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母狼的故事

瀾滄江,從中國西南的崇山峻嶺中奔流直下,兇猛的洪流捲著巨大的浪頭,在湍急的江面上形成了一個個黑洞洞的漩渦。在漩渦和漩渦之間,漂浮著一塊塊綠色的浮島,那是從上游漂下來的被江水連根拔起的大樹和竹蓬。

這些綠色的植物糾纏在一起,枝椏摟抱,浩浩蕩蕩,順江而下,它們時而被沉入水底,時而又被浪頭推出了水面。

在激流洶湧的瀾滄江邊,一頭肥壯的香獐,正拚命地奔跑著。在它身後,一隻凶悍的狼,緊追不捨。這是只母狼,我們就稱它為母狼白莎吧。

可憐的香獐從日曲卡山麓的樹林一直逃到江邊,眼看著就要被母狼追上了。突然間,香獐騰空一躍,跳到從岸邊漂過的一塊浮島上。母狼怎能看著到口的獵物就這樣從鼻子底下逃走?母狼也跟著躍上浮島,逼向驚慌失措的香獐。香獐蜷縮在浮島邊緣的樹杈上,背後是江水,沒有退路。香獐的眼睛裡流露出驚駭、絕望的神情。母狼貪婪地一步步逼近獵物,它想用尖利的狼牙和前爪把香獐的胸膛撕開,美美地飽餐一頓。正當母狼的前爪落到香獐肩胛的一瞬間,香獐突然掉頭一躥,「■通」一聲扎進江裡。江裡冒起一股水柱。母狼氣壞了,它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香獐在浪谷裡升沉掙扎。它恨不得也跳進江裡,狠狠地咬斷香獐的喉管,可是它不會游泳。母狼流著涎水,在心裡狠狠地詛咒著。

母狼白莎歎息一聲,悻悻地走回浮島的另一端。猛然,它倒吸了一口冷氣!啊島早已被洪流挾裹著,遠離了江岸。浮起的浪頭正捲著它衝向下游。

白莎焦急地大聲嚎叫起來,它向同類——日曲卡雪山山麓的狼群呼救。不一會,岸邊出現一群奔騰的小黑點。白莎知道,那是大公狼匹克帶著它朝夕相處的夥伴沿著江岸追趕它。白莎甚至看見匹克衝進江裡,但兇猛的浪頭立刻把它擊退了。匹克救不了它。

白莎悲哀地嚎叫著,無可奈何地望著狼群離自己越來越遠。它聽見瀾滄江邊狼群淒厲的長嚎,彷彿在為自己出殯送葬。

浪濤聲轟隆隆地響著,白莎狐獨地呆在浮島上,任憑著江流一瀉而下。

起先,它還存在一線希望,希望這神秘的江流會突然把浮島衝回江岸,只要離開了深不可測的江心,靠近淺水區,它就能掙扎著游上岸,回到日曲卡山麓。但浮島始終在江心漂流。白莎的希望破滅了。

天漸漸地黑下來,浪也越來越猛地衝擊浮島,由樹枝糾纏起來的浮島,對白莎來說,無疑是一座活動的墳墓。它知道,浮島隨時有可能被浪頭衝散,它隨時有可能葬身江底。白莎,這只陸地上的猛獸,在水裡,只能悲哀地聽憑命運擺佈。

第二天的黎明,浮島漂過獨龍峽,兩岸懸崖峭壁,急流挾著浮島飛速衝向山澗,轟隆隆的巨響,震得白莎頭暈目眩,彷彿跌進萬丈深淵,碗口大的樹枝被磯石撞得斷裂開來,白莎心驚膽顫。它想,這回完了,浮島一裂,自己就會沉入江底,成為醜陋的江豚可口的點心。它閉上眼睛,等待死神降臨。

幸運的是,浮島竟奇跡般地闖過了獨龍峽。

又一個夜晚來臨了,母狼餓極了。這種飢餓使它恨不得把高懸在夜空中的月亮當餡餅吃掉。浪花不時衝上浮島,劈頭蓋臉地澆在它身上。它又冷又餓,只好嚼樹葉充飢。樹葉又苦又澀,勉強吞下幾口,一會兒又吐出來。這樣受折磨真不如死了好,白莎真想往江裡一跳,結束一切驚恐和痛苦,但動物求生的本能使它不肯真的去自殺。

