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寒氣沁骨,時當乾隆二十三年的隆冬季節,河北保定府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車馬零落,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裡除了迫於生計的生意人和一些行色匆匆的商旅外,很少有人願意出門。眼看天色已逐漸暗了下去,街上的商舖也紛紛準備打烊關門,此時忽見一儒生牽著匹瘦馬從街東頭慢慢走了過來,這儒生約莫二十五六歲,青衫棉褂神情灑脫,只面上隱隱有一絲疲態,想來是因為趕了遠路的緣故,逢人便停下腳步向其打聽周旺福的住址。說起周旺福這名字在保定府可謂是聲名顯赫無人不曉,周家本是保定大戶,祖輩三代皆經商販賣布匹,歷年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周旺福持家時已是家業龐大婢僕眾多,上上下下數十口人,乃是保定數一數二的富豪,周圍數百里之內所有布莊的貨皆由其供給,真可謂是財源滾滾日進斗金,兼之因富而貴,就連官府見了他也會讓其三分。按說這周宅應是路人皆知,可不料那儒生連問了數人,這些人一聽是周旺福三字,臉色皆不由為之一變,不是搖頭說不知便是避而不答匆匆離去,著實讓這儒生感到疑惑。難道諾大一個保定府居然沒人知道這首富的所居之出?
眼見前面有個小麵館,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正在上門板準備打烊,這儒生急忙趕了幾步來到店前,對老者躬身作揖道:“敢問老丈,周旺福周宅所在何處?”那老者忽聽有人問話,慢慢抬起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對他道:“老朽看客官您滿面風塵,想必是從外地來的。卻不知找周家有何事?”這儒生聽罷心中不由有些奇怪,想我找周家與你何事,可聽這老者發問也不好不答,於是便回道:“在下是他的遠方親戚,路經此地特來探望,還望老丈指點。”老者雙眉緊蹙將他看了片刻,對他道:“沿此前行數百步,至拐角處右拐,見到門口掛白燈籠的的大院即是。”儒生聽罷又喜又疑,喜的是終於知道周宅地址,疑的卻是此時接近年關,家家皆掛紅燈,哪有掛白色燈籠的,想必是這老者年歲大說糊塗了。他急忙向老者拱手致謝,轉身便欲離開,忽聽那老者在身後喃喃自語道:“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可這個親只怕不好投啊。”儒生聞聽心中大奇,正欲張口相詢,卻見老者已轉身回到店中將店門緊緊關閉起來。
那儒生站在店外呆楞片刻搖了搖頭,實不知這老者言中之意,好在他已知周府所在,當下便循著老者之言前行右拐,不多時果見路旁一座大莊園,但見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氣派甚是不小,只是莊園門前果真掛著兩盞白燈籠。那儒生心中不及多想,急忙將馬拴好,上前拉住門環輕擊數下。隨即便有一位白衣家丁將門打開,儒生不待他多問便對他道:“煩勞您通報主家一聲,就說後海陳道江求見。”那家丁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便轉身進去了,片刻即見一個身著皓衣商人模樣的中年矮胖男子走了出來,一見儒生便急急拉著他手笑道:“道江賢弟,數年未見,為兄甚是想念啊。”原來這中年男子正是周家主人周旺福,而門外的儒生陳道江卻是他的堂弟,兩人自幼本在一起玩耍,八歲上陳道江隨父母遷居後海,後來便見得少了,此後十餘年間周旺福倒是數次去後海探望,可陳道江卻一次也未曾回過保定,此次只因要去湖南郴州辦事,路經保定故才特來探望的。