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蘇聯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當時,紅軍與白軍的鬥爭是十分殘酷的。這一天,紅軍一隊25 個人,在政委葉甫秀可夫的帶領下,拚死突圍出來。重重包圍他們的,是大量手執閃閃發光的馬刀的哥薩克。未能突圍的119 名戰士和所有駱駝都直挺挺地長眠在那冰冷的荒灘上了。白軍指揮哥薩克上尉,認為突圍紅軍走的是沙漠,沒有根草,沒有駱駝,他們是活不了多久的,所以放棄了追擊。
25 個人中有1 個是女的,名叫馬麗婭。她是個小蚌子,身材纖瘦苗條,長一頭的棕髮,一對淘氣的大眼睛,閃著貓眼一般的黃光。
馬麗婭酷愛寫詩,一空下來,就要舔著鉛筆頭,在報紙邊角上,吃力地寫下些字體歪歪斜斜的詩句。這些詩有寫革命的,有寫鬥爭的,也有寫領袖的。可是編輯部裡的那些人卻說這些詩火候不夠,還不能錄用。
馬麗婭寫詩的火候或許真不太夠,但她的槍法是十分夠火候的。每逢上戰場,只消政委用手指向前方一指,說:「馬麗婭瞧,一個白黨軍官!」馬麗娜會瞇起眼睛,舔舔嘴唇,然後從容地端起槍來。到此為止,這個軍官算是已向閻王報了到了。槍聲一響,那人就會應聲而倒。於是,馬麗婭就會放下槍,說:「嗯,第29 個,這個遭魚瘟的!」「遭魚瘟的」是馬麗婭的口頭禪。這也難怪,因為她是地地道道的漁家女。7 歲起,她就穿著硬綁綁的油布褲子,坐在油膩膩的剖魚凳上剖銀白色的青魚肚子了,這一剖就是12 年。
到19 歲那年,紅軍在招赤衛隊志願兵,她就報名去了。起初,人家取笑了她一頓,將她趕跑了,可是後來經不住她一次次的軟磨硬纏,終於收下了她。於是,她就成了赤衛隊中唯一的一名女性。
這伙突圍的人自己也搞不清,他們該上哪兒去。到安全的地方,最近的也得走10 天,可他們只有3 天的糧食。
正當他們愁眉不展的時候,前面來了一個商隊,他們迅速地包圍了這個商隊。政委登上沙丘,端著槍,發出喇叭般響亮的聲音喊迫:「喂,站住!
要是有槍,都撂在地上。不許動!否則將你們統統幹掉。」吉爾吉斯商人嚇得魂飛魄散,全都屁股一撅,像只鴕鳥一般地臥倒在沙地上了,紅軍士兵們氣喘吁吁地從四面八方圍上去。
驀地,一排槍聲響處,政委身邊一個士兵「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伸直了胳膊。
政委一臥倒,高喊道:「臥倒!..打這些龜孫子們!」槍聲大作。駱駝後貓著的那些傢伙槍法相當準,不像是商隊裡的人。荒野被這僻僻啪啪的槍聲震動了。最後,商隊裡的槍聲終於稀落下來。
紅軍一步一步逼近去,直到30 步之遙才看清,駱駝後面有一個頭戴皮帽、肩上佩金肩章的傢伙。
政委回過頭來,對馬麗婭說:「馬麗婭,瞧,一個白匪軍官!」馬麗婭答應一聲,從容端起槍,手起一槍。
不知是馬麗婭的手指凍僵了,還是她跑得手發了顫,總之,正當她剛剛說出:「第41 個,遭魚瘟的」時,這個軍官卻活生生地從駱駝背後站了起來,兩手舉著長槍,刺刀上挑著塊手帕。馬麗婭氣得將槍往地上一扔,哭了起來,眼淚順著脫了皮的髒臉往下直淌。她的百發百中上哪裡去了?
