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事之終極往事

書生趙平行走在進京趕考的途中,行至一處郊外荒嶺,恰是傍晚時分,狂風驟起,大雨傾盆。

斗大的雨點急促地敲打在身上,趙平忙將書簍緊緊地護在胸前,眼看著唯一值錢的家當——孔孟老莊四書五經——就要被大雨毀去,不由得焦急萬分。突然,如漆如墨的雨幕中,隱現一點燭火,不遠處竟有人家!欣喜萬分的趙平不及多想,抱緊書簍,跌跌撞撞地朝著那孤燈如豆處狂奔而去。

待趙平跑到近處,反而看不到剛才的燈火,只看到一座建築,高牆蕭然古木森森,黑黢黢地立在這荒涼的雨夜裡,說不出的落魄蒼涼。突然,一道閃電當頭劈下!冷光劃破這黑漆漆的夜空。趙平藉著那隆隆炸落的雷電之光,隱約辨認出匾額上的四個大字:安靈寶剎!這裡竟是一座廟宇。那麼,剛才的那點燈火之光是這寺裡的僧人點起的?

“謝天謝地,在這荒郊野外竟能找到借宿避雨的去處,真是佛祖顯靈菩薩保佑。”看清楚這裡是座廟宇,原本有些猶疑的趙平安心不少,一邊喃喃說道,一邊叩響安靈寺的大門。不想,卻良久無人應門。趙平泡在雨裡,等得心急,他越敲越使勁,最後,竟然像擂鼓一般猛力地砸起門來。猛一下砸過去,木門竟“吱呀”一聲被他砸開了。急於避雨的趙平管不了那麼許多,就此推開大門。陳舊的門軸生澀地轉動,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在這陰沉的夜晚,聽來格外嚇人。

趙平邁進門來,只見不大的前院不過枯柏數棵,倒是野草雜亂,生長得分外茂密,顯出些芳草萋萋的意味來。只是這野草竟長得湮沒了穿過庭院的道路,是因為這寺裡的僧人太過懶惰,疏於打理至此,還是因為……這廟已經被荒廢,根本就沒有什麼僧人了呢?在一個陰森的夜晚遇到這種場面,膽小的趙平不由得頭皮發麻,兩股顫顫。硬著頭皮穿過雜草叢生的院子走進正殿,卻見羅漢零落菩薩歪倒,好一個亂七八糟——這裡果然是一座被廢棄的荒廟啊。既然是荒廟,就不會有僧人,那先前指引自己找到這裡的燈光,卻又是怎麼回事呢?有鬼魅藏身荒廟謀害過路人性命的傳說由來已久,類似的志怪故事也流傳甚廣。這次,莫不是什麼山精鬼魅在作怪吧?趙平站在正殿中,濕透了的身體瑟瑟發抖,因為寒冷,更是因為害怕。

聽著外面怒號的風雨之聲,呆立在黑暗的正殿之中,趙平越發不自在起來。滿滿一屋子羅漢金剛,橫七豎八地胡亂放置著,早已不復佛堂莊嚴博愛之寶相,黑影憧憧中只顯得詭異而猙獰。電光劃過,照亮各路神佛圓睜的怒目森嚴的臉孔,趙平只覺得這十八個羅漢三十六隻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自己,更是詭異難言。外面的雨聲太過單調,反而讓這夜晚顯得更加安靜,濃稠陰鬱的空氣彷彿黏著全身。這樣的環境,實在是讓人想自在也難。猶豫許久,寒毛直豎瑟瑟發抖的趙平終於不敢再和這一屋子神佛相處,還是走出正殿,向寺廟後部的僧捨摸索而去。

繞過正殿旁邊的迴廊,穿出窄小的拱門,就是僧人居住的僧捨。這些破舊的屋子很多已經傾坯倒坍,更加印證了這座廟宇已經被荒廢的猜測。然而,在這一片破敗的景像當中,唯一一間較為完好的屋子竟然亮著燈!