月亮升起來,太陽沉下去,月亮沉下去,太陽又升起來了。四天、五天..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天,浮島仍頑強地在江心漂流。白莎在水裡浸泡得渾身筋骨麻木了,它衰弱到極點,趴在樹枝中間,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離日曲卡山麓很遙遠了,白莎再也無法回到它的夥伴中間去了。恍惚間,它覺得太陽變成了藍色,高山冰雪融化成的瀾滄江水似乎變成了溫泉。奇怪,被獵人剝了皮的公狼傑莫怎麼會跑來舔它的脊背?自己已經死了嗎?

「呼」,一聲巨晌,把白莎從昏迷中驚醒,它費勁地睜開眼皮,眼前是一片籐蘿交錯的大林莽。

原來,浮島從瀾滄江的上游日曲卡山麓漂進了下游西雙版納的猛罕森林。在一個陡急的江灣裡,浮島被激流衝出江心,撞在岸邊,陷在一片淤沙裡。這樣,白莎終於得救了。它使盡力氣,顫顫悠悠地爬上岸。金沙灘上,一具被老虎吃剩下的野牛屍骸,散發出一股惡臭。白莎走過去,驅散了野牛身上的一大群蒼蠅,連嚼帶吞地飽餐了一頓。然後,它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鑽進密不透風的林莽。

白莎大病了一場,但終於活了下來。它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漂流到了西雙版納,它只覺得這裡和遙遠的日曲卡山麓完全不同。這兒沒有高山積雪,沒有寒冷,沒有飢餓。這兒的植物瘋長,野兔、沙灘、田鼠..各種動物多得讓它不用追捕,每頓都能吃得飽飽的。日曲卡山麓可不同。那兒氣候寒冷,食物匾乏,特別是冬天,寒冷迫使狼快追猛跑,血液沸騰。狼是冰雪的精英,輕柔的雪花把狼毛擦得濃密閃亮,像塗了一層彩油。現在,這裡整天熱氣騰騰,像生活在大火爐裡。狼沒有汗腺,只能張開大嘴,伸長舌頭來散熱。炎熱的氣候使白莎懶得動彈,行動也明顯遲鈍了。緊湊的狼毛鬆弛開來,失去了光澤。白莎很擔心,照這樣下去,自己會退化成一條狗。狼是最看不起狗的。狗只能搖著尾巴向人類乞憐,而狼的尾巴永遠是豎直的。

為了不使自己變成狗,白莎在山崖上找到一個陰暗潮濕的山洞。白天它躲在裡面睡覺,晚上出來覓食。可是,在這裡,它用不著追捕撕咬,就能輕易地吃飽,比起在日曲卡山麓的生活,真是乏味極了,只有在和猛獸爭食搏鬥中,狼才能表現出更勇敢、更凶殘的本性來。在西雙版納,白莎無用武之地,只好懶散地過著日子,而最令它難受的是孤獨。

氣候可以漸漸適應,但孤獨卻無法排遣。病好後,白莎就開始尋找自己的同伴。一連幾天,它轉遍了山洞周圍的幾十座山頭和一片片樹叢,都沒有發現狼的蹤跡。在山坡上吃草的牛和馬,在水塘裡嬉戲的鴨和鵝,都把它誤認作狗,見了它既不驚慌、也不逃避。有一天,它經過山寨邊的水田,迎面來了一夥人,見了它,不但沒打它,反而驚歎道:「誰家養的狗,這麼漂亮!」

西雙版納確實沒有狼。

它太孤獨了!

