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 年1 月,在蘇聯共產黨的第二十次代表大會上,蘇共新一代領導人赫魯曉夫作了否定斯大林路線的「秘密報告」。沒過多久,報告的內容就傳播到了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反響最強烈的莫過於匈牙利了。在匈牙利,也有一個斯大林式的領導人,這個人就是匈牙利共產黨總書記拉科西,這人雖然也曾在監獄裡度過16 年,但在他成為執政黨領導人的時候,卻毫不猶豫地把許多清白無辜的人關進監獄,送上絞架。1948 年6 月,他製造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拉伊克案」,指控內務部長、政治局委員拉伊克·拉斯洛為「美國情報機關代理人」、「南斯拉夫間諜」,誣陷他「陰謀武裝暴動,謀殺共產黨領導人」,將其逮捕,並將拉伊克的「同黨」一個個地絞死。接著,在1951 年5 月,拉科西進行了一場恐怖的大清洗,每天都有一些中央委員會的成員「外出旅行」,然後就銷聲匿跡。許多高級軍官在夜間不知去向,並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一切,與蘇聯三十年代的「基洛夫事件」以及後來斯大林搞的「大清洗」如出一轍。
失蹤和被處決的人數至今無法統計。
拉科西瘋狂地踐踏社會主義的民主和法制,在他執政期間,匈牙利各地建立了數不清的「拘留營」,成千上萬人不經任何法律程序便被長期囚禁關押,在國家經濟建設方面,拉科西和格羅、法爾卡什·米哈依組成的「三駕馬車」,狂熱地發展重工業。將輕工業、服務業和農業的投資比重壓到10% 以下,強制推行農業合作社,千方百計地加重農民的負擔,實行「義務交售制」,交售指標越定越高,收購價格越來越低。對於敢於抵制交售的人,判處三年以下徒刑。這樣一來,大批農民紛紛逃離農村,大量土地荒棄無人耕種..農村經濟的崩潰直接影響了城市居民的生活,許多基本食品和日用工業品供應越來越困難。而年年發行的「和平公債」實際上已成為人民詛咒的苛捐雜稅。老百姓住房緊張,收入迅速下降,一個個怨聲載道。
蘇聯新一代領導人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三年以前,在斯大林去世後,他們就逼迫拉科西將政府的一部分權力交給副總理伊姆雷·納吉。
納吉是一位出生於農民家庭的教授,又是德高望重的國務問題專家。早在1918 年,匈牙利共產黨還沒有建立的時候,他已經是布爾什維克黨員了。
納吉不像拉科西那樣專橫粗暴,而是平易近人,富於獻身和鑽研精神,在匈牙利人民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
納吉當權後,採取了一系列措施,糾正拉科西的那一套錯誤做法,其中包括結束保安部的非法行為;有目的地分配投資;農民可以參加集體農莊,也可以私人經營..在納吉的領導下,匈牙利經濟開始出現轉機,農民和城市居民的生活也逐漸改善。
可是,到了1955 年初,由於國際形勢發生了變化,蘇聯獲悉美英準備重新武裝西德,冷戰開始,東、西方衝突尖銳起來,蘇聯決定立即締結華沙軍事條約。
前一時期一直在蘇聯「養病」的政治強硬派人物拉科西,在蘇聯領導人眼裡忽然又有了價值,他重新得寵了,他精神抖擻地回到布達佩斯。而納吉則被開除出政治局和中央委員會,並罷免了他的總理職務,撤銷一切學術頭銜。接著,又被開除出黨。
納吉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心臟病發作,住進了醫院。
蘇聯人對匈牙利政治的粗暴干涉以及拉科西的東山再起,激起了匈牙利人民強烈憤慨。當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內容傳到匈牙利後,這種憤慨情緒進一步激化。一些青年團組織和新近成立不久的各種俱樂部,紛紛要求解除拉科西的職務。要求伊姆雷·納吉重新執政。其中,以一些著名學者、哲學家、歷史學家、作家和新聞記者組成的政治沙龍「裴多菲俱樂部」最為活躍,他們是這場運動的核心。他們組織群眾聚會、遊行,領導著這一股反拉科西並希望擺脫蘇聯控制的風潮。
1956 年6 月,鄰國波蘭發生了暴亂,數以萬計的對現狀不滿的工人同武裝部隊發生了流血衝突,一百多人死亡,三百多人受傷,還有數百人被捕。
鑒於這個教訓,蘇共領導人不得不作出一點讓步,再次撤換了拉科西,勒令他「因病辭職」,並指定格羅為他的繼承人。
