了6 個頭,請求給太子特殊優待——追悼亡魂兩個星期。為此,他撥給各寺院和教堂大量的財物。

11 月22 日,送葬隊伍離開亞歷山大羅夫前往莫斯科。伊凡身著素服,在靈柩後面步行。一路上,他不停地悲歎,舉起雙臂請求兒子寬恕。在莫斯科一座大教堂舉行聖事時,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呼天搶地,不停地用頭磕撞著棺材和大理石地面。

短短幾天,喪子之痛使沙皇容顏消瘦,鬢髮蒼白,變成了一個曲腰駝背的老頭兒,更嚴重的是,他的精神失常已近於癲狂。半夜時分,他突然翻身下床,像夢遊病患者似地在宮中伸出雙臂到處亂跑,尋找著失去的兒子。清晨,人們發現他累癱在大廳的地板上。侍從們好不容易讓他在床上重新睡下,但不久他又像著了魔似地從床上摔下來,大聲號叫,滿地打滾。

又過了幾天,他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把貴族大臣們召集來,鄭重地對他們說:「上帝之手沉重地打到朕身上,朕只有隱居修道院,了此殘生。朕的兒子費奧多爾,無才治理俄羅斯。現在你們可以自行選定稱職的君王,朕將立即把權杖和諸邦拱手相讓。」廷臣們一個個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另選新君。

因為他們都記得,1553 年伊凡雷帝病重時也曾提出退位,當時那些敢於另選新帝的人都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大家唯恐其中有詐,都懇請沙皇不要遜位。

伊凡無奈,只好放棄了退位的念頭。

一連數十天,沙皇每天都參加悼念太子亡靈的儀式,以示懺悔。他還一改過去責怪修道院擁有財產的態度,向修道院大量施捨黃金,請他們為太子的靈魂安息而祈禱。此外,他那嗜血成性的愛好也有所改變,對血腥場面已無快感,更厭倦觀看死者的猙獰面孔。

幾個月後,沙皇作出了他一生中最異乎尋常的決定:對所有奉他之命無辜處決的領主和其他人平反昭雪。他命令秘書們與他一起整理了一份遭受血腥迫害的死者名單。他苦思冥想,搜索那些久被遺忘的幽魂,並記下他們受的各種酷刑。他在「諾失格羅德死亡名冊」前寫道:「上帝,請記住,在諾夫格羅德你的信徒的亡靈有1507 人。當然,本名單肯定還有遺漏,但相信你一定能想得起那些人的名字。」在其他地區的死亡名冊上,有的記載著3148 個冤魂,有的記載著3750 個亡靈。沙皇痛感自己罪孽深重,彷彿身邊有一大群血肉模糊的幽靈在包圍著。於是,他將這些死亡名冊連同大量金錢一起送往全國各大修道院,讓教士們為這些亡靈祈禱。盡避如此,也很難舒緩他的失子之痛。

自太子亡故以來,他夜間只能睡幾個小時。他再也不願去亞歷山大羅夫自由村這個行宮,而一直住在克里姆林宮,因為行宮的陰慘牆壁總會使他想起太子彌留的日日夜夜。

太子之死使伊凡雷帝身心俱傷,他為之整整悲哀了兩年。一天晚上,侍從上奏說莫斯科天空出現了一顆彗星,尾部呈十字架形。沙皇穿上皮袍,命人抬他到皇宮的石階上觀看。時值嚴冬,寒風刺骨。他仰首向天,長時間凝望這顆閃著淡紅色彗尾的彗星。最後,他喃喃低語:「這是朕歸天的預兆!」

從1584 年初起,沙皇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全身浮腫,皮膚一片片地脫落,發出一股難聞的臭氣。即使塗上香料,仍不能驅散這股臭氣。御醫們診斷他患的是「血液變質」、「內臟腐敗」。他自己也意識到病入膏肓,因而特別害怕夜幕降臨。每天夜裡,他在若暗若明中都恍惚看到兒子的形象:有時服色華麗,笑容可掬;有時又面容慘淡,太陽穴上有一個血洞。這個幽靈向他走過來,嚇得他大叫一聲,跌下床來。侍衛們跑進來,照料他重新入睡。

他睡不著,就讓人把教士喊來,鳴鐘做彌撒。為治好病,他向俄羅斯所有的修道院寫信,請求教士們替他祈禱,以使上帝赦免他的罪行,把他從病魔手中解救出來。

可是,御醫的藥物和教士們的祈禱對他的病都無能無力。於是伊凡雷帝又乞求於巫術。來自全國各地的占星者、占卜者和巫師們雲集莫斯科。60 位男女巫師在皇宮附近的一間大殿裡閉門不出,求神拜仙。沙皇的親信別爾斯基親王每天都來詢問他們。但他們的回答甚為悲觀:各種天象表明,君王晏駕已為期不遠。幾個來自海濱村莊的女巫師,自稱能預卜未來,她們預測了伊凡雷帝歸天的準確時間。別爾斯基將術士們的結論秘不上奏,以免驚動沙皇。

雖然臣屬們多方安慰,隱瞞病情,但沙皇還是預感到死期將近。他召集貴族大臣們口授了遺詔,立費奧爾多為帝位繼承人,他叮囑費奧爾多要行仁政,避免與鄰國進行無益的戰爭。為了輔弼這個昏庸無能的幼主執政,他任命了一個護國委員會,由5 位貴族組成,他們是皇太子的舅父尤利耶夫、杜馬首腦穆斯季斯拉夫斯基王公、普斯科夫城的保衛者舒伊斯基、寵臣別爾斯基親王和鮑利·戈杜諾夫。由於有人不慎失言,沙皇獲悉占星家們算定他的死期是1584 年3 月18 日,距現在也就沒有幾天了。沙皇根本就不相信,他發誓說:「如果言而不中,一定要把這些傢伙全都活活燒死!」

3 月15 日,伊凡雷帝邀請英國大使去欣賞他的珠寶庫。他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些罕世珍寶,因自己不久將離開這一切而感到痛苦。他向客人介紹著每一塊寶石的產地和價值。說著說著,突然,他的舌頭僵滯了,很快便昏了過去。在御醫們的搶救下,他才甦醒過來。

3 月17 日,伊凡洗過熱水浴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次日清晨,他感到精神更加抖擻。他猛然想起了術士們預言他的死期是3 月18 日,就召來寵臣別爾斯基。他怒氣沖沖地說:「據那些占卜者說,朕今日就要歸天,可朕卻感到精力反而充沛了。讓這群招搖撞騙的傢伙自己去死吧!」別爾斯基把沙皇的判決通知聚集在大殿的術士們,那夥人故作鎮靜地反駁道:「請等一等,今天還沒完呢!」

中午時分,沙皇吩咐恃從預備好熱水,他舒暢地跳進水裡,足足洗了3 個小時。出浴後,他上床小睡。醒後,情緒極佳。他召來別爾斯基,要同他下國際象棋。剛下了一會兒,他的手突然變得軟弱無力,移動不了棋子。棋盤上的國王和王后都被碰倒,滾落到地上。伊凡的身子一癱,兩臂下垂,頭耷拉在棋盤上。別爾斯基嚇壞了,連忙叫人喊醫生。御醫們用伏特加酒和草藥為他擦身,竭力想把他搶救過來。但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一代暴君伊凡雷帝歷時50 年的統治終於結束了。依照他的遺囑,他被安葬在他狂怒時殺死的伊萬太子的墓旁,他將以懺悔之心在天國裡永遠伴著愛子的亡靈。

(陳繼)

《皇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