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古代日本德川氏掌權年間,有一位戰功赫赫、名垂史冊的大將軍,名叫井伊直孝。這人身材魁偉,聲若震雷,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雙目精光閃爍,不怒自威。這位將軍食量甚豪,酒量更是大得驚人,據說即便喝幾鬥酒也不礙事。但凡部下將軍宴請他,總要拿巨觥敬他的酒,要是他面前擱的是只小酒盅,他就會拍著桌子大聲兒吆喝:「快換大杯來!瞧你婆婆媽媽的,當我是千金小姐?」這天他的一個名叫內籐忠興的部將,說最近得了十壇百年好酒,請他去他府上品嚐。直孝大喜,騎上馬,帶了侍從來了。
一進屋,只見客廳裡已是佳餚珍果擺滿一桌,大將軍坐的正座前,一隻斗大的巨觥端端正正擱著,直孝大喜,老實不客氣盤腿坐下,哈哈大笑,說:「主人有什麼好酒,盡避篩來!」這時,眾陪客紛紛入座。忠興親自動手將一罈好酒的泥蓋叩了,然後提起來為大將軍滿滿篩了一大碗。直孝見酒作琥珀色,醇厚之極,酒還未上口,一股子酒香早馥郁郁地鑽入鼻子,喜之不盡,捧起酒獻來一飲而盡,咂嘴嗒舌了一會,大叫道:「果然好酒!只可惜就我獨個兒自斟自飲有什麼意思?
內籐將軍,你也來一杯!」忠興忙取來一隻小杯,陪笑道:「大將軍知道未將酒量小,未將就以這只杯相陪如何?」直孝直著嗓子道:「這是哪裡的話!來來來,主人先喝下這一大杯,然後我就喝光一百杯!」忠興央求道:「大將軍有所不知,未將實在不能喝酒,平口裡連涓滴酒量也無,就是今天喝這一小杯,也是捨命陪君子,還請大將軍包涵!」直孝不高興了。他睜起怪眼,喝道:「這是什麼話?酒是你請我來喝的,如今叫我孤零零一個人坐著喝單酒,陪也不肯陪一杯,這不是消遣我直孝嗎?這樣吧,主人不能陪飲,就請陪客代勞也行;萬一陪客也是群碰不得酒的窩囊蟲,就到管家下人差撥中去尋個來也成。將相本無種,我乃一介武夫,決不嫌棄!」 忠興見上司不樂,心裡急得不行,忙告了個罪,下來先與眾陪客商量。
好說歹說總算請來一名好酒的武將作陪。誰知此人一斛入肚,登時滿面通紅,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糊里糊塗地成一團。原來這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一杯落肚,早叫他成了條醉泥鰍,連腳也把握不住,三步兩步跌衝到席前,一撲趴在桌上,弄得酒菜淋漓了一桌一地。
直孝大將軍呵呵大笑道:「不成,這也還是個沒用的廢物,快去另找一個來!」眾陪客個個面有難色,道:「連八郎如此海量都一杯就倒,我們這一檔子更不敢去試了。井伊公是個醉裡乾坤大的酒仙,別說八杯十杯不會醉,就是來個兩三壇他一個人也包了,我們如何陪得?」忠興沒奈何,只好去與管家下人商量,半天竟沒一個人敢出來應命。
直孝道:「我就不信偌大一個將軍府,竟沒一個人能喝酒的。去找,去找,就是看門管馬的小廝下傭也無所謂,再找不著我就要打道回府了。」忠興只得再出來,叫老管家召集合宅傭人商量,雜役傭人全都來了,最後進來的是新來的馬棺三郎。三郎聽了老管家的話,低著頭很恭順他說:「管家老爹是不是讓小的去試一試?」老管家看了他一眼,道:「三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剛才連最能喝酒的八郎都頹然醉倒了。你能喝一升嗎?」三郎道:「小的能喝。」老管家又問:「兩升呢?」三郎又應聲道:「成。」老管家盯著他問道:「如果喝個四升五升呢?」三郎道:「不瞞老管家說,小的不喝則已,喝起來總以斗計,不以升記。」老管家吃了一驚,仔細打量,見他不像是說假話,忙顫巍巍地跑去報告主人。忠興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顧不得真假,急急領了三郎出來見直孝大將軍。