政委要人點清了這商隊的財產,然後用化學鉛筆寫了一張收據,塞給了這些生意人,任他們倒在地上,捂著臉去痛哭。
他記起了這個軍官,回過頭來,只見這個軍官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裡,邊抽煙,邊冷冷地笑著,盯著政委瞧,兩隻眼睛湛藍湛藍的。
政委問他:「你是什麼人?」軍官噴了口煙,回答:「近衛軍中尉奧特羅克。」人們在這軍官的一隻秘密的小口袋裡找到了一張公文。公文裡寫明,白軍頭子高爾察克上將任命中尉奧特羅克為鄧尼金將軍裡海軍部政府的全權代表,由他去作口頭匯報。看來,這個藍眼睛是一個要人呢。
政委問了他幾句後,發現他的態度極其惡劣,就對馬麗婭說:「喂,馬麗婭,我把他交給你了。你得好好兒看著他。要是放跑了他,我就扒了你的皮!」馬麗婭沒有吭聲,將槍往肩上一背,走上前去說:「喂,跟著我,你是歸我管的了。你別以為我是個女人,就想溜之大吉。我讓你先跑300 步,看我能不能一槍將你崩了。一次失手,第二次保險饒不過你,遭魚瘟的!」中尉斜了她一眼,咯咯笑著,很斯文地鞠了一個躬,說:「能在您這樣漂亮的小手下當俘虜,真是三生有幸!」馬麗婭哼了一聲道:「廢話少說,你大概只會跳跳四步舞吧。抬起你的蹄子,起步..走!」就這樣,這個白軍中尉就當了馬麗婭俘虜。
這天夜裡,他門在一個湖的岸上宿營。
馬麗婭用駝毛繩子把這個中尉的手和腳捆起來,然後又在腰間纏上一圈,將繩頭緊緊懼在自己手裡。紅軍小伙們都來嘲笑她,可她不睬他們,倒下來睡在這中尉的身邊。
這天夜間,風聲呼嘯,雪片像鵝毛似的飄下來,哨兵只好鑽到毛氈裡去避寒。這一避,竟睡著了。3 個商人潛回來偷偷牽走了所有的駱駝,而駱駝上還背著救命的糧食呢。
第二天一早,中尉從毛氈下探出腦袋來。望了一下,吹了一聲口哨,冷笑說:「太帥了,蘇維埃的紀律性,十足的笨蛋!」政委氣得七竅生煙,大喝一聲:「閉上你的鳥嘴,壞蛋!」現在,生活變得異常艱難,走著走著,他們已只剩下10 個人了,其他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了。幾乎每天早晨總有這個或者那個睜不開眼睛,腿腫得像圓木一般,他們的鼻孔裡只有出氣,已沒有進氣,於是政委只好流著眼淚,親手用槍打死了他,讓他早些解脫。
10 個人走得跌跌磕磕的,唯獨這個白軍中尉腰板筆挺,走得很沉著。紅軍戰士們已不止一次地勸政委:」政委同志,幹嗎還帶著這個累贅?口糧已經不足了,還讓這傢伙白吃?崩掉算了,他那身衣服和靴子還蠻好的,大家也可以分著穿。」可是政委就是不讓他們動中尉一根毛。政委說:「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要帶他到司令部去。他是一本活材料,肚子裡的資料大有用處,不能白白打死了他。」就這樣,他們走啊走啊,終於走到了阿拉爾海邊。
第二天,他們來到了一個吉爾吉斯的村落。鄉親們既可憐,又佩服他們,就給他們東西吃,使他們迅速恢復了體力。
一個星期後,他們弄到一條被風刮來的漁船。這船還有幾分新。他們將船修理好了,坐上4人,2個搖船掌舵, 1個是馬麗婭, 1個是白軍中尉。
政委吩咐要將他早日送到司令部,萬一路上有變,就斃了他。
開始時一路順風,可是第三天的夜裡,狂風呼呼地怒號起來,滾滾巨浪越來越高。一個巨浪滾過之後,桅桿旁的兩個紅軍戰士不見了。白軍中尉坐在齊腰深的水裡在畫十字祈禱。
馬麗婭生氣地叫道:「魔鬼!..你幹嗎泡在水裡?快舀水!」中尉跳起來,趕快用自己的皮帽舀起船裡的水來。
馬麗婭朝著狂風怒號、黑乎乎的大海大聲叫道:「謝明!維赫爾!你們在哪裡?」浪花激盪著,聽不見有人回答。顯然,這兩個紅軍戰士被浪捲走淹死了。
接著,風將這艘半浮半沉的船送到了一個小島邊,船底在沙子上擦得「籟籟」發響。
馬麗婭跳下水去,說:「來,跟我下水!」中尉也跳進水裡。
他們兩人先將船拖上岸。馬麗婭抓起了槍,叫中尉將口糧袋背上岸來。
登島四望,這裡原來只是一座孤島,島上連一個人也沒有。馬麗婭不由丟下槍,號陶大哭起來。
白軍中尉安慰她說:「喂,別哭了,小姐,哭也沒用。這裡既有屯魚的木倉,我們就先上木倉去吧。」說著,他彎下腰去取槍。
馬麗婭連忙推開他,說:「多謝你幫忙。不過..不過,我是奉命將你押送到司令部裡去的..我就不能讓你拿槍。」魚倉找到了。黑漆漆的木倉裡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魚腥味。
中尉摸著黑進去,竟摸到了一大堆干魚。
他叫了起來:「啊炳,有魚!有魚就餓不死!」馬麗婭呻吟道:「濕淋淋的,凍壞了。用魚生一堆火吧!」中尉從沒聽說魚可以當柴燒,簡直是聽呆了。
