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冥村

這個故事是我在一次旅行的途中聽來的,而那次旅行,怎麼說呢,並不是一次讓人愉快的經歷。

張家界再往西走,是一個叫黃毛坪的地方,那裡有個風景很美的村子叫埡栳寨。是驢友小何的一位朋友引著我們去的,埡栳寨有他家的老屋。小何的這位朋友姓賈,我們都叫他老賈。

到埡栳寨的第二天,我們幾個朋友在寨子裡小逛了一圈,發現寨子最西面一個獨立的院子裡,有座很大的吊腳樓。院門是關著的,但並沒有上鎖,站在牆外能看見裡面茂盛的鳳尾竹。小何忍不住輕輕推了推門,門“吱呀”一聲慘叫,開了。一股霉味迎面撲來,還有點嗆人,我們幾個本能地往後一退。

這屋子,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卻沒有荒蕪破敗的樣子,難道一直有人打掃?

突然,莊青,也就是小何的女友指著吊腳樓喊了一聲: “你們看一一”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吊腳樓上掛著一盞紙糊的白燈籠,那紙很特別,泛著微黃,沒錯,就是那種燒給死人的一一黃表紙。突然,一陣冷風刮過來,刮得我們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

晚上,回到老賈的老屋吃飯時,我忍不住問起白天看到的那座掛著白燈籠的吊腳樓:老賈臉色沉了一下,隨即又邪邪地笑了: “關於那座吊腳樓,還有一個故事呢,你們願意聽嗎?”

當我記錄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得承認,我真的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個故事,這個像菟絲草一樣纏到死,死也纏的故事。

1、迷村有問

老賈講的故事是從一個叫王二的信客開始的。所謂信客,就是常年給別人跑腿送信的人。

一般說來,越是窮鄉僻壤,往外走的人越多。外出謀生計的人久在異鄉,免不了要往家裡寄封書信捎點物什。窮鄉僻壤,自然交通不便,車馬不通,只能靠人的兩條腿趟出路來,信客就是這樣出現的。

王二當信客已經整整五年了。他是個孤兒,從小沒爹沒娘,日子過得一直很淒苦。

最近,王二有了相好的姑娘,總盤算著還要跑多久,才能把姑娘娶進門。一想到這裡,王二就不禁有點氣餒。那些委託他送信送物的人跟他一樣,都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窮人,把辛苦攢下的錢物,裡三層外三層地縫好,小心翼翼地交到王二手裡,還要帶著狐疑的眼神囑咐幾句。這樣的活兒,上哪裡去掙錢?餬口罷了。

但是有時候,想什麼,還真的就會來什麼。這一天,東街的葛三叔突然找到王二,說有個主戶讓他做中人,委託王二送個包裹到一個叫埡栳寨的地方,交給一戶姓鄧的人家。葛三叔反覆叮囑王二,路上一定要小心,快去快回,並且還特意強調:別去動這個包裹,怎麼樣送來的,怎麼樣送去。

“三叔,我知道,毫是毫釐是厘,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王二其實挺不愛聽這最後一句話的,感覺像是有人拿軟巴掌扇自己臉一樣,可又不能說什麼,因為這次的腳力錢實在是太高了,高到他走完這一趟,就能把相好的姑娘娶進門。

埡栳寨在湘黔邊界上再往西南邊的方向。要到埡栳寨,就需要先找到一個叫黃毛坪的地方。王二簡單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便上路了。

王二一路上蹭了三輛牛車,又跟幾個人一起出錢湊了輛破馬車,一路顛簸,終於來到了黃毛坪。一下車,王二放眼一望,傻眼了一一眼前一座大山,根本看不到路。

王二這才明白,天底下果然沒有好掙的錢,不由在心裡暗暗地罵了葛三叔一句:什麼破東西!要人巴巴地送到這個鬼地方。王二沒好氣地抓了一下包袱,裡面似乎是一層棉花裹著一個細細長長的東西。他有些好奇,忽然想起葛三叔的話,立馬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個微微佝僂著背的老人挑著擔子從遠處走來。王二趕忙上去躬身行個禮,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叔,去埡栳寨應該怎麼走?”