在日曲卡山麓,多熱鬧啊。幾十條狼生活在一起,雖然狼群為了爭食、爭寵和爭偶,互相吵架、鬥毆、角逐甚至互相殘殺,但總比孤獨好受些。再說,在狼群中,有哪條狼敢欺負它白莎?它是頭狼匹克最寵愛的母狼啊。

如今,山洞裡,只有冰冷的石壁和它作伴。再也沒有大公狼匹克的愛撫了,再也沒有其它母狼充滿妒嫉的眼光了,再也沒有充滿血腥味的圍獵廝殺了。

白莎覺得無聊透了,雖然為了增加樂趣,有一次它獵到一隻馬鹿,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口咬斷獵物的喉管,而是先咬傷馬鹿的腿,看著它一瘸一拐地在灌木叢裡哀嚎逃命,自己才慢悠悠追趕著,馬鹿驚恐和絕望的叫聲把整個山谷攪得淒淒惶惶的。但是,久而久之,殘酷的遊戲也失去了樂趣。

只有在日曲卡山麓,血腥的廝殺才能刺激狼的神經,使它們成為狼性十足的凶殘動物。而在這裡,西雙版納的平靜生活使白莎失去了興奮,失去了激動,失去了冒險。於是,生活也就失去了意義。白莎開始在回憶中度過漫長的一天又一天。

忽然有一天,一股風帶著狗的氣息吹進洞裡。懶散的白莎沒心思去理會狗,它最討厭狗了。在日曲卡山麓,那些討厭的牧羊狗、獵狗、看家狗,一旦發現狼,遠遠地便會狂叫亂吠,呼喚手握獵槍的主人。這兒的狗從沒見過狼,所以這隻狗悄悄地摸到山洞口來了。白莎覺得這狗傢伙真是又笨又蠢。

它站在洞口,豎著耳朵正朝裡面「汪汪」亂叫呢。白莎又覺得很可笑,狗傢伙一定把它誤認作同類了。這倒挺有趣的。白莎佯裝睡著了,它想看看這隻狗倒底想幹什麼。

這是一條大公狗,它的個頭跟白莎差不多,它叫了幾聲,見白莎毫無反應地躺在那裡,便搖動尾巴,圍著它嗅嗅聞聞。白莎知道,狗搖尾巴是表示親近和友好。它活得很寂寞,它想好好戲弄一下這愚蠢的狗傢伙,然後再咬死它。白莎睜開眼打量了一下大公狗。

這一看,白莎的心突然「格登」了一下,大公狗除了尾巴,體型跟狼差不多,尖尖的耳朵,半黃半黑的毛..大公狼匹克的毛也是半黃半黑的,白莎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溫情。於是,它眨巴著狼眼,裝出一副嬌弱的媚態來。

大公狗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它貼著白莎,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沉重。突然大公狗一扭腰跑出山洞,一會兒它叼著一根肉骨頭又跑回洞來,把肉骨頭吐在白莎眼前。

一根骨頭,在白莎眼裡本來是最不屑的,它在心裡譏笑大公狗的舉動,但它知道這是大公狗在討好它。白莎像一切雌性動物一樣,也喜歡雄性的奉承和慇勤。它還是裝出極餓的樣子,津津有味地啃起肉骨頭來。

大公狗高興得嗚嗚低聲叫喚,它伸長濕淋淋的舌頭,在它脊背上舔了一下,白莎打了個哆嗦,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厭惡。要是此刻是大公狼匹克在舔它該有多好!可惜,匹克在遙遠的日曲卡。白莎雖然最看不起被人類馴化的狗,但此時,它還是忍住了。

大公狗見白莎沒有反對,就越來越大膽了。它又舔它的腿、舔它的脖頸、最後舔起它的鼻樑和耳朵來了。大公狗的下巴在它額眉間深情地摩挲著,毛茸茸的狗脖子全暴露在狼的嘴下,尖利的狼牙已經觸摸到狗的喉管了,它聽見那喉管裡血脈的跳動聲,它喜歡聽喉管被咬斷的脆響,喜歡聞又燙又粘的血漿噴射在臉頰上的血腥味,它心裡突然湧動起一股強烈的野性,張開大嘴,將狼牙對準大公狗的喉管。可是,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迫使它放棄了這種野蠻的企圖。

它太寂寞了,它需要異性的愛撫、需要伴侶。雖然狗和狼是死敵,但在亙古時代,它們是同一祖先,它們是可以結成伴侶的。

從此之後,大公狗每天深夜都到山洞來和白莎幽會。大公狗是猛罕大森林小鳳山腳下檳榔寨龍柯老爹養的家狗,名叫帕帕。

帕帕每次來山洞,老遠就搖著尾巴,銜著一隻魚頭或者肉骨頭來討好白莎。不久,這種狗的諂媚,令它厭膩了。有好幾次,它野性衝動,咬掉帕帕的好幾口狗毛。但帕帕總是忍讓著,不跟它打架。白莎早已習慣了日曲卡山麓公狼粗野的舉止,對文質彬彬的帕帕,它很反感。讓大公狗做自己生活的伴侶,白莎覺得很委曲,但沒辦法,至少,帕帕能幫它排遣寂寞和孤獨。

