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對家鄉民間的巫術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緣於對人世間未知世界的幻想,我極想探清那些秘密的真實存在。一種陌生的敬畏,一種模糊的崇尚迷惑著我,我往往在身處其中的時候不知所措。
我所經歷的關於家鄉民間巫術的種種算起來大約有下列四種情形,都是在知事以後親眼目睹的,其中之一是請七姐,其二是畫唐面符,其三是下馬,其四接靈姑。
我想它並不屬於佛教,而是民間信仰的一種。在閉塞的鄉垸,這些勾當架設著陰陽兩界暢通的橋樑,彌補著人們對親人思念的情感,籠絡著人們對於未知世界的探密心理,點綴著人們枯躁無趣的生活。
在冥冥之中,你會不小心地隨著那個圈套行走在一個你在心中預設的軌道上,在這個軌道上,你不由自主地隨著一種並不高明的魔法的指引,去探看那些你一直疑惑不定的問題,你會看到一些遮掩著的手段,看到一些你參與傳播的詭異,看到一些在你的心理上產生畏懼的東西。你說它沒有吧,有時候它的靈異又讓人不得不折服。說它存在吧,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似乎實乃人為之作。
我在目睹的過程中,兩個聲音交替著出來作證,一個說那是假的,一個說那是真的。我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但那的確是假的;我知道那是假的,但演繹的人卻當真的一般。
假如單是從一個禪者的角度看,這些巫術的確是虛幻不實的,然對於鄉垸的普通百姓來講,他們往往奉如神明。想來那癡情的唐明皇因日思夜念楊貴妃而不惜以帝王之身請道士作法一晤夢中人的方式,與家鄉的種種巫術應是同出一轍。但世人應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之真理,千萬勿以此道為正道。
請七姐
80年我高中畢業後遠離父母,負笈異地求學。
那年回家過寒假,正月初八那一天,我的同學也是我的鄰居淑蓉把我叫到她的家中,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將要請七姐。
屋子裡有她的妹妹,還有我們共同的鄰居寶兒兩姐妹和她們的嫂嫂。淑蓉的父母帶著她的哥哥和弟弟去走親戚去了,她說這是請七姐的好時機,請七姐不能有男人在場。她關閉了屋子裡昏黃的電燈,點起了一根蠟燭,屋子裡頓時顯得更加昏暗起來。
一旁放著一把大木椅,木椅上用茶盤裝滿了沙,在茶盤上面,放著一個筲箕,筲箕上用繩索綁著兩根筷子,木椅放在香案前,木椅下面鋪著一張氈子,這是作法的全部工具。
在堂屋裡的神前,擺上了供果,淑蓉先給菩薩敬香,然後在氈子上跪著磕頭。淑蓉向菩薩磕了頭,便要我和在場的其他人也如法炮製,我們一一照辦。
之後,她請了我和她五歲的妹妹碧蓉端起了筲箕,端筲箕是要有資格的,必須是未婚的女子。她關照我,必須平穩地將筲箕托著懸在沙盤兩寸高的上方,如果七姐下來了,那筲箕上縛著的筷子會點頭的。
我頓時緊張起來,不知那下凡塵的七姐來了會是什麼樣子,既然請來了,如何把她送回去?我正要問,淑蓉警告我,請七姐千萬不能吱聲,否則七姐是不會來的。
淑蓉跪著,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