那人抬起頭問: “埡栳寨?年輕人,你去那裡幹什麼?”眼神裡滿是驚疑。

王二撓撓頭,說了實話: “一個朋友托我給他家裡捎些東西,他家在埡栳寨。”

“他家在埡栳寨!”駝背老頭的聲音一下高了八度,他愣了半天,木木地指了指面前的山: “翻過這座山,過了一個叫卡洞坪的村子就到了。喏,從西面這條小路上山。”

王二瞇起眼,順著老人的手指看過去。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那是條路,只見厚厚的狼尾蕨與纏綿的兔腳蕨縱橫糾結,鋪展開去,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就藏在這些枝葉中間。“哦,謝謝您,這座山叫什麼山?”王二隨口問了一句。

“爛木山。”駝背老頭含糊不清地答道:說完,像在躲避什麼一樣快步走了。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背對著王二問: “小伙子,你的朋友真的住在埡栳寨嗎?”

“嗯……他告訴我到埡栳寨找一戶姓鄧的人家。”

“哦,那你……自己小心:”說完老人挑起擔子快步往前去了,轉眼消失在一片樹林後。隨即嘹亮蒼涼的歌聲從林後傳來: “養女莫嫁卡洞坪,干田乾土做死人。撿柴要上爛木山,挑水要下猛科坪?”

2、林暗屍驚

王二在爛木山崎嶇陡峭的山路上艱難地走著,說是走,其實已經是手腳並用了。狼尾蕨上的棕色長毛紮在肉裡,特別地疼,拔都拔不出來。不一會兒,王二身上已經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壬二心中暗暗叫苦:今日莫不是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山林裡過夜吧?

算了,想也沒用,這樣的路,除了飛以外是沒法走得快的。王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扔下包袱,靠在一棵樹上喘會兒氣,休息一下。他實在是太累了,在樹上那麼一靠,王二立馬覺得自己的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來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王二朦朧中聽到一陣低低的鑼聲。那鑼敲得很是怪異,不像尋常的鑼鼓聲那樣清脆響亮,而是悶悶的,彷彿砸在人胸口上一樣,讓人很不舒服。

王二一下子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抓緊於裡的包袱,警覺地望向鑼聲傳來的方向。眼前是一隊奇怪的人,大概有六七個的樣子,為首的一個和最後的兩個都身著青布長衫,頭戴青布頭巾,腳穿草鞋;而中間的單個人則穿著黑色長衫,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袖子都被草繩連在一起,臉上好像還貼著一張紙……

忽然,中間的一個黑衣人回頭望了一下王二,王二嚇得一下子坐倒在地。那人鉛灰色的臉,兩頰深陷,嘴卻有點凸出,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眼珠有一大半是白的,在陰冷的月光下反射著幽光……

王二覺得自己的手心腳心有點濕,只聽到陰冷的鑼聲和自己上下牙相撞的聲音。他緊緊抱著手裡的包袱,大氣都不敢出,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一隊人從自己眼前走過。

突然,方纔的那個黑衣人又回過頭,對王二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露出和眼白一樣閃著幽光的牙,牙……很尖!

殭屍!王二在心裡驚叫!只有殭屍才會有這樣的牙!沒錯,黑衣人臉上貼的一定是黃表紙!殭屍、黃表紙、符——這真的不是活人!

清醒過來的王二立即趴在地上,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掉。這時,前面傳來一陣怪異的吼叫聲。王二忍不住直起身,循聲望去,卻見剛剛直直走著的一隊人在前方扭打在一起。

剛才衝著王二笑的黑衣人,伸著兩條直直的胳膊,死死地掐住一個青衣人的脖子,另外兩個青衣人則拚命掰著他的手臂,卻怎麼也掰不開。另外兩個臉上貼著黃表紙的黑衣人也在不安地扭動著,似乎要掙開一直拴在他們袖子上的草繩。

被掐住脖子的青衣人一邊掙扎著一邊扭過頭,看見了幾米外的王二,艱難地伸出手去:王二一下子回過神來,趕緊跑上前去,甩起手裡的包袱,狠狠地向黑衣人的後腦砸了下去。黑衣人一下子倒在地上,不動了。終於被放開的青衣人立即從腰間掏出一張黃色的符,一邊念著王二聽不懂的話,一邊狠狠地將符貼向黑衣人的面門,然後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七叔,你沒事吧?”另外兩個青衣人給另外兩個黑衣人的面門上也各貼了一張符,轉身扶起倒在地上的人。

