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依

早晨醒來,房間裡光線比較暗,看看牆上的掛鐘,快九點了。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這是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我從沙發上坐起來,身上沒有蓋著毯子,倒也不覺得冷。妻已經上班去了。

結婚四年多了,晚上早已習慣於等妻子睡下,發出均勻的鼻息聲後,我才入睡。即使與她溫存之後,也是這樣。她的睡眠很輕,有時她睡著時我還沒睡下,為了不驚醒她,我就睡在沙發上。

臥室裡,床上已經收拾整齊,一隻毛絨的大貓端坐在床頭。家裡有很多貓圖片和貓造型的藝術品。妻子從小到大都非常喜歡貓。我和她小時候是鄰居,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她是一個皮膚白皙,臉龐俏麗,身材嬌小,稍顯瘦弱的絕世美女,追求她的人很多。所以,不怪我那麼迷戀她。我從小學五年級起就愛上她了,但是我覺得她對我的愛一直比較平淡,尤其是近一年來她甚至有點冷漠。我曾經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愛我?仔細想想,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我們結婚了。在我們的西式婚禮上,她承諾在我的有生之年,她對我不離不棄。

自從結婚後,除非她一個人在家,家裡的任何家務都不用她幹,平常做飯洗衣服,甚至她的襪子內衣都是我來洗,我希望她只要抱著貓咪斜靠在美人榻上看電視,或者安靜地在那裡玩電腦就好。不過,我從來不限制她與別人交往,信任是愛的重要成分。我做著一份工資不菲又不用經常應酬的技術工作,業餘時間也在網上做一些電腦設計工作,撈點外快來補貼家用,我們暫時還沒要孩子,生活上還是比較寬裕的。我的對外交往也少,因而可以一心撲在家裡。

妻子是在大醫院做護士的,工作繁重,體質又弱。婚後兩年時,她曾經累得流產,從那以後,我就不敢再讓她懷孕了。好在這兩年她身體恢復得比剛結婚那時好了許多。去年秋天我在一場車禍中受重傷,在家裡調養,這一年當中所有家務全靠她自己,她的身體反而倒健康了起來,人也開朗了。

哦,到明天我休工傷假就整一年了,我已經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了,我打算下個星期就回單位上班去。

“喵——”我家養的那隻貓踱步走來,對著我叫了一聲。她是一隻全身有著奶牛一樣黑白花紋的母貓。兩年前也是秋天的時候,她剛出生不久,被人裝在一隻籃子裡放在我家的門前。妻子那時剛做完流產不久,她欣喜地把貓抱回家來養。我給貓起了個名字,叫做“狐妖”,因為她的臉很像狐狸,還經常趁別人沒注意的時候,衝我媚笑。這不,這會兒她又對我媚笑了。我跟別人說這隻貓媚笑,沒有一個相信我的。

狐妖輕輕跳進我的懷裡,她是一隻很愛乾淨的貓,很能討人喜歡。她來之前和之後,我家也養過其他貓,但是那些貓前後十幾隻都被狐妖咬跑了。

“昨天……”狐妖說。我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

“昨天。”她又說。這聲音分明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

“你你你……怎麼會說人話?”我有些凌亂了。

“不是我說人話,是你懂貓話了。”

“貓……怎麼會有語言?”

“昨天。”她不理會我的問題,似乎不屑回答,卻繼續她的話題,“你那漂亮媳婦的前男友來找過她。”

“你是怎麼知道的?”

“在她下班回來快到咱家門口的地方,那男的在那裡等她。去年冬天他就找過你媳婦一次。”

“你是說……秋生?”

“你是知道的,她只有這一個前男友。”

我想起來了,杜秋生是我的遠房表弟,比我小兩歲,家在農村。他上高一時,他家裡花錢讓他來我們學校借讀,和我妻伊巧雅在一個班。他人長得高大英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和偷偷巧雅戀愛了,結果兩人的成績一落千丈,都沒考上大學。巧雅上了護士學校,秋生復讀一年依然名落孫山。他爸爸也就是我的表姨夫,為了掙他的借讀費在煤礦幹活累吐了血,死了。他哥嫂又鬧著分了家,他媽媽舊病纏身沒人養,最後被他媽媽的表姐,也就是我媽媽接了過來。秋生羞愧得無地自容,在我上大四的那年跑了,都沒有給他媽媽和巧雅留下一句話。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主動向巧雅求婚,在我和巧雅兩家大人的撮合下,我們終成眷屬。