“正月正,
麥草青,
請七姐,
下凡塵。
……
我端著的筲箕紋絲不動。
漢蓉又念:
“正月正,
麥草青,
請七姐,
下凡塵。
……
如果您郎來了,就請您郎點一下頭。”
然而我端著的筲箕仍然穩穩地沒有任何動靜。
淑蓉著急了,她要其他的幾個人都跪下來,我看見她們齊刷刷地磕頭,止不住笑起來,淑蓉正色道,絕對不能笑,一笑七姐就不來了,如果心不誠,七姐也是不會來的。
唬得我趕緊抿住了嘴巴。
再一次地磕頭,再一次地敬香,再一次的懇請。終於,我手中的筲箕動了起來,它按照淑蓉的請求,那兩隻筷子,果斷地點在了沙盤上。
淑蓉激動起來,在場的人也激動起來:七姐真的請來了。
接著淑蓉問了自己將來是當工人還是當農民,如果是當工人,就請點一下頭,如果是當農民,就請點兩下頭。我托著的筲箕又果斷地點了下去,然後竟然抬起頭來看著問話的人卻不再有任何動作。淑蓉高興起來,她本是鎮上的農村戶口,聽說自己將來當工人,高興萬分。
用同樣的辦法,寶兒也問了自己的前程,問了自己家裡的姐妹,那筲箕真的如有人在指揮,點著頭告訴著問卜人的答案。
請下七姐的消息驚動了我的姑媽,她輕輕地推門進來,她問的問題是她的父親死於何年,我托著的筲箕劃出了1951幾個數字來,姑媽吃了一驚,她又問她的母親死時有多大年紀,筲箕劃出了48的數字。姑媽一下子跪了下去直向七姐作揖。這麼說,我和那五歲的碧蓉用單手托著劃出的數字正是我的爺爺去世的時間和我奶奶去世的年齡了。我陡然害怕起來,我的爺爺奶奶在我父親十三到十四歲時雙雙離開了人間,他們死於何年何月,死時有多大年紀我是不知道的。那小碧蓉也是絕對不知道的。
我端著的筲箕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鬼大爺:http:///轉載請保留!)
大家又問了一些關於前途、姻緣、學業的問題,筲笈均按問者的要求用點頭的辦法回答。
寶兒的嫂子正懷著身孕,她虔誠地跪下去,她問七姐,她將來生下的孩子是學生(指男孩)還是酒罈子(指女孩)?如果是學生,就請點一下,如果是酒罈子,就請點兩下。正在這時,他的丈夫在門外大叫大吼著闖進來,他說這是迷信,你跟老子回家去。寶兒的嫂子不回,他丈夫便愈發地吼叫起來。淑蓉慌神了,她說這會兒可把七姐得罪了,你們兩口子趕快離開。
寶兒的哥哥嫂嫂離開後,那筲箕果然是再也不動了。
罪過罪過,請七姐饒恕饒恕,原諒原諒。淑蓉懇求。
沒過十分鐘,寶兒的嫂子在家裡高聲地叫喚起來,聲音令人覺得有些恐慌,寶兒回家一看,原來嫂子的肚子無端地疼了起來,她邊捂著肚子邊罵自己的男人,說他的無禮得罪了七姐,七姐可是發脾氣了,疼死我了我的媽吔。
開始那男人還嘴硬,過一會兒看女人的神態不像是裝的,男人這才慌了神,忙將女人送往醫院。醫生檢查後也說不出原因,既不是發作,也不是腸道問題,亦不是食物引起的中毒。打了止疼針,女人隨了丈夫回家,仍然感到不適。這時,鄰里都怪罪那男人的魯莽,都說是七姐在作法,要那男人去向七姐陪罪。男人此時已是將信將疑,況且女人肚子裡還有自己的骨血,一旦真的有事,那可就慘了。那男人帶了女人走到淑蓉家,自己虔誠地跪了下去,直向七姐討饒,連說自己罪過罪過,並請七姐保佑老婆給他生下一個兒子,他連磕十個響頭,才惶惶然地站起身來。說也奇怪,婦人說自己此刻舒服多了,剛才的痛苦彷彿全然沒有了,跟剛進淑蓉家時一樣輕鬆。那男人才鬆了一口大氣。
