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四年的一天凌晨,天光還未亮,在刑部清吏司任檢校官的莫紹軒便接到了一紙密函。展信看罷,莫紹軒快步出門,直奔剛剛升任南京山東道御史的林潤的府宅。兩下見面,林御史也不多話,提筆寫了三個字:虎頭坊。莫紹軒心領神會,拱手告辭。
虎頭坊是條清幽雅靜的街巷。大約半個時辰後,數十官差突然衝進巷子,團團圍住了一座朱甍碧瓦的深宅大院。莫紹軒跨前一步,「光光」叩門。
「誰啊?大清早的吵什麼吵,活得不耐煩了吧?」一個守門家奴探出頭來。莫紹軒沖官差使個眼色,喝道:「拿下!」守門家奴見狀不妙,本能地後退半步:「誰敢?你們知不知道這院主人是誰?」
莫紹軒當然清楚,這座氣派大院裡住著一個色藝雙絕、名叫翠月的青樓女子。她服侍的主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內閣首輔嚴嵩的公子、曾任工部左侍郎的嚴世蕃。嚴世蕃生性貪婪,又極度好色,不論豪門望族還是秦樓楚館,但凡讓他瞧上眼的女子,必會強行納入帳中。俗話說:貪必好婬,婬必生貪,恰是這兩樣,為他掘好了一口奪命陷阱。
莫紹軒瞥著守門家奴,嘲諷冷笑道:「一條看門狗,也敢狂吠亂叫?來人哪,給我打出虎頭坊!」
兩個官差合身撲上,掄圓棍棒兜頭就打。守門家奴躲閃不及,頃刻間便被打得哭爹喊娘、瘸瘸拐拐地逃出了虎頭坊。與此同時,姿容妖冶的翠月推門只瞅了一眼,又驚叫著縮了回去。
「所有人等,全部出來。誰敢亂動,格殺勿論!」喝罷,莫紹軒亮出了刑部簽發的查抄家財的諭令。原來,昨晚,林御史彈劾嚴世蕃驕奢婬逸,貪瀆無度,且與身為倭寇的幕賓羅龍文沆瀣一氣,暗中勾結江洋大盜,有謀逆之嫌。嘉靖帝龍顏大怒下了旨:抓,一查到底!為坐實嚴世蕃的罪名,林御史想到了檢校官莫紹軒。刑部檢校官的職責是檢查、審計和考校,而莫紹軒則是眾口稱道的此中高手,人送綽號「嗅金王」。
據傳,莫紹軒的鼻子非常靈敏,走在街上與人擦肩而過,便能嗅出對方身上帶沒帶金子。在碰嚴世蕃這個硬茬前,林御史已暗中做過詳細調查,嚴世蕃老奸巨猾,狡兔三窟,偷偷將數千兩黃金藏進了建於虎頭坊的私宅。眼下,嚴世蕃已被秘密抓進大牢,若查不出貪腐證據,他的老子嚴嵩定會反咬一口,甚至有可能徹底翻盤。
莫紹軒深知任務艱巨,不敢掉以輕心,他喝令官差控制住翠月後,正要進屋,卻見一個中年男子攔在了面前:「莫兄弟,別來無恙?」此人是曾與莫紹軒在刑部清吏司共過事的沈老七。四年前,沈老七因在查抄一貪官家產時徇私枉法,被內閣首輔徐階杖責三十,革職為民。幾年未見,他竟也成了嚴府的家奴。
「七兄,你怎會在這兒?」莫紹軒驚問。沈老七沒有回答,不冷不熱地轉了話題:「這是翠月姑娘的私宅,絕不會有你想找的東西。做人要識時務,與其鬧得下不來台,倒不如趁早收手。」
莫紹軒一聽,頓覺不妙。想當年,沈老七堪稱抄家的行家裡手。嚴世蕃收留他,用意不難猜度,利用他的搜查經驗幫自己藏錢。莫紹軒一咬牙下了命令:「給我搜。地窖、水井、暗牆、花瓶、床板箱櫃夾層,都要搜到位!」
眾官差得令,各奔各的目標。不一會兒工夫,大大小小的金盤銀碗、瑪瑙壺翡、綾羅綢緞夜明珠,包括翠月睡的圍著金絲帳的象牙床,便在院子裡碼放得足有小山般高。只不過,最重要的東西,眼線所稱的數千兩黃金卻不見蹤影。
「稟大人,水井下並無暗道。」「馬廄裡一切正常,什麼也沒有。」「倉儲間有兩個老鼠洞,應該不是人開掘的——」
眼見眾官差一個接一個地回稟沒搜到「大黃魚」,莫紹軒不由得蹙緊了眉頭。沈老七拱拱手,口氣裡明顯多了絲得意:「莫兄弟,難道你連我的話都不信?」莫紹軒繞著院子轉一圈,作出了決定:將所有家丁丫環和貴重物件全部撤出院子,挖地三尺!
事不宜遲,說做就做。驅走家奴,眾官差紛紛抄起鐵掀鎬頭,就地挖掘。不到半炷香的光景,院中已被挖出數個深坑。但令莫紹軒倍感蹊蹺的是,直覺告訴他,黃金應該就在附近,怎麼始終沒露面?
