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把狗看成是最講義氣、最最忠誠的動物。「忠實的走狗」,是人們口邊上常說的話。
也許一般情況是這樣,但是,什麼事情都有例外。這裡講的黃狗烏利,就是一條狗背叛主人的故事。
烏利是一隻小黃狗。渾身長著濃密的黃毛,是一隻血統最雜的混血狗。
它兼有各種狗的特徵,是混有各種血統的大雜種。它還是一隻血統古老的良種狗,因為它長得跟所有狗類的老祖宗——胡狼非常相像。
胡狼的學名就是「黃狗」的意思。胡狼的不少特徵,也可以從它已經馴化了的後代身上看得出來。這種平凡的雜種狗,機靈活潑,吃苦耐勞。在真正的生活鬥爭中,它所具備的條件,比所有的「純種」同類好得多。
這種胡狼型的遺傳,有時候更來得明顯,它又狡猾,又凶狠,還能像狼那樣咬人。而且它天生有一種奇特的野性,盡避它還有一些比較馴良的、逗人喜愛的地方,可是在受到虐待,或是在患難生活過久了的時候,這種野性就會發展成為可怕的叛逆行為。
就拿這小烏利來說吧,它出生在加拿大遙遠的契維奧茨山上。在一窩小狽當中,只有它被主人留養了下來。小烏利的幼年時代,過的是一種牧羊生活,跟它做伴兒的,是一個老牧羊人,名叫羅賓,到兩歲的時候,烏利已經完全長大了,同時也經過了全套的牧羊訓練。它對羊群非常熟悉,以致老牧羊人對它的聰明能幹終於信任到了這樣的地步:他自己經常泡在酒店裡,讓烏利在小山上看管笨頭笨腦的羊群。鳥利受過良好的訓練,因此在很多方面部顯示出它是只極有發展前途的聰明的小狽。它對糊里糊塗過日子的羅賓,也從來沒有瞧不起過。這位終日在醉鄉中尋樂的老牧羊人,對烏利極少採用粗暴的行為,所以烏利就對他特別馴服,特別尊敬。因而在烏利的心日中,就沒有再比羅賓更偉大的人物了。
這一年,羅賓奉主人的指派,帶著烏利,趕著三百七十四隻羊到遙遠的約克州市場上去賣。他們平安無事地走了上百里地,到了蒂尼河,羊群被趕上渡船,安全地在煙霧瀰漫的南盾上了岸。走了不一會,就到了大街上。一上街,見這麼多人,三百七十四隻羊都驚慌起來,根本不顧牧羊人的看管,就在大街上逕自亂竄。
這一下可把羅賓急死了。他朝四處亂竄的羊群呆望了半分鐘,就發命令說:「烏利,去把它們抓回來。」他動過這番腦筋以後,便坐下來,點上煙斗,等著。
對烏利來說,羅賓的命令就是上帝的聲音。它馬上朝三百七十四個不同的方向奔去,把所有奔散在四處的迷路羊攔集在一起,然後把它們帶回到羅賓前面的渡口小屋那兒。這時候,羅賓已經吸足了煙,正在打盹呢。當烏利把羊趕到他面前時,他便開始清點數目——370,371,372,373..