漸漸地,白莎習慣了狗模仿人類的酸溜溜的愛。有時,它也把自己吃剩下來的鹿腿留給帕帕嘗個鮮。動物也是有感情的。

兩個月後,白莎懷孕了,它想,這塊炎熱、豐腴、神奇的土地上沒有狼的歷史結束了。在猛罕森林,狼的子孫將稱霸闖蕩。它相信自己一定會生出標準的狼崽來。

帕帕更加體貼、關心它。白莎也很感激帕帕,它已經有點喜歡帕帕了。

但它心中又充滿了恐懼,它害怕狗爸爸會把狼崽馴化為狗。白莎需要的是能真正征服這塊土地的狼種。

白莎想擺脫帕帕。它想藉故和帕帕鬧翻,惡狠狠地干一架,從此一刀兩斷。可是帕帕是條狗,你越壓,它越軟,這辦法行不通。白莎又想躲得遠遠地,但狗的嗅覺很靈,它會沿著氣味追上來。唉,要是帕帕在來山洞的路上被豹子吃了就好了。可是帕帕仍天天來,攪得白莎心煩意亂,它一定要設法擺脫狗的陰影。

好幾次帕帕來陪它,它想下決心咬死帕帕,可每當它的牙觸到帕帕的喉管時,它又下不了口,帕帕善良得對它一點沒有提防。帕帕待它那麼好,它實在捨不得咬死它。

猶猶豫豫地,一晃就是兩個月。

那天,白莎感到腹中的小寶貝在不安地躁動,它預感到自己快要生崽了。

再也沒有時間動搖徬徨了。它決定讓帕帕沒有痛苦地死去。當帕帕再次用下巴來摩挲它的額頭時,它拼足力氣,閃電般地咬斷了帕帕的喉管。可憐的帕帕,死了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白莎舔淨了帕帕身上的血,然後拖著它埋進一個土洞裡。這是它第一次咬死動物而沒有撕開它的胸膛。白莎自己也覺得它不像一條狼了,它實在不忍心吃掉帕帕。掩埋了帕帕,白莎已累得精疲力盡。總算沒有狗了,它的小寶貝該出來了。

白莎生下三隻小狼崽。

第一隻,露出金黃的茸毛,黃色像征著土地,唔,可愛的黃黃。第二隻,露出又黑又亮的茸毛,黑色像征著征服,唔,可愛的黑黑。可是第三隻,白莎看了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絕對不是狼,這是一條小花狗!白莎不知道,帕帕的祖母是條大花狗。雖然帕帕毛色跟狼差不多,但隔代遺傳,白莎的崽子竟有一種花狗。白莎氣極了,它感到噁心,不能讓花花與黑黑、黃黃在一起,狗的德性會軟化狼的意志,為了讓黑黑、黃黃成為真正的狼種,白莎不得不下狠心把可憐的花花吞進肚子裡。

白莎對黑黑、黃黃傾注了全部的母愛,它為它們捕食、餵奶,帶它們在草坪上捉青蛙、追蜻蜓。同時,白莎也培養它們的殘忍性。

有一天,白莎叼著一頭小馬鹿回山洞,小馬鹿呦呦呻吟,瑟瑟發抖。黑黑和黃黃圍著小馬鹿嗅嗅聞聞,誰也不敢上前去撕咬。白莎跳上去,一口咬斷小馬鹿的喉管,麻利地扒開小馬鹿的胸膛。黑黑、黃黃瞪著驚奇的眼光,看著媽媽表演,它們還不習慣血腥的殺戮。

狗的惻隱之心,在白莎心中掠過一道不樣的陰影,它要培養小狼崽具有凶殘的狼性。

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白莎潛進檳榔寨,拖來一個吱吱亂叫的豬娃,它要用豬娃來做狼崽的訓練品。清晨,黃黃和黑黑醒了,餓得嗷嗷叫。