婦人執意要問肚中孩子的性別,夫妻倆雙雙跪著求告七姐,筲箕終於又動了起來。一屋子的女人要那男人趕快離開,婦人終於得到七姐的明示,她的肚中是一個“學生”(男孩子)。
經了這一鬧騰,已是深夜十點多鐘,大伙也覺著有些累了,送了七姐,各個回家休息。這是我所經歷的唯一一次完整的請七姐的過程。
寶兒的嫂嫂後來果真生下了一個兒子。
畫唐面符
我的舅媽是一個十分勤勞善良的農村婦女。在我童年的記憶裡,舅媽給我的溫暖讓我終生銘記,舅媽從來沒有對我訓斥過,無論我做錯什麼事,舅媽總是和善地待我。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走親戚是令人十分嚮往的一件事情,在所有的親戚中,外公家是我的樂園。
舅舅那時候在外工作,家裡的活兒靠了外公、舅媽、大表姐和二表姐,外公家還有一個小表弟和小表妹,表弟叫社青,叔爺姑姨待他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他長得濃眉大眼,虎裡虎氣,我每每和弟弟到外公家去,大人們到地裡幹活去了,他就帶著我們玩。他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每天下午都要守在雞籠旁,等著那雞窩裡蹲著生蛋的母雞,只要蛋一生出,母雞唱著歌兒跳下雞窩,社青表弟必定將那還帶著餘溫的雞蛋打開生生地喝下去。
社青表弟常帶著我們到荷塘邊去玩,那裡有滿塘的荷葉,紅紅的荷花開得無比鮮艷,清清的荷香沁人心脾。荷塘邊有一棵幾乎腐朽的老楊樹,根在岸邊,樹幹中空,樹身全倒在水邊,人們可在那上面洗衣挑水。我的母親告訴我,她小時那樹就在那裡,從樹裡曾爬出過一條大蟒蛇,村裡人將它打死了,那蟒蛇竟有一丈來長。我於是從不敢靠近那老樹。
我最是喜歡去摘菱角,將一叢浮萍一樣的綠色植物撈起,在它的根上綴滿了菱果,真是令人興奮。而一到夜幕降臨,各家各戶就帶了被單或竹蓆到村子前面的墳頭上去乘涼。墳是祖墳,墳上長滿了青草,青草不高,一二寸長,那是村子裡的牛的功勞,它們將草全啃成了差不多的長短,墊單鋪在上面軟軟的像地毯,有時有硬硬的草根刺穿墊單,擦著皮膚覺得毛茸茸的。這是我一天中最盼望的時刻,全村的大人小孩子都在此聚會,大人們講村野佚聞,談經論古,小孩子們則於墳場遊戲玩樂。這時候就有人講起了村子裡過陰兵的事。
有的說在墳前的荷塘裡看見過伏秀和二狗。這兩人是母親童年的夥伴。伏秀是外村嫁到村子裡來給患肺病的丈夫沖喜的,不等蜜月度完丈夫命歸黃泉,每天五更即起放牛的伏秀便和二狗好上了,兩人的事情敗露後,雙雙在村旁的荷塘投河殉情。不止一人說在深夜的荷塘裡常見到兩人相依相偎的輕飄飄的身影。每聽到此,我便拿了雙眼緊張地望著荷塘的方向,生怕那一對生死相依的戀人又飄了出來。
我的舅媽則說是親眼目睹了過陰兵,她說於五更起床從廚房的窗子裡向外望去,就可見大量的陰兵扛著槍黑壓壓地在村子裡集合,陰兵行走的時候紛沓的腳步聲像是跑兵荒。舅媽說他們集中起來開大會,說是在這周圍垸子裡一年內要招十個童子軍和三個女兵。在墳場上講陰間招人的事在盛夏也是會讓人後背發涼的,我總是悄悄地躲在二表姐的旁邊輕輕地牽著她的衣角,一直到深夜回房休息,也與她寸步不離。
往後再到外公家便不時聽到凶信,先是小孩子們在荷塘泅水淹死,再是村裡的待嫁和剛出嫁的女子病死或是投水自盡,那一年附近的村子裡一掐算,生生地死了十個孩子和三個女子。