「烏利,」他責備說,「這兒不全。還少一隻呢。」烏利似乎聽懂了,它一個衝鋒奔了出去,到全城去找尋那只丟失的羊去了。
烏利走了不久,有個小孩向羅賓指出說,羊群全部都在,整整三百七十四隻。這一下可叫羅賓進退兩難了。主人命令他盡快到約克州去,但他又知道烏利的自尊心很強,要是找不到那隻羊,它是決不肯回來的,即使是偷也要把羊偷回來。這樣的事情以前有過幾次,結果都弄得很麻煩。現在該怎麼辦呢?烏利是一隻好狗,丟了它實在可惜,可是主人的命令又不能不服從啊。
再說,要是烏利真的另外去偷一隻羊來湊數的話,那後果又將怎樣呢?這會兒是在異鄉客地呀。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放棄烏利,便一個人帶著羊群繼續往前走去。至於以後的情形如何,那就沒人知道,也沒人去注意了。
那老酒鬼繼續向前走,就讓他走去吧,我們不再提起,還是接著講我們的烏利吧。
這時候,烏利在大街上跑了好幾里路,白費氣力地在那兒尋找老酒鬼說的那只「丟失」的羊。它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它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渡口,然而主人和羊群已經無影無蹤了。它難過極了。那樣子叫人見了真覺得可憐。
它一面嗚嗚地叫著。一面四處奔跑,接著又搭上了渡船,到河對岸去尋找羅賓。然而,往來行人大多,牛馬豬羊,各種牲口都有,它無法辨出主人留下的氣味。它只好又到南盾來找,它花了整整一夜的工夫,來找尋那個它所崇拜的傢伙。第二天它還是繼續找,好幾次地渡過河去又渡過河來,它注意著每一個到河這邊來的人,而且都要去嗅嗅他們,同時還用心良苦地不斷到鄰近的那些酒店裡,尋找自己的主人。它明白,主人總喜歡呆在有酒味的地方。
但一無所獲。過了一天,它竟開始有意識地嗅起所有打渡口那兒經過的人。
它似乎明白,主人賣了羊會往回走的。
這兒的渡船每天要來回五十次,每一次平均有一百人,但烏利總是站在跳板上,嗅著打這兒經過的每一雙腳,從來沒有漏掉一個。每一天,烏利用這種方式檢查過的腳,足足有五千雙,一萬隻。就這樣它一天又一天在自己的崗位上堅守了整整一個札拜,好像連食物也不想吃了。可是沒多久,飢餓和憂傷開始在它身上發生了作用。它瘦下來了,脾氣也變壞了。變得誰也不能去碰它一下,無論哪個要是想干涉它那日常的嗅腳工作,那它就要跳起來跟他拚命。
日子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了,烏利堅守在渡口那兒,等候著它那永不露面的主人。它這種忠心耿耿的行為,逐漸引起了周圍人們的敬意。
大家紛紛給它送吃的,它對周圍的人也慢慢地和氣起來。
這只忠心耿耿的小狽,一直在渡口那兒堅守了整整兩年。它一個不漏地嗅著打跳板上經過的每一雙腳,算起來已經有六百萬隻了。但是都白費力氣。
有一天,有一個壯實的牲口販子,大踏步地從渡船停泊處走下來的時候,烏利機械地嗅查著這個新來的人。它突然驚跳起來,聳起全身的黃毛,渾身打著哆嗦,還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吠叫。它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牲口販子身上了。
當這個牲口販子正要驚慌時,烏利卻對他搖頭擺尾地討好起來。原來這個牲口販子名叫道利,他跟羅賓非常熟悉。他戴的手套、圍的圍巾,全是羅賓送的。烏利嗅到了主人身上的氣味,知道要更進一步去接近這位走失了的崇拜者,已經是沒有希望了。於是,它放棄了渡口的工作崗位,明顯地表示願意永遠追隨這副手套的主人。而道利呢,也非常高興地把烏利帶到了約克州山中的老家裡。從此以後,烏利又重新過著它的牧羊生活,成了一群羊的看管者。
烏利看管的羊群在約克州的蒙撒台爾。它跟從前一樣,非常機智地看管著道利家的羊群,白天看守它們吃草,晚上把它們趕進羊欄。作為一隻狗來說,它顯得淡漠,不大關心,並且碰上生人就齜牙咧嘴地要咬人。可是時羊群的照顧卻專心一致,毫不含糊,所以那一年,盡避鄰近一些農民家的雞羊常被老鷹和狐狸吃掉一些,但是道利家卻沒有損失過一隻羊。
