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風像發狂似的肆虐不止,攪擾得天地之間一派昏暗混沌。
每到這時,喜生就更加思念起桂雲來了。這已折磨得他心痛欲裂,肝腸寸斷。
當年在黑龍江北部山區裡,有那麼巍巍嵯峨的兩座山峰,形成了一處峽谷。而這峽谷就用它那張大嘴,緊含了一座村落。這村落裡僅有百十戶人家,委實無大氣魄。尤其那村落內的棟捨坊裡,皆是低矮欹斜,破爛不堪。這樣的村子,起名叫山縫屯兒,想來倒也是十分貼切的。
屯東頭的老財主尤萬金,家有良田千頃,騾馬成群,他那資產是十分可觀的。而且他又極會生活,娶了大小兩房老婆,晚黑裡輪換著去睡覺,實在是滋潤得很。他家還僱用著四五個長工,長年為其賣力勞作。他家又專設了兩名護院炮手,晝夜守庭了宅,安全又可靠,那氣派真是威風浩蕩,不可一世了。屯裡的人們都知道,那尤萬金家裡綢緞成箱,糧油豐足,他著實為本村中之首富,其派頭何止是不小,那簡直就是大了去了。
而那村西頭的翟小辮兒,雖然家中田畝也不算少,可每年進項卻總是抵不過尤老財的,因此他家的排場也就相形遜色了。家裡只雇了兩三個勞金幹活,僅有一個羅鍋瘸腿炮手護院,而且這羅鍋瘸腿炮手的能力,亦遠不及尤家的威力大。更因為翟小辮兒這老小子還是個剋星,一連氣娶了三房老婆,可一個也沒站下腳,續一房死一房,最後就只好先歇歇氣兒了,等以後有了合適的再說吧,現下他也就只能是一條老光棍漢了。
不過,翟小辮兒對尤老財家倒是心有所想的,而且想法頗多。尤其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人們也已看出,他的用心愈加明顯。他認為尤萬金的女兒桂雲,現已出落得風姿綽約了,這實在叫他整天都放心不下。
再看這邊尤老財的日子,近幾年來是越過越紅火了,事事都遂心如意,凡所求所想,無一處不如願以償,因此這尤老財就整日裡都是心暢意愜、快樂悠悠的。而且更美上加美的是,碰巧前兩天尤家又剛從外地雇來個頗可心的小打頭的,名字叫喜生。這小伙子才年方二十歲,生得身腰足壯,胳膊腿上全是力氣,各路農活都十分應人。割起麥子來,前腿弓後腿繃,腳步穩當刀法不亂,眨眼間就能躥出去幾丈遠。這便使尤老財就更加興奮不已。此刻他正手托水煙袋,心滿意足地想,嗯,有了這麼個好打頭的,年底還愁不賣糧食麼?尤老財就這麼美滋滋地合算了一會兒,再抬頭看看天象,不覺眼見天色已經到了落日時分。轉眼間,就有那些扛活的勞金們,都吵吵巴火兒地由遠而近了,帶著他們一身的熱汗,腳步踢踏著,一齊收工走進院子裡來。
那小打頭的喜生走在最前面,渾身都是勁兒,兩隻腳踩得滿院子都啪啪山響。他的小布衫敞著懷,一身腱子肉,那裡頭鼓脹脹地全憋著力氣哩。看他那架勢,就是三天不給他飯吃,他也照樣能扛走一座山,填平一道溝,你可說說他有勁沒有勁吧?
這時的尤萬金瞧瞧勞金們,心中便愈加欣慰起來,忙迎上前去說,吔吔吔,大傢伙兒都累了吧?趕快涼快涼快,歇一會兒,完事好開飯哪!他說了,就又親自給夥計們端來了洗臉水。還熱情地叫著小打頭的名字說,小喜生啊,活路不輕呃,累了啵?看你這一身汗出的喲,快坐下,快坐下,好好喘喘氣兒!
可小喜生卻不太喜歡別人那虛情假意的客套話,就將牛脖子一擰,說,還行,不怎麼累。飯好了嗎?好了就開吃吧。他認為,民以食為天,首先得填飽了肚子為原則。不然光扯些個別的,那全沒用!