我的舅媽卻生起病來,莫名地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母親很是著急,她經常念叨,說是外婆也就是四十多一點就離開了人世,嫂子該不會也年紀輕輕地就撒手走了?一病多年,其間經歷表姐出嫁,舅舅回鄉,外公去世,表弟結婚,我也遠離家鄉,到外公家的次數一次少於一次了。但母親卻欣慰起來,她告訴我舅媽有菩薩附身,終於脫了苦海,身體是日復一日地好了起來。
一九八二年的暑假,我再次去外公家看舅舅、舅媽,外公家的老房子已經拆遷至村後做了新捨,前面是一條渠道,後面是農田,屋子旁是一片菜園子,經歷了人生況味的舅舅像陶淵明一樣過著躬耕田園的悠閒生活。寒暄後不一會兒,進來一位提著一筐雞蛋的曾家三婆。曾家三婆認得我,她叫我“好哭佬”。她說想不到那生下來才四斤多重像小貓一樣的娃兒如今出落得這樣的寧醒(乾淨的意思)。
舅媽問了曾家三婆的孫子的情況,知道那個孩子剛剛退了燒,這曾家三婆原是來謝菩薩的。
曾家三婆說他的孫子赫赫地不知何故發起了高燒,吃藥打針都無濟於事,只得來請菩薩,菩薩告訴曾家三婆,她的孫子在村裡的堰塘邊玩,他的姑姑一高興摸了他一下,這下曾家三婆的孫子就發起了高燒,曾家三婆的女兒是出嫁後不久投河自盡的,投河的原因是出嫁時娘家只給了四鋪四蓋,在外公的鄉垸,嫁女兒一般是要有八鋪八蓋的,所以曾家三婆的女兒嫁到婆家後受到婆家的輕視,她想不通便投了河。舅媽給那孩子求了符水喝了,又給那怨死鬼的燒了好多紙錢,孩子的燒終於退了,故提了一籃子雞蛋謝菩薩。
我一下子興奮起來,我一直想瞭解的秘密現在竟要親眼所見了,原來大慈大悲的菩薩就在我的身邊!我決定進一步瞭解菩薩到底所為何來。
舅媽難道就是一個活菩薩麼?我的心被新奇的感覺鼓得滿滿的,
舅媽問了情況,便走到了後廂房,我相跟著舅媽走了進去。後廂房裡放著一張舊式秋香桌,桌上擺著香爐,香爐的上方供著觀音。舅媽上香作揖後,閉目片刻,進入了狀態,只見她口中唸唸有詞,手裡握著一隻毛筆在一個用宣紙做的本子上寫起來。
我問:舅媽,您在寫什麼?
舅媽仍在不停地寫,彷彿根本沒聽見似的。
我異常奇怪,舅媽是不識字的,她何曾拿過毛筆?那些畫出的筆劃沒有點橫撇捺,全連在一起呈弧形狀交叉著,注意看卻是單獨成形。我是一個字也不認識,我止不住又問:舅媽,您寫的是什麼呀?我怎麼一個字也不認識。
舅媽拿著的毛筆更加龍飛鳳舞起來,下筆之流暢,狀態之忘我,讓我目瞪口呆。我還要問,二表姐急忙進來將我拉了出去。我感到十分委屈,我說跟舅媽說話她幹嗎不理我?表姐說你還真的別怪姆媽(娘親),這時候,這人不是我的姆媽了,也不是你的舅媽了,她現在是菩薩,你說什麼她都不知道。表姐還告訴我舅媽畫的是唐面符,這種符咒是可救人於危難的。
我赫然不知如何作答。耐心地守在後廂房外,只等到菩薩畫完了一大本唐面符。舅媽出來時,額頭上沁滿了汗珠。她把那本唐面符交給曾家三婆,叮囑她在半夜裡於廚房的水缸旁將這本畫滿唐面符的黃裱燒掉,她說燒完後要連喊三聲孫子的名字,讓他快快回家。保曾家三婆的孩子平安無事了。曾家三婆千恩萬謝地告辭。
舅媽做完這一切,又忙著摘菜安排晚餐,全然好像沒有經歷任何事情。我止不住又問舅媽:“剛才我跟您說話您為什麼不理我?”舅媽莫名其妙地望著我:“這孩子,你什麼時候跟我說過話?”繼而又問:“你問我什麼呀?”