格羅雖然不像拉科西、法爾卡什那樣臭名昭著,但他是「三駕馬車」之一,匈牙利人民對此人並無好感。他上台後,盡避也採取了一系列緩解矛盾的措施,卻仍無法控制和扭轉局勢。
1956 年10 月23 日,這是一個黑色的星期三。
從清晨開始,布達佩斯警察局的專線電話就沒有一刻安靜。不斷有報告說,首都各大專院校學生一批批地湧上街頭,他們散發傳單並發表演說,邀請人們參加這天下午舉行的聲援波蘭人民和哥穆爾卡的集會遊行。
到了中午,幾千名大學生不理睬政府的禁令,舉著橫幅和旗幟,開始了遊行。他們高呼口號,向市中心的英雄廣場進發,一路上,不斷有學生加入遊行隊伍。
到了下午兩點多鐘,遊行隊伍已增加到20 多萬人。在貝姆·尤若夫紀念碑前,匈牙利作家協會主席發表了簡短的演講。遊行者要求拆除英雄廣場上的斯大林塑像。
幾十分鐘後,一輛裝著鹽酸罐和切割機的卡車開到鑄像前,幾個人從車上卸下工具,開始切割「斯大林」塑像。一個多小時後,塑像轟然倒下。人群一湧而上,把塑像擊個粉碎,然後澆上汽油點燃..隨後,人流開始像洶湧的波濤一樣湧向國會大廈前的議會廣場。
此時,在國家內務部,部長比洛什召集了五位副部長、警察局長來開緊急會議,蘇聯顧問也在場。他們討論該不該動用武力鎮壓,因為意見不一致而陷入僵局。蘇聯顧問認為,這些鬧事者是法西斯和帝國主義的別動隊,應該毫不留情地使用手中的武器把他們鎮壓下去。內務部的官員們卻不敢輕舉妄動,有人反駁他說,這些大學生都是工農的子女,是智慧的尖子,他們只是在要求自己的權利,表示對波蘭的同情而已,怎能動槍鎮壓?
後來,他們決定請示第一書記格羅。
格羅在電話裡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遊行的禁令已經取消。政治局決定,將在晚上八點發表他的廣播講話。
蘇聯顧問站起身來,向在場的人憎惡地掃了一眼,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會議室。
暮色降臨了,國會廣場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實際參加者已將近50 萬人。人們齊聲呼喊:「伊姆雷·納吉,出來講話!」
納吉當時雖然已經恢復黨籍,卻沒有任何職務,當權者自然不會輕易讓他露面。他們讓另一位黨的領導人出來,廣場上噓聲大作,他根本無法講話。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後來,納吉終於來到國會大廈。他那矮胖的身影一出現在陽台上,幾十萬人頓時鴉雀無聲。在沒有麥克風的情況下,納吉開始勸說群眾離開廣場。頓時,廣場上噓聲四起,沒有人願意聽他這一套官方腔調。
納吉說不下去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就從陽台上消失了。
示威的人群又從國會大廈湧到廣播大廈,要求播出他們的十六點要求,但遭到拒絕。憤怒的群眾開始高喊「打倒格羅!」「要求政府辭職!」的口號,群情鼎沸,聲浪喧囂。
晚上八時整,格羅在電台發表講話,譴責示威者中有一小部分人是居心鬧事者。
格羅的講話猶如火上加油,使群眾的敵對情緒猛烈上升到極點。九點半左右,他們開始向廣播大廈發起進攻。守衛大樓的保安部隊起初用催淚瓦斯和水龍反擊,但示威者手裡已經有少量從軍人那裡搶奪來的自動步槍,他們在街對面的屋頂上向大廈的窗口射擊。
夜裡零時35 分,守衛大樓的部隊接到命令,開始向進攻者猛烈開火。人群成片地倒下,但進攻並未停止。在這之前,曾有兩支陸軍部隊約600 人來增援廣播大廈的守備,但未到達大樓就被人海吞沒了。士兵們繳了械,有的甚至參加到進攻者的隊伍裡。
到第二天上午九時,大樓守衛部隊殘餘的士兵放下武器,停止了抵抗。
示威者終於佔領了廣播大樓。被俘者遭到痛打,被關進汽車房。
大樓前的院子裡,堆滿了死難者的屍體。
從夜裡到凌晨,示威者還佔領了國際電信局、黨中央機關報《自由人民報》編輯部和印刷廠,以及武器倉庫和警察哨所。
布達佩斯街頭燃燒著戰火..在同一天夜裡,匈牙利黨中央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改組了政治局。伊姆雷·納吉當選為政治局委員,接著被任命為政府總理。同時,以匈牙利黨和政府的名義要求蘇聯派兵協助鎮壓「叛亂」。
10 月24 日凌晨2 時,駐紮在布達佩斯西南方巴拉頓湖邊的蘇軍坦克師奉命向布達佩斯挺進。一個小時以後,約瑟夫·斯大林型坦克隆隆地開進了城,轉動的炮塔上燈光照到哪裡,機槍就掃射到哪裡。
蘇軍坦克的到來,更加劇了首都的動亂。人們憤怒地質問:是誰引來了蘇聯坦克?