白莎把豬娃放出洞,黑黑和黃黃興奮地追出去,它們攔住豬娃的逃路,把豬娃打翻在地。但兩個淘氣的小狼崽竟在草地上和豬娃打著玩著,一點也沒生死拚搏的狼勁。白莎威嚴地嚎了一聲,嚇得黑黑猛地撲到豬娃身上,豬娃亂踢亂叫,一口啃在黑黑的肩胛上,黑黑疼得怪叫一聲,更加用力地死死踩住豬娃。白莎看了很滿意,啊,不愧是狼崽!黃黃在一邊呆呆地望著鏖戰中的黑黑,眼裡露出一絲驚訝,一絲傷心。白莎心裡暗暗罵道:真沒出息!

這時,黑黑稚嫩的狼嘴已經咬住豬娃胖嘟嘟的頸窩了,黑黑顯露出狼的凶性,它不顧一切地準備咬下去..

突然,黃黃「汪」地叫了一聲,一聲狗叫!白莎愣住了,它沒聽錯,黃黃發出一聲狗叫,而不是狼嚎!黑黑也呆住了,它把黑腦袋從豬娃的頸窩來探出來,惶惑地望望白莎,又望望黃黃,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白莎憤慨地嚎叫著,它想把黃黃身上的狗魂嚇掉,然而黃黃卻仍然像條討厭的小狽汪汪亂叫。它竟跑到黑黑面前,使勁擺動尾巴,乞求黑黑放掉獵娃。黃黃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哀怨淒惋的神情。

搖尾巴,這純粹是狗的習慣,沒有誰教過黃黃,黃黃無師自通。黃黃的血管裡有一半狗的血液,黑黑受到感染,它從豬娃身上跳了下來。

憤怒的白莎重新叼回逃跑的豬娃,放在黑黑面前。黑黑望著黃黃,猶豫著不敢上前。黃黃一個勁地搖尾巴,一個勁地汪汪學狗叫。黑黑也模仿著,跟著叫起來。這下差點把白莎氣暈過去。它撲上去一口咬掉黃黃搖動的尾巴,它寧可黃黃沒有尾巴,也不許它搖動一條狗尾巴。這一招真靈,黑黑立刻停止模仿黃黃,黃黃尾根血淋淋的,它委曲地汪汪亂叫。白莎毫無憐憫之心,它又在黃黃脊樑上猛咬一口,威逼黃黃去撲咬豬娃。黃黃害怕地連連後退。

真是沒出息!白莎氣得撇下黃黃,嚎叫著在黑黑背後督戰,黑黑拚命地往黃黃身上靠,彷彿要靠到狗性上去。

豬娃趁機逃跑了。白莎立在山洞口,怒火萬丈。它絕對沒想到,黃黃空長著狼的身軀,如果這樣下去,黑黑也會變成一條狗的。必須讓血的教訓喚醒黑黑狼的意識。白莎猛地撲向黃黃,一口咬斷它的喉管。黃黃在血泊中掙扎著。黑黑渾身顫抖,眼睛裡蒙著一層晶瑩的淚花,白莎伸出血腥的舌頭,怒視著黑黑,它要讓黑黑記住,當狗是沒有好下場的!你是一條狼,你不願和你兄弟落得同樣下場,那你就撲上去!

突然,黑黑髮了瘋地撲到黃黃身上,用尖利的爪子扒開黃黃的胸膛,剛剛長成的狼牙拚命地撕咬著黃黃的內臟,弄得滿身都是血污。

終於,黑黑從掏空的黃黃的胸膛裡抬起頭來,白莎發現,黑黑眼裡的淚水早已燒乾了,稚氣可愛的神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殘忍的眼光,它陰沉著臉,用乾澀嘶啞的嗓子發出了一聲狼嚎。

經歷了這次血腥的洗禮,黑黑變成了一條狼!白莎感到自豪,它吃掉帕帕,吃掉花花,又犧牲了黃黃,終於把黑黑培養成一條真正的狼!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它覺得值得。它深情地舔著黑黑身上的血污,心裡充滿了悲哀後的喜悅。