可就在這時,尤萬金的女兒桂雲出來倒水了。她倒完水,就麻溜地又返回到屋裡去了。
小打頭的喜生看了桂雲一眼,就猛地一愣怔,他被桂雲那漂亮的模樣給打動了。他只這樣瞄了桂雲一眼,但他不認識人家,是不能說什麼的,也就只好什麼都沒說。
這裡的尤萬金又趕緊慇勤地應酬著說,好了,好了,各位就都往西廂房裡請吧。他說完之後,將大家安排停當,看看勞金們都已開飯了,他再邁著四方步,於當院子裡轉悠了一圈兒,便將身子一轉,自個兒悄悄地溜回正房裡,喝茶水、抽大煙,享福去了。
是的,人家是東家嘛,適當地出面做點兒照料,表示一下關切,也只能是出於某種目的而已。至於其他別的什麼,那就與勞金們無關了。
窮人們吃起飯來,如同瘋搶一樣,互不相讓,吃了一碗又一碗。轉眼間飯罷,人們都紛紛走出飯廳,也就該睡覺了。
當夜,天空吐出了月亮,而且月色又格外皎好,映照得大地一片銀白。
但小打頭的喜生卻無心欣賞這旖旎的景致,反倒一直都睡不著覺了。他躺在被窩裡,眼望著窗外的一天星辰河漢,連續翻了幾個身,不停嗅著自己身上的汗味,心思則愈加繁雜起來。他雖已幹了一天的活計,可還覺得週身有許多使不完的力氣。尤其當他無意間碰碰自己那硬邦邦的胳膊大腿時,就更是感到它們還應該再去執行些別的什麼任務,那樣方能力盡其用,氣盡其所,心神方能安穩下來。再過少時,他又了一眼窗外那深邃浩渺的高空,空中正有一片濃雲厚在上面,這更使他思緒煩亂不已。他就又想起了尤萬金的小老婆所生的獨生女桂雲。她咋就長得那麼好看喲?
本來前天,小喜生剛一走進尤家大院來講工夫時,他就恰巧遇見了她。
當時桂雲正在東廂房前的葡萄架下做針線活,是往一塊紅綢子枕頂上繡花哩。那一雙無骨般的嫩手,雪白鮮嫩,靈活得正宛若一對穿雲的飛燕;她的兩顆明眸,靈透地閃動著,那麼傳神,那麼明亮,真是叫人一望,就會立刻心旌搖蕩,魂不守舍的;她那豐滿的腰身,苗條又柔軟,活脫脫就是一位仙女下凡來到山縫屯兒了。
當時可真把個喜生瞧得走火入魔、忘乎所以了,竟然掙直腰筋擰酸了脖子,其他什麼都不顧了,就連放在西廂房裡的行李他都忘了去打開,一門兒探著腦袋往桂雲身上使勁。
其實,桂雲也猛可地發現了他,見他正運足氣力往死裡盯望自己,便忽生一陣羞赧之感,頭一勾,眼一順,停住手中的針線,就腳步慌亂地返回到自己的閨房裡去了。
這忽兒,小喜生又翻了個身。室外亂雲飛渡,夜已經很深了,屋外生出涼意。
小喜生又撲隆一聲掀開被子,再翻了個身。那被窩裡昏熱的氣浪,益發攪擾得他心猿意馬。他將手腳扔出被窩外面,赤條條地晾在炕席上,他想這樣也許心裡能好受些?但還是不行,那桂雲的俊美形象,又飄然來至他的眼前,叫他一刻都揮之不去。他就這樣被折騰著。
今晚收工回來,他碰巧又遇上了她。在她出來倒水之前,她本來是正在院子裡喂小雞哩。她已換上了一件綠底黃花小布衫,胸前一對硬挺挺的乳房,支撐得那上衣都有點箍身子了;而腰肢與後面的臀部形成的完美造型,又分明是一隻精美的花瓶;她整個人就正似一株旺生生的小白楊,亭亭玉立於院當心。她聽到勞金們收工的腳步聲後,抬眼也看見了他,並正與他的視線相平;他二人的目光就嘩啦一聲迅即撞擊在了一起;她的臉色跟著就刷地紅到了耳根,她頓覺喜生那俊俏的長相,竟是那麼地招她喜歡,心中就不禁怦然狂跳起來,因此她的腳步就遲滯地沒有動窩兒,而是忘情地又瞧了他一陣。直到後來人越來越多了,她唯恐自己過於失態,引起外人閒話,這才愣怔著撒完最後一把包谷,將一根如漆大辮往背後一甩,雙腿輕盈地帶起一溜風兒,回到自己的內房裡去了。其實她後來又出來倒水,那本是沒事找事的故意之為。
小喜生還在直挺挺地躺著,強烈的寂寞、苦澀感,燒灼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一直感到燥熱難耐,痛苦不堪;他覺得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這種淒苦的折磨,心裡受到了極大的壓抑;他身上的那種張力,眼前的這座房子肯定是裝不下了,那就需要整個宇宙來供他馳騁,供他宣洩。
於不覺之中,啟明星已高挑中天,那星光發出了嘩嘩剝剝的聲音,一直紛紛墜落下來。
勞金們又該起身出工了。小喜生一骨碌爬將起來,心裡好生鬱悶,就窩憋著一股無名火氣,大聲招呼著同伴們,喂,都快他媽的起來吧,扒拉完飯,還得趕緊去幹活呢!