兄弟二人本已有數年未見,一見之下分外親熱,周旺福寒暄數句將陳道江請進家中,又命下人在客廳擺了桌素席,方才對陳道江滿臉歉意道:“賢弟,本來你遠道而來為兄當好生款待才是,可實不相瞞,一日前你四嫂剛剛病故,此刻尚未發喪,因此這些粗茶淡飯還請賢侄多多包涵,你在這多住幾日,待後天出殯為兄再好好招待你。”其實陳道江自進府來見到處都是白幡白籠,家僕也皆身著白衣,心中早知周家必有喪事,正自埋怨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此時聽周旺福一說方知是他四姨太病故了。
他原來便知周旺福一共娶了六房姨太太,這四嫂便是第四房姨太,算來還不足三十,怎麼年紀輕輕的就忽然染疾身亡了呢?想至此處他不禁問道:“不知四嫂所得何疾?”周旺福聽罷臉色忽一變,瞬間又恢復正常,搖搖手勉強道:“唉,此事說來話長,為兄也不想再提,免得傷心。”陳道江見他滿面戚容,怕問下去又挑起他心事,當即點點頭也不再多言,坐下便吃了起來。他趕了一天的路腹中早已飢腸轆轆,何況這周家的廚子也非同尋常,雖都是素菜卻樣樣精緻可口,因此風捲殘雲狼吞虎嚥,不消片刻便已一掃而光。周旺福待他吃完,又命人將他帶至一間清淨客房歇息。陳道江早已疲憊不堪,匆匆洗了把臉倒頭就睡,不一會便入了黑甜鄉。不想這覺睡至半夜,正迷糊間他忽聽一陣奇怪的聲音將他驚醒,仔細聽去似乎有人在房中低聲嗓泣,陳道江心中一驚,當即便將雙眼睜開,卻見一片冷清月光從窗外透進,房中並無半分人影。他豎起雙耳仔細聆聽,可房中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外一片靜謐,沒有一絲聲響,回想起來那嗓泣聲卻像是餘音未了,兀自讓他不寒而慄。
陳道江驚疑片刻,以為自己在做夢罷了,翻個身便欲又睡,不料雙眼剛剛閉上,那聲音居然又來了,這次聽來卻更像是一個重病垂危之人呻*不絕。陳道江大驚失色,一翻身便從被中坐起,下得床來四處探看,想看看這聲音究竟是來自何處。不想待走至牆邊一聽不由得渾身顫抖面色煞白,那聲音分明卻是從牆壁中發出一般。陳道江瞬間只覺冷汗直冒脊背發涼,盯著牆壁慢慢轉身,忽一個箭步便跳上了床,用被子將頭蒙起,躲在裡面渾身哆嗦不停。耳聽得那聲音忽遠忽近虛無飄渺,嗚嗚咽咽不絕於耳,他只恨不得將雙耳堵上免受這煎熬。恍惚間又覺得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緊緊盯著他,讓他逐漸覺得透不過氣來,可卻不敢睜開雙眼,唯恐見到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如此不知熬了多久,外面的怪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微,終於慢慢聽不見了,四周又歸於一片靜寂。陳道江心中這才鬆了一口氣,戰戰兢兢將頭從被子裡鑽出,悄悄將雙眼睜開一條縫,想要窺視一番。不料一睜眼就見頭頂一雙赤紅的血眼正緊盯著自己,眶中一對黑色的瞳仁極為細小,更顯得這雙赤眼有說不出來的邪惡和恐怖。陳道江不由駭得大叫一聲,將被子一掀便從床上直直坐起,雙眼癡癡瞪向上方,就見頭頂樑上紅光一閃瞬間即消失不見了。