24 日清晨4 時,改設在議會大廈地下室的國家廣播電台開始播音。播音員以激動的語調宣稱,昨夜發生了「反革命的暴亂」,「反革命和法西斯分子向各公共大樓發動了武裝進攻」。宣佈禁止集會,實行宵禁,警察局應對各種騷亂和示威依法嚴懲。
新任總理納吉也發表講話,語氣強硬地要求市民放下武器,否則將以軍法論處..幾乎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喧囂和射擊聲同時響起來。暴動已經開始向全國蔓延。
10 月25 日中午,成千上萬的匈牙利人又一次湧上街頭,扛著橫幅和旗幟,彙集到議會大廈門前。其中還有不少婦女和兒童。
議會大廈的牆下,蘇聯坦克擺開了陣勢。
人群高呼「打倒格羅!」「伊萬(指俄國人)滾回老家去!」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爬上坦克,把匈牙利國旗插入炮簡;另一個青年把寫著馬克思語錄的傳單塞進坦克射擊孔。這些傳單是用俄語寫的。
坦克裡沒有動靜。人們緊張地等待著..終於,最前面那輛坦克的頂蓋慢慢地打開了,一位蘇軍少校爬出炮塔。
立刻,廣場上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這位蘇軍少校友好地微笑著,把軍帽扔給群眾。青年人爬上坦克,紛紛跟他握手,一位姑娘還擁抱了這位指揮員。
其他坦克裡的士兵也爬出來,與群眾握手微笑表示友好。氣氛極其熱烈。
然而,就在這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埋伏在議會大廈以及周圍樓上的機槍猛烈地向圍聚在蘇軍坦克周圍的人群射擊。頓時,廣場上的人成片地倒下..蘇軍坦克手慌忙鑽進車內,用炮向四周樓上射擊者還擊。不一會,又從附近開來20 輛蘇軍的增援坦克,雙方對射了近20 分鐘才停止。
這時,廣場上已倒下近300 名死傷者,鮮血染紅了地面。幾十分鐘後,醫院開來了救護車,搶救傷員,將死難者抬上一輛大型傢俱運輸車。鮮血像自來水一樣順著車廂的縫隙流下來,汽車駛過之處,血跡像一條暗紅的綢帶。
消息傳播開來,整個布達佩斯像燃起了大火,暴力行動進一步升級,槍聲遍佈整個城市。
形勢越來越嚴峻。在蘇聯政治局顧問蘇斯洛夫、米高揚的授意下,格羅被解除職務。納吉任命卡達爾為黨的主席;內務部長也被解除了職務。然而,這一切都無濟無事,絲毫不能平息群眾的憤怒情緒。
下午3 時左右,約兩萬名群眾包圍了布達佩斯警察局,許多人帶著槍,迫使警察局釋放了50 名被關押的「自由戰士」。然後,他們又要求警察交出手中的武器。
匈牙利政府進一步妥協,宣佈解散國家保安局和情報部,遣散了屬於國家保安局的公安部隊。納吉和卡達爾都於當天發表了廣播講話,承認大部分遊行示威者都懷著崇高的目的。但由於有少數反革命分子插手,威脅了國家政權。呼籲當務之急是恢復秩序。納吉允諾在秩序恢復後要求蘇聯撤軍,舉行自由選舉等等。
10 月25 日流血事件以後,國家保安組織被解散,國家政權已失去一切武裝力量。10 月28 日,蘇共代表蘇斯洛夫和米高揚再次飛抵布達佩斯,與匈牙利政府開始商討撤軍問題。
當天,納吉在他的廣播講話中,把三天以前還稱之為「反革命事件」的暴動正式稱為「革命行動」。並宣佈蘇聯軍隊將撤離首都,取消國家保安局,部分參加「革命行動」的人員將被編入武裝力量組織。還答應提高低工資和退休金,調整工資,成立新政府等等。
這時,首都的戰鬥已基本平息,而外省的暴動仍在進行。幾乎所有的國家機構都名存實亡,取而代之的是由暴動群眾選舉產生的「革命委員會」、「工人委員會」。