大傢伙兒就都像受到了驚嚇一樣,趕緊一窩蜂地起身,穿衣,然後去吃飯。
小喜生已整整一宿沒睡好覺,但他又確實不愧為一個出色的小打頭的。他率領著眾人來到田間,割起麥子來照樣一路領先,照樣頭雁先行。正因為他今天心裡憋了一股無名火氣,現下幹起活來,反而比往日更猛更快,帶起身邊那塵土都呼呼冒起了一股股黃煙。
這樣一來,可就更樂得前來田里巡查的尤老財捻起兩綹八字泥鰍鬍子,一個勁地假裝著慈善地勸慰說,我說小喜生啊,你就悠著點兒勁吧,可別累傷了身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真的別著急,實在收不過來,過兩天我讓家口們也都來忙活一陣子,大傢伙兒一塊胡嚕它幾天,也就結了嘛,呵呵呵。
然而,小喜生卻沒有心思搭理他這套不陰不陽的假惺惺,依舊跨著大步,一聲不吭地唰唰唰割到前面去了。他想用賣勁的勞作去排遣掉這心中濃稠的煩亂,他想用肆流的汗水去沖刷掉那胸中沉重的惆悵。但也不行,他內心裡那股扎扎實實的憋屈勁,絲毫沒減。桂雲那光彩照人的身影,時刻都在他眼前晃動,令他渴望,令他嚮往,令他焦灼與失落。
也就在這時,村裡的那個翟小辮兒,像一隻生病的老瘦貓一樣,踮著散亂的小碎步,瞇縫著兩隻三角眼,目光窸窸窣窣地不斷作響。他於街上轉悠一圈又一圈,抬手於額前遮起小涼棚兒,使勁地向田里張望了一氣,密切注視著尤老財家中的一切絲微動向與變化。他已經多日沒有沾到女人的身子了,他心中自有構思與企圖。他窩屈著想,媽的,他尤老財家來了個小打頭的可干個啥?這真是煩死人了!
的確是這樣的,翟小辮兒眨著一雙死魚眼,還在急煎煎地想,嘖嘖嘖,要想得到桂雲,怎麼著才能找到個茬口呢?嘁,這真是個鬧心的事……翟小辮兒又想了想,便硬著頭皮,來到了尤老財家的前院。
在院子裡,那尤老財的大老婆,長得奇肥奇胖,腰粗若甕,正坐在樹下乘涼哩。翟小辮兒便乾咳兩聲,皮笑肉不笑地問,啊呵,大妹子,你家桂雲今年多大了?尤老財的大老婆把眼睛一瞪,回說,我說翟小辮兒,不是我說你,你都多大歲數了?別看我不是桂雲的親媽,可我也要說,你操這個心幹啥?翟小辮兒的一雙眼睛,兀地轉一轉,又比烏魚眼還要憂鬱了,就陰陽怪氣地說,咦,大妹子,咱們一個屯子住著,隨便問問還犯毛病嗎?尤老財的大老婆又嗆他一句,說,行了,行了,你該上哪去就上哪去溜躂啵,行不行?翟小辮兒立時感到,頭上的太陽都在轟轟作響,這是北方特有的燥熱。而他翟小辮兒又必須得使用死皮賴臉的辦法接著問下來,嘻嘻,大妹子,聽說你家又雇了個小打頭的,幹活挺利索的?尤老財的大老婆又沒好氣地回他一句,這可礙你哪股筋疼?翟小辮兒尷尬著說,看看,大妹子,你咋總這麼說話?……
好了,好了,別沒事閒磨牙了,真是煩透人了!