陳道江汗透衣裳,渾身顫抖,坐在床上也不敢再睡,一直捱到天光放亮雄雞高唱才算緩過神來,匆匆穿好衣褲便讓僕人帶他去見周旺福,想將昨晚之事告訴他。不料到了堂前,僕人道周老爺正在祭拜,讓他先在偏廳稍候片刻。陳道江無可奈何,只好坐在那裡飲茶等候。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周旺福緩緩踱步而出,一見陳道江便驚問道:“賢弟,為何你面色如此難看,莫非昨晚沒有休息好?”陳道江驚魂未定心中本就惶恐不安,聽他問起只好苦笑道:“承蒙兄長厚待,小弟不勝感激,只不過昨晚卻是……”說到這裡,他數次欲言又止。周旺福見他這幅模樣有些吃驚,急忙問道:“賢弟何出此言,莫非為兄有招待不周之處,又或是下人怠慢了你不成?”陳道江急忙擺擺手道:“皆非如此。只不過小弟昨晚遇見一件詭異之事,以致於後半夜未敢再睡,故才是這幅疲憊樣子。”接著便將昨晚之事一一如實告知。
周旺福聽罷面色不由為之一變,皺起眉沉吟片刻,喃喃自語道:“居然還有此事?”隨即道:“不妨,賢弟稍坐片刻,為兄去去就來。”說畢又轉身進了堂中。陳道江莫名其妙,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只好仍在原地等候。不多時又見周旺福出來,滿面笑容對他道:“我剛才進去請上仙佔了一卦,卦相大吉,賢弟這次恐是遇見正仙了,日後大富大貴指日可待。”陳道江聞聽此言只一頭霧水,問他道:“哪裡來的大仙?”周旺福正色道:“此乃我家鎮宅護家上仙,賢弟自是不知。”陳道江更是一頭霧水,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只好唯唯點頭。周旺福又道:“賢弟在我這多住些時候,也能多沾點仙氣。再說你十數年沒回過保定,今日也該到處去逛逛,為兄還要處理喪事,恕我不能多陪了。”陳道江經昨夜之事心中實在有些忐忑,覺得出去轉轉也不錯,於是便答應了。當下周旺福命人取出一百兩銀票交給他,說是零花錢,陳道江推脫不過,只好裝入懷中,再三道謝方才出門。此時日上三竿,街上商家都已開門,行人也逐漸多了起來。他信步由韁走馬觀花,只覺物是人非與小時記憶大不相同,不由一邊搖頭感慨一邊四處閒逛。不知不覺間又來到昨晚問路的小麵館外,抬眼看去那老者正在裡面擦桌抹凳,陳道江想起昨日他那番言語,心中不由一動,便進了店中找了張桌子坐下了。
那老者見有客人來了,急忙上前招呼,待一見是陳道江,不由一愣,隨即笑道:“客官可找到周府了?”陳道江拱拱手道:“正是,多虧老丈指點,今日專來道謝。”隨即摸出幾兩散碎銀子放在桌上道:“這是在下的一些謝意,還望老丈收下。”老者老者呵呵一笑,急忙搖手謝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陳道江執意不肯,非要讓老者收下,老者推辭不過只好收了。陳道江這才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請老丈不吝賜教。”老者道:“客官儘管說,小老兒當言無不盡。”陳道江道:“昨日臨別之際,老丈所言投親不易,不知究竟何意?”老者聽罷當即斂起笑容,躊躇再三方道:“既承客官相問,小老兒也不敢不說。客官可知昨日你先前所問之人為何紛紛都說不知?”陳道江滿面疑惑搖了搖頭。老者接著道:“客官昨晚在周府可見喪事?”陳道江點點頭道:“正是,我四嫂前幾日不幸病故了。”心中暗想這生老病死乃尋常之事,有何忌諱可言?老者道歎口氣道:“實不相瞞,這已是周府今年第六起喪事了。”陳道江聞言大驚,急忙問道:“今年第六起喪事?”老者道:“正是。從正月算起已是第六起了,因此滿城都說他家邪得厲害。”陳道江滿面驚駭,半響問道:“此話怎講?”老者道:“若是年老體弱者病死或是意外而亡,倒也不奇怪。可奇怪的這六人有男有女有主有僕,歲數皆不過三十,況且平日身強體壯,卻往往都在一夜暴亡,這就奇怪了。”陳道江面色煞白,喃喃道:“還有此事?”又問老者道:“如此怪事確不正常,只是官府沒有去驗屍麼?”老者道:“死者家屬都心存疑慮,豈有不驗之理。只是每具屍體除了面色灰暗之外並無可異之處,因此也查找不出什麼可疑的。”陳道江低頭半響道:“此事當真有些怪異。”