難道是年老重病被同伴拋下的僧人?或者是無家可歸的浪人?還是和他一樣只是來避雨的路人?又或是……山精野魅妖鬼之流?想到這裡,趙平的心臟彷彿被捏緊。他強迫自己停止聯想,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過於豐富的想像,忐忑不安地上前敲了敲門。誰知沒敲幾下,就被一個聲音打斷。因為過於尖銳而說不上好聽的聲音,尾音還帶著驚恐的顫音,問道:“誰?!”

聽那聲音竟是個女子,趙平忙在門外作揖施禮,克制顫抖朗聲答道:“小生唐突了。在下趙平,河南安陽人士,進京趕考路過寶地,不料路途崎嶇天降大雨,可否在此躲避一宿?望姑娘成全。”考慮許久,那屋內的女子歎了口氣,打開門道:“進來吧。”

進得屋內,趙平連忙擰乾了衣服上的雨水,才抬起頭來。見一少婦裝扮的女子立於五步開外,穿著尋常人家的布衫,面色蒼白,不過中人之姿。

見此,趙平不由得大為放心。若是妖鬼狐媚變化人形禍害路人的話,應該變化為絕色美女才對,斷不該是這般模樣。但如此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趙平略覺尷尬,連忙行禮,“小生趙平,唐突冒昧打擾,還望夫人多多包涵。”

該女子屈膝還禮道,“這位公子不必多禮,奴家名喚意娘。同是天涯淪落人,此等天氣,公子來此間避雨理所應當,冒昧二字,莫要再提。”雖然驚惶之色仍在,但意娘行動間落落大方,禮儀周全,竟是知書達理,頗有教養。趙平不覺奇怪,這樣一個女子,為何會孤身一人留宿在這荒郊野嶺的破廟之中?

一時竟再無話可說,兩人相對枯坐,只聽得窗外雨聲連綿。一盞破舊的油燈在斗室中間的桌子上安靜燃燒,散發出昏黃的光線。斗室之中陳設簡陋,一床一桌兩椅,其餘不過家徒四壁而已。在那朦朧暗淡的光線的籠罩之下,那桌、那椅、那意娘,都顯得有些恍惚而不真實。在這一片朦朧的曖昧之中,有些往事前塵,隱隱約約,依稀翻騰。忘川之水也洗不去的,為何心?為何情?

又一聲突兀的炸雷打破這一室的寂靜,意娘的臉孔更加蒼白。趙平見此,終於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恕小生冒昧,天氣如此險惡,意娘卻為何孤身一人待在這被荒廢了的破廟之中呢?”

聽此一問,意娘的神色瞬間黯淡,眼中愁苦鬱結,“奴家已經在此間居住許久了,此中緣由,卻是說來話長了。說來也巧,奴家相公的名字中,也有一個平字呢。我與相公平郎本是情投意合、互許終身,誰知兩家家人卻為我們另定親事,要生生拆散我們。萬般無奈之下,我與平郎私奔至此,卻盤纏耗盡。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無奈之下,相公前去長安投奔昔日同窗,要我待在這裡,等著他來接我。哪知,平郎此去竟一月有餘,杳無音信,更不知凶吉。我每日在此,僅靠僧人遺留下來的陳粳爛米果腹,以淚洗面,苦捱時日而已。”話雖說的平淡,卻難掩意娘滿腹辛酸、處境艱難。

這“平郎”莫不是拋棄了意娘,自奔前程?“僧人留下的食糧終是有限,若是耗盡了,意娘你又待如何?萬一真到絕境,何不回家去?”趙平心生不安,卻不忍說破自己的猜測,毀去意娘心中希望,只得半是追問半是勸慰地說道。

意娘卻堅定地說:“我已經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家裡是萬萬容不下我的。我哪也不去,只在此處等候平郎歸來。”說完對趙平微微一笑。

雖然該“平郎”和趙平半點關係也無,但是,聽著意娘口口聲聲喚道“平郎”,趙平卻覺得滿心愧疚,彷彿做下這等在荒郊野外拋棄跟著自己私奔的髮妻的惡事之人就是自己。趙平想要接濟意娘,卻又苦於自己也是囊中羞澀,一路進京,頗為不易,只得作罷。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兒,卻無法幫助一個處境艱險的弱女子,趙平不由得滿面漲紅,浮現出慚愧的神色。