這下我瞪目結舌了,我始相信二表姐的話是真的。
下馬
我的老尕(音ga,父親的母親的娘家),在天門與漢川交界的鍾家大灣,那裡偏僻貧窮,民風淳厚。我的父親在我童年的時候每到正月初五左右,總會帶著我和弟弟去一趟鍾家大灣給舅爹拜年。
我在那裡聽到或看到過很多新奇的事,比如那裡有人打架,其中一個點中了另一個人的笑穴,那被點穴的人一直笑著,最後笑死了。比如他們到山裡去打死了一隻虎,將那虎肉吃了,虎皮做了衣,虎骨泡了酒,喝了虎骨酒,七十多歲的老漢上武當山如騰雲駕霧,比年輕的後生爬得還要快。我在舅爹家裡看到過兩壇用玻璃瓶裝著的酒,一瓶裡泡著一隻灰色的底紋起著黑斑的蛇和一隻醜陋的癩蛤蟆,另一瓶裡則泡著十多隻沒有長毛的紅生生的小皮老鼠,我一看見那還睜著亮晶晶的小眼睛的皮老鼠,就將所有的食物嘩啦啦地吐了出來,竟惹得旁觀者一陣大笑。據說這些生物都是要活生生地丟進酒中,那酒才有勁道的。
在這個遠離縣城的邊遠地方,我還見識了這麼一種人,平日做著同常人一樣的活計,過著與常人一樣的生活。而在特殊的日子裡,他們有如魔鬼附身,做出常人無法想像之事,吼出常人無法吼出之音,悠遊於神鬼之間,為人禳災避難,在當地稱為馬腳。
鍾家大灣的人們對馬腳一般都抱著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上九日是下馬的日子,人們會屏著呼吸看馬腳奇特的表演,將它當成平淡生活的娛樂。而當真有病者百藥無效,難以起死回生之時,人們往往會寄望於馬腳,他們得人錢財,與人消災。
既是能與人消災,便可視為謀生的行當,那是要有師傅才能引進門的。據說馬腳一般是被另一名馬腳的遊魂糾纏而綁著的,要下馬時,會有奇大無比的力量,他們逢坎跳坎,逢河跳河。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同我的父親在鍾家大灣親眼目睹過下馬的場面,那一年正月,父親帶著我去給舅爹拜年,正碰上馬腳下馬。黃昏的時候,天空中飄起雪花來,村人吃過晚飯後都陸續聚在一家寬敞的屋子裡。屋子裡點著煤油燈,昏黃昏黃的,神前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下面是一張案桌,上面擺著香爐,香爐裡早已點上香。香案的左邊放著一把繫著紅綢帶的大刀。
屋子中央有一張非常結實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放著一把檀木雕花椅,一個魁梧的男子頂著一塊紅布坐在椅子上,人們叫他長叔。他雙目緊閉,口中模糊地念著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這樣一直過了好長的時間,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忘情地唱起歌來,他的歌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怪異,也飽含悲愴壯烈的感情,在飄著雪花的鄉野傳得分外遼遠。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歌,歌調是自創的,歌詞是模糊的,在歌聲裡那馬腳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在桌子的下面,有人應對著他的呼喚,一會兒焚香燒紙敬神,一會兒下跪磕頭作揖。
長叔唱著唱著一下子從高高的檀木椅子上跳了下來,只見他雙腳在八仙桌上一點,輕盈地落在了地上,他一件一件脫去外套,只穿了一件單衣。然後一轉身在香案上拿了一支寶劍揮舞起來,嚇得人們紛紛往後退。