10 月29 日,蘇聯軍隊開始從布達佩斯撤軍。蘇聯特使米高揚在納吉的辦公室會見了新政府的成員,同他們一一握手,說:「我們現在必須離開貴國了,請你們盡力協助伊姆雷·納吉同志。」然後,他轉向總理納吉:「納吉同志,凡是該拯救的都要拯救!」
而人緊緊擁抱,握手告別。
窗外,蘇聯坦克正駛離布達佩斯。
在大使館附近的俄國人居住區,居民們也在打點行裝準備離開,這兒一片混亂,街上有人高喊:「俄國佬,滾回去!」
同一天,由軍隊、警察和暴動人員組成的「國民警衛隊」建立「維持首都的秩序。
10 月30 日,納吉在廣播中宣佈取消一黨執政,允許以前被拉科西取消的各種政黨恢復活動。並釋放被長期囚禁的紅衣主教明曾蒂。還釋放了9000 名刑事犯和4000 名政治犯。
隨著蘇軍撤出布達佩斯,一場對共產黨員、保安警察的血腥報復也開始了。在暴動者中,絕大部分是學生和工人,但也有一些是從前的犯罪分子和舊政府的軍官,他們對共產黨恨之入骨。
就在30 日這一天,暴動者動用三輛坦克,襲擊並攻佔了布達佩斯市委大樓,將俘虜的公安戰士開膛剖肚,有的被倒吊在樹上,有的用卡車拖著穿過廣場,屍體都成了無法辨認的一堆血肉。陸軍上校派普被帶到市委大樓前的廣場上,澆上汽油,活活燒死。
被俘的女共產黨員、部長會議秘書處行政人員阿格內什·凱萊明遭到殘酷的毒打和非人的折磨..與此同時,在全國範圍,許多共產黨人和保安警察被暴動者私刑處死,到處都是武裝恐怖行動。據統計,一個星期中約有2500 人被處死,3000 人被監禁。
而在國際上,西方各國則對匈牙利暴動者給予輿論和物質援助,表現得尤為積極。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接見在美國的「匈牙利人聯盟」代表時說:「美國將全力支援這個鬥爭。」他在電視演說中說:「在今天看來,一個新的匈牙利可以從這次鬥爭中誕生了。我們衷心地希望這個匈牙利將是完全獨立自由的國家。」
11 月2 日,艾森豪威爾又宣佈,美國將向匈牙利提供價值2000 萬美元的食物和救濟物資。
匈牙利正在脫離「社會主義大家庭」,一步步滑向西方世界。此刻,以蘇聯為首的東方陣營密切地注視著國際局勢和匈牙利國內形勢的變化,開始了秘密的部署和行動。
11 月初,蘇共領導人分別與波蘭、羅馬尼亞、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尼亞以及中國領導人進行了通報與商談,並形成共同意見,認為如果不出兵對匈牙利進行干涉,匈牙利必將發生內戰。如果聯合國部隊像幾年前開進朝鮮那樣開進匈牙利,便有可能發生世界大戰。尤其是中共方面,對赫魯曉夫提出了尖銳批評,認為蘇聯首先就不應該在匈牙利製造混亂。事件既已發生,更不該撤軍,活活斷送匈牙利社會主義前途,認為蘇聯這種做法是「虎頭蛇尾的機會主義作風」。
11 月1 日晚上,納吉政府的國務部長卡達爾·亞諾什和另一位高級領導人明尼赫·費倫茨忽然神秘地失蹤了。第二天,又有五、六位黨和政府的高級領導銷聲匿跡,去向不明。納吉政府開始焦急地尋找他們,卻毫無蹤影。
最後,不得不向人民宣佈:國務部長等人已經失蹤。
納吉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幾個小時前還宣稱要跟蘇軍坦克戰鬥的第一書記兼國務部長卡達爾·亞諾什,這時正坐在蘇聯大使館安德羅波夫大使寬敞的辦公室內。
而此時此刻,蘇軍坦克群正從四面八方越過匈牙利邊境,向首都布達佩斯挺進。