意娘見他如此,忙開口勸慰道:“我與平郎私定終身不見容於父母,行為更是於禮法不合不見容於世人,有何等下場,原是咎由自取生死由命。公子一介外人,不必為此介懷。公子沒有用不守婦道的眼光看待意娘,意娘已是感激不盡了。”

有感於意娘的品性竟是如此的堅毅勇敢、癡心不渝,趙平更覺得無地自容,竟接不上話來。兩人再一次相對無言,只聽得窗外雨聲隆隆。這雨竟是要下一整夜了嗎?

突然,又一道霹靂劃過夜空,接著就傳來好一聲響雷,彷彿大地都隨之震動一般。雨夜雷鳴電閃原是常見,但女子終究膽小,此刻,意娘的臉孔白紙一般,連嘴唇都血色盡失。也許是為了消減恐懼,等雷聲漸小,意娘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趙公子,可否為奴家念一首詩呢?”

看著意娘煞白的臉孔平淡的眉眼,不過中人之姿,卻讓趙平無端地想起李太白那首形容楊玉環的《清平調》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正要朗聲吟誦,卻驀地想起意娘已是有夫之婦,吟此詩怕是有調戲之嫌,連忙改口,胡亂背了一首《浣溪沙》。

趙平背完,卻見意娘看著自己,失望、傷心、絕望、責備……眼中之情竟似千頭萬緒,說不清道不明。趙平大為訝異:難道自己胡亂選的這首《浣溪沙》竟然勾起了意娘的傷心事嗎?連忙說:“我再背一首……”

“不用了。”詩名還未來得及說出就被意娘打斷,“趙公子,請給奴家講個故事吧。”意娘垂著頭,眼裡已經看不出情緒。

講故事?這讓趙平好生為難,自己本來就有些笨嘴拙舌,又從來沒有與年輕的女子單獨相處過,卻又該如何給女子講故事呢?趙平絞盡腦汁,終於磕磕巴巴地背了一段《山海經》裡面的《精衛填海》。

聽著聽著,意娘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奴家讓公子為難了。公子不會講故事,奴家這裡倒是有幾段鄉野趣聞,講出來給公子解悶吧。”趙平鬆了一口氣,“如此甚好。”意娘就開始講起故事:

“長安城東南郊外的荒野裡有一座廢棄的寺廟,廟裡住著一個女鬼,名喚意娘。”趙平怎麼也沒想到故事的開頭竟然是這樣的,猛地瞪大眼睛,嚇得心肝直顫。趙平不由得思量:意娘這是何意?真的只是講故事?還是說,她是個女鬼?也許是看到趙平瞬間變白的臉色,意娘微微一笑,對趙平道:“公子莫怕,這只是個故事而已。”但是,意娘的安慰卻沒有起到什麼作用,趙平面上有些訕訕的,心裡卻還是漸漸害怕得擰起個疙瘩。

意娘接著講道:“一天,一個書生進京趕考,路過此地,時逢傍晚,天降大雨,只好到那廟裡避雨。”聽到這故事和現實過於相似的開頭,趙平直接從凳子上滑了下來,一屁股摔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他已經變得面色慘白,心驚膽戰地抬頭望著意娘。

意娘卻面色不變,沉靜如水,彷彿沒有聽見那“咚”的一聲,也看不見趙平這個人,只將那故事繼續講下去:

“女鬼意娘告訴那書生,他們兩人前世相愛卻不得相守,只得在這個廟裡殉情而死,死前約定:今世無緣,來世定要做夫妻!所以,女鬼一直在這廟裡等著書生,等他這輩子來娶她。可是那書生卻說,前世之事他已經了無記憶,不記得曾經有過這樣的婚約;更何況兩人當下已經是人鬼殊途陰陽相隔,成親之事是萬萬不能的,上一世的婚約在這一世便算不得數了。女鬼意娘聽了這話,知道書生言下之意竟然是要悔婚,一氣之下一掌拍在書生頭蓋骨上,書生腦漿迸裂,被生生地一掌拍死了。這是第一個故事。”