父親告訴我這是在驅鬼,長叔將這些鬼魂趕出鍾家大灣,以保鍾家大灣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等馬腳把一系列的驅鬼動作都做完了以後,他又敏捷地跳上桌子,端坐在檀木椅上,我看得見長叔額頭的汗珠。
這時候屋子裡便有人要問吉凶了。問了兩三人,論到了王二奶奶,王二奶奶的媳婦是上吊死的,留下一兒一女,王二奶奶的兒子近來總是犯傻。她要問兒子是不是被死去的媳婦纏住了。長叔告訴王二奶奶,她的媳婦上吊前在自家的床上看見了一條蛇,那蛇原本是來勾魂的。王二奶奶聽到這裡就磕起頭來,她說兒子講,媳婦托夢時就是說看見有一條花蛇在家裡的床上睡著。兒子前不久收工回家在廚房的水缸旁看見了一條花蛇,想也沒想就一火鉗將它打死了,想不到從那以後兒子就時不時地犯傻,犯起傻來一坐就呆半天。長叔說你家那蛇是一條家蛇,是萬萬不該打死的。王二奶奶更加下力地磕著頭,口裡叫:請神聖開恩,請神聖開恩,千千萬萬要保住我兒子一條命,不然全家就沒得日子過了。長叔聽了,再次跳下桌舞起了寶劍,那劍實際上已經生繡,舞起來沒有寒光,但見長叔搖頭晃腦,怒目圓睜,在空中揮舞片刻後突然將那劍向自己的胳膊狠命地砍去,劍雖鈍,但足以砍傷只隔著一層單衣的皮膚,只見血一下子流了出來,人們驚呼起來,長叔仍在跳著,毫無畏懼,那已染透衣衫的血似乎不是從他的身上流出的,人們想阻止他,但他的劍舞得更讓人眼花繚亂。
如此上蹦下跳,長叔早已汗流浹背,到深夜轉鍾時,他跳上桌子,突然倒在椅子上,兩眼緊閉,攤在那兒,喃喃低語,渾身顫抖。終於到他停息的片刻,人們將他按住,慌慌地從香案上抓了一把灰,敷在他的傷口上。
一場下馬至此完畢。
接靈姑
漢川田二河的靈姑,在我們天門盧市是很有些名氣的,我只要一回到家鄉,就會有人繪聲繪色地給我講如何在靈姑那裡見到死去的親人,據說關於一些難言的死因,也能在靈姑那裡問到結果。很多四五十歲以上的婦女都去請過,我的母親,我的姨媽,我的姑媽,甚至於我的表哥。表哥是一個絕對的無神論者,他說靈姑用肚子說話,只是聲音怪怪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些說的對,有些說的也不一定對,因此他對於靈姑總抱半信半疑的態度。
請靈姑,就是可以把死去的人的靈魂請回來,跟你對話。
利用清明寒食節回鄉吊親的機會,我決定同著我的父母、姑姑和好友新星去看看這神秘的靈仙。車出竟陵往南經干一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田二河村,向當地的農民打聽靈姑的住所,就有人指點,問及靈姑的事,村人言有說靈的也有說不靈的,靈與不靈都未可知,你們老遠來了去見識見識吧。
在公路的旁邊,矗立著一棟樓房,很有些氣派。從側門進入一個院落,裡面用簸箕曬著農家的霉干醃菜,一位老女人正在晾曬衣物,母親告訴我,她就是靈姑。
靈姑看上去六十多歲,普普通通,乾瘦乾瘦的,裡面穿著一件黃色的秋衫,秋衫的領子看上去還是新的,秋衫上套著一件紅毛衣,紅毛衣外又套件天藍色的尼龍衫,尼龍衫外是一件淡綠淡綠的棉襖,下面是一條青色的褲子,已是仲春時節,我們一襲單裝,靈姑卻著一身冬天的衣裳,有些讓人費解。她晾著一件衣裳,動作從容。屋子裡早已等著四名婦女,看樣子都是遠道而來的,我的母親有些慶幸地說,今天不必等,以往來請靈姑,要排好長時間的隊,一般上午來,要等到下午才輪得到,有時甚至會白跑一趟。
看到我們一行五人,靈姑讓那在屋子裡等著的幾人還等一會兒,先把我們領進了裡屋。
