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皇氣」的門路
明朝萬曆年間,皇城北京下轄的大興城中,首富要數梁老爺。他家生意興隆,日進斗金,卻受盡辟紳的欺辱。無奈梁家四個兒子沒一個能考上功名,入仕為官,梁老爺也只能「忍」字當頭,因此得了個綽號「梁老龜」。
這天,梁老龜在家中正唉聲歎氣,有個朋友登門拜訪。此人人稱「刀兒黃」,是個Yan匠,專給附近要進宮當太監的小孩淨身。過些天刀兒黃就要五十大壽,今兒是來送請柬的。見梁老龜如此頹喪,他呵呵一笑道:「兄弟給你指條道兒!餅兩天就是我五十大壽,那些在我手裡『贖升』的太監們不少會來上門賀壽。」
所謂的「贖升」梁老龜略有耳聞,全因刀兒黃是個有心人:小太監們淨身後,他不像別人把那東西隨手便扔了,而是用石灰罨了,放在升形大櫃裡精心保管,等太監年老或發達後好贖回去,骨肉還家,謂之「贖升」。
只聽刀兒黃又得意道:「這一次,馮保馮公公也會賞臉。」馮保可是權傾天下的司禮監總管,連當今萬曆小皇上都要呼他一聲「大伴」呢。梁老龜明白了,刀兒黃這是要把自己引薦給馮保,求他給自己想個沾功名的辦法呢。刀兒黃見梁老龜會了意,又交代了幾句,才得意地離開。
到了刀兒黃過壽那天,馮保果然來了!酒宴過後,刀兒黃趕緊把馮保引進一間密室,只見裡頭八仙桌旁放著滿滿三箱白花花的銀子!馮保看得兩眼發直,順勢往太師椅上一躺,端起了茶杯問:「怎麼回事?說吧。」刀兒黃便將銀子主人梁老龜的事兒來了個竹筒倒豆粒。
馮保呷了一口茶,想了想道:「眼下還真有一條門路呢。近日宮中要為永寧公主選駙馬,你就讓梁老龜從他家的小烏龜裡挑出一個當駙馬得了。」
刀兒黃吃驚得舌頭都轉不過彎了,結巴道:「這、這、這怎麼能成?梁老龜可是一介布衣啊。」
馮保眼看著銀子,冷哼一聲道:「怎麼不成?按我大明祖制,選駙馬還就愛從沒權沒勢的布衣百姓家選;候選的只要應了相貌『八不』即可:不禿不瞎,不豁不麻,不聾不啞,不瘸不癡。」
接著,他又壓低聲音道:「到時候送到宮裡給皇上親自定奪的會有三人,至於誰選出這三個人,那還不是我們司禮監說了算?只要你們打點得夠數,本公公敢保證他梁老龜的銀子不白花!」
受「皇氣」的駙馬
再說刀兒黃將馮保的話對梁老龜一說,梁老龜大喜過望,將老大、老二和老四叫到了廳堂,讓他們抓鬮當駙馬。
誰知三個兒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他,竟然沒有一個願意抓!老大還埋怨道:「爹,您一天到晚只曉得做生意,哪知坊間都說,做駙馬受氣哩。」
老龜摸不著頭腦了,問:「受誰的氣?」
只聽老大道來:「首先受皇家的氣。你想想,皇家規矩有多少,非整得平頭老百姓腰都直不起!就拿磕頭來說吧,大事小事駙馬都要請聖旨,要謝恩磕頭;四時八節要入宮朝賀,皇上、皇太后、三宮六院七十二殿都要把頭實實在在、三叩九拜磕個遍,不磕個鼻青臉腫才怪。若是少磕一個頭、或磕輕了,讓一旁的太監說缺了禮數,輕則打板子,重則施大杖。前朝就有個趙駙馬生生被他們打癱了!」
「第二,要受公主的氣,駙馬見了公主的面也要叩頭,公主賜你平身,你才能起來站著——還得把腰彎得像蝦米,哪裡有夫妻之樂可言……」
「就是嘛。」老二也大著膽子接上了口,「哪個公主不是醋罈子,做了駙馬想納個小妾門也沒有。另外,要受大臣們的氣哩。那些大臣都是科班出身,中過狀元進士,頂瞧不起白丁出身的駙馬,見了面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個。頂頂要命的是,當了駙馬還要受那兩個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東西的氣……」
梁老龜終於明白了兄弟仨肚子裡的花花腸子,越聽越氣,忍不住一聲大喝:「給老子住口!老子不管你們哥幾個受不受氣,反正你們總得有一個人出來做駙馬。不然,我們老梁家永無出頭之日!」
這時平常鬼點子最多的老四走上前試探道:「老爹,既然非要選一個,那麼就叫我三哥去做駙馬,如何?」
梁老龜差點兒又被氣昏: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四個兒子中,數老三最蠢笨,脾氣又死倔,自小便被人稱為「呆霸王」,十來歲時又患上癆病,瘦得一陣風能吹倒,一說話就兩頰赤紅,一見風就咳嗽,一咳嗽就吐血,梁老龜早已把這個兒子看作「活死人」,這回他壓根兒都沒有想起這個老三來!
