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生機盎然。蘇州城內外的桃花,塗抹著濃淡相宜的胭脂,翩躚著玲瓏纖弱的身姿,徒惹遊人醉。
城裡鳳鸞街喜氣洋洋,幾里長的迎親隊伍,笙簫嗩吶,敲鑼打鼓,好不熱鬧。隊伍前面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是蘇家二位公子,後面鸞轎裡坐著的正是京城王家兩位小姐。蘇家長公子蘇麒身著蜀錦吉服,胸掛蜀錦紅花,髮束彩珠,神采奕奕,飄灑俊逸。後面一頂蜀錦紅轎,想來便是蘇麒的嬌娘王家大小姐王冰清。二公子蘇麟及身後喜轎裡的王玉潔乃一色葡桃文錦,流光溢彩,灼灼生輝。
傳言,蘇家二位公子冬至時陪老夫人去寺院燒香拜佛,偶遇後院小住的京城王家小姐。寺院紅梅映雪,清香浮動,樹下佳人倩影,鶯囀嚶語。霎時,寒冬殘冰,蒼茫白雪,紛紛消融,只留一片盎然春意於心頭。明眸相對,秋波未送,卻已是芳心相許,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逢意。一見鍾情,回眸一笑,再見傾心。於是,蘇家二位公子上京提親,擇良辰吉日,雙喜臨門,一時成為京蘇佳話。
蘇家大院結燈掛綵,萬里紅雲。前院高朋滿座,觥籌交錯,賀喜恭賀聲此起彼伏;後院熙熙攘攘,搬酒的,做飯的,殺雞宰牛的……嘈嘈雜雜。而蘇院遺花園一葉未發的木蘭樹下,卻有一個孤獨佝僂的身影無所依依地站立著,猶如蒼山積雪中的一根枯枝,良久,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湮沒在春寒峭料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知客老爺洪亮的聲音,穿過紅牆綠樹,穿過石磚瓦木,清晰地滲入院內每個人的耳朵。喜堂上,兩對新人恭敬地跪在蘇老夫人面前。蘇老爺去世後,蘇院便由老夫人當家。為人妻,她蕙質蘭心,溫柔嫻雅;為人母,她以身作則,慈威並重;為人主,她賞罰分明,持家有道,持家二十載,蘇家也愈發昌盛。
「阿福。」蘇老夫人叫了一聲。身後老管家便呈上一個紅帕遮蓋的銀盤。老夫人拿掉盤上的紅帕,粼粼然,眾人眼前閃爍數道金光。只見金盤中站著一對精工細酌的金麒麟,麒麟髭毛鬢髮細緻入微,栩栩如生。相依於麒麟的是一對鳳凰鉑金簪,鳳眼是藍田暖玉,凰目為滄海明珠。如此貴重的東西,惹得眾人驚歎不已。
蘇老夫人將金麒麟放入蘇麒蘇麟手中,教導他們以後要像麒麟一般相親相愛,遇到困難同進同退,齊心協力打理蘇家。然後,老夫人拉過蜀錦新娘的手,玉指青蔥,白淨如柔荑,只是手腕處有一道不知是何器物灼傷的疤痕,讓人徒生美玉瑕疵之感。老夫人將鳳簪放入素手,叮嚀她日後要盡心服侍丈夫,做個好妻子。最後的那支凰簪給了雲錦新娘,叮囑她為人妻如何云云。
丫鬟服侍新娘入了房,蘇麒蘇麟留在前院答謝親朋好友。蘇老夫人叮囑幾句,因身體不適,先回了房。
「你忍了十八年,終於到頭了……不過,可別弄錯了。」禪屋外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蘇老爺去世後,老夫人便搬到禪園來住。這禪屋除了幾個貼身丫鬟進來過,蘇府其他人都是禁步的。
「我看了,沒有弄錯。麒兒,麟兒也都同意,不會出事的。」
「哎,孽緣啊。」
一陣悠長的歎息後,屋外沒了聲音。蘇老夫人手持念珠,口頌著經書。可是,她卻心神不寧,恍然間,時光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時蘇夫人玉郁嫁入蘇家已有三年,蘇麒剛滿一歲。蘇老爺常年經商在外,對她也不甚關心。清明的時候,蘇老爺世交王子騰一家從京城回蘇州祭祖,暫住蘇家。蘇老爺日日繁忙,顧不得照顧他們,只得委託夫人。夫人通情達理,對王子騰一家照顧得細緻入微。
蘇夫人玉郁與王夫人同齡,話語投機,便經常在一起聊天。王子騰雖出身商家,卻無意經營,對詩書琴畫頗為著迷。人道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這王子騰也真的是器宇軒昂,一表人才。和王夫人交往久了,難免時常遇上王子騰。或許是深閨難耐,亦或是被王子騰的氣質所誘惑,玉郁竟迷戀上了王子騰。只是,出身大家的玉郁,自知此為孽緣,只把一腔相思意堵在心頭。
