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易碎,恩寵難回

[1]

暖生第一次遇見宋如,是在她的那間湘繡店裡。彼時為2000年,暖生去長沙出差,在地圖上便看到關於湘繡的介紹,甚是喜愛。暖生想,如果買一點回去送給蘇然,她定會歡喜地笑出聲來。說不定,她就會回到自己身邊了。

下車後,暖生徑直走到了火車站旁的湘繡店。遠遠地便看見店子裡精美的湘繡藝術品,風景、花鳥、動物走獸、人物肖像等圖,無一不是栩栩如生。

暖生撩起那層薄薄的紗巾,走進店裡,於是他看見了那一年的宋如。她穿著湘繡的衣裳和鞋子,臉上透著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冷峻,她張開口,哼著旋律舊舊的曲子,仔細地聽,便知曉那句反覆循環的歌詞,唱的是,燈籠易碎,恩寵難回,思念無果,轉瞬滂沱。

那一日的暖生失了神。

直到他不小心絆倒了凳子,宋如才抬起眼看見他。暖生恍惚回過神來,目光侷促地游移開了,胡亂指著一個繡著仙鶴的燈籠問,這個怎麼賣‘

宋如放下手中的活兒,站起身來,是在那個時候,暖生看見宋如妙曼的身材,比湘繡還要嫵媚,曖生再度失態。

宋如說,先生一定是外地人吧,湘繡可是我國四大名繡之一,它以針為筆,以纖素為紙,以絲絨為顏色……

在她說話的時候,暖生伸出手想去觸摸,卻不小心碰到宋如的手指,她的指尖是微涼的。他看見她纖細的手指,心想,果真是心靈手巧的女子。

先生,我們這裡還有其他更好的湘繡品,但是這個燈籠是不賣的。您可以再挑其他的東西,我給您優惠。宋如說完話後便轉過身給暖生推薦其他的湘繡品,然後帶給他2000年的第一“朵”微笑。

他原本不是故意刁難的人,卻在這~次執拗了起來,暖生依舊堅持要買那~盞燈籠,而其他任何都不願再看。他問宋如,既然掛在這裡,又為何不賣呢?

暖生掏出了一千塊,說這麼多錢夠了吧,宋如卻依然不肯賣,不得已,最後雙方商量好,燈籠先暫由暖生保管,宋如在暖生離開長沙之前,趕製一模一樣的燈籠,然後再交換。他們互換手機號碼,然後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其實,暖生已經猜到,那盞燈籠定是有故事的。

[2]

回到賓館以後,暖生開始用數碼相機拍下燈籠各個角度的照片,然後打包發到蘇然的郵箱。

暖生猜想,蘇然是一定會喜歡的。

他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給蘇然發信息,他說,我給你買了禮物,照片發你郵箱了,你快看看吧。

後來卻一直等不到回復。凌晨的時候,暖生犯了困,抱著燈籠睡著了。他做了夢,他夢見宋如在他面前脫了那件湘繡的旗袍,他從背後抱住她的身體,然後輕輕地蕩起來,情慾像浪潮一樣奔湧不息。

宋如的身子有一點冰涼,卻像是絲綢一樣柔滑,在他的身體下一點一點地溫暖起來。他親吻她的身體,而她的口中卻依然唱著那樣悲涼的益子,燈籠易碎,恩寵難回。

凌晨四點的時候,暖生被電話吵醒,屋子裡有昏暗的燈光,他睡眼惺忪地翻開手機蓋,然後看到了宋如的名字不停地閃現。他突然想起方才夢中的情景,不由心生暖昧。

宋如在電話裡說,暖生你快過來,湘繡店被搶了,你快來幫幫我。

暖生穿了外套,出了賓館,打了車直接趕到湘繡店。

遠遠地便看見宋如站在店門口一臉焦急的表情,她已經叫了警察,周圍都是人。暖生穿過人群,走到宋如的面前,宋如依舊穿了湘繡的旗袍,小腿裸露在空氣裡,性感而暖昧,讓暖生又想起方才夢境中的情景。

宋如明顯是受了驚嚇,他一把抱住暖生,於是暖生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他感到她的身子確是涼的,又像是水一樣滑。

宋如說,剛才有幾個小青年衝進店子裡來搶錢,把她嚇得哭了。宋如把嘴唇附在暖生的耳邊,細細地說,暖生,今晚你能否陪我呢。她說話的聲音讓暖生的骨頭都酥了。

湘繡店裡並沒有丟任何東西,警察錄了口供之後,人群就很快散去了。

那一晚,讓暖生一直都無法忘記,宋如坐在他身上連綿起伏的樣子,他們躺在滿屋子湘繡的真絲綢緞裡,激烈地翻滾,後來絲綢裹在了宋如的身上,讓她更顯嫵媚。她在暖生的身體下,皮膚像是絲綢一樣滑嫩。

暖生突然覺得自己重回到那個夢境裡。

[3]

每天晚上的時候,暖生便會來到湘繡店,跟宋如糾纏在一起。他開始想念跟她做愛的感覺,那麼不真實,像是一場場幻覺。

他開始跟宋如在一起。在空閒的時候,宋如便關了店,帶暖生去長沙的各個景點玩。宋如穿湘繡的農裳,光腳穿布鞋,她的頭髮像是流水一樣傾瀉下來,她的臉精緻而美麗。

站在橘子洲頭的時候,湘江水從他們兩邊流淌,暖生便突然把宋如抱起來一圈一圈地轉,宋如的身子很輕,暖生背著她在風中奔跑,他突然覺得,時光像是回到他跟蘇然在一起的那些年。