“你是怎麼認識秋生的?”我問狐妖。

“嘻嘻。”她又對我媚笑說,“我就是被他兩年前買來,偷偷放在你家門口的。”她的回答讓我驚訝。

“那你還告他的密,你是個奸臣。”我撫著她身上軟緞子一樣的毛說。

“我是貓,知道誰對我好。”她挨了我罵卻不惱。平常給她洗澡、清理貓糞、餵好吃的,這些事情倒是我經常做的。

“他們兩次見面,都說了什麼?”我問她。

“聽不見,就說了幾句,誰也沒碰誰,然後各自離開了。巧雅沒哭。”

到中午了,我看了看地上的兩個盤子裡有巧雅給狐妖準備的貓糧和牛奶,我自己還沒感覺到餓。不知為什麼,這一年來我總是不覺得太餓。外面的小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聲音像是催眠,我摟著狐妖美美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妻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做飯,菜香飄過來。電視已經為我開著,當天的報紙放在我身邊的茶几上。我坐起來,揉揉眼睛,拿起報紙來瀏覽。不一會兒,妻就做好了兩菜一湯擺在茶几上,還燙熱了一杯花彫酒放在我面前,散發著令人愉快的酒香,這是我的最愛。

“老公,你還好嗎?”她坐下來,看著我面前的酒說。

“只要你好,呵呵,我一切都好。”看著她今天心情平和,我開心地說。她每天在班上,有了高興的事,總會和我分享。有哪些堵心的事情,回來也都會對我說,聽我的勸慰。當然,宣洩是最好的自愈方式,經常是她說得多,我只需做個傾聽者。

她默默地點點頭,拿起筷子,邊看電視邊吃飯。我還是不太餓,一邊聞著酒香,一邊欣賞著她吃飯時優雅的姿態。秀色可餐,我想。

看了一會兒,我想起一件事,就說:“我在家已經養了一年了,我感覺全都好了。下週一我就回單位報到上班去吧。”

她眼睛沒離開電視,又默默地點點頭。

我繼續說:“在家都養懶了,不知道開始能不能適應,呵呵。”

她依然看著電視,笑了笑。看著她愜意吃飯的樣子,我心中充滿了幸福。

吃罷飯,她收拾碗筷,我繼續看電視。過了一陣,衛生間裡發出沙沙的水聲,妻子在洗澡了,我走進去欣賞她。以前她洗澡是總是插緊衛生間的門,即使我們同床共枕,她也從不讓我看見她的裸體。只是最近這一年,她不再插門,任由我進出。當然我也盡量輕輕地,不驚擾她。

熱氣騰騰中,一尊美妙的胴體站立在我面前,潔白細膩,稍許豐滿,已經不像剛結婚時那麼細細瘦瘦的樣子了。最近幾個月,我發現她的左前臂和右小腿各有一條明顯的傷疤,這是我們結婚時她沒有的。

九點多,在醫院累了一天的妻子上床睡覺了。今天我要和她親熱一番。我鑽進被子,俯在她身上。她開始喘息,但至始至終都壓抑著,不讓自己的嗓子發出太大的聲音:“嗯......”我想起我們新婚第一夜,她和衣躺在大紅被子裡,我掀開被子時,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那時我才明白,儘管一同長大,我處處照顧她,她也接受我的好意,但我倆之間的愛情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後來整個蜜月裡,我都沒有碰她一下,每天晚上就坐在床邊守著和她聊天,我們是先結婚後戀愛......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然很陰,這是妻子公休的日子。早晨我剛剛醒來,就感覺她趁我還沒有醒,穿戴整齊,用一隻籃子裝著狐妖出門去了。她出去附近散步或遊玩時經常帶著貓。狐妖的告密,使我的心裡有了一個難以捉摸的心結。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想知道她是不是去見那個秋生。

一年沒出門了,滿街的車輛人流讓我目不暇給,只好緊緊盯著她,不敢離她太遠。乘了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我跟著她來到市郊的一個公墓。她坐在一座比較豪華的墓前,從保溫瓶裡倒出一杯花彫酒,又拿出幾樣小菜和果品,然後默默地坐著,看著墓碑上小小的相片無聲地流淚。相片上是一個英年早逝的年輕人,我看著有點面熟,但又不敢靠近去看清楚。過了一會兒,她抽噎著說:“老公......”