老者忽湊近小聲道:“小老兒見客官是個厚道人,所以有一言相勸,當速離周家,以免惹禍上身。而且小老兒還聽人說這周家有妖邪。”陳道江雙眉揚起道:“此乃何人所說?”老者道:“前些日子明月觀的觀主天玄道長到小店的時候,小老兒偶然聽他說起過。他說周家必有妖邪,可小老兒想要細問,他卻搖頭不語,只言不可說。後來這話傳出去,保定府知道此事的人便離周家的人遠遠的,唯恐沾上邪氣給自家帶災。”陳道江聽罷沉吟片刻,問老者道:“事關至親,在下不願一走了之,想去問問天玄道長究竟,卻不知這明月觀所在何處?”老者道:“出城東三里便是。”陳道江當下辭謝老者,出城門三里,果見路旁有座不起眼的小道觀,漆落瓦殘頗為陳舊,門上用黑漆書著三個大字:明月觀。陳道江徑直而入,卻見三清殿上坐著一個四旬上下的黑衣老道,面黑無須正在打坐,旁邊還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道童。陳道江估摸著這道人即是天玄道長,當即躬身作禮道:“這位可是天玄道長,在下陳道江有禮了。”那打坐的道人聞聽人聲,雙眼一張目光炯炯,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小郎君好厚的福氣。”陳道江一愣道:“道長過獎了。在下此番前來專為兄長周旺福之事。”天玄道長緩緩道:“你的來意我已知曉。周府有妖固然,只是世上為富者往往不仁,故天道當有此劫,此也是定數。況且我念這妖物修行不易,實不欲多生殺孽,你還是回去吧。你前世曾經救人於水火,故此世福蔭深厚,當不在此列。”
陳道江一聽周府果然有妖,心中大駭,急向天玄道:“不知這妖物究竟是何物,道長可有降妖之術?”天玄淡淡道:“不可說,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陳道江心中焦急,大聲道:“至親骨肉,焉有見死不救之理?還望道長援手救我兄長一家。”說畢噗通一聲便跪在天玄面前。天玄不再說話,將雙眼閉起有如老僧入定,對他不理不睬。陳道江口中不住乞求,磕頭如搗蒜,如此良久天玄方睜眼道:“小郎君倒是個至情之人。也罷,看在你的面上我就破例隨你走一趟,只恐你那兄長尚在夢中不知醒悟呢。”陳道江聞言大喜,只是心中也有些疑惑,為何保定府人人皆知周家有妖,兄長自己卻不知?莫非真被妖物迷失了心竅不成?只是此刻無及細想,只口中不住道謝。卻聽天玄轉頭向小道童吩咐道:“將托天缽及鎮妖劍帶上,這就隨為師去周府。”小道童恭恭敬敬應了一聲便去了後院,不多時即見他拿了一個碩大的黑色包裹出來,當下陳道江在前帶路,師徒二人緊隨其後向周府而去。
不多時三人便來到周府門口,遠遠便見一人站在門前。待走近一看,居然是周旺福周大老爺,只是他此刻面色鐵青一言不發。陳道江心中詫異,正待發話,卻見周旺福揮一揮手,隨即從門內湧出十多個家丁來,一字排開站在門口,那架勢似乎是要將他們拒之門外。周旺福看著陳道江緩緩道:“賢弟,我好心待你,你卻為何卻如此對我?”陳道江聞言大驚,急忙道:“兄長好端端的何出此言?”周旺福指著陳道江身後的天玄大聲道:“這妖道不是你引來害我的麼?”那天玄聞聽此言卻面無表情不發一言,只陳道江笑道:“兄長如此說來可冤枉小弟了。這道長是小弟專程請來給兄長府邸消災的。”周旺福雙目倒豎喝道:“休得胡說。我這府邸有何災患?”陳道江上前兩步小聲道:“昨晚的怪事我已告訴兄長,可兄長卻不以為意,反而說是吉兆。小弟心中卻著實有些不安,後來在街上偶然聽人說起兄長府邸這一年來已經故去六人,況且個個皆是死狀怪異,這些事情莫非兄長不覺詭異?這位天玄道長正是小弟請來替兄長消災的,兄長不妨先讓他進去看看再說,若是無怪異之處豈不更好?”