11 月3 日,蘇軍坦克部隊已經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將布達佩斯城圍得鐵桶一般。
納吉深知,蘇聯此番捲土重來肯定與卡達爾等人的神秘失蹤有關,他心頭不由蒙上了一片沉重的陰影。他代表匈牙利政府三次向蘇聯大使館提出抗議。安德羅波夫表示,可以談判、商討關於撤軍的問題,希望納吉派出一個代表團前往距布達佩斯約25 公里的特克爾蘇軍司令部談判。
代表團由四人組成,團長是年輕的國防部長馬勒特爾。其他三位是:國務部長費倫茨·埃爾代、參謀長伊·科瓦奇將軍和得奇上校。臨行前,納吉叮囑馬勒特爾,一旦到達蘇軍司令部所在地特克爾,便立刻向他報告到達的消息。此後,每隔半小時聯繫一次,電告談判細節。
一個小時後,馬勒特爾一行到達預定地點,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很快就達成了一項原則協定:蘇聯人同意將軍隊撤走,唯一的分歧是撤軍的時間。
馬勒特爾電話裡的聲音顯得很樂觀。
下午,暫時休會,雙方各自研究一些細節問題。晚上10 時,談判繼續進行。馬勒特爾按納吉總理的要求,每隔半小時電話匯報一次。
到了午夜時分,蘇聯代表提議暫時休會,大家到休息室用餐,休息一會,然後再舉行簽字儀式。
休息室裡已經擺好了餐宴。雙方頻頻舉杯慶賀談判成功,氣氛極其友好熱烈。
正當餐宴進行到高潮時,突然一夥人闖了進來,為首的是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即克格勃)主席謝洛夫將軍,他手握一把大號毛瑟手槍。身後緊跟著蘇聯保安部的幾個軍官。
代表們手裡還擎著酒杯,房間裡鴉雀無聲,空氣像凝固了一般。謝洛夫將槍口對準馬勒特爾的胸膛,冷冷地說:「您被捕了!」
曾經在西班牙國際縱隊與法西斯作戰的馬勒特爾此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腰間,但接著又垂下。他很清楚,反抗毫無意義。
他的臉漲得通紅,開始結結巴巴地向蘇聯人表示抗議。
謝洛夫一言不發,只是冷笑著盯著他看。
馬勒特爾的臉色漸漸慘白,他聳了聳肩頭,說:「啊,原來如此!」接著,他們四人被押離會議廳,解除了武裝,送到兵營大院中,分別囚禁起來。
此時,在布達佩斯,守候在電話機旁的納吉正為馬勒特爾的電話聯繫中斷而焦慮不安,他預感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他派出一輛坦克,前往談判地點,恢復政府與代表團之間的聯繫。
坦克部隊的一名副團長被任命為談判代表,坦克的炮塔旁豎著一面白旗,火速駛往特克爾。一路上,他用無線電不斷地向政府大廈報告情況:「我們正在接近特克爾..我們遇到了蘇聯坦克!是約瑟夫·斯大林型坦克!」
「它們讓我們通行了..又過了一個哨卡..有兩輛蘇聯坦克跟在我們後面..」
「我們來到大門口了,他們示意我們開進去..有士兵向我們跑過來..我要下車跟他們交涉了。」
接著,電話裡傳來坦克的轟鳴聲和一片嘈雜聲。突然,一聲清晰的、帶俄國口音的匈牙利語在電話裡震響:「滾下車,可恥的叛徒!苞我們走!」
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納吉和圍繞在辦公桌旁的人們驚呆了。至少一分鐘,大家都沉默無聲。
此時,時鐘正指向凌晨一點。
也就在這天晚上,在蘇聯大使館內,安德羅波夫大使正向卡達爾最後施加壓力,軟硬兼施地勸卡達爾離開納吉政府,在蘇聯的支持下組織一個新政府。在此之前,卡達爾還一直猶豫不決。安德羅波夫拋出了手中的底牌:馬勒特爾和他的政府代表團已被誘捕,匈牙利抵抗力量的軍事首領們已被解決。卡達爾已經別無選擇,在一陣痛苦的沉默之後,他終於接受了安德羅波夫的「建議」。
