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年年端午都是簡單過的。只有幾個粽子,幾根菖蒲,外加一些鹹鴨蛋,就打發了這個節日。
孩子們喜歡在這一天,舉著個鹹鴨蛋四處找人撞,若要是把別人的蛋撞碎了,便如得勝的將軍般興高采烈,若要是被別人把自己手中的蛋撞碎了,便利索地剝開吃掉,然後再回家偷一個出來報仇。
這年端午,簡正坐在樓梯上看房東的孩子們玩這個遊戲,看得興趣盎然,又黯然。
他想到自己曾經的少年,也是這樣活潑,然而離家十餘載,這些溫柔年少的時光,卻如同自己與家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簡大學一畢業就出門闖蕩,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由南到北,處處灑下汗水和淚水,然而至今,依舊一事無成,落拓到在這個小城的一家小公司裡混著日子。
就在簡傷感的時候,一個女子進入了他的視線。
這個女子叫蘇月,我們要記住這個名字,她就是以後故事裡的女主角。蘇月穿著淡青色的繡襟短衫,右手拎著一個小包,繞過嬉鬧的孩子,逕直向簡走來。
她一直走到樓梯下,然後抬起秀氣圓潤的下頜,望著簡問道:“這兒出租房屋是嗎?”
簡被眼前這張秀麗明媚的臉深深震撼,他大腦空白了三秒鐘後,連忙點頭道:“是的,是的,這兒出租空房,你先坐會,等房東回來。”
說完站起身,慇勤地端了把竹椅出來。
蘇月大概是趕路累了,也不客氣,她沖簡笑了笑,就一屁股坐下。
“你也是房客嗎?”她好奇地詢問。
“我也是房客。”簡點著頭。
“哦。”蘇月哦了一聲,不再問了。四顧打量這棟老舊的民居。
“聽你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簡搜尋著話題,搭訕著。
“是啊。”蘇月漫不經心地回答。
“來這工作?”
“不是。”
“旅遊?”
“也不是。”
“辦事情?”
“還是不是。”
“那你?”簡完全迷惘了。
“其實我到這小城來……”蘇月收回打量的目光,轉過頭看著簡:“是來避難的。”
2、
午後,寧靜的院子裡。
簡尋了一本閒書,在若有若無地看。他對面的房間,住著剛落宿的蘇月,房門虛虛地掩著,遮住了簡的視線。
簡的心神全不在書上,蘇月的容顏,一直在他眼前晃蕩,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神秘女子?她為什麼說自己是來避難的?
“避難”,在太平穩定的2004年,幾乎是一個已經消亡的詞彙。
思索良久,簡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他暗罵自己愚蠢:一些偏遠的地方,不是還有著買賣婚姻的陋習嘛?或許,她就是那逃婚的女子吧。看她的衣著,也彷彿不是城裡人的裝扮。
再或許,她是出來逃債的也可能呢。
想通了問題關鍵的簡,興奮地放下手中書。他一抬頭,看見不知何時,對面的房門已經打開。
蘇月正盈盈地立在門口,看著他。
“讀書讀得會心處,就是先生這般模樣吧?”蘇月笑著說道:“不過那麼用力地打自己,也是很疼的啊。”
“啊 ̄。”簡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臉色悄悄地微紅:“是很疼,很疼。”
“我想問一個問題,可以嗎?”蘇月靠著門楣,忽然問道。
“當然可以。”簡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兒的端午節,有什麼風俗?”