啊!我聽得很清楚,她分明說的就是“老公”。難道她還有別的老公?我忙揉揉眼,仔細看那墓碑上的大字:“沈德泓之墓”。

沈德泓?啊!沈德泓!我大吃一驚,我就是沈德泓啊!!!我的腦子裡像錄像機倒帶子一樣,飛快地回溯著以往的記憶......哎呀!我猛然想起來了,一年前的今天,也是陰雨天氣,我和巧雅一同出門去上班。我開車把她送到她的醫院門前,然後習慣性地坐在車裡看著她進醫院的大門。但是那天她沒有直接走向醫院,而是站在路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街對面。我有點詫異,從車上下來,突然看見她正穿過車輛穿梭往來的路面,往街對面跑去。我想都沒想,立刻追了上去。街對面,秋生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色西裝,一邊往街邊跑,一邊沖巧雅擺手,好像是想讓她停下別跑。正在這時,一輛豪車順著立交橋的下坡路疾馳而來,已經離巧雅很近了。突然她在路當中腳下被雨水一滑,一個趔趄。豪車響著剎車的怪叫聲,但速度卻沒有減慢,而我離她還差幾步遠。豁出去了!我拚命地腳下一蹬,一個魚躍,用雙掌把她推向路對面......我自己橫臥在她剛才站著的地方,那車從我身上碾壓過去,我失去了知覺......後來不知道是怎麼回到的家裡。

難道......我沒有被救活?

“喵——”狐妖過來依偎在我的腳下,幽幽地說,“是,今天是你的遇難週年,太不幸了!唉——!生命只有一次,其實我們貓也不像人們說的那樣有九條命。”

我一陣眩暈,坐在巧雅身後的一個墓碑旁。怪不得我這一年來除了對巧雅的依戀,幾乎沒有痛苦、快樂、飢渴等等的感覺呢!怪不得這一年來她對我那麼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呢!原來她對於我的存在根本就沒有感覺到。她給我備酒,和我說話等等只是她的一種想念,或者心理依賴。而她對我的回應大多只是我想像的。唉,讓我略感欣慰的是,她的想念和依賴的確是親情的反映。現在想起來,她前臂和小腿上的傷痕,就是在那次車禍中被我推倒留下的。

“這一年來一直依戀巧雅的是你的靈魂,這也是你為什麼能懂貓語的原因。”狐妖又說。

巧雅在那邊啜泣著,面對墓碑輕輕地說:“老公,一年了,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我無以報償。希望有來世......我......不能再為你守著了,對不起!我知道,你也不願意讓我半生孤獨......”

我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她,不知為什麼,心裡卻沒有太多的悲哀。

狐妖說:“她一定會嫁給秋生的。秋生現在發達了。”

“當年秋生為了追她,在自己的胸前紋上了一隻可愛的花狸貓。”我說,“而我那麼多年只是默默地暗戀著她,照顧她,都沒有做過什麼能夠打動她內心的大事。”

“但是你最後還是為她做了驚天大事!”狐妖說。

“唉......不過,我覺得秋生會待她好的。”我說。

“嗯,這我也相信。”狐妖點點頭,“不管怎樣,秋生才是她想要的。”

這時,天空中出現了一黑一白兩個奇醜的人飄過公墓上空,他們發現了我們。狐妖忙說:“那是勾魂的黑白無常。”說著,她快速跑進了巧雅的籃子裡,又對我回眸媚笑說:“下輩子我要嫁給你。”

說時遲那時快,黑無常在半空中衝我吼道:“找你一年了,你還敢在墓前守著,不肯離開自己那個臭皮囊。”說罷,對著我這邊煽了一下破蒲扇,霎時秋風驟起,落葉紛飛,巧雅裹緊衣服,提起籃子逃也似的跑了。而我卻被旋風刮得像一張紙人一樣飄飛起來。白無常伸出長臂,一把揪住我的脖子。他們兩個帶著我飛快地飄進莽山濃霧深處。

前面的光線越來越昏暗,氣氛陰森恐怖。我們停下來時,眼前是一條河流,河邊一塊碑上寫著“陰陽界?忘川”。河上有座橋,橋上隱約有“奈何橋”三個字。奈何橋前是一個土檯子,台前的木牌上寫“望鄉台”。我站在檯子上,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斑駁的雲層裡顯現出巧雅的形象,她還是那樣俏麗的臉龐和淡淡的神情,她懷裡抱著的狐妖又對我媚笑。白無常不耐煩地推了我一把說:“快走!”