妥妥妥,你看你喲,我走,我走,我走還不行麼?……這翟小辮兒被碰了個硬釘子,只好窩頭溜出來。可他一邊走著卻一邊詛咒著,嘁,牛×個啥呀,今後的日子,還指不定過得咋樣哩……不行,桂雲那丫頭,我說啥也得弄到手不可!
果然沒幾天,尤萬金就真的因為害怕地裡的麥子收不下來糟蹋了,親自掛帥點將,率領其老婆孩子一大幫,呼呼啦啦地殺進了麥地裡。在這一刻,人們不分富貴貧賤,不分男女老少,都在炎炎烈日下苦苦跋涉著,艱難掙扎著,真正地汗滴禾下土,辛勞方能換幸福。
那圓大的太陽形同火球一般,牢牢地焊在頭上;田野裡沒有一絲涼風,樹木與荒草全部萎蔫了身子;就連那蟈蟈和蚱蜢等也都匆匆躲到草葉子底下去避難了。
喜生因出汗過多,嘴裡渴得就要冒了煙。他眼見送水的勞金還沒到,就顧不得那主尊奴卑的身份了,將鐮刀往地上一摔,急火火地奔到尤家家眷們用的水罐子跟前,伸出兩隻大手,捧起水罐子,彷彿飲驢似的咕咚咚喝了一陣。之後,他又彎腰企圖將水罐子再放到那垅檯子上去。可他放完水罐子一抬手時,一隻手卻意外地被罐子上那鐵梁鉤子給劃開了一道血口子,刺拉一下,血口子又深又長,殷紅的鮮血就爭先恐後地一湧而出了。
當時桂雲就緊挨在他身旁,而且桂雲姑娘又耳聰眼尖,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她便倏忽泛起一股惻隱之心,也忘掉了這閉塞山村裡那些古老而守舊的清規戒律,驚愕地問,喲,喜生哥,刮破了吧?咋不加點小心?真是大咧咧的,不管不顧!她說完這些話,就壯著膽子奔過來,一把捉住喜生的手,掏出自己擦汗的小花手帕,給喜生包紮傷口。可喜生卻慌忙不好意思地退閃一步說,嗯,沒事兒,咱莊稼人的手,不在乎這些!這邊的桂雲可不同意喜生的觀點,就又急著說,咦?莊稼人的手咋的了?莊稼人的手就不是肉長的了?看你,還往回縮縮幹啥?快伸過來,讓我給你包包麼。喜生跟著渾身一顫抖,目光轟隆亮一下,頓覺福至心靈,他實在是被她那雙眼睛給吸引了,就帶著激越與膽怯、愉快與慌亂的複雜心情,重又將手杵到了桂雲眼前。桂雲悉心給喜生包紮著傷口,他二人的身體幾乎就要貼在一起了,正彷彿一對並蒂蓮。喜生更能仔細地瞧看到桂雲了。他見她那一朵玫瑰花般的俊臉,說話時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下邊裝滿褲管的大腿,和一雙穩實健康的腳片,紮實地立在地上:整個形象,處處都能透露出農村女孩那清純質樸的風韻。他此時格外興奮。他雖然沒有文化,但同樣也能體會出一種意境來。他覺得自己已被氤氳在神聖美好的境地裡,享受到了人間的頭等快意。他體內那奔湧衝撞的原動力,又開始不斷地向外鼓脹,迸發,充溢著。
尤萬金的大老婆,身穿一件玄色大布衫子,體形極像一口大水缸,沒有一點線條可言。她正賣力地割著麥子,煞似拱進地裡的一頭老母豬。尤萬金的二老婆,身腰倒是苗條秀頎,可也早被尤萬金給管束得如同一隻馴服的綿羊,只能規規矩矩地勞作著,全然不能對現實生活發表丁點見解。她看到喜生與桂雲的接觸,以及他們剛剛萌生的那種情誼,心裡是很清楚的,她認為那全都是白搭的。因為她深知,在尤家,桂雲這小女孩子是絕對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那一切生殺予奪大權,皆是攥在尤老財的手心裡的。她和大老婆都是這樣想的。她們只能這樣想想,然後也就只能繼續賣命地流汗,辛勤地忙碌去了。
