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死的小妾

民國的時候,遼西的盤山一帶有一個那老爺。那老爺雖說家資百萬,卻也美中不足,他連妻帶妾不下十人,可竟無一人給他生下一男半女。

那老爺有個習慣,每天應酬完店裡的事務,就到鄰街的“一品香”茶樓裡喝上一壺上好的“碧螺春”。那老爺有的是錢,按理說家裡頭好茶有的是,可他就喜歡看茶樓裡夥計拎著長嘴的銅壺往來奔忙,更喜歡茶客們在一起嘮嗑兒的熱鬧場面。

這天晚上二更時分,那老爺從“一品香”茶樓裡喝完茶往家走。他讓兩名貼身保鏢回去,自己一個人站在六里河邊的垂柳下賞月。這時,他聽到河對面傳來意蘊悠遠的笛聲,細一聽,吹的是《春江花月夜》,便信步走過橋去。笛聲很近,像是從小紅樓裡發出的。那老爺自幼受家母熏陶,特癡絲竹管樂,尤愛吹笛。他闖關東幾十年來從未聽過像今晚這樣動人的笛聲。那老爺正陶醉在纏綿悱惻的笛聲裡,就聽身後有人笑道:“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那老爺。今晚上怎麼會有雅興在此欣賞月色?”

那老爺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四十歲上下塗脂抹粉的妖艷女人。那老爺認識,此女人正是這小紅樓裡的鴇兒。那老爺雖說家資百萬、三妻四妾,卻從未涉足過這歌樓舞軒。可既然是人家趕著跟他說話,他也不能不答,只好答道:“剛才從茶樓喝茶歸來,見有人吹得一曲好笛,故而駐足聆聽。”鴇兒笑逐顏開道:“那老爺果然好耳力,這笛聲是我樓裡新來的姑娘銀翹吹的。那老爺,這姑娘不但長得花容月貌,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是個不可多得的女才子呀!不瞞您說,這姑娘我待她猶如親生,至今還是個未破瓜的黃花閨女呢!那老爺要是有意,不妨見她一面。只要那老爺肯賞光,我不收一個大子兒,只求那老爺日後好有個照應。”

要是以往,那老爺非扭頭就走不可,可今晚上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稀里糊塗地跟著鴇兒踏進了這小紅樓。這時,笛聲突然間沒了,那老爺不由得悵然若失,他隨著鴇兒邁進了銀翹姑娘的門檻,那老爺就呆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美的姑娘。這姑娘十七八歲的年紀,娥眉粉黛,晶瑩如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裡透出一縷少女的嬌羞,那老爺心裡不由為之一蕩。家裡那群妻妾要是跟她相比,簡直就是螢光明月、人間天上。三天後,那老爺和鴇兒商妥,出了兩萬塊現大洋,將銀翹贖了出來,納銀翹為十三姨太。

新婚之夜,那老爺望著水靈靈的銀翹,高興得骨頭都酥了,他雖然入過十多次洞房,和十多位女子拜過天地,可今天才似乎真正體驗到了洞房花燭夜的快樂。

自打娶了銀翹後,那老爺整日笑逐顏開,應酬生意上的事兒也願意身體力行,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應酬完生意上的事兒以後,那老爺就往銀翹房中一躺,品著香茶和銀翹嘮著嗑兒。銀翹有時高興,還能為那老爺吹上一曲,那曲《春江花月夜》那老爺是百聽不厭的。這天晚上,那老爺聽完了《春江花月夜》,摟著銀翹就要上床,被銀翹拒絕了。那老爺就問:“銀翹,哪兒不舒服?我去找大夫給你瞧瞧?”銀翹滿面嬌羞,紅著臉兒道:“老爺,我都三個月沒來紅了,可能是懷上了您的骨血。”那老爺這個樂呀,抱住銀翹親了又親,欣喜若狂道:“蒼天有眼,我那家有後了!炳哈……”

俗話說:樂極生悲。自打知道銀翹有了身孕之後,那老爺對銀翹關愛得更加無微不至,銀翹想吃什麼,那老爺想方設法也要將東西買回來。那年間,交通不便,銀翹懷孕,正趕上盛夏,可銀翹卻偏偏想荔枝吃,那老爺只好親自去了趟奉天自家冰窖,將一百塊現大洋一斤的荔枝買回來放在銀翹的床前。那老爺照顧銀翹的身孕可算是費盡心機,銀翹果真為那家生下一個白胖胖的兒子。可那老爺怎麼也沒有想到,銀翹在孩子滿月過後突然間竟一病不起,更想不到在病後第三天,竟然出人意料地死去。銀翹死前的頭天晚上,那老爺還坐在銀翹的床頭親自給銀翹喂燕窩粥呢!銀翹啜泣道:“老爺,我想求您一件事,假如我真的沒了,請老爺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分兒上,務必將我的遺骨送回老家安葬,我不想作異鄉的野鬼孤魂。”那老爺點頭答應了。那老爺當時也只當是銀翹胡說而已,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他去銀翹房中時,銀翹已然離世了。

那老爺想起銀翹遺願,決定將銀翹的屍身運回老家,便跟管家相商,管家道:“老爺,現在正值酷暑,得先將夫人的屍骨用冰圍起方可。要想將夫人屍骨完好無損地運回老家,必得高價請神漢趕屍方能不致腐臭。不久前我就看見一個神漢,那人能讓棺材裡的死者站起來與他一起同行,簡直像有神靈附體,真讓人不可思議。”對神漢趕屍這一神秘而又恐怖的職業,那老爺也只是聽說,銀翹之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聽管家這麼一說,他只是擺了擺手,淡淡說道:“你去辦吧,多少錢都成。”