“端午節的風俗,全國差不多都是一樣吧,包粽子,掛菖蒲,偶爾賽賽龍舟。”
“包好的粽子一般怎樣處理呢?”蘇月漫不經心地又問道。
“當然是吃掉。”
“原來也是吃掉啊。”蘇月淡淡地歎息一聲,扶著門楣,坐了下來,坐到門邊的石墩上,有點出神。
一隻蝴蝶翩翩地從院門外飛了進來,在院子裡飛了一圈,又飛出去了。蘇月不在言語,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簡悄悄注視著她,眼神越來越溫柔……
庭樹的濃蔭之外,五月陽光正懶懶地灑在石板上,在簷角與土地之間,劃出一道濛濛的斜線。
良久,簡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說道:“如果你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我。”蘇月搖了搖頭。
“其實買賣婚姻現在是違法的,我可以幫你請律師,就算是你欠了別人的債務,我這也有一些積蓄。”
“我們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幫我呢?”蘇月聽了簡的話,臉上神情一愕,轉瞬淺笑,她戲謔地反問。
簡被她問得一下惘然。是啊,非親非故,我為什麼要幫她?簡低頭思索。有一些東西,溫柔地侵進了他的心底。
“你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簡抬頭,眼神明亮地看著蘇月,問道。
“先說假話,真話總是讓人寂寞。”蘇月倦倦地伸了一下懶腰,回答。
“我幫你,是因為我天性善良,樂於助人,樂善好施,俠義心腸,慈悲胸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好了 ̄好了 ̄。”笑得花枝亂顫的蘇月制止簡繼續念叨下去:“說說你的真話吧。”
“真話就是……”簡望著蘇月,深深地望著她,認真地、低聲地說道:“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上了你。深深地喜歡,無法控制地喜歡。”
3、
“你是一個傻瓜,或者花癡。”蘇月嘲謔地說道。
“是的,我是一個傻瓜。”
“你什麼都不瞭解,就去喜歡一個人,不是花癡,就是傻瓜。”
“可是我瞭解自己。”
“你瞭解自己有什麼用,你瞭解我是什麼嗎?”蘇月的嘴角,嘲謔的笑意更濃。
“我不知道,但你說出來我就知道了。”簡不管蘇月的嘲笑,繼續真誠地說道。
“所以你是一個傻瓜!”蘇月突然不耐煩地站起,轉身進屋,‘砰’地把門關上。
院子裡,簡傻傻地坐著,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竟然惹她生那麼大的氣。
隱隱約約地,他聽到對面屋中傳來低低的哭泣聲。
簡站起身,彷徨地站在院子中間。站了一會,他走到門外,輕輕拍了拍門:“對不起,如果我剛才的話,給你帶來不便,我不會再說了。”
說完,他垂著頭,拾起掉地上的書,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然而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吱呀’一聲,簡轉身,看見臉上尤有淚痕的蘇月打開門,站在門口,低聲說道:“不關你的事情。”
“你喜歡我吧,我心裡其實是很開心的。”蘇月抬起頭:“我真的很開心。”
4、
午後風拂過細碎的髮絲,一些鳥鳴藏在枝葉間。
“我的家在很遙遠的地方。”蘇月坐在庭樹下,簡坐在她的對面。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
“很多兄弟姐妹?”簡迷糊了,現在可是計劃生育的年代。
“你別打岔,說了不許問,以後你就會明白的。”蘇月狠狠嗔了簡一眼。
簡趕緊閉嘴。
“我後來住在廟裡。”蘇月繼續說道。“那廟裡沒什麼人,就一個老和尚。”
“你住在廟裡?”簡按耐不住好奇,又問道。
“老和尚說,我有慧根。”
“哈哈哈哈,和尚都這麼說的,上次我去東林寺,它寺裡的主持也說我有慧根呢。”簡哈哈笑著,一抬頭,看見蘇月正怒目橫著自己。
於是餘下的笑聲,便嚇得縮了回去。
“你要是再亂插嘴,我就不說了。”
“是 ̄是 ̄是 ̄,不敢了。”
“老和尚說,我不應該留在寺裡。”蘇月閉上眼睛,回想那天的對話。
“我也不想留在寺裡的,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去經歷人間的愛恨情仇。於是老和尚告訴我,他可以幫我,但他又說,可能是害了我,要我自己選擇。”
“他說:做一個無知無覺的東西其實也蠻快樂的。我知道,但我還是選擇了去外面的世界。”
“老和尚歎了口氣,於是把我變成現在的模樣。”
“他提醒我,我的樣子只能維持到端午節,過了端午節,我就會變成原形,依然會被人吃掉。而我如果能不被吃掉,熬到明年的端午節,則可以真正做一個人。”
“你現在明白了嗎?簡。”蘇月把手放到簡的手掌裡,任由他握著。
“不明白。”簡茫然地搖著頭,他覺得自己是在聽一個童話,他看著眼前人:“你說你不是人,是嗎?”