下了土檯子,來到橋頭的一個像是賣茶的草亭下,卻只有一張粗木桌,沒有椅凳。亭子旁的茅屋前有一個老婆婆正在用忘川裡的水煮湯。她看見我們,默默地盛了一碗湯放在桌上,湯裡的熱氣散發著一種我從未聞到過的香味。這時忘川裡傳來一片哀嚎慘叫聲,我抬頭看見水面上有渡船,幾個神頭鬼臉體態強悍的船夫把乘客渡到河中央,又凶狠地用船槳把他們打落水中,讓他們灌飽了忘川的水,再用魚叉和撓鉤把半死的他們拖上船。

黑無常端起那碗湯催促我說:“快快喝了孟婆湯,我們還要帶你去見閻羅王。”

我端著碗試著喝了一小口,頃刻大腦一陣迷糊,但那濃烈的香味勾引著我還要喝,冷不防從橋邊衝過來一個長著牛頭的傢伙,甩過來一長串鎖鏈,打碎了我手裡的碗把我套住,拉上奈何橋。這時河對岸有一個長著一張馬臉的人朝我們這邊高喊:“鬼兄不可造次,此乃閻羅貴客!”

牛頭鬆開鎖鏈,馬面也到了跟前,只見他展開一卷金黃色綢緞,高聲念上面寫的字,黑白無常忙把我按倒跪下。

“查,沈德泓乃東土人氏。值此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世道,沈氏終其一生慎守品節,略無大惡,可稱善類,堪充大用。今城隍出缺,為樹德風,彰良善,擢沈氏德泓充任城隍之職,任期兩年。即刻赴任,無須朝謝。欽此。”

任職城隍期間,我一直秉公按律判案,上峰部屬,無嗔無謗,倒也樂得自在,不覺任期將盡。這一天,兩個小鬼拉來一個穿著黑白花長袍,長著貓頭的女人跪在堂下,我有點差異,責問小鬼:“此地不是獸類城隍,為何拖一隻貓來取笑本官?”

“卑鬼不敢!該貓犯已在人間修得人性,故閻羅發來聽判。”

“此貓女生前所犯何罪?”

“背主告密。”

“哼哼,聞所未聞,可笑至極!人不通貓語,貓告密於主人何害之有?”

“卑鬼愚鈍,上官聖明。”

一旁的鬼吏拿著生死簿說:“稟告上官,貓女陽壽未盡。”

“哦?何故死於非命?”我問。

身邊的無常答道:“遭眾流浪貓匪群毆致死。”

“哈哈,”我覺得好笑,“前因後果,報應不爽。既是恩怨了結,罷了,著她東土投胎去也。”我丟下一支令箭。

“得令。”

那貓女被推下去前對我回眸媚笑,我不為所動。不久閻羅下旨,令牛頭馬面恭送我升上陽界投胎。須臾之間,我就在人間呱呱降生了。

當我睜開眼睛看這久違的塵世時,看見懷抱我的男人,居然是……是杜秋生!幸虧我只喝了一口孟婆湯,還能認得他。

見我睜眼,他驚喜地對身邊床上的一個女人說:“巧雅你看,咱家兒子這麼快就睜眼啦!”

旁邊稍遠處有一個老太婆的聲音說:“嘁!你得瑟個啥呀?不就是生了個兒子嗎!”

巧雅說:“你家兒媳婦生的女兒也不賴呀!瞧她那小臉蛋兒多俊俏!”

“俊俏什麼?長了一張狐媚子臉,別看她的媚笑那麼迷人,早晚是別人家的人。”

“喲!大媽,你不當寶兒就給我們,”巧雅打趣她說,“我們兩家結親家好嗎?”

“啊!那敢情好!看你家小子那福相,他爹又是個大老闆,他將來肯定是個有出息的。”老太婆拍著手說。

“好啊,那就說定了啊!”秋生說。

《聊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