“你們兩個死佬!”倒在地上的年長者在兩個年輕人頭上各敲了一下,罵道, “我平日裡是怎麼教你們的?喜神詐屍了不能跟他們拚力氣,要拼罡風!活人哪能跟死人拚得過力氣?剛剛要不是這位師傅,咱們三個今天就死在這裡了!”一邊罵著,一邊還不解氣地朝一個徒弟屁股上踢了一腳。

活人跟死人拚力氣?王二心頭咯登一下,果然是死人?王二驚疑地望著他們,結結巴巴地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三個人這才想起王二的存在,立馬閉了嘴,一起轉過頭看著王二,看得王二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恩人,你又是幹啥的?”還是那個叫七叔的中年人先開了口。

“我是跑路的,到處給人送信捎東西,掙點辛苦錢。”王二倒是很坦率。

“哦,一樣,都是走腳的。”七叔笑笑,回答得閃爍其詞。

“走腳?”王二皺起眉,指指地上躺著的三個黑衣人, “大家都是出門在外,何必這麼不厚道,剛才好歹是我救了你們,你們竟然連句實話都不肯說。”王二搖搖頭。

三個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七叔斜眼看了看王二,問道:“看樣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對,”王二點點頭,“我是中原人,這次受一個朋友的委託,往這邊送點東西。”

七叔點點頭: “嗯,我知道,你是信客,常年跑碼頭的那種。”七叔歎了口氣,坐下,點了袋煙,又招呼王二和自己的兩個徒弟也靠著樹坐下,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說, “既然你是外鄉人,我們也沒啥可瞞你的。在我們這個地界呢,說走腳,其實就是吆死人。”

“吆死人?”王二驚訝地叫出聲來,指指地上躺著的三個人, “他們……真的是死人?”

“嗯,”七叔點點頭,很惋惜地說道,“什麼死人活人的,其實還不都是我們這個地方的苦命人。早年出外謀生計,不知道哪一天就死在外面了。人活著在外漂泊,死了總是要有個家的。這裡的路你也看到了,靠車馬運是拉不回來的,只能靠我們這些活人把他們一路吆回來。這裡的人都知道這個習俗,所以聽見敲陰鑼都會迴避。剛剛想必是你跟它們對上眼了,喜神見了活人,尤其是在這樣陰邪氣重的密林裡見了活人,很容易詐屍。剛剛若不是你幫忙搭把手,我們師徒三個今天怕是走不出這爛木山了。我們這些走腳的,說起來也是個走刀尖的活計,不是逼得沒辦法了,誰願意幹這一行?”說到這裡,七叔苦笑一下,狠狠地吸了口煙。

聽七叔解釋了“吆死人”,王二反倒不怕了,其實都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的苦命人,只不過一個送的是物,一個送的是人罷了。

王二沒有追問下去,轉了話頭: “聽說這爛本山翻過去便是卡洞坪,卡洞坪再往前就到埡拖褰了?”

“你要去埡栳寨?”三個人同時叫出聲來,倒把王二嚇了一跳。

“對啊,怎麼了?埡栳寨鄧家。”王二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每個聽說他要去埡栳寨的人,都是這樣一臉驚疑?

王二隱隱覺得,埡栳寨一定不是一個簡單的地方。

“埡栳寨鄧家……”七叔喃喃地念著,眉頭越擰越緊, “真的是逃不掉這一場嗎?”

“逃不掉什麼?”王二聽見七叔的自言自語,不解地追問道。

七叔愣愣地看著王二,半天擠出一句: “沒啥,沒啥。”王二發現七叔的手在微微顫抖。

“七叔,我們早點趕路吧,天亮之前不到卡洞坪打尖,白天又不好走路了。”一個徒弟提醒道。

“哦,對,趕路,趕路。”七叔連忙撿起地上的鑼和竹棍,對王二說道, “你要是不怕,索性跟我們一路走吧,我們每次都是夜裡翻爛木山,路已經熟了。”