1956 年11 月4 日凌晨3 時,上千輛蘇聯坦克攻入了布達佩斯,在密集炮火掩護下衝進了城裡各主要街道,佔領了交叉路口、車站及橋樑,包圍了政府大廈和陸軍總參謀部。
炮聲震撼著整個布達佩斯,火光沖天,映紅了夜空。
匈牙利人奮起反抗,與蘇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匈牙利陸軍坦克團的T 一34 型輕型坦克與蘇軍坦克接上了火;在基裡安兵營、切佩爾工廠區和科爾文街等許多地點都發生了激烈的戰鬥。
凌晨6 時,收音機裡傳出了成立以卡達爾·亞諾什為首的「匈牙利工農革命政府」的消息。新政府由8 名成員組成。它的簡要綱領是:保衛民族獨立,捍衛社會主義制度,恢復法律秩序和安寧,保持同社會主義國家的友好關係。新政府還宣佈,已經向蘇聯政府提出要求,請求蘇聯紅軍幫助恢復國內秩序。
黎明時分,隨著槍炮聲越來越激烈,廣播喇叭裡再次傳來納吉的聲音,這是他最後一次宣告:「我是部長會議主席伊姆雷·納吉。蘇聯軍隊已於今天早晨開始進攻首都,公然企圖推翻匈牙利的合法民主政府。我們的軍隊在戰鬥,政府依然存在。我向匈牙利人民和全世界報告這一情況。」
蘇軍很快就攻下了議會大廈,當他們一腳踢開納吉辦公室的門,衝進房間,卻發現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房間裡還響著納吉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一台錄音機裡傳出來的..上午9 時,戰鬥還在進行。基裡安兵營的匈牙利正規部隊正與蘇軍坦克部隊展開激戰。蘇軍坦克群對兵營進行了猛烈的炮擊。直到11 月7 日清晨,兵營被攻克了,蘇軍在那裡只找到重傷員和許多屍體。而他們自身的損失也不小。
在切佩爾大型鋼廠,武裝的工人用燃燒瓶給蘇軍坦克造成嚴重損失,不少蘇聯坦克手被燒成一段段焦炭。
在烏洛伊街工人居住區、馬克思廣場、卡爾文廣場及科爾文街等據點,武裝的匈牙利人用反坦克手雷、燃燒瓶和反坦克火箭筒把一輛輛約瑟夫·斯大林型坦克打得熊熊燃燒。
為了鎮壓反抗者,蘇軍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殘酷的報復,將工人居住區的一幢幢樓房夷為平地。
大規模的武裝對抗持續了兩天兩夜。直到11 月15 日,各地零星的抵抗才完全被鎮壓下去。
在蘇軍的這次入侵中,兩萬多匈牙利人喪生;15 萬人被迫逃離了匈牙利,成為背井離鄉的難民;還有成千上萬參加暴動的青年學生和工人被押上火車,強迫運送到蘇聯各地的「勞動營」和西伯利亞森林充當苦力。
11 月4 日凌晨,當議會大廈被攻下之前,納吉和一些政府成員從秘密通道逃到了南斯拉夫駐匈牙利大使館,尋求政治避難。和納吉一起去那裡的還有15 名政府高級首腦和他們的家屬。
蘇聯人得知這個消息後,在使館那座白色的大樓前布下嚴密的監視,坦克來回巡邏,並制訂了相應的行動方案。
在克格勃頭目謝洛夫的指示下,他們選派神槍手埋伏在南斯拉夫大使館附近,用高倍望遠瞄準器對準每一個窗口。
11 月5 日下午3 點左右,蘇軍槍手發現使館一個房間的玻璃窗裡面出現一個人,個頭肥胖,留著小鬍子,戴著一副夾鼻眼鏡,外形特徵很像納吉。
謝洛夫將軍斷定那人正是納吉,命令槍手瞄準射擊,爭取一槍擊斃!
槍聲響了,窗戶裡那個人應聲倒下。這一槍正中腦袋。納吉必死無疑!