從此,白莎帶著半大的狼種外出捕食,它要把黑黑訓練成匹克那樣本領高強的大公狼。

一天,它們追逐一頭岩羊。岩羊逃上一座懸崖已無路可逃,黑黑勇敢地朝岩羊撲去。就在黑黑的前爪搭上岩羊脊背的一瞬間,岩羊飛身一躍,帶著黑黑滾下萬丈懸崖。白莎悲憤地長嚎一聲,啊,它失去了黑黑。

芭蕉寨俊罕老爹和孫子農炳亨到小鳳山來打獵,這一老一少,今天運氣不佳,在山裡轉了大半天,只打到一對斑鳩。太陽落山了,爺孫倆準備回家。

在山腳下,農炳亨突然發現一隻摔死的岩羊,還有一條受重傷的小狽。農炳亨把受傷的小狽抱在懷裡,發現它還有一口氣。他對爺爺說:「好漂亮的小狽,我要帶回去養它。」

於是,爺孫倆扛著死岩羊,抱著小狽回寨子了。這小狽,就是黑黑。

黑黑在農炳亨的懷裡甦醒了,它想起母親白莎告誡過它:人類是狼的死敵,它很恐懼,它想掙脫農炳亨的懷抱。但它傷得太重。農炳亨疼愛地撫摸著它說:「小寶貝,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讓我們做個好朋友吧。」

它雖然聽不懂農炳亨的話,但它明白眼前的少年對它沒有敵意。農炳亨給它餵了一缽稀飯,黑黑餓極了,它一口氣吞下好多熱稀飯。黑黑從來沒吃過熟食,狼怕火,可是火燒出來的東西竟這樣好吃,黑黑心中暖暖的。

農炳亨又採來許多草藥給黑黑敷傷口,黑黑疼痛的傷口在農炳亨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來了。黑黑還有了一個柔軟的小草窩。黑黑感謝它的救命恩人,它漸漸地成為稜罕老爹大家庭中的一員了。

它習慣了農炳亨身上的氣息,習慣了吃熟食,每當農炳亨喊它時,它總是高興地嗚嗚叫起來。它一邊跑一邊搖起了尾巴,雖然它不想搖尾巴,但它控制不了自己,它畢竟一半是狗呀!在白莎的威逼下,它的狗性被壓抑了,農炳亨用人類特有的溫情喚醒了它身上潛伏的狗性。它還小,很快它就學會了狗叫,每天下午,農炳亨一放學,黑黑就搖著尾巴汪汪叫著歡迎主人回來。

黑黑和農炳亨越來越親近了,它覺得自己就是一隻狗了。可是狼的血統也常常引誘它未泯的野性,它壓抑著,但終於幹了一件荒唐事。

一天中午,農炳亨上學去了,梭罕老爹也午睡了,院子裡靜悄悄的。一隻茶花雞正在瓦缽裡吃食,黑黑忽然撲上去,一口咬斷雞的喉管,津律有味地吮吸著雞脖子裡汩汩湧出的熱血。茶花雞的死驚動了其它母雞,母雞群驚叫起來,梭罕老爹驚醒了,出來一看,黑黑正在撕茶花雞的肚子,老爹氣得把黑黑用鐵鏈子拴起來,拿起牛皮鞭對著它一頓猛打。一邊打,還一邊罵:

「該死的畜生,竟敢在家裡撒野!」

鞭子在空中飛舞,黑黑被抽得皮開肉綻,蜷伏在地上嗚咽著,它的午飯也被取消了。黑黑被拴著又餓又痛。

下午,農炳亨放學回來,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護它抱在懷裡,傷心地撫著它身上的鞭傷,輕輕地對它說:「唉,你幹嗎要去咬茶花雞呢?你曉得鍺了吧?老師說,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不,是好狗。」說罷,給它盛飯。