直孝聽後大叫:「快,快叫他來!我可等得不耐煩了!」這時三郎已跪在門外,直孝直叫進來,說:「你這小廝,抬起頭來!我喜歡痛快的!」三郎抬起頭來,緊盯著大將軍,一點也不畏懼。直孝細細打量,只見這人有三十好幾年紀,長身黝黑,顴骨微高,豹頭環眼,狸鼻闊口,粗手大腳。
頭上稀稀疏疏沒有幾根頭髮,濃髯滿腮,額上有三道深深的傷疤。
大將軍道:「三郎,起來就座!你是主我是客,你先喝!」三郎道:「小的是下人,不敢放肆!」大將軍一拍桌子道:「哪來這許多臭規矩?我說你先喝,你就先喝!」三郎道:「大將軍說的是!」三郎磕了一個頭,爬起來,端起大將軍遞給他的巨觥,站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後一抹嘴巴坐下。
直孝大叫:「痛快!痛快!想不到今天遇上酒友了。來人,再拿大杯來,咱哥倆喝它個痛快!」就這樣,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各自喝下了三大杯,直喝得週遭眾陪客一齊喝起彩來,細看對酌的兩個,都像沒事兒似的。
直孝大將軍夾了筷魚翅嚼得津津有味的,一邊說:「今天難得遇到一個豪爽的好漢子,值得一交。只可惜這些下酒菜多不夠勁。三郎,還是你說件酣暢的快活事來下酒的好。」三郎拱手道:「大將軍說笑了。小的只是一個生長在僻遠小地的老兵,有什麼稀奇的經歷?」大將軍瞪著他道:「你又來了!我也不想聽那些蠍蠍蜇蜇不著邊際的空話,就說說你頭上的三道傷疤是哪來的吧。」三郎道:「大將軍有所不知,這是小的小時頑皮的傷,沒什麼好講的。」話沒說完,直孝霍的站起來,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只當我是過了三歲沒上四歲的村童是不是?我戰場上殺進殺出,過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難道連跌傷和刀傷都分不出來?你如不當我是朋友,想用話來搪塞我,就吃我一劍!」說著,他果真抽出腰劍來,「噗」的一聲剁在桌面上。
眾人部嚇得骨軟筋酥,心想大將軍可是個出名的火爆霹靂性子,得罪了他,可不是玩兒的。
誰知三郎卻像沒事兒似的,歇了陣才開口道:「大將軍息怒。這刀疤是小人畢牛莫大的恥辱,原不想自己出自己的醜。既然將軍非要小的一講,大大夫榮則榮矣,恥則恥矣,何必掩掩蓋蓋!」大將軍轉怒為喜道:「這就對了,來人篩酒!」於是三郎舉起巨觥,一仰脖子又喝下一杯,然後侃侃而談。
原來,這三郎是甲斐武田氏將馬場信房小妾的遺腹子,父親死於長彼戰役,過不了多少日子,武田氏也死了。那時候,三郎還很小,他同他爹的幾個老朋友一起逃出來投奔到信濃。他的童年時期就是在那裡度過的。等年齡漸漸長大後,父親的血液也在他的血管裡沸騰起來,他也渴望起當兵來,正好大阪在招募兵勇,三郎就應徵去了,被編在木村重成部下。
元和乙卯的五月七日,重成帶兵去與敵人決戰,出發前他對全軍人馬說:「勝勝敗敗,就在今天這一戰了。勝了我們什麼事都好辦.從此大家便有了出頭之日;萬一敗了,大伙就得掉腦袋,不僅小兵小卒的吃飯傢伙保不住,就是我脖子的這個也得落地。大家好自為之吧!」全軍舉起刀槍,齊聲高呼:「願隨將軍決一死戰!」於是,大伙就高聲吶喊向前衝去。這時,東邊的敵軍約有萬餘,列著隊蜂擁過來,衝在最前面的是一支先鋒部隊。重成的軍隊圍住了先鋒部隊狠沖狠殺了一陣,一直打得他們落荒而逃。但是過不一會,後面支援大隊趕到,將重成的軍隊包圍得鐵桶似的。