這是一間普通的屋子,床是農家的老式床,用四根柱子支撐,蚊帳方方正正地掛著,被子很隨意地疊著,床前有一張秋香桌,桌上擺著一般的日用品,桌旁是一個櫃子,櫃旁又放著一個用小木桌擱起來的箱子,箱子的上方是一個窗戶,光亮從窗子裡射進來。與一般農家有異的是,屋子裡安了空調,空調用一塊大紅的布罩著,這紅布大約是還願的人送來的。
我以為還有進一下香,或者拜一拜菩薩之類的儀式等事項,但見靈姑已坐在櫃子前作起法來。首先是我的母親報了外公的名字,只見靈姑微閉雙眼,不過半分鐘,靈姑突然從喉嚨裡發出了很含糊的幾個字,聽起來好像是喊人的名字,我的姑媽說:“嫂子,在喊你呢。”我母親忙答應著,又問:“父啊,您還好吧。”靈姑的腹腔開始蠕動,母親將臉挨近靈姑的肚旁,裡面模模糊糊地應著,我和母親面面相覷,沒聽懂。看我們沒反應,靈姑突然開口道:“他說:‘不好’。”母親聽說他的父親不好,就眼淚汪汪起來,又問:“姆媽是不是和您在一起?”靈姑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來,這次靈姑不用母親問就解釋說:“不在一起,隔好遠。”母親疑惑起來,分明是聽了靈姑的話,早已將父母的墳遷在了一塊,怎麼還說是不在一塊呢?母親不甘心,又問:“今天來看您的有您最喜歡的外孫女,你叫她一聲吧。”我在疑惑中期待著那個神秘的肚子能叫出我的名字來,於是我也將頭挨近靈姑,可靈姑的肚子只是咕咕地叫著,最後竟嚶嚶地哭起來,聽著叫人覺得滑稽,最後靈姑竟宣佈說外公累了不想見了要回去了。我的母親聽到外公的哭聲也跟著流淚,聽著外公要走了,還想說什麼,那肚子不再出聲,靈姑解釋外公早已走了。
姑姑開始會叔叔。
一個聲音叫起來。靈姑說:“他來了。”姑媽說:“你過得好嗎?”聲音又叫,靈姑翻譯:“他說好,他很想你。”姑媽也眼淚汪汪起來。姑媽說:“你早點把我接走吧。”聲音又叫,這次是姑媽自己解釋:“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嗨,你還知道我辛苦?孫子聽話,就是調皮,你在享福,我在受罪喲。”竟如真的對話一般,我馬上發現所有的對話不是姑媽自己根椐自己的心意解釋,就是靈姑揣摸姑媽的問話解釋,模糊的語音歧義種種,均可根椐各自的願望去理解,有些對上號了就覺著說得多准啊,有些對不上了靈姑就說那陰間的親人累了,不想說話了。照此看來,我想姑媽因有在夢中與姑父的對話,所以對於後來接靈姑時一定也像此次一樣自說自解。
可我分明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什麼陰陽的對話,在姑媽繼續與其他親人的對話中,我再次將耳朵貼近靈姑,這時我突然發現靈姑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老女人並不是用肚子在說話,儘管她的肚子靠右邊有一個不斷蠕動的氣包,但她的聲音卻不是那個氣包發出的,她只是閉緊嘴巴將氣逼進胸部再從喉腔裡逼出聲音,她張嘴說話時,這聲音就消失了,她閉上嘴巴時,那聲音又咕咕咕地叫起來,如果聲音不是從肚子裡發出的,那所有的請來的陰間的魂魄都是無稽之談了。
靈姑看我離她這樣近,睜開了半閉的眼看著我,正逢上我猜疑的眼光,她有些慌神,趕緊正色道:“你別以為很輕鬆哩,去幫忙找一個人我要跑好遠的路。”這時原先等在外邊的四個女人都擠了進來,在一旁趕緊附合:“那肯定是很累的。”我不禁笑了。女人用陰冷的目光看我一眼,突然捉住我的手往她的後背伸去,她說:“不信,你摸一摸我的後背,汗都濕了衣裳哩。”我的手觸到了她背上的皮膚,分明是幹幹的,哪有什麼汗?!