意娘講完了這個故事,眼睛卻依然迷離地望著前方,像是沉湎在她的回憶裡。趙平心中稍安:這個故事總算是講完了,而且這個故事應該和自己沒什麼關聯吧。但是,趙平還是有些茫然,意娘真的只是在講故事?還是說眼前的意娘就是女鬼意娘?但是,無論答案是哪一種,意娘給自己講這個詭異的故事,是何用意呢?趙平忘記了從地上爬起,只是帶著滿腦子疑問看著意娘過分蒼白的側臉。

意娘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開口講道:“還是那片荒嶺,還是那座荒廟,廟裡仍然住著女鬼意娘。一天,書生進京趕考,路過此地,時逢傍晚,天降大雨,只好到那廟裡避雨。”趙平聽了這幾乎一模一樣的開頭,心臟又一次害怕地狂跳起來:這個故事竟然還沒有結束?這個書生到底和我有沒有關係?這種折磨何時是個頭?

“這回,女鬼意娘還是要那書生娶她,卻不告訴書生自己是個女鬼,只說是被人拋棄在這荒廟之中。可是那書生卻說,婚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在這破廟裡草草結婚無人為證,算不得明媒正娶,更是對父母的不敬。如果意娘一定要嫁給他,他需得回鄉稟明父母,再請人去意娘家中提親。女鬼意娘聽了這話,知道書生言下之意仍是不願意和她成親,一氣之下將書生扔進門外的井中,書生被生生地淹死了。這是第二個故事。”

在故事中,意娘編造的謊言,幾乎就是眼前意娘遭遇的翻版,難道說,剛剛在這個雨夜之中相遇時意娘所講述的,也只是個精心編造的謊言?這個故事讓趙平更加恐懼,也更加糊塗了:女鬼意娘為何一定要那書生娶她?這兩個書生相互有何關係?他們和自己有關係嗎?講完了故事,意娘該不會是要逼自己娶她吧?應該不會吧,意娘應該很愛她的相公——那個“平郎”才對呀!等等,“平郎”、“平郎”?這“平郎”不會就指我吧?!趙平臉色愈加慘白了。“意娘你、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鬼?”趙平問道,極度嘶啞的聲音顫抖著,幾乎破碎的不成語句。

意娘略略低頭,眼睛漆黑的近似於無情,漠然的注視著趙平,“奴家沒有傷害公子,是人是鬼,又有什麼要緊?”說完不再理會趙平,繼續講述第三個故事:

“書生進京趕考,時逢傍晚,天降大雨,他到一個破廟中避雨,遇上了還住在那個荒廟裡的女鬼意娘。這回,意娘趁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誘惑那書生,想著等兩人生米煮成熟飯,不愁那書生不娶她。可是,任意娘百般誘惑,書生卻不為所動,還滿口‘非禮勿視’的仁義道德。女鬼誘惑無果,一氣之下伸出舌頭,將書生生生勒死了。這是第三個故事。”

講完這第三個故事,意娘轉過頭來,鮮紅的舌頭從口中蜿蜒而出,如同滑膩的蛇,鱗片泛著嗜血的光澤,真的是能勒死人的長度。

看著這般景象,趙平終於確定,意娘就是那女鬼無疑。想到故事裡書生的種種悲慘結局,今天必無善了,定會命喪於此,趙平四肢百骸顫抖不止,不一會兒竟翻著白眼口吐白沫,眼看就要嚇暈過去了。

意娘仍然不理會趙平,接著講道:“還是書生進京趕考,時逢傍晚,天降大雨,到一個破廟中避雨,遇上了女鬼意娘。這次,意娘直接化作惡鬼模樣,逼迫那書生娶她,並且威脅到要是不娶,就把書生吃掉。哪知,那書生雖然嚇得渾身顫抖,卻說道‘大丈夫立於天地,富貴不能婬,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要吃就吃吧!’女鬼見他寧死不從,一氣之下就真的把書生吃掉了,書生就這樣被生生咬噬而死了。這是第四個故事。”