於是兩軍就亂成一團,各自我敵人拚殺,直殺得血肉橫飛,飛塵蔽天。這時,三郎也躍馬橫槍在找人廝殺,只是對手多是些不堪一擊的老兵弱卒,他覺得殺了這些人也算不得是好漢,他正惶惑間,忽然看見對面過來一位將軍,這將軍身材魁偉,紅盔紅甲紅戰袍,難得的是胯下的那匹馬,也是渾身赤毛,不摻一根雜毛,身高膘肥,甚是雄壯。看得出來,這將軍倒是值得一斗的。他就大喝一聲,拍馬朝他馳去。這位將軍左手提槍,右手揮舞著一面大旗指揮著全軍的進退。見三郎衝來,他也不慌張,一面用左手槍頻頻撥開三郎刺來的急槍,一面依舊揮舞大旗指揮軍隊。邊上有幾個侍衛見三郎勇猛,怕傷了主帥,都躍馬過來助戰,但被三郎一槍一個全挑落馬下,嚇得剩下的幾個再不敢上來。三郎心裡暗忖,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我要是捉住了他,指揮一亂,我軍自然得勝。於是他就一心一意找這位將軍決鬥,但見這將軍只是隨手撥打,並不專心與他比武。他心想,這將軍竟沒將他放在眼裡,不由心中大怒,就使出絕技來,全力使槍,將一管鋼槍舞得猶如游龍一般,一槍跟著一槍,綿綿不盡。起初那將軍只是仗著眼疾手快,臂力過人,邊躲閃撥打,邊指揮屬下,不料對手的槍法凌厲狠毒,他漸漸覺得越來越難對付了。鬥到後來,稍一疏忽,被他一槍刺中當胸:「光啷」一聲,一面護心鏡被刺個粉碎。那個將軍怒聲叫道:「好小子,大爺是沒功夫對付你,你只道大爺是好欺的?」說著,右手一揮丟了大旗,雙手舞槍,全力來鬥。這一場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遠遠看去,只見兩道銀蛇,幻成了一道光網。鬥到酣處,三郎一槍刺去,被那將軍握個正著;二郎一掙沒有掙脫,剛想下力死奪,猛見對手單手槍戳來,忙中不及細想,只好一閃閃過,順手也一把抓住了他的槍桿。兩人各自在馬上你拉我奪,殊不知力氣相當,只聽見轟咚一聲響,一齊摔下馬來。兩人隨手棄了槍,扭成一團,滾翻打鬥起來,如此又鬥了有一盞茶功夫。
兩人一忽兒這個在上面,一忽兒那個在上面,翻滾纏打,總是不分勝負。三郎原來學有一身好拳腳,打算站起來以拳腳取勝,不料站起來時一腳踩在自己的戰袍上,一個趔趄,只差一點沒跌例。也就在這麼一疏神間,那將軍已跳起身來,一把揪住三郎的戰袍後領,只一提,同時間腳下輕輕一撥。這一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三郎來不及把住腳,已被他掀翻在地,一腳踩在地上,「光」的一聲抽出腰刀來。三郎心裡一閃:原來我是死在這將軍手裡。
這將軍武藝精巧,力大招熟,倒也不冤!他正閉目待斃,猛聽見這將軍大聲喝道:「難得你這小子,能在我手裡走這幾十個回合不倒,還將大爺扯下馬來,看在這份上,就饒你一死!」說完了,隨手扯去三郎頭盔,倒過刀背,「啪啪啪」輕叩三下,惺惺相惜,下手已是留情,饒是這樣,也已砍得三郎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臉上鮮血直流。
就在這時,三郎這邊的兵馬上好衝殺過來。這將軍一手抓住三郎不放,一手撿起丟在地上的槍來刺擊。三郎額上雖痛,神智卻清醒,見這將軍分心,忙不迭使了個「金雕展翅」,只一招甩掉了那將軍的抓提,一個飛躍縱上身邊一個騎兵坐騎,順手將這騎兵推下馬鞍,勒馬就逃。
那將軍不防他這一手,「哎呀」一聲,大叫道:「快追!快追!這小子是我要的人,快與我抓來!」有五個部將聽見主將的命令,一齊放馬衝來堵截三郎。三郎奪來那匹馬原來就算不得是什麼駿馬,跑不出一里路,已被他們追上。三郎手無寸鐵,頭盔也丟了,臉上流著鮮血,神情極其狼狽,但生死在此一舉,他如何敢怠慢?