蒙撤台爾並不是捕獵狐狸的好地方。岩石重迭的山脊,陡峭的懸崖絕壁,多得叫人感到頭痛。再加上岩石聳立,到處都是做窩潛伏的安全地。因此,在蒙撒台爾這樣的地方,狐狸猖獗,家禽,羊羔或羊,最後連牛犢,也常被狐狸吃掉,有些被咬傷。
所有這些傷殺事故,當然全歸罪在狐狸身上,可是誰也沒有清清楚楚地看見過狐狸出來咬過牛羊。因為一般來說,狐狸是不敢咬羊和牛的呀。這年冬天,蒙撤台爾的農民集合起來,進行全面性的搜捕,並且要打破各種狩獵規章的約束,用一切辦法把這兒所有的狐狸幹掉。可大家自費力氣,一隻狐狸也沒打到。
可是,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深夜,有個農民卻看到了個奇跡。他在羊欄那兒軒彎的時候,正好「剛」地忽閃出一道雪亮的閃電。由於電光的照耀,他看到不遠處蹲著一隻挺大的狐狸,但看上去又有點兒像狼。它那兩隻凶狠的眼睛直愣楞地瞪著他,並且還富有暗樂性地舐著嘴巴子。當時他以為是看錯了。可是弟二天早晨,就在這兒一個羊欄裡,發現了二十三隻羊和羊羔的屍體,這是誰幹的?是狐?還是狼?誰也說不清。
當地只有一戶沒有受到過損害,那就是道利家,特別叫人感到驚奇的是,他就住在受害區的中心。忠實的烏利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單是它自己就抵得上鄰近所有的狗了。每天晚上,它把羊群趕回家去,從來沒有丟失過一隻。
那些瘋狐狸要是高興的話,也可以到道利的莊園去洗劫一番的,可是機靈勇敢的烏利卻比它的對手強,它不僅保全了主人的羊群,連自己也沒有受到損傷。因此大家極其尊重它,要不是它的脾氣倔強,越來越成了任性子,很可能會成為大眾的寵兒的。它對道利和道利的大女兒荷達,似乎很喜歡,荷達是個聰明漂亮的大姑娘,掌管著全家的家務,也是烏利的特別保護人。道利家其餘的人,烏利跟他們也還過得去,可是對本村的或外來的,不論是人還是狗,它好像全都憎恨。
到十二月末尾,下起雪來了,可是蒙撒台爾的農民們,還在夜夜給「瘋狐狸」付出犧牲品。可憐的寡婦蓋爾特,她所有的二十隻羊,全部都被活活地弄死了。最令人憎恨的是,這可惡的劊子乎,它不是為了飢餓而來的,它彷彿存心是惡作劇,僅僅把牲口弄死而已。這個令人震怒的不幸消息,第二天一清早就傳了開來。那些身體壯實的農民,毫不掩飾地帶著槍,循著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子,開始追蹤搜尋,要弄個水落石出。這些腳印是一隻大狐狸留下的,沒問題,一定又是那個血案纍纍的大壞蛋。剛上來的腳印子非常清楚,可是到了河邊,它斜著朝下游的方向走了一大段路,再跳進沒有結冰的淺水裡。耐心的獵人們還是堅持往下找。等到穿過平平的雪地,來到公路上時,然後又沿著一條路,直奔到道利的莊園裡去了。
那天因為下雪,羊群都沒放出來。烏利沒有經常的活兒好於,就躺在幾塊木板上曬太陽。獵人們跑近屋子的時候,它狂野地叫了一聲,接著就偷偷溜到羊群那兒去了。農民們走到烏利踏過的新雪地上一看,馬上顯出一副發愣的樣子,接著,有個老頭兒指著那只正在後退的牧羊狗,人聲他說:」夥計們,逮狐狸我們走錯了門路,可是弄死寡婦羊群的兇手可找到啦!」
於是,大家把道利喊出來,告訴他,他家的牧羊狗弄死了蓋爾特寡婦的二十隻羊。
道利聽了,很生氣,連聲說:」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
大家把早晨跟蹤而來的經過講了一遍,道利還是不相信。他一口咬定,認為這只是一種妒忌性的陰謀,想搶走他的烏利。他不由生氣地吼著說:」
烏利夜夜都睡在廚房裡。不叫它放羊,它從來就沒出去過。你們瞧,它一年到頭跟我們的羊群守在一起,我壓根兒就沒少過一隻羊。」雙方話說不到一塊兒,差點吵起來,幸虧荷達出了個好主意,才把雙方的火氣平息了。
荷達說:「今兒晚上讓我睡在廚房裡。要是烏利從哪兒出去的話,我會看見的。要是沒往外跑,而村子裡又出了弄死羊的事,那咱們就可以證明不是烏利干的了。」
這個主意不錯,大家答應了,也就一個個回家了。