馬麗婭拿他取笑了一頓,就拔出子彈頭,倒出火藥,用火藥引著了火,再用小木片引著了魚乾,生起了一個簧火堆。
孤島上有的是魚乾。這是漁民在漁汛時捕獲的,他們曬乾了堆在這裡,然後用船來運走。
他倆烘乾了衣服,吃了魚乾和燒餅。但是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中尉卻病倒了。
這麼許多天的奔走,飢餓、勞累,加上在水裡一浸,他像一隻口袋似的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然而,禍不單行,拖在岸上的船被海浪沖走了,他們兩個己被圍在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孤島上了。
馬麗婭彎下腰來仔細打量中尉,只見他瞪著眼睛,張著嘴,他那對湛藍的眼珠模糊了,瘋瘋癲癲的,渾身火燒火燙的,嘴裡胡亂說著囈語夢話。馬麗婭灰心喪氣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她脫下皮衣,鋪在沙地上,拚死力將中尉失去了知覺的身子拖過來,讓他睡在皮衣上,然後再蓋上皮襖。她束手無策,只好縮作一團,蹲在一邊。渾濁的淚水順著她消瘦的雙頰,緩緩地淌下來。
她仰著臉,喃喃地說:「他要死了..叫我怎麼去向政委交待呢?」這個白軍中尉足足病了一個星期。他燒得很厲害,一會兒夢見閱兵式,一會兒夢見皇宮,一會兒夢見有人將肚腸拉了出來,最後他終於醒了過來。
他之所以能活下來,靠的就是馬麗婭的護理和體貼。這個孤島上沒有淡水,沒有藥,沒有床;而中尉在昏迷中則又是大喊大叫,又是喊口令,又是罵人,鬧得天翻地覆。說實話,這一個禮拜,也真夠馬麗婭受的。
現在,中尉終於活了下來,馬麗婭的心裡也很高興,她為他煮好了魚,烘乾了濕透的煙,還因為沒有紙捲煙絲,竟將自己寫著詩的小紙片也捐獻了出來。
以後的幾天裡天氣很好,太陽暖烘烘的。馬麗婭已走遍了全島,找到了一間漁民小屋,這小屋又乾燥,又結實,窗子上還有玻璃,那裡有爐子,有碗盞,有床。最主要的,儲藏室裡還有些麵粉和大米。估計他們還得在島上再呆上兩個星期,這以後,漁民就會來運魚。這樣,他們就有救了。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裡,他們已少了敵意。馬麗婭替中尉幹活,中尉為馬麗婭講故事,講魯濱孫漂流記給她聽。就這樣過了些日子,他們兩個就像朋友,像愛人一般地好上了。
但是,有一次,他們吵了起來,這是因為兩個人的世界觀壓根兒不同:中尉恨戰爭,恨勞動人民,恨革命破壞了他美好的生活;可是馬麗婭是勞動人民出身,她知道只有打倒了這些吸血的地主富人,才有好日子過。當中尉罵她是「無賴」的時候,馬麗婭撲了上去,舉起手照中尉瘦削的、沒有刮過的臉上抽了一個耳光。
但是,島上只有兩個人,不和好也得和好。
三天後的中午,他們正躺在門口的沙子上閒聊,突然,中尉的藍眼睛死死地盯著地平線。他眼睛裡閃出狂喜的光芒,低聲他說:「看,船帆!」馬麗婭跳了起來。果然,遠處蔚藍的地平線上,有一個小白點在閃爍,在微微顫動、搖擺,這是迎風飄動的船帆。馬麗婭雙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脯,眼睛死不盯著,還不相信那是久久期待的帆影。中尉甚至高興得拉著她跳起舞、唱起歌來。
然後,中尉跑進屋去,取出槍來,一連放了3 槍。震耳的槍聲衝破了四周的沉寂。但每放一槍,中尉的身子都要搖晃一下,這是因為他的身子還很弱。
船上人聽見了槍聲,船帆擺動了一下,改變了航向,側著船身,向這邊駛來。這時,船已看得清楚,這是一艘橙黃色的帆船,不像是一艘漁船。
馬麗婭小聲嘟噥著:「是巡邏船,見鬼,這個時候,有誰會出來巡邏?」相距百把米的時候,船尾上突然站起一個人來,他用雙手攏成喇叭筒,喊起話來。
中尉顫抖了一下,把槍往沙地上一扔,兩個箭步竄進了水裡。
他伸開兩臂狂喊起來:「烏啦!是我們的人!..是我們的人!..快,先生們,快,快!」馬麗婭的目光死死盯著船,猛的,她看清楚了,舵柄跟前坐著的人肩上有閃金光的肩章。啊,這是白軍!
她記起了政委的話,「唉呀」一聲,咬著嘴唇,拾起中尉扔掉的槍,拚命大叫:「喂,你這個..這個白黨壞蛋!你給我回來!..我在對你說呢,你聽見嗎?回來,你這個鬼東西!」中尉站在齊腳深的水裡,急切地揮舞著雙手,要船快過來。
陡然間,一聲震天動地的響聲起處,中尉一頭栽在水裡,鮮紅的血漿從打碎的腦殼裡湧了出來,散開在海水裡。
他,就是被她打死的第41 個!
馬麗婭丟開槍,跑過去,抱起他來,低聲地痛哭起來..
(張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