蘇然成為他女朋友的時候,是在19歲。

他們從同一所學校畢業,然後一起來到那個城市裡,早前的時候,蘇然也是像宋如那麼清淡的女子,穿布鞋,不施粉黛。

暖生喜歡在人群中抱著蘇然奔跑,年少的愛情便是那樣的驕傲,總是想讓全世界來見證。後來,暖生才知道,即使全世界都證明了又怎樣,愛情始終不是恆定的,他們終於還是分開。

城市裡的浮華和慾望讓蘇然變成了另外的女子,她開始艷羨城市中的生活,穿名牌服飾,坐豪華汽車。而這些,都是暖生所無法給予的。所以,蘇然在後來便跟那個叫林白的男人跑了,跟暖生比起來,林白有房有車有鈔票,又年輕帥氣,作為年輕女子,當是沒有理由不為之心動的。

在岳麓山的時候,他們開始聊天,都是各自的愛情。暖生說完蘇然後,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然後就那麼自顧自地抽起來,宋如不說話,但是暖生知道,她也是同樣有故事的,要不為何會捨不得那盞燈籠呢。但是他沒有問她,他終是不想去做揭開她傷疤的人。

天色漸漸晚下去的時候,他們來到山上的岳麓寺,虔誠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宋如問暖生,佛祖知道所有的事嗎,暖生說,知道。

那麼,他們知道我喜歡你嗎?

在昏暗的光線下,她踮起腳尖親吻他的臉。他們頭頂是穿堂而過的風。

他親吻她突兀而美麗的鎖骨,她的腳踝裸露在空氣裡,綿長而憂傷。她突然悲哀地說,暖生,每一個人出現在另一個人生命裡的時間,都只是一段,只是不同的是,有的人是一長段,有的人是一小段。

她又開始唱那首悲涼的曲子,燈籠易碎,恩寵難回。

[4]

八月,暖生再一次來到湘繡店,是出差結束的那日,他撩開那一層薄紗,便又看到來如精緻的臉,她手中的燈籠已經成型,那上面的仙鶴甚至比原來的那個還要栩栩如生。

暖生輕輕叫她的名字,他說,宋如。明天的時候,我會離開。說完話以後,他便看見她臉上的哀傷。

他又想起那一日她在岳麓山上跟他說的話,每一個人出現在另一個人生命裡的時間,都只是一段,只是不同的是,有的人是一長段,有的人是一小段。

那麼宋如,你會是我生命中一小段的遇見嗎?暖生想,然後便難過起來。那麼多年的時光裡,遇見太多的人,儘是萍水相逢。而宋如,也不過只是其中的一名罷了。

他突然開始懷念跟宋如在湘繡店裡做愛的那些個夜晚,她的身體比絲綢還要涼。

[5]

暖生離開。

宋如去火車站送暖生,她給他剛做好的燈籠,然後在站台上跟他揮手告別,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暖生記得,那日的宋如依舊穿了繡花的旗袍,紅色布鞋,妝容樸素而憂傷。

就跟他第一次在湘繡店遇見她時一個樣。

她說,先生,湘繡可是我國四大名繡之一,他的手與她的指尖碰觸,她的指尖涼涼的。

他看見她的身影倏忽不見,他的心底閃過淡淡的難過。

暖生開始在狹窄的車廂裡用中性筆在白紙上一遍一遍地畫她的樣子,儘是她穿著湘繡的模樣,清冷而薄涼。

是在那個時候,暖生看見擺在旁邊的報紙上的新聞,是一則後續報道,寫的是到長沙的一列火車出軌的事,死亡53人,時間是他來到長沙的那一天。然後,暖生吃了一驚,因為他看見了死亡名單上有自己的名字。

他急忙掏出上衣挎包裡那日的車票,正是報紙上所刊登的那次列車。

再看時,報紙上他的名字卻又消失不見了。他立即拿出手機給宋如打電話,卻是提示空號。

直到看到手中的那盞繡了仙鶴的燈籠以後,暖生才突然想起,跟宋如在一起時種種的事,他第一次站在湘繡店那麼久,她都沒有注意到他,原來她是看不到他的啊。

後來暖生跟蘇然奇跡般的重歸於好,暖生問蘇然,怎麼那次我給你發郵件你不回復我呢,蘇然便指責他,你就無聊逗我玩唄,你說拍的什麼燈籠,可是我看到照片上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6]

暖生帶了蘇然再一次來湘繡店找宋如的時候,才發現早就沒有這個人了,他在一些老街坊的口中得知,那家湘繡店早在1990年的時候就因為一場火災而被燒燬了,那家店的主人,正是一個叫宋如的女子。

那些人都說,宋如可是一個好心的姑娘啊,她的老公在那場火災裡喪生以後,她便精神失了常,整日整日地做燈籠,然後掛在門口,她說她的丈夫看到了燈籠,便會回來的。

可是她卻整日吟唱什麼,燈籠易碎,恩寵難回啊。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宋如當時不把第一盞燈籠賣給他,因為那是留給她丈夫的。宋如癡癡地守在這,只等著自己心愛的人有一天歸來,再次給予自己恩寵,暖生想到這裡,眼睛一紅,差點掉下淚來。所以……所以後來她才親手為自己做了第二盞,讓他有機會回到人間,還了他的命。

在恍惚間,暖生別過臉,他又看見了宋如,她仍舊穿湘繡的旗袍,紅色的布鞋。她手裡拿著那盞繡著仙鶴的燈籠,遠遠地對他笑。

暖生揉了揉眼睛,卻再也看不到宋如的臉。

只聽見空氣裡有隱約的歌聲。

燈籠易碎,恩寵難回,思念無果,轉瞬滂沱。

《聊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