下午5 點,謝洛夫等人正要舉杯慶祝,有消息傳來:被打死的那個人不是納吉,而是南斯拉夫的一名外交官,此人長得很像納吉。
南斯拉夫國家元首鐵托就此事向蘇聯政府表示「遺憾」。赫魯曉夫惱羞成怒,狠狠地把謝洛夫訓斥了一頓。
蘇聯放棄了擊斃納吉的計劃,轉而採取通過外交途徑誘捕納吉及其同夥。
南斯拉夫大使館在得到匈牙利新政府保證納吉等人的生命安全的前提下,最終同意交出納吉,讓他回到自己的住宅裡,加以監護。而且移交工作必須在南斯拉夫外交官的監督下進行。蘇聯政府表示完全同意。
可是,當納吉等人乘坐的大客車剛駛離大使館不遠,突然從路邊衝出幾輛蘇聯坦克,將客車包圍起來。蘇聯保安部門的軍官不顧南斯拉夫外交官的抗議,強行衝入車內,將納吉等人綁架而去。
到了蘇軍總司令部,迎上來的是克格勃總頭目謝洛夫,他驕傲地做了個手勢,說:「請下車吧,您到家了,伊姆雷·納吉同志!」
納吉和他的朋友們端坐著,拒絕下車。
謝洛夫將軍微笑著一揮手,一群蘇聯保安人員上前將他們一個個強拉出車外,婦女和兒童都嚇得尖叫起來。
隨後,納吉等人被送往鄰國羅馬尼亞去「療養」。匈牙利工農革命政府在發表的公告中稱:「伊姆雷·納吉一行在相互理解的氣氛中受到了羅馬尼亞政府的熱情款待。」
事實是,羅馬尼亞人在接待方面是合乎禮儀的,但納吉等人的行動自由卻受到嚴格的限制。蘇聯政府一開始是採取軟的方法,同他談判,要他作「自我批評」,並且揭露這場「反革命事件」的同謀。作為他重返匈牙利的條件,還必須公開宣佈這次事件是「反革命暴亂」。然而,納吉拒絕了這些要求。
之後,情況就開始惡化。1957 年l 月初,蘇聯召集各東歐「兄弟黨」在布達佩斯開了一次會,專門討論納吉問題。
兩天後,匈牙利共產黨在一份公報中為納吉問題定了性。公報中說:「伊姆雷·納吉及其政府的背叛,為匈牙利的法西斯反革命開闢了道路。」他們是「社會主義的叛徒」、「西方帝國主義的走卒」。
與此同時,新政府宣佈在暴動期間成立的一切組織均為非法組織,勒令限期取締。
1 月19 日夜間,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逮捕席捲匈牙利,僅布達佩斯就有2000 多人被捕。當天夜裡,大部分人被集體槍決。
1957 年12 月,納吉等人被秘密押回匈牙利國家監獄,準備由匈牙利法庭審判。
在此之前,由於南斯拉夫和蘇聯的關係急劇惡化,鐵托指責赫魯曉夫擺出一副「太上皇」的架子,要各兄弟黨跟著蘇共的指揮棒轉,並拒絕在承認克里姆林宮對其他兄弟黨享有指揮權的公報上簽字。這使得赫魯曉夫氣急敗壞。下決心盡快了結納吉一案,殺一儆百。
1958 年2 月6 日,布達佩斯「人民法庭」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首次對參與暴動的前匈牙利政府官員和軍隊成員進行了預審。納吉等人態度堅決地否認自己犯罪。
4 個多月後,1958 年6 月9 日,秘密法庭再次開庭,審判了其他一些被告,其中包括在暴動中參加與蘇軍坦克部隊作戰的匈牙利陸軍第33 坦克團的官兵。上校團長麥切裡和幾十名坦克手以「謀殺」罪被判了死刑。幾個小時後,執行了絞刑。這些士兵年齡大多數不過20 來歲,好幾個在臨上絞架時都嚇得昏死過去。
最後,輪到納吉了。
1958 年6 月15 日,秘密法庭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開庭。他們特意在屋頂上懸掛強烈的白色聚光燈,使囚犯們睜不開眼睛。在隔壁的一個廳裡,蘇聯特使鮑利斯·舒米林、謝洛夫、安德羅波夫和卡達爾為首的匈牙利工農革命政府的成員,都在暗處觀看審判。
伊姆雷·納吉站在第一被告席上。
納吉的辯護律師首先指出納吉在國家政治中的作用,接著,又指出,武裝暴動的責任應由腐敗的拉科西——格羅領導集團承擔。納吉當時曾以書面形式警告過黨的最高權力機構可能發生的嚴重危險;而後來,他又是在蘇聯人的壓力下出任總理的。他在匈牙利實行新方針和改革措施順應了歷史的發展和人民的要求..律師的辯護引起法庭庭長的極大恐懼,他站起身來大聲警告:「如果你繼續污蔑偉大的蘇聯和我黨領導人,你自己不久也將坐在被告席上!」