可其他三個兒子卻理直氣壯道:「老爹,馮公公總不能只收銀子不辦事!我三哥他不禿不瞎,不豁不麻,不聾不啞,不瘸不癡,怕什麼?」
梁老龜終於扛不過三個兒子,一拍大腿撒了紙Yan,歎道:「這Yan不抓了,駙馬就是我梁家老三了。」
照「半面」的內選
只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沒多久,梁老三果然過五關斬六將,同另外兩個小伙子一起給選進了前三甲,三人由小太監引領著,來到壽安宮台階下,等候皇家召見。
而萬曆皇帝也早早來到壽安宮,正襟危坐在龍椅上。說來萬曆皇帝和永寧公主雖說同父異母,卻手足情深!萬曆早就暗下決心,要讓她過上永遠康寧的日子。
不多時,太后在馮保和太監宮女的簇擁下也到了,儀態萬方地坐在了萬曆旁側的寬敞暖座上,而屏風後的水晶簾內,一陣環珮之聲叮叮作響,原來永寧公主也被叫來了,她想偷偷看一眼自己未來的駙馬。
馮保瞟了瞟少年皇上,在李太后的示意下,乾咳一聲,拂塵一甩,一個宣旨的小太監便操著公鴨嗓門,將三個候選人依次宣進壽安宮。
第一個進殿的是個穿紅衫的小伙子,利索地長袖一撩,跪倒在地,向高高在上的太后和皇上行參拜大禮。不成想他一個頭磕下去,李太后和萬曆都忍不住連連用袍袖摀住鼻子——一股狐臭撲面而來,熏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馮保見李太后皺著眉頭揮了兩下鳳袖,便毫不客氣地將紅衫小伙子趕出了殿外。第二個進殿的是個藍衫小伙子,這小伙子身姿魁梧,落落大方地三叩九拜後,李太后和萬曆不由臉泛微笑。誰知小伙子剛站起身,突然一個勁地亂搖晃,不由自主地捂摸小骯,最後竟忍不住連放了幾個響屁。這下,李太后和萬曆的臉都拉長了!
第三個進殿的是個灰衫小伙子,他就是梁家老三。台上的萬曆發現他身子骨好像挺單薄,幾個頭磕得搖搖晃晃,額頭上佈滿虛汗珠子。萬曆正要盤問,身後的馮保對太后開了腔:「太后娘娘,老奴看這小伙子還不錯,臉兒紅撲撲怪俊秀的,只是乍進宮殿太緊張,兩腿有點哆嗦,臉冒熱汗,好實誠!如今公主又出落得那麼標緻,和當年她母妃一模一樣。正應了民間有句老話,郎才女貌啊……」
一聞此言,太后立刻不耐煩地說道:「頭一個穿紅衫的有體臭,不合適;第二個當庭失儀,傳出去貽笑大方。只有這一個穿灰衫的看來還湊合,駙馬就是他了。」說完鳳袖一甩退了殿。
太后一錘定音,萬曆哪敢怠慢,抓起御筆在梁老三的簿冊上硃筆一勾,跟著退了殿。馮保又是一聲乾咳,小太監便對梁老三一聲吆喝:「快快謝主隆恩!」水晶簾後單等著未來夫君的永寧公主再也顧不上嬌羞,急忙一掀水晶簾,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卻只看到梁老三謝恩後側轉身子離去的背影……
這時,馮保的臉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原來,當今太后本是個普通宮女,偶爾得到了先皇明穆宗的臨幸才生下萬曆皇帝,但明穆宗最為寵愛的卻是永寧公主的親生母親。
如今太后聽馮保提到永寧公主的母親,自然不願久留。至於之前小伙子的失態,也全是馮保指使手下太監搗的鬼——之前小憩時,太監們悄悄往紅衫小伙子腰間繫了一個小布囊,小布囊裡盛滿了特製的狐臭味藥料;又在藍衫小伙子喝的香茶摻了致人腹脹的巴豆汁……
難「謀面」的夫妻
選定駙馬後,萬曆在京城最繁華之地為永寧公主蓋了一座富麗堂皇的駙馬府。一年後,永寧公主隆重下嫁。從宮中出發送嫁的隊伍足有十里長,箱箱籠籠的嫁妝寶物都被抬往了駙馬府,圍觀的京師士民擠滿街道。這回梁老龜家算是沾足了皇氣,掙足了臉面。
良辰吉時,禮炮齊響、鳴鑼開道,鳳輦駕到,永寧公主由一個老太監和一個老宮女引領著下了輦轎。老太監姓高,長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冬瓜臉;老宮女姓陳,人稱陳嬤嬤,一張馬臉總是陰沉沉的。兩人受皇家委派,今後一外一內,全權管理駙馬府的大小事務。
到了夫妻對拜的時辰,梁老三剛向端坐在大紅椅子上的公主行完拜禮,便已累得氣喘吁吁,呆望著鳳冠霞帔的公主在陳嬤嬤的攙扶下向洞房走去。只見永寧公主婀娜多姿,碎步點點,果不愧是金枝玉葉,想來容貌更是國色天香!