第二天一早,管家回來了,和他同來的,還有一位身材魁偉的紅臉漢子。就聽管家介紹道:“老爺,這就是紅臉神漢。”那老爺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來者,問道:“這位師傅,我想將夫人靈柩運回河北老家,請問先生可有把握讓夫人的屍體完好如初?”神漢拱手道:“既然那老爺信不過小人,那小人只得告辭了。”神漢說著就要往外走,管家搶先一步攔住道:“師傅慢走,我家老爺痛失愛妾,心情不好,還望師傅擔當。”神漢這才止住了腳步,管家走到那老爺近前說道:“老爺,俗話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位師傅的法術在遼河兩岸聞名遐邇,老爺,除了他,再也沒人能擔此重任了。再說,沒有金剛鑽,怎攬瓷器活?”那老爺想了想道:“好吧,請這位師傅看看何時啟程為好。”管家忙走到神漢身邊將話傳過去,神漢掐指算道:“今夜子時正好。不過,要想使夫人的屍體完好,得依我四個條件。第一,得用我的棺木盛殮死者;第二,晝伏夜行,不得哭靈;第三,我說走就走,說停便停;第四,護靈的人要遠遠跟在靈車後面,以免驚擾了死者的靈魂。如果這四個條件答應了,小人就作法趕屍,反之,小人立馬就告辭離去,請那家另選斑明。”管家跟那老爺一說,那老爺只好點頭答應了。

鑼聲乍然在子夜響起,讓人不忍多聽。將銀翹的屍體入殮後,神漢口中唸唸有詞,在死者背上貼了一道符,又往死者的頭上蒙了一方紅巾。做完這些後,起靈了,才從靈車上下來,掐訣、唸咒、踽步,靈車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出了盤山。出了盤山後,人們只能按照神漢的吩咐遠遠地跟隨,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進入了廣寧地界,在一片小樹林邊,神漢突然敲響了銅鑼,鑼聲戛然響起,一會兒,又戛然而止,神漢那一聲甕聲甕氣的長嚎讓所有人心都悸動了一下:“噢……嗨嗨……起……來……”奇跡便在片刻之間出現了,只見棺材中的屍體緩緩站起來,盡避身子僵硬,卻穩穩地站住了。“走哇……”“回也……”“家鄉在前,跟我走哎……”神漢的喊聲無比淒涼。人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銀翹的屍體竟慢慢走下車,一蹦一跳地往前面行走起來。神漢不再回頭,只是一個勁兒地敲著鑼,走九步退一步,動作怪異。銀翹的屍體只管跟著神漢走,頭上的紅巾在冷月下不停地飄動,人們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那老爺想,這神漢還真有兩下子。

那老爺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出現了意外。一個星期後,靈車行至山海關外。這天晚上,神漢說要進關了,得讓銀翹的靈魂好好休息一下。那老爺答應了,遠遠地望見神漢像往常那樣躺在棺邊打著盹兒,也沒在意,回到帳子裡睡起了覺。七八個日日夜夜的鞍馬勞頓,那老爺早就勞累不堪,很快迷迷糊糊睡著了。正在這時,就聽有人在耳邊喊:“老爺,不好了,神漢不見了!”那老爺一骨碌翻身起來,管家說:“老爺,我剛才出來解手,見前面的棺材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我怕神漢睡著後不小心將棺木燒著了,就走過去看了看,誰知,卻不見神漢的蹤影。”那老爺趕忙跑到棺木前一看,哪兒有神漢的影子?這還不算,棺木的蓋兒被打開了,銀翹的屍體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老爺後來發現:棺材裡面有個夾層,這才知道自己被神漢給算計了。那老爺想,一定是有另外一個人假扮銀翹死屍,趁他不注意將銀翹給悄悄弄走了。在棺材的夾層裡,那老爺發現了一封書信,那老爺打開一看,銀翹那娟秀的字跡映入了眼簾。上邊寫的是—

“老爺台鑒:

當您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進了關。事到如今,我不得不以實相告。您還記得十八年前您曾在北平的王府井救過一對落難的夫婦嗎?這對難夫難妻就是我的父母。當時,我娘難產。去年我爹病重,臨終時拉著我的手說,要我報答您的大恩。兩年前他曾來過這兒,可您不在家。當他知道您還沒有子嗣,就讓我給您生個一男半女續那家的香火。爹說,要不是您出手相救,我就保不住了。其實,我在認識您之前就有了心上人。可我不想違背爹的遺願,就瞞著他來到了關東。本來,我是想和您度過一生的,沒想到他又苦苦尋找到了我。現在,我的心願已了,只有隨他去了……

銀翹頓首

民國二十五年八月十五”

那老爺看罷信,眼淚就掉了下來。是的,十八年前他曾在北平王府井的大街上救過一對落難的夫妻。當時正值女人難產昏倒在大街上,血流了一地,男人身無分文,急急向過往的行人叩頭乞求幫助,可無人理睬。正在男人絕望之時,那老爺走過來問明了情由,雇輛洋車將女的拉到了醫院,又幫助付了醫藥費,女的這才安全產下一女。臨別時那老爺又贈送他們一百塊現洋作為補養費。那老爺早將這事兒忘得一乾二淨,沒想到十八年之後人家還不忘報恩。可那老爺不明白的是,那個改扮成神漢的人用了什麼樣的秘藥使銀翹假死的呢?他曾拜問過好友神醫葉子春,葉子春告訴他說,民間有一種秘藥可使人心臟驟停數日,然後可以調息後醒來。銀翹大概就是吃了這種秘藥假死的。那老爺聽後唏噓不已。

《短篇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