“是的。”蘇月低聲回答。
“可是你不是人又是什麼呢?”簡握緊蘇月的手,這手溫潤柔軟,明明是女人的手掌啊。
“你到時候就會知道的。”
“我知道了。”簡突然微笑:“你是在編故事騙我。你這個狡猾的小丫頭。”
蘇月悲哀地搖了搖頭,看著微笑的簡:“其實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都很感謝你,讓我在最後一天,知道被愛的滋味。”
5、
院子裡的落影,不知不覺,就從中間移到了角落。
庭樹下,兩個人安靜地坐著。
簡的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覺得沒一句可說。他雖然打死也不相信蘇月的話,但一種莫名的憂傷和傷感,還是悄悄佔據了他的心房。
他抬起頭,望著蘇月的眼睛:“我以前一直不相信一見鍾情,總覺得那愛是虛偽和充滿慾望的。我承認,第一眼看見你時,是被你的容顏所震撼。但真真震撼我的,讓我深深癡迷的,卻不僅僅是你的容顏,你知道嗎?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彷彿是與生俱來的依戀和熟悉,這依戀和熟悉,溫暖得讓人想流淚。”
“所以,你是人也好,不是人也好,是醜陋的怪物也好,我都會依然愛你,並且深深。”
“簡 ̄。”聽完簡的話,蘇月的眼角悄悄濕潤了。她突然發覺,自己的內心深處,如果剛才還是在享受被愛的感覺,而此刻,則已經有點愛上了眼前這個男人。
“簡,希望你不會後悔。”
“我決不後悔,你後悔嗎?”
“我也不後悔。”
6、
想不到農曆五月初五的星光,會這樣燦爛。
簡和蘇月並肩坐在房東的屋頂上。兩人依偎著,看著天上的北斗星移,銀河如幻,傾聽院子裡兒童嬉鬧的聲音。
幸福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轉眼,小城裡的燈光漸漸黯淡,屋角草叢裡的夏蟲,也疲倦地收起低鳴的聲音。露水開始在簷瓦上凝聚,然後悄悄墜下……
“月,快12點了,我們下去吧?”簡擔心蘇月單薄的身體受不了風寒,勸道。
“再陪我坐會吧。”蘇月握住簡的手。
“好吧,但一過12點,我們就必須下去。”
這時,天邊忽然掠過許多光影。“快看,流星。”簡伸手指著,興奮地喊蘇月來看。
“許個願吧。”蘇月溫柔地依著簡,說道。
“好的,我許個願,許個什麼呢?”簡摟著月的肩膀,仰頭看著星空。
小城的深處,傳來悠悠揚揚的鐘聲。
12點了。
“就許我們此生此世,永遠相愛,永不離棄。”簡在鐘聲裡,對著流星,大聲喊道。
“月,你聽到了,聽到了我的願望了嗎?”簡張開手臂,想用力摟蘇月一下。
卻摟了一個空。
7、
暗夜的屋頂上,簡惶急地四顧。
“別嚇我,月,你快出來。”
簡四處尋找著,找遍屋頂,又找遍院子裡、草叢中……
可是,哪裡有蘇月的影子?
最後,他無奈地又登上了屋頂,來到蘇月消失的地方,又仔細地找了一遍。這次,他找到了一個青色的荷葉粽子。包紮得很精細。
這大概是蘇月帶上來準備餓了時吃的吧,簡想著。把這個帶有蘇月體溫的粽子握在手中,握得緊緊的。
然後他呆呆地坐著,坐了一夜。
第二天陽光升起,簡坐在屋頂上,剝開這個粽子,慢慢地吃了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這粽子的滋味竟然是苦澀的,像是淚水。
“就許我們此生此世,永遠相愛,永不離棄。”
吃粽子的時候,簡彷彿聽到蘇月在他耳邊悄悄地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