律師向庭長鞠了一躬,接著又列舉了意大利共產黨領導人陶裡亞蒂、奧地利共產黨政治局委員菲捨爾等人對1956 年匈牙利事件的看法。
庭長再次打斷了他的辯護,指責他引述的不過是修正主義者的觀點。然後,他宣佈休庭。
半個小時後,重新開庭。
庭長宣佈,被告可以作最後的一次發言。
伊姆雷·納吉站起來,手扶著圍欄,態度鎮靜地說:「我曾兩次在我國努力維護社會主義這個詞的榮譽,那是在1953 年和1956 年。第一次,拉科西出來反對我;第二次,反對我的則是整個蘇聯的武裝力量。在這個由熱情和仇恨構成的訴訟中,我必須為了我的思想而犧牲我的生命。我願意奉獻它,因為照你們的觀點它已失去了價值。我相信,歷史終將宣判殺害我的劊子手,只有一點是違背我的意願的:將來由殺害我的人來替我平反昭雪。」
法庭鴉雀無聲。
隔壁房間裡的蘇聯人和卡達爾等匈牙利新政府的成員們也一聲不響。他們是這場審判的真正法官。
接下去,法官轉向另一被告——納吉政府的國防部長,非共產黨員的陸軍上將帕爾·馬勒特爾。他問道:「你的職業?」
馬勒特爾回答:「匈牙利共和國國防部長。」
法官糾正:「是前國防部長。」
馬勒特爾反駁道:「不!匈牙利部長會議主席伊姆雷·納吉覺得自己仍然是總理,這可以馬上加以證實。」
馬勒特爾說完與納吉相視而笑。
法官轉向第一被告:「被告伊姆雷·納吉,你想提出赦免申訴嗎?」
「不!」納吉用一個字回答。
法官又問第二被告:「帕爾·馬勒特爾,你想提出赦免申訴嗎?」
回答也是一個「不」字。
法庭庭長緩緩地站起來,用平板板的語調宣佈最後的判決:「人民法庭,以匈牙利工人階級和全體勞動人民的名義宣判:伊姆雷·納吉死刑,立即執行..」
納吉面無表情。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同時被宣判死刑的還有馬勒特爾、記者米克洛什·基邁什;原國民警備隊司令、布達佩斯警察局局長山多爾·科帕奇被判無期徒刑;其餘一些被告分別被判處12 年以下5 年以上有期徒刑。
宣判結束,隔壁房間裡的蘇聯人和卡達爾等人握手慶賀。
1958 年6 月16 日,星期一。中央監獄的小拘留所院內豎起了三座黑森森的絞架,周圍佈滿了荷槍實彈的保安軍官,牽著狼狗的警官在四周巡邏。
蘇聯特使舒米林和謝洛夫,還有匈牙利新政府的領導人則集中在刑場敖近一個隱蔽的地方「監刑」。
6 點30 分,三名死刑犯被帶到絞架下面。
第一個被押上絞架的是米克洛什·基邁什。這位年輕的記者在1956 年的事變中過分活躍,被認為「犯下了極其嚴重的罪行」。他微笑著同納吉、馬勒特爾吻別之後,迎著死神走上絞架。
接著,是國防部長帕爾·馬勒特爾。他走上生命終點的台階時,臉色蒼白,眼珠裡佈滿了血絲,聲嘶力竭地呼喊一聲:「社會主義的、獨立的匈牙利萬歲!」
最後,輪到納吉,他像平時走上演講台一樣走上絞架。當絞索套在他粗壯的脖子上時,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高喊一聲:「社會主義的、獨立的匈牙利萬歲!」
這個有40 年黨齡,曾在蘇聯度過15 年光陰,在匈牙利黨和政府中身居要職達20 多年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知名人物,在一陣痛苦的抽搐之後,結束了他的生命。
當天的匈牙利報紙都刊登了由司法部公佈的一條簡短的消息:「匈牙利十月反革命事件的主謀伊姆雷·納吉、帕爾·馬勒特爾、米克洛什·基邁什和約什卡·希拉基等4 名主犯,因陰謀推翻匈牙利合法制度、叛國投敵、軍事嘩變等罪行,被匈牙利人民法庭判處死刑。死刑已於今天早晨6 時執行。」
實際上,約什卡·希拉基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已被秘密處死了。
蘇聯的《真理報》迅速轉載了這個消息,並且評論這一判決是「嚴厲和公正的」。
(華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