其後,喜生舉著手,眼前閃出一片火紅的顏色,心臟在匡匡狂跳著,腦袋也跟著嗡嗡直叫。這時,他覺得實在是應該對桂雲說點什麼才對,可又因為他心情過於緊張,目光嗶嗶剝剝地直往下落,就又一時語塞得很了。結果直到了最終,他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就一直攪盡腦汁地設法杜撰下來,全身心下大氣力地苦想著,這可真是急煞人喲,卻又一切都是白費力氣。
可也就在這著急之時,他與桂雲又都同時回頭瞥見了尤老財。那尤老財正雙腿叉地,大有深意地望著他倆,而且那目光裡分明又都發出了叮叮噹噹堅硬的響聲。他二人就惶惶地低下眼去,慌忙躲閃分手,各自操起家什,煞下身子,無可奈何地重新幹起活來。
喜生一邊幹著活,心中仍在轟隆隆作響,並又頓時生出了一陣陣憤懣、怨懟的驚雷。他再回臉瞧一眼那貌似和善而內心充滿著陰險的尤萬金,心裡氣得刺毫毫地罵了一句,媽的,瞅啥?你個老不死的東西,活像他媽的一條老掉了毛的看家狗!
翟小辮兒正坐在自家院內的一棵大柳樹下,在那裡乘涼哪。他兩眼緊盯腳下的地皮,一動不動,活像個死人一樣。可他的腦袋卻想得都要爆炸了。他想,不行,不把那尤萬金的女兒小別雲給弄到手,我都枉來一世了,那也就不是我翟小辮兒了!我還得接著往前進招兒才行啊!
當天傍晚時分,天邊的雲彩,被晚陽給燒得火一樣紅烈。尤老財率隊回到家裡時,眼見今日勞金們收工較早,便又思謀著安排了新的活路——他將小喜生叫過來,讓他跟著他來到他家的牛欄旁。
尤萬金家養有一頭健壯的黑公牛,尚未Yan過。尤萬金從小就學過Yan牛術,今天就要派上用場了,現下他只需叫喜生過來給他搭搭手就行了。
可喜生對這種殘忍的行徑卻從未實踐過,今朝他已被逼到了這一位置上,也就只好為虎作倀地充當起了落井下石的幫兇,他心中著實悶悶的,很不是個滋味。他覺得自己正在從事著一種萬人唾罵的犯罪勾當,腦袋嗡嗡亂叫,兩腳如灌了鉛似的緩緩挪過來。
那頭大黑公牛脊背隆起,彷彿一座山峰,眼睛瞪得圓圓的,極不情願地被牽過來了。它的力氣再大也沒用,它的命運,只能受人踐踏。
這時,尤老財手裡掐著一條繩索,由這繩索中間,先在黑公牛後腿上結了個死扣,之後他拉起一端,讓喜生扯著另一端,圍著黑公牛繞了兩周。突然,尤老財的兩眼鼓脹成了貓頭鷹眼,咧嘴搐眉,雙睛就噴出青灰色的光芒,用力一較勁,那公牛腿當即就被拉得騰空而起了。黑公牛咕咚一聲,像塌倒一面牆似的被掀翻在地上,瞪著兩隻白刷刷的大眼珠子,狼狽又難堪地動彈不得了。尤老財迅捷地搬來一方青石,墊在公牛胯下,手中握緊一段柞木棒子,對準公牛蛋子,掄圓膀子就啪啪地砸下來。那公牛受到致命的捶打後,哞地對天長嘶一聲,幾乎昏死過去。那聲音就紅紅綠綠地飄蕩過來了,在黃昏的靜謐裡,像秋後的落葉一樣,撒滿一世界,留下了陣陣的悲涼餘音。公牛眼睛似乎就要鼓出眶外了,發出死一般的僵光,渾身抽搐得連腿下的塵土都撲撲冒起了濃煙。尤老財手中的那柞木棒子仍似雨點般地落在那牛蛋子上。喜生渾身不由自主地不停顫抖著,幾乎就要站不穩了。
這是民間土法。公牛被捶打過後,外表不留痕跡,而內傷卻已鑄定,從而失去了生殖能力,成了被Yan過的只能出力幹活的犍牛了。