看著一旁等著問話的人,我未置可否。
進來的女人中其中一位近五十歲的婦人不等我們一行人問完,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來,她除了問陰間的人,還問活著的人的運氣,那叫做“看花樹”。她一下子看了三人,這時靈姑說:“給錢了再說。”那婦人說:“我還沒問完呢,你記著,我看完了一起給錢。”可靈姑的肚子仍固執地叫著,靈姑便固執地催促:“靈仙說給錢了再看。”婦人解釋:“我是一個整五十元,我再看幾個人一起給,我不會少靈姑一分錢的。”於是這婦人又繼續給兒孫們“看花樹”,這下一共是看了八人,交錢時,老女人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人的神態,只見她將一個驗鈔機從箱子後迅速地拿了出來,很熟練地將五十元進行了驗證。然後找了十元那婦人,婦人似乎言猶未盡,虔誠地候在一旁看別人繼續發問。經她自我介紹,尚知這進來的四人中有兩人竟是我的同鄉天門盧市人。
我習慣地拿著一支筆想記些什麼,靈姑突然說:“上次天門皂市有個人來用本子記,我要他不記,他偏不相信,可回去時,他的車硬是橫在路中間不能動了,前前後後堵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母親和姑媽制止我,於是我趕緊收起了記事本,示意父親走出屋子,在長滿萵筍的後院,我如法炮製將聲音逼入喉腔,一如練聲時將氣息逼入丹田,果然發出的聲音與靈姑類似,父親本是無神論者,他十分贊同我的看法。我和父親決定再進屋去觀察一番。
表演還在繼續,靈姑依然在收錢,就這麼兩個時辰不到,她收了將近百元。
這一次我決定親自接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伯父伯母,舅舅舅媽,卻是一個人也接不來,靈姑說他們都出門去了,不在家。我暗暗好笑,先前接人既不問生辰和所卒年月,也不問所居何方,一報姓名就能喚來親人,全不顧了這世上還有同名同姓之人,怎麼會一下子我所接的人一個也不在家呢?既是陰間的事兒都知曉,哪有接不來的道理。靈姑是防著我了,靈姑不收我的錢,一切都更真切,虛假的成份太多了。
我和父親、新星與阿明走出這老女人的屋子來到路邊,看到這兩層樓的大門上貼著的一副春聯還泛著喜慶的紅色,那上聯寫著:賀佳節財源廣進,下聯寫著:迎新春萬事如意。橫批則是:四季發財。
好一個四季發財!
正感歎著這騙術的高明與拙劣,只見兩位騎著自行車的大嫂滿面通紅地趕了來,看樣子也是來看靈姑的,大約是長途跋涉,顯得很是勞累,我叫住了她們,果然是沖靈仙而來,問所從何來,竟答我“天門盧市”,令我哭笑不得!這天門盧市人的錢就是這麼好騙的麼?遠遠地跨縣跨村地將錢給一個老婆子送來,上當受騙了還感激不盡。我告訴她們真實的狀況,正說著我的姑媽走了出來,她突然走過來一下子摀住了我的口,她說絕不要在此褻瀆了神明,這一次可真正令我哭笑不得了。同行的阿明現身說法,姑媽和那兩人還是心有不甘,急得阿明索性乾脆說他的祖母就是靈姑,聲音就是從喉嚨裡發出的,然後根椐問話者的動機解說,整個的情節全是騙人的,那兩位大嫂才相信了,但她們還是決定進去看看。
我的姑媽卻愣愣地看著我,這使我的心冷不丁地咯登了一下,我忽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對於這種為姑媽所津津樂道的遊戲的識破結果使我一下子覺得在她面前成了罪魁禍首,我無情地打破了姑媽心中的那一份牽掛與安慰,我殘忍地拆除了那條架設在姑媽心中的陰陽兩界的橋樑。在鄉間,也許人們並不在意為衣食忙碌後節省的那一點丟在靈姑手中的香錢,他們更在意的是通過這一個橋樑與天堂裡的親人的一次交流,一次探望。
回家的路上,剛剛還義憤填膺的我一下子緘口無語,興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