這個故事講完時,趙平早已經嚇得肝膽俱裂,暈倒在地,白沫從嘴角溢流而出,從頭髮到腳趾抽搐著、扭曲著。雖然沒了聽眾,意娘卻仍毫不在意地開始講下一個故事:

“書生進京趕考,時逢傍晚,天降大雨,到一個破廟中避雨,便又遇上了女鬼意娘。意娘面對書生,已是使盡千般手段,卻始終不能得償所願。這一次,意娘心灰意冷,只是對書生簡簡單單說‘你娶我吧。’,誰知,書生卻說‘可以。’意娘一時呆如木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正在意娘欣喜萬分之時,書生接著說道‘只是我與小梅姑娘青梅竹馬,一年以前就已經訂婚。如果我娶你,你就只能做妾室,你可願意?’女鬼聽到這話,卻如五雷轟頂。她已經在這破廟之中癡癡等了書生百年,只為能同書生再續前緣、做一世夫妻。可是,在他們相遇之前,書生竟然不遵守約定愛上了別人!女鬼一氣之下,將書生的心生生地掏了出來!第五個故事的結局是書生被掏心而死,這也是最後一個故事的結局。”

緩緩講完了所有的故事,意娘終於低頭,凝視著癱在了地板上的趙平。卻見趙平眼瞼緊閉臉色鐵青,已經沒有了呼吸。意娘蹲下身子,用手指溫柔地撫過趙平還帶著體溫的臉頰,許久,她才緩緩地說:“這一世,你是被我生生嚇死的嗎?”話未說完,女鬼的淚水,就一顆一顆滴在了趙平的臉頰上。

“你可知道,我剛才講的那五個故事,都是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故事嗎,平郎?你定是不知道的,你喝了孟婆湯,走過忘川水,又怎麼會記得這些前塵舊事呢。我世世害你,甚至挖出過你的心臟,你可恨我嗎?可是,我恨你呢,恨死你,你怎麼能就這樣把我忘了呢?”

女鬼坐在趙平身邊,癡癡看著趙平的臉,喃喃說道:“平郎,雖然每一世你的容貌、身份都會改變,可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你來。有些東西曆盡輪迴卻無法磨滅,比如你一直熱乎乎的心腸,比如你老實正直到呆傻的性子。你這性子,似傻卻癡,似迂為直,讓人又愛又恨!還有,你的名字裡世世都有一個平字呢,是為了祈求一世平安嗎?我卻偏偏不讓你如願,世世讓你殞命在這荒郊野外的破廟裡!這就是我恨你的證明!”

女鬼意娘對著屍體微笑,溫柔而美好。她揮了揮衣袖,本就昏暗的燈光徹底熄滅。坐在一室黑暗中,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意娘再次開口,走進百年前的回憶之中,“平郎,所有你忘記的,我可都記得,哪怕相隔百年的時光,也鮮活的像是發生在昨天。每次你轉世,我都會從頭講給你聽,奢望你在來生,能記住我一點點。

“一百多年前的一個百花節裡,是我們的初見。那時,你穿著一身青布長衫,立於廊下,我穿著新做的藍布衣裙,走出一樹桃花。你低眉,我抬眼,我記住了你的笑如春風,你記住了我的面若桃花。這就是我們的初見,只一眼,就此魂牽夢縈,畢生難忘。你曾經對我說過,我走過那棵桃花樹,就像仙女走過瑤池邊的彩霞,那情景,讓你永世不忘。可是,你的諾言卻是那麼的短暫,我的臉沒有改變,只是輪迴一世,你卻再也想不起來。

“你只是貧苦人家讀書郎,我亦非大家閨秀身世高貴,你我相互愛慕,幽會、相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猶記得那年端午節的晚上,我偷偷從家裡溜出來,與你泛舟湖上。在一湖荷花,一船星光裡,你對我吟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可是在你一個又一個來生裡,我再也聽不到你對我吟誦這首詩,因為這張平淡的臉,再也不會讓你想起那花香襲人、美人如玉的夜晚了吧。