莫紹軒命人將翠月帶來,冷哼道:「你的主子嚴世蕃已被關進死牢,想再回到虎頭坊,恐怕得等下輩子。你該怎麼做,想必不用我教你吧?」出人意料的是,翠月嘰嘰哇哇說出的一大堆話,莫紹軒居然半個字都沒聽懂。
「少跟我裝瘋賣傻,說人話!」莫紹軒呵斥道。「莫兄弟,她說的是人話,只不過是倭奴國話。」沈老七幸災樂禍地接了茬,「嚴公子天性風流,尤其喜歡這等絕色異邦女子。你要想問出點名堂,最好先去學學倭奴國語。」
「帶下去,上火油!」莫紹軒登時心頭躥火,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鑭」:火攻。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煉,圈出隔離帶,澆上火油,一把火燒過,黃金自會現形。
不一會兒,四五個官差已推來滿滿一車壇裝火油,「嘩啦嘩啦」全澆上了房。點火的剎那,沈老七突然神色大變,匆匆奔到了莫紹軒身前:「莫兄弟,且慢,我有個不情之請。」
莫紹軒緊盯著沈老七的眼睛,從中瞧出了一絲不安和乞求。再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建於房頂之上一座偌大鴿樓映入了眼簾。沈老七央求說,當年他被逐出清吏司,流落街頭,是嚴世蕃收留了他。閒在府中,為瞭解悶,他喜歡上了養鴿子。還請看在共事一場的分上,放過那些鴿子!
四目相對,稍加尋思,莫紹軒應了。隨著近千隻潔白的鴿子爭相出籠,疾飛沖天,滾滾濃煙與熊熊火光亦騰空而起。大火整整燒了兩個時辰,直燒得房倒屋塌,木毀牆裂。莫紹軒命官差推來水龍,對著廢墟一通猛澆。陽光下,黑灰之中,漸漸現出了炫目的金黃色!是瓦當!嚴世蕃把貪污受賄來的定金、條金和餅金全做成屋瓦,表面塗漆鑲上了房簷。莫紹軒大喜,抓過水龍又瞄準了院中一棵被燒得焦煳不堪的杏樹。水流飛射而出,驚呼聲瞬間響成一片。天,那是棵光燦燦的金樹!
莫紹軒滿眼自得,湊近沈老七壓低聲說道:「沈老七,蔫了吧?看在共事一場的分上,我放你一馬,但我不會放過那些鴿子!」
此次抄家收穫巨大,不僅清出了二百餘萬兩金銀,還查到了嚴世蕃通倭的確鑿罪證:他在金屋裡藏的翠月,本名叫加鶴美子,名義上是藝妓,實則是幕賓羅龍文安排在他身邊的細作。貪賄與通倭,僅這兩項罪名就足夠讓他腦袋搬家。
當日傍晚,莫紹軒喬裝打扮一番,藉著暮色的掩護急匆匆趕往城郊。盞茶工夫,他站在了一座普通尋常的農家院前。伸手推門,門沒閂,「吱吱呀呀」地開了。
「七兄,紹軒前來拜謁,怎麼不出面迎接?」莫紹軒環顧左右,盯住了幾乎佔了房舍一多半面積的鴿籠。沈老七跨出屋,回道:「你拜訪的不是我,是鴿子。身為檢校官,你為何要放過我?」
「檢校官?你覺得這也叫官兒?」莫紹軒撇撇嘴說,「還是說正事吧。你馴養的鴿子該有一千隻,我想拿走七成——」
「五成。」沈老七張開巴掌,討價還價。莫紹軒臉色一沉,強硬回道:「七成。少一隻都不行!」
在虎頭坊,當沈老七提出放生鴿子時,直覺告訴莫紹軒,鴿子身上百分之百藏有貓膩。沒錯,貓膩就在腿箍上。每個腿箍都是用純金做的,一隻重一兩,一千隻鴿子便是黃金千兩。而檢校官只是最低級的辦事員,想往上爬太難,倒不如不顯山不露水地撈點實惠。嚴世蕃是巨貪,到底貪了多少連他自己都難記清,等他想起鴿子,也許人已踏上了黃泉路。
「莫紹軒,我勸你別太黑。」沈老七冷哼道,「你對那些家奴,也想要七成吧?」
莫紹軒笑了,是冷笑。初闖私宅,他瞥到守門家奴退了半步,腿腳有些跛,當即斷定他是個裝了假肢的瘸子。腳步沉重,說明假肢內藏有重物,十有八九是黃金。故意打跑他,抄家完結後,莫紹軒又有了重大發現:嚴世蕃竟豢養著數十身有殘疾的家奴。
嚴世蕃奸詐歹毒,哪會有菩薩心腸?他豢養殘疾人的用處只有一個:人體藏金!看來,要想順順當當地從那些家奴身上拿到金子,不留把柄,唯有讓知情人沈老七人間蒸發!此念一起,莫紹軒不動聲色地摸向腰間的尖刀。誰知,忽聽「光」的一聲,幾個官差呼啦衝進了院。緊接著走進的,卻是南京山東道御史林潤。
見此情形,莫紹軒僵立當場傻了眼。沈老七重重歎口氣,不無惋惜地說道:「早在四年前,林大人就和刑部尚書徐階徐大人動了扳倒嚴家父子、剷除奸佞之念。而我被逐出清吏司,只是為了接近嚴世蕃。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他的老爹嚴嵩。為了不暴露身份,林大人才會請你這個『嗅金王』帶隊,並有意提拔重用。唉,萬萬沒想到,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人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