正在這時,一個使大斧的部將己當先衝到,迎頭一斧砍來。三郎閃過一邊,他瞄個真切,一把抓住矮柄,雙手運勁,弓身拔背,猛喝一聲「過來!」奮力一把將他連人帶斧拖下戰馬。那個部將不防三郎竟有這般神力,但覺得一股強力從斧柄上傳了過來,不及鬆手,人已被提下馬來,連忙放開手想逃開去,這時三郎己將大斧掉轉來,呼的一聲,將他一條左臂齊根剁了下來。
他大叫一聲暈死在地。
其餘四將這時正好衝到,見傷了他們的同伴,狂吼一聲,團團圍住,一齊狠刺狠砍。誰知才十幾個回合,又被三郎殺了兩個,傷了兩個。三郎殺出重圍,飛一般跑了。
說完了,三郎搖搖頭,說:「不怕大將軍見笑,自此一戰,小的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天。小的從小練習武藝,馬上馬下一十八般武器都能捏得起手,拳腳也還來得,從未遇有敵手。不料碰在這位將軍手裡,竟是棋高一著縛手縛腳,幸而他饒我不死,只用刀背砍我,後來他又只用單手抓著我,不防有人來救,再是來追的五個人武藝平平,要不,世上早沒有我這個三郎了。這一戰,今天每每想來,還冷汗俠背,從此小的便心灰意懶,等養好傷就退了伍回家,隨處混口飯吃。」在座的陪客聽到這裡,個個面面相覷,半晌作聲不得,心想幸好平日裡沒有對三郎有什麼不敬的舉動。
直孝大將軍初聽時十分的眉飛色舞,等聽完了卻微微一笑,道:「你講的這一故事果然痛快,有這樣好的下酒菜不飲個盡興,真是冤了。來,篩酒!」 說著,他又與三郎對飲了三大杯,然後對隨來的一個侍從吩咐了幾句。
侍從馬上去了。
大將軍又問三郎:「三郎不記得當年你戴的是什麼頭盔嗎?」三郎道:「這個小的清楚記得,這是一頂黑色的尖頂頭盔,上纏有一十八根虎筋。它原是先父的舊物,自然忘不了。自那次丟失後小的一直十分在意,總是找不回來。難道大將軍哪兒看見過嗎?」直孝笑道:「喝酒!喝酒!」過了一會兒,侍從飛馬來,隨身帶來籐箱一隻。大將軍吩咐打開。侍從打了開來,只見箱內赫然一頂頭盔,黑色,尖頂,周圍纏有一十八根虎筋,不是三郎的舊物又是什麼?
眾陪客吃驚得站了起來。
三郎恍然大悟,忙跪倒在大將軍前磕頭道:「多謝大將軍往日不殺之恩。
大將軍既然那天連小的命都饒了,今日當然更不會計較小人上次的冒犯了..」直孝呵呵大笑道:「起來,起來,咱們是不打不相識。自你殺死我那兩名部將,傷了我三名部將突圍後,我一直在四處打聽你,打算好歹收你為部下,可惜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今天巧中有巧,能交結你這麼一個英勇過人的驍將,高興還來不及,哪裡還會計較前事?老實說,那次你我一戰,表面上是你被我擒下,其實我也吃了不少虧:光是兜胸這一槍,我如果沒有那面護心鏡擋一擋,世上也早沒有我了;其次是你逃走前的一招『金雕展翅』,我的左手吃你一指,一直酸麻不止,事後一看,竟是烏了一大片,一直養了個把月才好。再則,追你的那五個部將,正是我手下的五個虎將,不料以五打一,還是兩死三傷。佩服啊佩服!」直到此時,眾人才知道直孝大將軍原來正是從前與三郎對壘的那位紅盔紅甲的紅馬將軍。
直孝又對忠興道:「忠興將軍,你知道我是個愛才如命的人,今天難得找到三郎,我想——」忠興早跪在地上,笑著道:「大將軍的意思本將早已知道。
只是本將是大將軍的部下,我的部將也即大將軍的部下。本將手下兵微將寡,更缺少這等英勇善戰衝鋒陣的好手,大將軍就算賜給本將算了。」直孝雖然極愛三郎,畢竟不好意思與部下去爭勇土,只好笑笑說:「瞧你這個滑頭,我未發現他時,你只叫他在養馬;等我發現了,你就來奪。也罷,也罷,三郎在你手下,你得好好侍他,等他打仗立了功,那時候,諒你也不得不交還給我。」忠興笑道:「正是,正是,大將軍算是暫時借本將幾年。」只說得眾人一齊笑了起來。
事後,大將軍站起來道別。他握著三郎的手,說:「平日我嗜酒如命,但從沒有今天這般喝得痛快。你好好侍奉你的主人,咱們後會有期!」三郎拜謝了。
這以後,忠興果然以一千石的俸祿提拔三郎當了軍監。幾年之中,三郎果真屢獲軍功。
(張長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