愁上心頭,無處排遣,只能深閨長歎。玉郁的陪嫁丫鬟小玉本性玲瓏,看出夫人的心思,對夫人耳語幾句,霎時羞紅了夫人如花似玉的臉。玉郁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原來,小玉讓夫人作詩一首,且看看王子騰意思,再做其他打算。玉郁提筆娟書:
玉樓吹徹玉笙寒,自憐幽怨
郁殿風來暗香滿,無限思牽
傾城天淡銀河遠,袖卷西簾
心寄清風明月澗,日暮垂憐
玉郁寫好後,內心很掙扎,深知自己不應做出有違婦德的事,便沒有把信交給小玉。此後,玉郁也一直托故未見王夫人,只想等他們拜祖回去後,一切便都過去了。
王子騰一家臨行的前一晚,蘇老爺盛宴款待,酒至半酣,卻有人來報南城商舖遭了盜,損失慘重。蘇老爺當下著急,立刻趕了過去。直至深夜,蘇老爺也沒有回來。玉郁心裡著急,加之王子騰一走,日後定無再見之期,不覺淒然。
「郁妹。」漆黑的門外有人輕輕喊著,玉郁當時心一驚,她的閨名知道的人並不多。
「郁妹,是我,子騰。前日小玉呈妹書,特來辭行。」門口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是,玉郁心裡戀著王子騰,見他夜半而至,心裡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神使鬼差地開了門。
王子騰進屋後,抱著玉郁便親了起來。良宵一刻,千金難求……聽見廳內喧嘩,定是蘇老爺回來了。王子騰匆忙間和玉郁道了別,離開了。
次日,蘇老爺送別王子騰一家。因南城損失慘重,盜賊一直無法緝捕,蘇老爺一時抑鬱,加之日久操勞,竟一病不起,半年後就去世了。而那一夜的纏綿,玉郁竟然懷了身孕。蘇老爺病逝半年,蘇夫人誕下一女。那女孩兒越看越像王子騰,蘇夫人一時心虛,便命從娘家帶來的家僕阿福將孩子送到王家,自己抱養了小玉和阿福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蘇麟。
據阿福說,那時王夫人正好誕下一女,王家僕人在門口看見嬰兒後,便抱養了去,為姐妹倆取名為冰清玉潔。
十八年,玉郁日日在懺悔中度過,希望減輕自己不守婦道,欺夫棄子的罪過。誰料,在寺廟上香,蘇麒、蘇麟竟遇到王家小姐,一見鍾情,要去提親。本來是喜事一樁,玉郁心想終於能見到女兒,能彌補一下為娘的遺憾了。可惜,天意弄人,蘇麒喜歡的竟然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玉潔,蘇麟看上的是冰清。
此等醜事,玉郁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便說他和王家二小姐八字不合,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後來,蘇麟、蘇麒商量說兩姐妹性情容貌不分上下,便決定蘇麒娶冰清,蘇麟娶玉潔。玉郁便允了……
往事如煙,卻終飄不過那盞玲瓏心。
第二日,新婚夫婦給蘇老夫人上茶。冰清玉潔同端著新茶恭敬地跪在她面前,「娘,孩兒給您敬茶了。」看著那端起的茶杯,老夫人突然顫了起來。那冰清玉潔姐妹左手腕竟然都有一個疤,一模一樣的疤。喜堂上,玉郁特意檢查了冰清的胳膊。因為阿福告訴她,當初放下小姐時,他用碎茶杯在她手腕上留了一個印記。
「你們姐妹手上的疤是怎麼回事?」
「我的是出身時就有的,妹妹的是幼時失手打破茶杯劃傷的。」玉潔恭敬地答著。
「妹妹?冰清是妹妹?」
「父親說世人總道『冰清玉潔』,似有先後。我是收養的女兒,如若取了『玉潔』,惹人口舌,便名為『冰清』。」冰清略有詫異地答著。
老夫人頓時暈了過去,眾人一片慌亂……
老夫人屏退了丫鬟,喃喃地說:「報應,報應啊……」
「不,玉郁,沒有錯。那個『玉潔』才是你的孩子。當初,蘇麒、蘇麟怕你反對,私自讓兩姐妹換了身份,『冰清』是玉潔,『玉潔』是冰清。蘇麒的妻子是王家大小姐玉潔,蘇麟的是二小姐冰清,並沒有錯啊。」門外那個佝僂的身影沉沉地說著。
「你怎麼知道?」
「玉郁,我想也該跟你說了。那晚……那晚去你房間的,不是王子騰,是我。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愛上你。為了你,我當了玉家的僕人,隨你來到蘇家,不辭勞苦地打理蘇家……那女兒是我……」
「胡說!你瘋了嗎?蘇麟也是你的孩子啊!你——」
「不,蘇麒是小玉的,是玉兒和王子騰的孩子……」
春風乍起,城內外桃花翩躚而舞,如蝶如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