周旺福道:“哪個斯人閒來多嘴胡說八道?人之生死皆有定命,這六人不過是福祿享盡壽終正寢罷了,尋常人家哪家不死人,不過是我周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趕巧而已,你可休要聽這些流言蜚語。”陳道江正待上前勸說,卻聽身後天玄道長走上前來作了個揖道:“周老爺多慮了,貧道來此特為拜見上仙,還請周老爺給個方便。”周旺福聞聽此言不由面色大變,一雙小眼盯著天玄滴溜亂轉,半響方道:“你這老道怎知我府中有護宅上仙?”天玄微微一笑道:“貧道自知。”周旺福將臉一板道:“不成。上仙方才以明示我,有個妖道要來我府中,想必他所說的妖道就是你,萬萬不能放你進去。”天玄搖搖頭自語道:“此即所謂執迷不悟啊。”陳道江見狀在旁大急,眼見眾家丁站在身後面上俱是疑惑之色,當即對他們道:“你們難道也不知大禍即在眼前麼?”那十餘家丁本就對周府之事心存疑懼,眼瞅著不到一年時間連主帶僕死了六個,又聽外人道府中有妖,均深恐延禍至己,可卻又不敢跑,所以每天都是心存忐忑戰戰兢兢,唯恐哪天就輪到自己,此刻見陳道江帶著天玄來周府,心中本就有些欣喜,可周旺福卻命他們站在門口阻攔陳道江和天玄,著實是不情不願,可又不能不從命,此刻一聽都覺陳道江所言均覺甚合己意,確是巴不得想放他們進去,可以僕逆主又是大罪,一時均是左右為難躊躇萬分。
僵持片刻之後其中一膽大之僕小聲對周旺福道:“老爺,小人也覺府中之事有些古怪,不如讓這位道長進去看看。”周旺福聞言大怒,暴跳如雷道:“你們這些狗奴才莫非要逆主犯上不成,我倒要看看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陳道江見此情形也無可奈何,卻見天玄上前搖搖頭道:“病入膏肓,尚能一救否?”言畢隨手一指,周旺福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目一閉就此人事不知。陳道江見狀大驚,天玄卻轉頭對他笑道:“不妨事,送他去房間睡兩個時辰便好。”陳道江急忙對眾家丁道:“快送周老爺回房中休息。”待家丁們手忙腳亂的將周旺福抬進房中,天玄這才對陳道江道:“你快帶貧道去昨晚你住的房間。”當下陳道江在前帶路,天玄隨後緊跟,很快便到了那房間門口。陳道江伸手輕輕推開房門,只見房中擺放皆和昨日一樣,並無半分異常。天玄進得門內,四處打量一番,轉頭問道:“你昨晚所聽之聲可在房內?”陳道江道:“正是,那聲音像是這牆中所出。”他手指東牆,想起昨晚之事,心中仍是後怕不已。天玄走至牆前,將手貼在牆上,閉起雙眼不發一言。陳道江也不敢說話,片刻方見天玄睜開雙眼道:“果然如此。”陳道江小心翼翼的問道:“道長,這牆中可有古怪?”天玄並不回答,轉身對門外道:“將我托天缽拿來。”門外等候的小道童隨聲將包裹打開,只見裡面有一個黑漆漆的小缽,花紋古樸毫不起眼,不知是哪年哪代的古物,除此之外還有一把青色的小劍,劍鞘也是破舊不堪。天玄接過小缽,對道童道:“你修為尚不夠,暫且在門外等候。”小道童恭恭敬敬的轉身而出,陳道江正待隨小道童一起出去,卻聽天玄道:“先生暫且先留下,以助老道一臂之力。”陳道江心中大奇,問道:“在下只是一介書生,既無修行法術也非方外之人,如何能相助道長?”天玄笑道:“此物修為多年有些本事,老道欲要降服它還有些費力。您頭頂靈光三尺福蔭深厚,且有神靈護佑,他不敢侵你,正有事半功倍之效。”陳道江聞聽將信將疑,可是事已至此也不能推脫,雖心中忐忑不安也只能留了下來。
