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正德年間,河北保定府城外十五里鋪有一位員外,姓文名恩榮,家有良田千畝,錢財萬貫,是富甲一方的大財主。按理說文財主也該心滿意足了,可他卻為自己家親戚里沒有一個有頭有臉的權貴人物而感到臉上無光,為此經常長吁短歎。
有一天,恩榮叫兒子成龍去外村收租。走時天藍風清,陽光燦爛,可回家的路上天公卻突然翻了臉,只見一陣狂風,湧來滿天烏雲,不一會便下起了瓢潑大雨。成龍沒帶雨具,恰巧路邊地頭有一個廢棄的小草棚,急忙鑽了進去。一會兒,雨中過來一位騎馬人,淋得渾身有如落湯雞。來人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也鑽進了草棚。成龍仔細打量了一下來人:藍色羅衫上往下滴著雨水,年齡與父親不差上下,長臉,白皙的臉皮裡透著紅潤,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於是他主動搭話道:“老伯家住哪裡?怎麼路上也遭淋雨?”來人答道:“我乃保定府知府的幕僚,因去前面的郭家莊瞭解一樁案情,歸來時遇此大雨。”二人便攀談起來,十分投機。當得知來人也姓文叫文金貴時,成龍便稱其為“宗伯”。看看雨小了些,成龍說:“請宗伯在此小候,我家就在前面村子,待我回家取幾件干衣服與宗伯換了,再在小侄家歇息一會,喝口薑湯,以免受涼。”說罷,便冒著小雨一溜小跑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地向父親講述路上避雨遇到文金貴的事。恩榮一聽說金貴是知府的幕僚,眼睛都圓了,連聲說:“天賜良機,天賜良機呀廠叫家僕找出幾件上好衣服,帶上雨傘,讓成龍在前邊帶路,直奔小草棚而來。
見到金貴,恩榮滿面堆笑,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忙不迭地說:“難怪今天早上我家房頂上有只大喜鵲叫個不停,原來有貴人到此。請仁兄將我帶來的衣服換上,到我家中小坐,略備薄酒小菜,讓兄弟盡地主之誼。”金貴並不推辭,和恩榮父子邊走邊聊,不一會便跨進恩榮家大門。此時的文家已亂成一團,殺豬的,宰羊的,抓雞的,捉鴨的,就像辦喜筵般熱鬧。金貴見狀,忙說:“仁兄何必如此破費,反叫我過意不去。”恩榮說:“你我五百年前本是一家,到我這裡就跟到了你自己家裡一樣,仁兄萬不可見怪。”金貴說:“既然{二兄把我當兄弟看,我也就不再客氣。但你稱我仁兄,我稱你仁兄,有些生分,我今年五十七歲,九月八日生日。”恩榮接過來說:“我今年也五十七歲,二月十六日生日,虛長兄弟半歲,那我就是大哥……”金貴搶過話頭:“我就是兄弟,大哥在上,請受兄弟一拜。”說罷就要跪下行大禮,卻被恩榮拽住,方才作罷。兩人大哥長、兄弟短地好不親熱,就像一對親兄弟似的。說話間飯菜已備齊,恩榮請金貴入座,推杯換盞,剔魚夾肉,吃了個痛快,喝了個酣暢,不覺之中耳熱腮紅,都有幾分醉意。外面雨已停了多時,金貴起身告辭,恩榮竭力挽留,請他在家住上一宿,明天回家不遲。金貴執意不肯,恩榮只好叫人把馬牽來,請金貴上馬,親自牽著馬走出莊子,昂首挺胸,一臉得意,感覺好不榮耀。
過了兩天,金貴派人送來那天穿走的衣服,還帶來請柬,請恩榮去保定家中作客。恩榮心中如灌了蜜糖般地甜,拿著請柬在村裡轉悠了半天,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保定府上有個有頭臉的兄弟。第二天,他收拾了一車禮物,趕到保定府,與金貴攀上了親。從此,兩家你來我往,走得比親兄弟還勤。
轉眼間半年過去了。有一天,莊上來了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闖進文恩榮家,叫出成龍,不問青紅皂白便用鐵鏈子鎖了。恩榮聞訊趕來,自恃有文金貴撐腰,大喝一聲:“哪裡衙役,敢在此無理,可知這是誰家!”為首衙役馬捕頭答道:“知道,不知道怎麼能來抓人。你這是土匪的家!”恩榮攔住衙役,說:“保定府的文金貴文書辦可是我兒子的親叔父,你們就不怕胡亂抓人交不了差,打了自己的飯碗?”馬捕頭邊牽著成龍往外走,邊說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誰叫你兒子年紀輕輕不於好事,去當什麼土匪呢?”成龍一聽,直喊“冤枉”。馬捕頭說:“冤不冤,我管不著,有話去跟知府大人說去。”便不由分說,將成龍帶走。恩榮不敢怠慢,立即趕往保定金貴家。
金貴在衙門尚未回家,把恩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直到上燈時分,金貴方才回到家裡。恩榮剛說了一句“不好了,大禍臨頭了!”金貴擺擺手,說:“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我所以才回來,就是在為大哥打點此事。我已經跟獄頭說了,叫他們不要難為我那賢侄。案情究竟如何,過堂後才能知曉。”