黑黑拚命搖動尾巴。它不希望挨餓,它不希望挨打。

黑黑懂得了,和人類在一起生活,必須遵守嚴格的規矩,不然就要受到懲罰。人類的馴化,使很多野生動物變得溫順了。黑黑也被調教成一隻忠實的狗。

半年後,黑黑長成一條健壯的好狗,人人見了都誇它:「好漂亮的狗!」

黑黑看家護院,出山打獵,成了農炳亨形影不離的好夥伴。漸漸地,它把白莎忘了,有時夜深了,它會回想起小時候的事,覺得那像是一個遙遠的夢。

不料有天中午,在瀾滄江邊,白莎突然出現在它面前。

白莎失去黑黑以後,悲憤到了極點,它滿山尋找黑黑的蹤跡,它找不到黑黑的屍體,它相信黑黑還活著,一定是被人類捉走了。白莎也曾到過芭蕉寨,但恰巧那幾天農炳亨帶著黑黑到舅舅家去了。白莎找不到黑黑,就把滿腔怨恨發洩在人類身上。發瘋的白莎常常在夜晚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地打劫,咬死肥豬,踏壞籬笆。沒多久,小鳳山傳開了一個恐怖的流言,說叢林裡有一條狗精,專門殘殺家畜,破壞寨子,搞得人心惶惶。獵手們摩拳擦掌,入山圍剿,可幾個月下來連狗精的毛都沒揀到一根。

梭罕老爹狩獵經驗豐富,它在寨子西頭的荒草灘上埋設了一隻祖傳的捕獸鐵夾。一天半夜,當白莎又想偷襲芭蕉寨時,正好踩上了鐵夾子,它的後腿被緊緊地夾死,皮開骨裂。它拚命掙扎,用狼牙咬鐵夾,狼牙咬斷了兩顆,仍無濟於事。

白莎掙扎了一夜,天亮了,梭罕老爹背著獵槍前來察看。白莎使出狼裝死的鬼把戲,口吐白沫,屏住呼吸。老爹走到鐵夾前,高興地大聲嚷起來:

「逮著狗精啦!懊死的,看你還搗亂!」老爹看了一眼裝死的白莎,仍不放心,順手揮起一個木棒,一棍敲在白莎腰上,白莎痛得真想一躍而起,咬住老爹的手腕,和他同歸於盡。但為了死裡逃生,為了尋找黑黑,它忍住疼痛,毫無表情地躺在地上。老爹放心了:「沒氣了,死絕啦。」老爹說著,便鬆開鐵夾子,就在這一瞬間,白莎閃電般地跳起來,拖著鮮血淋淋的傷腿,鑽進草叢,逃入深山。稜罕老爹驚呆了,他從沒有見過這種「死而復生」的動物。

白莎被老爹的一棍打得很厲害,腰椎陷了,腿瘸了,白莎變成一條行動不太方便的跛腿狼。它失去了昔日的風采和威嚴,但它的理想沒有泯滅,它四處流浪,尋找狼種——黑黑。

這一天,它正沿著瀾滄江邊孤寂地走著,猛然發現不遠處站著黑黑。江裡一群少年在游泳,黑黑在江邊給他們看衣服。白莎驚喜得想奔過去擁抱它的狼兒。黑黑長大了,已經長成一條雄壯漂亮的大公狼了,雖然闊別很長時間,但白莎一眼就認出那是黑黑。白莎悄悄地躲在礁石後面,朝著黑黑嗚嗚歡呼著,黑黑竟兇猛地向它咆哮。白莎急得撲上前去,它又老又醜,黑黑起先沒有認出它來。黑黑像颶風似地把它撲倒,牙齒觸碰到它頸窩的最後一刻,它終於嗅出媽媽的氣息。立刻,黑黑孝順地跳開了,它跪臥在白莎面前,嗚嗚叫著。白莎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這時,在江裡游泳的農炳亨發現了白莎,他大聲呼叫起來:

「狗精來啦,快上去打呀!」少年們齊聲吶喊,向岸上趕來。

白莎用狼頭頂著黑黑,催促它跟自己回森林去。黑黑忸忸怩怩,頻頻回頭望著水裡的主人。

農炳亨一邊游一邊叫著:「黑黑,回來,快,狗精把我的寶貝拐走了!」

黑黑髮瘋地在沙灘上兜圈子,它心裡矛盾極了,一邊是生它養它的母親,一邊是恩重如山的主人,它不知該跟誰走。沒時間了,白莎猛地叼起黑黑,拖著它跑進森林。

回到母親身邊,黑黑特別乖巧,狼的氣味喚醒了它沉睡的記憶。它想起哥哥黃黃血淋淋的教訓。它不敢搖尾巴,不敢汪汪吠叫,不敢流露出人性的溫柔。它搖身一變,成了一頭真正的狼。它跟著白莎撕咬獵物的胸膛,野蠻襲擊寨子裡的家畜。它把自己的狗性嚴嚴實實地偽裝起來了。白莎雖然我回了心愛的狼種,但它總覺得黑黑身上潛藏著一種可怕的狗性,它只剩下黑黑了,它無可奈何。