天玄又從袖中摸出一張硃筆黃符,貼在東面牆上,自己盤膝面牆而坐,回頭示意讓陳道江與他並肩坐下,對他道:“你將托天缽放在手掌上,待會無論所見何狀皆不要怕,有老道在定保你無恙。”陳道江心中惶恐,連忙依言將托天缽舉起。天玄也不再多言,閉目念起咒來。說來奇怪,這咒還未念數句,忽聽面前牆壁中傳來一陣“喀喇”“喀喇”之聲不絕,與此同時還伴著若有若無的呻*聲,如同陳道江前晚所聽一樣。陳道江心中大駭,急忙向前面牆壁看去,只見牆中忽有一處向外慢慢膨起,似有物正不斷撞擊,眼見得牆皮掉的到處都是,那天玄卻只管唸咒,對眼前的一切恍若不知。陳道江正驚駭間,又聽“轟隆”數聲,原來是牆壁上被撐開了一個碗口大小的破洞,洞中伸出一隻白森森的手掌來,只是這手掌只有骨頭沒有血肉,指節修長白得滲人。陳道江見此情形駭得差點叫了出來,耳聽彭彭之聲不絕且越來越響,牆上的裂紋也隨之增多,洞口附近的磚塊更是搖搖欲墜,似乎那牆中之物馬上要破牆而出,他這一顆心也提到了咽喉上,坐在地上只不住大口喘氣,腦中一片混沌,實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忽見天玄伸出三指向自己掌中托天缽畫了數下,那缽中忽然出現了一個雞蛋般大小的火球,烈焰騰騰光華耀眼。陳道江雖覺得那火球在自己掌中,卻感覺不到燙手,心中不由暗暗稱奇,還未來得及細看,又聽轟隆之聲大作,面前牆壁上已破開一個大洞,洞中居然跳出一個骷髏來,全身骨架雪白,唯獨眼窩處兩團赤紅,目光森森盯著自己,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那骷髏出得牆來,一躍而上便欲撲上來,眼見那雙利爪堪堪及身,可走至近前卻又像被燙到一般急忙縮了回去,如是者再三始終不敢近前,只圍著二人不住打轉,將陳道江駭得膽戰心驚,一時額頭汗如雨下。天玄雙目緊閉口中越念越急,忽低詫一聲,只見那缽中火球忽的騰起約有一尺高,明亮耀眼讓人不能逼視,陳道江剛將頭低下,卻聽轟的一聲滿室雪亮,隨即便見那骷髏便倒了下去一動不動,而那火球也不知去了何處,天玄從地下一躍而起,搶過陳道江手中之缽,一把將其倒扣在骷髏頭上,轉頭對陳道江道:“他的元神被我定住了,快帶我去堂上供奉之處。”陳道江滿臉迷惘尚未回過神來,見天玄面帶喜色,心中也鬆了一口氣,急忙從地下站起道:“隨我來。”說著便打開房門帶著天玄向大堂走去。兩人來至堂上,卻見大堂旁邊的一間廂房門口掛著條紅色布簾,陳道江挑開布簾闖了進去,發現正對面是一張供桌,桌上供著一個神牌,排位上書寫著七個大字:鎮宅護家上仙之位。天玄站在身後,指著神牌對他道:“滅門之禍,孽皆由此而生。”語畢掌中一翻,赫然是那把鎮妖短劍,向樑上一揮手,卻見一道青光勢若奔雷急如閃電直奔而上,隨即便見一物從樑上墜落掉在陳道江腳下。陳道江定睛一看不由“啊”的大叫一聲,向後退了數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原來此物居然是條身長一尺餘的血色赤蛇,渾身鮮血淋漓似受重傷,兀自扭著腦袋用一雙赤紅小眼盯著二人,目中怨毒之意甚濃。天玄指著那條蛇道:“周家的上仙即是這條赤蛇。此物生性狠毒,慣於吸食生人精血,人若被其所害其骸骨往往被其利用,作為吸食其餘人精血的工具,往往事半而功倍,如此惡性循環,害人無數。周家六人死因皆如此,如若老道所料不錯,除了剛才那具骸骨和尚未下葬的屍體,其餘四具定然已不在棺中,而在別的房屋牆中。”