喜生受到極大刺激,臉孔冷漠得如同一碗靜水,上面又掛滿了汗珠,一點表情都沒有。尤老財手中的木棒子,每一下都砸在了他的頭上,都砸在了他的蛋子上。一切都過去了,在夏日傍晚的寧靜裡,那黑公牛紅血遍地的叫聲,正形同鐵錘敲心般地傳遍了整個山縫屯兒。它的眼睛裡閃射出了絕望、死亡的目光。它被捶打過後,今後在這個世界上,就只能是一個廢物了。
喜生盡量躲避著那黑公牛的目光,但無論他轉到哪個角度上,都感到那目光一直在追逐著他,緊盯著他。喜生覺得內疚,覺得無地自容,對於這件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想到,如果一個人遭到如此酷刑,從此喪失了生育能力,又該如何?那將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啊!進而他又想到了桂雲,宛若桂雲正將一張粉團兒似的白臉蛋脹得通紅,兩眼黯淡無光,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已掀起了衝擊萬里江天的驚濤駭浪,就要淹沒他,嗆昏他。他抱著腦袋蹲在一旁,軀體逐漸發冷、發顫,眼前一片黯黑、恍惚、悲哀。
這時的尤老財正為自己這痛快淋漓的神奇操作而躊躇滿志,卻猛可望見喜生這副霜打了似的蔫巴相,就頗不理解地問,咦,你小子咋的了?你咋這個吊樣,好像沒魂了似的嘛!
喜生就惝惝怳怳地忙回說,哦,沒,沒咋的,那什麼,我去餵餵它吧。可他心中卻狠狠地罵了一句,哼,媽的,喪盡天良!他罵完之後,就站起身來,動手解開犍牛,將它送入圈棚裡,給它添上草料,又給它打來一桶涼水,放在它的嘴邊。圈棚裡的空氣過於凝重,像研得太稠的墨汁,使人塗抹不開,這叫他格外憋悶。喜生又望望這犍牛,感到自己的目光在唰拉拉地響,又重重地喟歎一聲,這才最後往自己的屋子裡走去。他一路走著一路又想,嘁,這個老不死的尤老財,真他媽的都殘忍到家了!
尤老財見喜生那觳觫落魄的情狀,卻尤其能體味到自己身為這一方財主,能主宰這裡的一切而無限驕蠻與自豪。心想,看他那散了架子的樣,他一個窮小子,可算得了什麼?他就於喜生身後發出了一串陰冷又乾澀的怪笑聲。
此時,桂雲又出來圈小雞子了,正由這牛棚前路過。她向這邊望了一眼,正瞧見了喜生。她臉上顯出了重顰深怨,然後低著頭匆匆而過了。
喜生傻傻地立在地上,他的確十分後悔難過。那惆悵的情緒就漫天漫地地鋪陳開來,沒完沒了。這真叫他有苦說不出。
而那院外的翟小辮兒,穿了一身黑地大花緞子馬褂,腳穿兩隻雙鼻樑子掐臉土造紳士鞋,抻長脖子湊過來看熱鬧,他對此感到頗新奇。他望望那棚子裡的黑牛,覺得這真是他媽的挺有意思。與前段時間相比,他那心中原來的構思與企圖,現下已正在有步驟地實施著。當然,這是不能對外人說的。他就暗地裡很自信地輕輕攥了兩下拳頭。
面對喜生的這種愁緒,翟小辮兒又捏咕著他那一條貓尾巴樣的瘦小辮兒,咧開一張魚嘴,笑得深刻,笑得幸災樂禍。
喜生瞥了一眼翟小辮兒,心中想,這是個什麼人呢?陰陽怪氣的!
也就在這時,翟小辮兒一回身,正好遇上了出門來辦事的尤萬金的二老婆、桂雲的親媽。於是,翟小辮兒立即湊上去問,哦,我說弟妹吔,你家桂雲可也不小了,怎麼,還不想找婆家呀?