“可誰知天意弄人,你因為家貧出不起聘禮,遲遲不肯來提親。而我的雙親更是貪圖錢財,執意要將我許配給村中劉屠夫,不顧我的死活。你不顧一切地說你要帶我私奔,因為我們相愛,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於是,我們私定終身,攜手私奔。當終於到達這座荒廟時,已經是窮途末路、彈盡糧絕,就像你在這裡找到我時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呢。算起來,那應該算是我給你講的第一個故事吧,不過你肯定沒想到,故事裡的平郎就是你。可是故事的結尾是騙你的,你沒有拋棄我,而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們一起自殺殉情,你上了吊,我投了井。死前,你我約定,在天比翼,在地連理,今生無緣相守,來世再做夫妻。

“站在奈何橋上,雖然年輕殞命,可我從不後悔!只是,我怕我忘記你,找不到你,無法實現我們的約定,終究還是沒有喝那碗孟婆湯。不喝孟婆湯就沒有辦法進入輪迴,我就只能化作孤魂野鬼,寄居在這間荒廟裡,一天一天,等著你。

“二十年後,重入輪迴長大成人的你果然來到這裡,與我相聚。只是,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女鬼有變幻形體的能力,可我沒有變成絕色美女,保持著當年的面容,不過中人之姿,因為我滿心期盼著你能認出我來!可是,這一切卻是枉然,你已經不記得這張臉了。不僅如此,我放棄了陽壽放棄了輪迴,在這裡等了你二十年,卻只等來你一句前世的婚約今生算不得數!你可知道,那一刻,天崩地裂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了,如果我還有生命,我會心碎而死。難道這就是我違背天命墮入鬼道的報應嗎?我心痛得無法自已,一怒之下殺了你。

“看著你死在我的手裡,痛過,悔過,卻最終無可奈何,一切不可挽回,一切都是天意。於是,我只能再次等待著,等另一個二十年過後,我們的另一次相遇。可誰承想,二十年後等來的,不只有相似的開頭,還有一樣的結局:你還是想不起我,你還是不娶我,你還是死在了我的手裡。

“於是我知道,我強逆天意違背陰陽倫常,化作鬼怪;做鬼之後又造下殺孽,自此之後,我永遠無法和你成為夫妻,這是佛祖對我的永罰。我只好永遠在這裡等你,一世又一世,傍晚時相遇,黎明前分離,世世如斯。但永咒也好永罰也罷,我世世都要拉著你和我一起!

“這一次,已經是我等你的第六個二十年,你輪迴的第六世了。我沒有逼親,也沒有動手殺你,可是你卻被我生生嚇死,終究還是因我而死了。這就是我們繞不出的輪迴逃不開的結局嗎?世世被我害死,你恨我嗎?恨我吧,就像我恨你一樣。雖然你不再愛我,但是就算沒有愛,恨也是一種羈絆,就像蜘蛛吐出的絲線,生生糾結世世纏繞,終究把你我扭曲了的生命牽連在一起,自此千頭萬緒胡攪蠻纏,世世不休。”

淅淅瀝瀝了一夜的雨聲終於漸漸消停了下來,東方天地間,第一縷晨光熹微。女鬼意娘最後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屍體,身影在黎明中漸漸稀薄,消散不見,只有聲音還在破舊的斗室中迴盪,“平郎,下一世再見。”

終於,第一縷陽光照進這方寸之間,一切黑暗都在陽光面前退散。這時,躺在地上的“屍體”卻悄悄睜開眼睛,確認安全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趙平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活動僵硬的身體,急忙從書簍裡翻出《女鬼安全手冊》,在最後一頁加上一行批注:“危機時刻,裝死是逃得性命的不二法門!”

趙平在離開這間荒廟時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昨夜在女鬼法術下呈現的幻象已經全部消散,真正的安靈寺已經荒廢了百年,哪裡還有什麼高牆佛堂,早已只剩下斷壁頹垣,廢墟一片。趙平背起書簍,重新上路,進京趕考去也。

只是這一路上,他都在想一個問題:捨棄了生生世世,捨棄了陽光和輪迴,只為了一份記憶,一次愛情。這份愛情太沉重,太濃烈,該叫人如何來承受。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聊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