陳道江聽罷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急忙向天玄作揖道:“還請道長除惡務盡,救我兄長全家於水火。”天玄笑道:“無須先生多言,待我將這妖孽除了,這就隨去將餘下的骸骨拔出。”說畢用手中小劍向赤蛇一指,那蛇頭忽落了下來,半截身子在地下扭動幾下再也不動了。天玄道:“你帶幾個家丁拿上鋤頭隨我來。”陳道江出去吩咐一聲,帶著幾個家丁拿著家什隨天玄來到院中,天玄四處望望邊走邊看,不多時便指出四間房屋,命家丁將東牆挖開。陳道江心有餘悸,害怕會有骷髏傷人,天玄笑道:“無須擔心,骷髏本是傀儡,元兇既除,便是無害,應早日重新入棺安葬才是。”家丁依言將各牆打破,果然起出四具骸骨。待這一切完畢,周旺福已然醒來,正在床上發怒謾罵,陳道江已趕至房中將方纔之事源源本本告知了他,周旺福仍是不信,陳道江無奈之下只好命家僕將那赤蛇的屍體拿來,周旺福一見之下臉色煞白,半響無語。陳道江便問他這“上仙”來歷,周旺福道正月間一日午間他正在房中歇息,忽聽樑上響動不絕,睜眼一看居然有一赤蛇盤在樑上,正衝著他擺頭吐信,他心中大駭,本想叫人將其趕走,可忽然聽到有人聲從樑上發出,道“我本是你宅中護家上仙,你家能有今日榮華富貴全靠我多年護佑,今日酒醉偶露真身被你看見,你這肉眼凡胎不識真仙,莫非還想趕我不成?”周旺福心中大驚,一時半信半疑,急忙翻身下床焚香禱告起來,那赤蛇在樑上搖頭擺尾將他盯了片刻,忽紅光一閃便不見了。
周旺福在床上驚歎良久,也未對任何人說起此事。待晚上睡覺之時他又做了一個怪夢,夢中一個紅衣男子自稱是周家的護家大仙,並道若是聽他所言,定讓周旺福家業興旺財源滾滾。隨之告訴他何日布匹要漲價,讓他提早囤積。夢醒之後周旺福大感怪異,便依言囤積了一批貨物,到了大仙所說那日果然布匹價格暴漲,讓他大賺了一筆。周旺福心花怒放,自此對大仙深信不疑言聽計從,生意果然是蒸蒸日上。可自那之後家中也白事不斷,開始周旺福也沒多想,可後來接二連三的死人他不由也心存疑慮,便在大仙牌位前焚香禱告。夜裡做夢卻見大仙怒容滿面對他道這幾人都是命數盡了,讓他不要多疑。周旺福心中懼怕,自此也不敢再疑有他,直至天玄來之前,他正在房中祭拜,忽聽樑上有人急促道:“你兄弟現在帶了一個妖道前來與我為難,你千萬不可讓他們進屋,否則你這千秋家業定然不保,將來家破人亡錢財散盡,連我也護佑不了你了。”周旺福一聽大急,這才在門外拚命阻攔。時至今日他才如大夢初醒,心中不由後怕不已,拉著陳道江的手不住道謝。陳道江笑道:“兄長不必謝我,還是多謝一下天玄道長。”周旺福拍一拍額頭道:“我倒忘了這事了。”吩咐下人將天玄道長請來,要厚禮相謝。不料下人回報說天玄道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周旺福又命人備上一份厚禮,親自送至明月觀,可天玄卻不見他,只命道童傳話說希望他多做善事廣積厚德,周旺福唯唯應允,無奈之下只好打道回府。當晚便殺雞宰羊感謝陳道江的救命之恩,兄弟二人把酒言歡,席中陳道江又頻頻叮囑他一定要發善心做善事,千萬不能為富不仁。周旺福點頭受教,二人只絮叨道半夜方才休息。第二日陳道江便收拾行囊重踏征程,周旺福直送他至城外才依依不捨的告辭,自此以後果然一心向善富而仁義,在保定頗有聲譽,而陳道江數年之後便中了舉人,官至三品,果然應了當年天玄道長之言,直至九十才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