尤萬金的二老婆也挺煩翟小辮兒的,就沒好氣地撞他說,我說你這人有毛病是咋的,見面就問這個,多沒個深沉哪!
翟小辮兒又涎著臉說,一家姑娘百家求嘛,問問有何不可?
尤萬金的二老婆一甩袖子,又斥責他一句,你這人真是的,沒完沒了,磨磨嘰嘰的,我沒工夫搭理你!
翟小辮兒一臉死灰色,又爭辯著說,呵,你們老尤家的人,說話都這麼高聲武氣的,算你們硬氣中了吧?得得得,回見吧……翟小辮兒又被鬧了一臉苞米面子,可他心裡卻仍在想,哼,都是他媽的死腦瓜骨,不見棺材不落淚,等著瞧吧,有你們哭的時候。我就不信玩兒不明白你們!
日月遞嬗,星轉斗移,時光過得好快。不知不覺,當時序度過了深秋之後,很快就又轉入了冬季。黑龍江歷來奇寒砭骨,天風凜冽,滴水成冰。轉眼間,那沉重的冰雪,就像要壓垮了整個世界一樣堆積下來。
今年的尤老財家,更是因為有了喜生帶領眾勞金們賣力勞做,各類農活都搶收得及時,眼下莊稼地裡已經是場了地光,全部顆粒歸倉了。一囤囤的糧食堆放在東廂房裡,單等著尤老財下令,套上大車進城去賣糧變錢了。
但在這個季節裡,人們也都知道,正是那些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胡匪們猖獗活動之時,他們早已對尤萬金家那萬貫家產覬覦多時,時刻都在想方設法,轉轉磨磨地非要下手不可了。
於是就有那麼一夜,真正的高風刻面,暗無星月,黑咕隆咚的天相,伸手都不見五指。驟然間,就像誰有意與全體村民們開了個玩笑似的,先是叭叭地傳來兩聲冷槍,接著,全村就淹沒在一片槍鳴彈炸之中。其情其勢,可比過年時全村人放鞭炮要響亮得多了。
當然,尤萬金家的兩名護院炮手也並非是白吃乾飯的,他們深知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道理。在這緊要關頭,他們就都使出了渾身的解數,盡職盡責地拚力抵抗著。於是就有好幾個衝在前頭的短命鬼,當下就被他們出手不凡地給撂倒在大門前了。只是又打了一陣子,卻因攻多守寡而力不從心了。不到半個小時的工夫,頂在前院的那個高個子炮手就被敲碎了腦袋。而那後院的小矬個子炮手,似乎還不太服氣,瞅準個機會,叮噹五二又來了幾傢伙。可惜負隅頑抗也只能是死路一條,他冷不丁心窩上就挨了一槍,腰一勾嘴一咧,彷彿不慎而誤吃了野雞藥一般,一頭nang在牆角邊上,也很快就嚥下了最後一綹微氣。
尤萬金平日總是摟著小老婆睡覺的,今晚也不例外。他聽護院炮手全啞了槍,知道情況不妙,即倉皇鑽出被窩,胡亂套上幾件遮羞褻衣,拽起小老婆,由馬廄旁鑽入了他家事先挖好的地道,踉踉蹌蹌著爬出洞口,躲到屯子外一座破土地廟裡去了,這才算保住了他的一條性命。
只是他逃得過於驚懼,亂中有誤,居然只顧老婆而忘了孩子,竟把那窈窕美貌的桂雲姑娘愣是給扔在了閨房裡,沒能及時與之一道逃出來。
胡匪們壓根就是圖希錢財與美女的。他們一窩蜂似的搬走了東廂房裡的小麥、大豆、谷子,又搶劫了尤家所收藏的金銀珠寶,之後就毫不費力地抓獲了魂不附體的小別雲。
至於尤萬金那胖母豬似的大老婆,以及還有四五個憨頭憨腦的莊稼漢長工們,那就根本屬於不屑一顧的範疇了。
沒錯兒,從前胡匪們但凡要去襲擊某一村落時,總是事先要有些底細人的,或者胡匪隊裡先派人前去刺探,或者屯子裡有人前去給送信兒。而這一次,山縫屯兒裡的人們有誰能知道?敢情那上山去送信兒的底細人,正是翟小辮兒事先花錢僱用來的,你說他這人的心術該有多麼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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