梁老三不由激動得手舞足蹈,面色紅潮直泛,忽覺胸中一陣翻湧,一股腥膻之氣衝向喉嚨,他不由自主地摀住了胸口,咬緊嘴唇,「噗」地一口紫血吐了出來。這下全場大驚,幾個宮女太監竊竊私語:看梁駙馬這樣子,莫非是個癆病表?
正忙亂,高公公走了過來,望望梁老三,一聲乾笑,拖長嗓音道:「合大禮結束了,梁駙馬您可以回去了。本公公現把皇家規矩對你言明,今後你可以隨時來駙馬府,但須先告知本公公和陳嬤嬤,再由陳嬤嬤稟告公主,公主下了令旨你才可入府!」
梁家人正巴不得呢,得了高公公這話,急將梁老三塞進一頂小轎,如飛一般抬回到了梁府!
一個月後,梁老三自覺得身子骨調養得差不多了,便瞞著家人,獨自搖搖晃晃雇了輛馬車,逕直去了駙馬府。等他到了,恰值傍晚,高公公和陳嬤嬤正在前堂對座飲酒呢。聽梁老三要去見後院深房裡的公主,陳嬤嬤的馬臉一耷拉:「你可有公主的令旨?」「沒有,本駙馬正要你去傳!」梁老三興沖沖地說道。
「呵,駙馬爺你的口氣不小啊!」高公公一聲冷笑,「今天晚了,公主已經歇息了,老奴不敢打擾。你明天再來吧。」 梁老三聽了,氣呼呼道:「什麼?明天再來?本駙馬今天就是來府裡過夜的!」
卻聽高公公陰陽怪氣地說:「嘿嘿,過夜?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都說你們梁家銀子多,可本公公卻不曾見過一兩啊。」這下,梁老三的「呆霸王」脾氣上來了,不再與兩人嗦,想推開兩人直往裡闖。高公公一跺腳,公鴨嗓子高叫起來:「梁老三,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來人,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打出去!」
話音一落,只見耳房裡躥出好幾個太監,七手八腳按住梁老三,棍棒拳腳一頓暴打,最後搡小雞似的將他扔在大街上。等梁家人聞訊後趕來,可憐梁老三趴在地上已一動不動了,抬回去沒幾天,便一命嗚呼!
聽說梁老三死了,馮保吃了一驚,急忙找來幾個御醫,編造了個「病酒暴卒」的病案,奏報後宮。太后看後只淡淡說了聲:「知道了。」萬曆卻哭得不能自控:可憐的妹妹太不幸了,下嫁不到兩個月便守了寡!
刻半面的石人
後來,萬曆終於親政,有人便暗中商議扳倒馮保。搜集馮保的罪證時,有知情人將永寧公主下嫁癆病表梁老三一事寫入了密折中。萬曆看了密折,震驚不已,立即下旨命錦衣衛核查此事——從傳旨小太監查起,一直查到馮保。
很快真相大白,萬曆雷霆大怒,一道聖旨將馮保一貶到底,發配到南京皇陵去餵馬,幾個月後又賜給他一道白綾。
對永寧公主,萬曆愧疚萬分,但令他深感奇怪的是,只是看家奴的高公公和陳嬤嬤怎麼敢隨便毆打駙馬?一問之下,才有知情的老太監告訴他——大明皇祖有規,公主下嫁,駙馬府雖冠以「駙馬」之名,但駙馬並不能常住,要見公主必須通過管家婆和管家公之手討來公主的「令旨」。由於有了這項權力,管家婆和管家公便從中作梗,外欺內瞞,百般刁難駙馬,不掏光駙馬兜中的銀子不罷休。
萬曆自然不敢妄動皇規,只得先將高公公和陳嬤嬤下了大獄,為永寧公主另換了兩個管家,又不斷賞賜永寧公主金銀珠寶。
可每次永寧公主並不謝恩,只對宮使淡淡說聲「知道了。」便轉身去了繡房……
幾年後,年紀輕輕的永寧公主便抑鬱成疾,一病而亡。宮中女官前來檢點遺物,發現當年萬曆皇帝賞賜的嫁妝和金銀珠寶都原封未動,只在繡房裡多出了一張公主自繡的繡像,繡的是一個灰衫男子,頭戴展腳帕頭,側轉身子,露出半邊紅線繡的面孔,欲走還回頭的樣子……繡像下還繡有一首小詩:珠簾咫尺隔萬重,繡線摹得君半容,從今不信三生石,門閉帷掩伴熒燈。
萬曆見了繡像,一切全明白了,忍不住又是潸然淚下。殯葬永寧公主時,在墓門前,除了石馬石羊之外,石匠還奉旨雕刻了一尊石人,可怪的是那石人只雕刻著半張面孔。人們見了後,都說瞧這半張面孔,多像梁駙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