恩榮說:“兄弟,你也知道,你那侄子平時膽小,心慈手軟,別說殺人放火當土匪,他連罵人、打人的本事都沒有。有的佃戶拖欠幾年的租子不交,我叫他來點狠的,他總下不了手,為這事我沒少訓過他。這次不知得罪了什麼小人,遭此冤屈,特來請兄弟幫你侄子洗清罪名,還他個清白,把誣陷他的小人查出來。”金貴聽罷,點點頭,說:“放心吧,大哥,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不會坐視不管,大不了咱們多花點錢。”恩榮聽了金貴的這番話,說:“兄弟,我替你侄子先謝謝你。需要銀兩只管說,只要能救出你侄子,我在所不惜。”
次日,知府升堂,金貴坐在堂下記錄,衙役們一聲“威武”,成龍被帶到堂前跪下。知府將驚堂木一拍,大吼一聲:“成龍,把你如何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惡行從實招來!”成龍從小到大,哪見過這個陣勢,嚇得渾身發抖,只管如搗蒜般地磕頭,口稱冤枉。知府一見,便叫人證上來指認。衙役從牢內帶來一名被判處死刑的土匪小頭目劉先林,知府喝令其跪下,問道:“劉先林,你可認得旁邊所跪之人?”土匪小頭目打量一下成龍,說:“此人二十出頭,長眉毛,大眼睛,左嘴角邊有一顆痣,正是小的同夥成龍。”轉過頭對成龍說:“成龍兄弟,不要怨我,認了吧,免得皮肉受苦。”此時,只聽知府喝道:“此等歹徒,不打如何肯招,先拖下重打四十大板!”可憐成龍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哪受過這般苦楚!打到三十大板,便皮開肉綻,忍受不住,連聲求饒,說:“願意招供,願意招供。”金貴將早已寫好的口供拿給成龍,叫他簽字畫押。知府對金貴撇嘴一笑,叫將成龍送回牢房,宣佈退堂。
金貴回到家,一把拉過恩榮,鼻涕一把淚一把,泣不成聲道:“大哥,我對不住你,賢侄在大堂上受刑不過,當眾招供,我怎麼使眼色、打手勢都無濟於事,賢侄若能咬緊牙關挺住,這個事就好辦多了,也用不了多少銀子,這一招供劃押,事難辦了不說,用銀子就是個無底洞了……”恩榮忙道:“兄弟,花多少銀子也得把你侄子救出來,你說個數,現在我就回家變賣田產。”金貴伸出一個指頭,恩榮說:“一千兩,好說。”金貴搖搖頭,說:“大哥,怎麼說也得一萬兩,知府五千,上面的巡撫五千。大哥若有困難,我就把這所房子賣了,怎麼也能湊個兩三千兩銀子。”恩榮一聽,連連擺手,說:“兄弟,上下人情靠你打點,我已感激不盡,啣環結草,來世相報。銀子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我把房產、田產都賣廠,估計也能湊夠一萬兩銀子。”說罷,就匆匆回十五里鋪去了。
卻說成龍過堂後被押回大獄,恰恰與指認他是土匪的劉先林關在一起。看著成龍疼痛難忍的樣子,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也動了惻隱之心,拿出祖傳的治外傷藥面給成龍輕手輕腳地敷在受傷處。說來也怪,敷藥之後馬上就不疼了.成龍跪下就要給他磕頭。劉先林抱住成龍,愧疚地說:“成龍兄弟,我又造了—次孽,攀咬好人。給你上點藥,也抵不了我誣陷你的罪過。可你不但不記恨我,還要感謝我,給我磕頭,這是拿刀子捅我的心呀!”說罷嚎啕大哭,泣不成聲;成龍聽了劉先林這一番話,極為詫異,說:“劉大哥,你我素不相識,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啥要攀咬我?告訴我,就是殺頭,也讓我做個明白鬼。”劉先林猶豫了一陣,又到門邊看了看,回到成龍身邊,壓低嗓音說:“老弟,在堂上我看你就不像壞人,像是良家子弟,我不忍心加害於你,可也是心不由己啊!我不知你跟堂上那個姓文的書辦結下什麼大仇,是他找到我,說你是橫行一方的惡少,他要為民除害,可又沒有什麼良策,叫我在堂上指認你是同夥。許我問斬時叫我只受一刀之苦,走得乾淨、痛快。要不,就叫劊子手用鈍刀砍頭,叫我活遭罪。”成龍一聽,幾乎氣死過去。
半月後,知府大人將成龍傳喚到堂上,當眾宣佈:“念成龍年少無知,誤交土匪,尚無惡行,當堂釋放,由其父領回,嚴加管束。”同時,知府叫人從牢裡推出劉先林,綁赴刑場,處以極刑。
在回家的路上,成龍將牢中劉先林所說的話告訴了父親,恩榮也將為救兒子變賣田地房產的事細說了一遍。父子倆頓時醒悟,原來這場冤枉官司早有預謀,罪魁禍手就是文金貴!他勾結知府,目的就是訛詐文家錢財,二人合夥分贓。父子倆抱頭痛哭一場,抹去淚水後,決定去巡撫衙門告文金貴和狗知府。可細一思量,劉先林已被處決,死無對證,官司一打就輸。二人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文金貴早已安排好的。恩榮想想兒子遭不白之冤,家產蕩然無存,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圖慕虛榮、巴結權貴所引起,一時悔恨交加,心如火焚,借口到井邊找口水喝,竟一頭投入井中。成龍剛遭冤獄之災,又遇喪父之痛,暗火攻心,一口痰沒上來,變成了一個瘋子。從此,十五里鋪經常可以見到一個蓬頭垢面、披髮跣足的年輕人,雙目呆滯,口裡不停地喃喃自語:“文金貴是個壞東西,害人害己,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