山周圍連連遭受狗精的踐踏,十幾個寨子的獵手們,聯合起來,上山大規模地圍剿狗精。

一天傍晚,白莎正在洞裡睡覺,猛聽洞外有人的腳步聲,一位年輕的獵手手握獵槍站在洞口,他好像嗅到什麼氣味。白莎趕緊咬醒黑黑。兩條狼躲在岩石後,緊張觀望。不一會,那獵手自言自語:「唔,一股野狗騷味,說不定狗精藏在這裡。」

說著,年輕人貓腰進洞。他一手握槍,一手按亮電棒。雪亮的光柱刺得白莎睜不開眼睛。獵手走近了,白莎從岩石後一躍而起,撲向那支獵槍。動作快如閃電,令獵手吃驚。一般強大的力量撞飛了電棒,「砰」的一聲,子彈打飛了。白莎的腦袋撞上獵槍,嘴上流出鮮血。

獵手和白莎搏鬥起來。白莎兇猛地叼住獵手的手腕,槍掉了。獵手抽出長刀,白沙又躍起撲向獵手。獵手和白莎從洞裡搏鬥到洞外的草地上。白莎畢竟老了,又受過傷,雖然它使出全身力氣,仍無法撲倒獵手。年輕的獵手全身被狼撕咬得皮開肉綻,白莎的一隻眼珠子被獵手摳出來了,一條前腿被獵手折斷了,但它仍在拚命撕打。白莎想,要是黑黑能撲上來幫它,就一定能把獵手置於死地的。它不斷向狼兒呼救,奇怪的是,黑黑竟沒撲上來,黑黑在草地上廝咬打滾,像瘋了一樣。黑黑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就在母親從岩石後一躍而出時,它看見了自己的主人農炳亨。農炳亨和白莎翻滾搏鬥,面對主人和母親,它無法同時扮演一條忠誠的狗和一條孝順的狼。在主人和母親的互相廝打中,黑黑的精神崩潰了,它帶著無以排遣的痛苦和矛盾,在地上打滾..

獵手和狼在搏鬥,狼精疲力盡,獵手也精疲力盡。獵手踉蹌著往回逃,他想去告訴獵人們,狗精在這裡!但他沒走出幾步,就「撲通」一聲跌倒在地,要是白莎還有一口氣,它會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咬死獵人的,但它也倒在地上。它嗚嗚哀號著,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黑黑:狼兒,求你了!撲上去咬呀!

黑黑追上去了,但它追到獵人身後,沒有撲,沒有咬,竟突然搖著尾巴,圍著農炳亨「汪」地叫出狗聲來。

獵人神志恍惚,以為聽到了幻覺,艱難地站起來。他沒有回頭望一望,巨大的傷痛使他沒有注意到黑黑的存在,他掙扎著,跌跌撞撞地走出叢林。

黑黑在他身後柔聲吠叫,像是在歡送一位英雄。

白莎心死了,它終於明白,黑黑絕對不是狼。只有日曲卡山麓才有真正的狼。白莎彷彿做了一場惡夢,此刻,它倒在草叢中,眼球被獵手摳出來了,狼血濺得滿地,渾身的傷疼已經使它麻木了。

黑黑回到白莎身邊,偎在母親身旁,毛茸茸的脖頸摩挲在白莎嘴下。白莎不顧一切地張開狼嘴,對準黑黑的喉管一咬,腥熱的血漿噴射出來,黑黑痛苦地呻吟著,掙扎著,白莎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死死咬住黑黑的喉管,直到黑黑四肢僵冷..

第二天清晨,農炳亨帶著獵人們來到小鳳山上。山洞前,一條黑狗倒在早已凝固的血泊中,那只可恨的狗精瞪著絕望的獨眼,僵死在草地上。

狗精就是母狼白莎。

母狼白莎死了,它唯一的狼種黑黑也死了。西雙版納沒有狼了。

(李 清)

《動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