道利根本不相信他心愛的烏利會幹那種事,但為了證實烏利是清白的,他也答應了。他對女兒說:「你肯定白費心血。」
當夜,荷達就躺在長靠椅上,烏利還是跟往常一樣,睡在桌子底下。夜,漸漸地深了,荷達沒敢合眼。她看到,這時烏利變得煩躁不安起來,翻來覆去地沒法安心,並且還爬起來一兩次,伸伸腰,朝荷達望望,再重新躺下。
到了兩點鐘光景,一種奇特的衝動,使它好像設法再支持下去了,於是它又悄悄地爬了起來,先朝低矮的窗戶望了望,又對一動不動的姑娘瞧了瞧。荷達躺在靠椅上,安靜地呼吸著,好像睡著了似的。烏利慢慢地走近她身邊,嗅了嗅,往她臉上噴了一口氣。她一動也沒動。它用鼻子輕輕地把她推了推,然後聳起耳朵,側著腦袋,把她平靜的臉兒仔細地端詳了一陣,還是看不出什麼動靜,它才靜悄俏地走到窗前,毫無聲息地跳到桌上,鼻子湊到窗閂底下,把份量不重的窗框頂起來,直到能放進一隻腳爪才算完事。接著它又換了一套花樣,又把鼻子湊到窗框底下,把它頂到足夠可以爬出去的高度,於是一面往外爬,一面讓窗框順著脊樑、屁股和尾巴往下滑落。那種動作熟練的樣子,說明它對這門功夫具有豐富的經驗。接著它就消失在黑暗裡了。
荷達躺在長靠椅裡,驚奇地注視它的一舉一動。她又等了一會兒,肯定烏利已經走掉了,這才站起身來,打算馬上去把父親叫來,但轉念一想,又決定等到有了更富有決定性的證據時再說。她朝漆黑的屋外望了望,烏利的蹤影一點也沒有。她往壁爐裡加了些木柴,又重新躺了下來,有一個多鐘頭,她眼睜睜地躺在那兒,傾聽著廚房裡時鐘的滴答聲。無論哪種輕微的聲響,都使她感到心驚。她摸不透,這隻狗到底在幹些什麼。難道寡婦家的羊群真是它弄死的?可是,它對自己的羊群和善親切的態度,又湧上她的心頭,使她更加迷惑不解起來。
時鐘滴滴答答,一個鐘頭又慢慢地過去了。她聽見窗戶那兒發出一種輕微的聲音,心裡禁不住噗噗直跳。緊接著,一陣扒抓的聲響之後,窗框便又升了起來,沒多大功夫,烏利已經關好窗戶回到廚房裡來了。
藉著爐火搖動不定的火光,荷達看見它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奇特的、野性的亮光。它的嘴巴上,它淡黃色的胸脯上,濺滿了鮮血。它屏住氣,仔細地把姑娘端視了一番。看她沒什麼動靜,就躺下來,開始舐它的爪子和嘴巴,一面好像在回憶什麼新近發生的事情似的,還低低地吼叫了一兩次。
荷達實在看不下去了。毫無疑問,鄰居們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是烏利咬死了村子裡的羊羔,她站起身來,直盯著烏利喊道:「烏利呀!烏利!你這只可怕的畜生。」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怒的斥責,響得靜靜的廚房裡傳遍了這樣的聲音。
烏利好像中了槍彈似的蜷縮著。它絕望地朝那扇著。
緊閉的窗戶瞥了一眼。它的眼睛閃閃發光,身上的毛也豎了起來。可是在荷達的注視下,又顯得畏縮起來,活像求饒似地在地上趴著。它好像要去舐荷達的腳,慢吞吞地朝她越爬越近,等到快要緊挨著的時候,它突然像猛虎似地、一聲不響地朝她喉嚨撲去。
荷達根本沒有防備這一著,但總算及時地抬起胳膊把咽喉擋住了。可是烏利的長而發亮的獠牙,已經啃進她胳膊的皮肉,咬到骨頭了。
「爸爸!爸爸!」她死命地喊叫著,那只發瘋的黃毛狗,竭力想弄死她,狠命地撕咬著那毫無掩護的、天天餵給它吃食的雙手。
她掙扎著,想把它擋開,但是一點也沒有用。等到道利衝進來的時候,烏利馬上要咬住她的喉嚨了。道利一見這情景,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把砍柴刀去救女兒。
看見有人來幫忙,烏利馬上一個縱身,用一種同樣可怕的沉默,逕直朝道利身上撲去。它一次又一次狠命地撕咬他,直到道利的柴刀給了它一下致命的打擊以後,才一傢伙倒在石板上,喘著氣,痛苦地翻滾著。可它還是掙扎反抗,接著,道利又是一下,打得它的腦漿在火爐邊流了出來。
這只聰明、兇猛、曾忠於主人、最終背叛了主人的烏利,這才徹底斷了氣。
(趙紀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