“好啊好啊。”王二忙不迭地點頭,心裡巴望著早點過爛木山,早點到埡栳寨,早點送完貨回家。王二拾起地上的包裹,背在肩膀上。七叔望了一眼那個包裹,驀地眼睛一亮。

“先等等。”七叔從腰裡掏出一瓶水,遞給王二,“這是符水,你喝一口,路上就不會再引得喜神作怪了。

王二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口,沒啥味道,就是混著一股煙熏味。

3、荒野小店

有熟門熟路的人帶著,果然好走道。王二跟著七叔他們,很快便翻過了爛木山,來到了卡洞坪。卡洞坪是個很荒涼的村子,根本看不到幾戶人家。荒地上的蕨草和菟絲子倒是長得鬱鬱蔥蔥

”養女莫嫁卡洞坪,干田乾土做死人。撿柴要上爛木山,挑水要下猛科坪。“王二自言自語道。果然,那個駝背老人的話真是不假。

”怎麼?你也知道這句話?“七叔停下腳步,瞇起眼,似乎在回憶什麼一樣, ”是啊,養女莫嫁卡洞坪呢……我們要在卡洞坪打尖歇腳,你跟我們一起趕了一晚上的路了,歇一天,再趕路不遲。“

”這個……“王二實在太累了,確實想歇歇,可是,他可真捨不得出住店的錢。

七叔顯然明白了王二的心思,不以為然地笑笑: ”那家店不收錢的,它開在荒郊野外,我們平時給店家捎點柴米蔬果家常物什,就抵店錢了。“說著攬著王二向村頭那座孤零零的吊腳樓走去。

這家店的主人是個老太太,姓賀,七叔他們都管她叫娘娘,王二也就跟著他們瞎叫。

”他是誰?“賀老太指了指王二。

”路上的同伴。“七叔簡單地講了講昨晚的經歷。賀老太聽完,拉過七叔,低聲嘀咕了一句什麼。七叔沒接茬,只是用眼神示意了賀老太一下。賀老太便點點頭,領著王二上了樓,安排他住下。

賀家的竹樓一看就是很有些年代了,樓梯踩上去都咿咿呀呀直響,聽起來像是女人在唱戲。王二跟在賀老太身後吱吱呀呀地走著,實在忍不住想找點活: ”娘娘,您在這卡洞坪多久了?“

”一輩子:“賀老太的聲音很冷淡,王二覺得很無趣。

”我聽人說,過了卡洞坪,再往前走一點,就到埡栳寨了是嗎?“

賀老太猛地停住了腳步,直直地看著王二,把王二看得往後退了一步。 ”去埡栳寨?不急,過了今晚,吃飽喝足了,再走不遲,反正你算是老七他們的恩人了,我不會收你錢的。“賀老太的聲音還是很冷淡。

王二張張嘴,沒說話,覺得賀老太的話裡透著一股子不祥的古怪味道。賀老太領著王二進了二樓最郵編的一間房,房間不大,但是還算整潔。

王二看到那張乾淨的床,忍不住就想一頭撲上去睡他個昏天黑地。賀老太指了指床,說:”早點洗洗歇著吧。吃飯的時候,我會給你把飯送上來的。“說完,關上門走了。

王二擦了把臉,倒在床上便睡著了。瓶此時此刻,賀家竹樓的另一間屋子裡,一男一女面對面坐著,男的是老七,女的則是賀老太。老七的臉色有些蒼白,賀老太的臉則拉得比剛才更長

二人就這麼沉默了很久。突然,賀老太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疑惑地看向老七: ”你說那個外鄉人救了你們?他……怎麼能有辦法救得了你們?“

老七聞言,緩緩抬起頭,看著賀老太,咧開嘴,笑了。

賀老太看見老七的牙齒閃著白森森的光……

4、有女同室

王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當他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嘴角流出的涎水已經打濕了被角和枕頭。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個什麼夢,是夢見娶媳婦還是夢見吃了頓飽飯一一王二現在覺得自己快餓死了:

”誰?“王二迷迷糊糊地問。

”我,來給你送晚飯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聲音不大,而且有些飄忽。

王二一骨碌爬起來,打開了門。門外的確是個年輕女人,女人臉上的表情卻是冷冰冰的,好像戴了張沒有彈性的面具:這個神情冷漠的年輕姑娘把一個籐編托盤遞給王二,沒等他答話,就徑直走進了他的屋子。

王二愣愣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她的眼神很特別,似乎藏著很多很多說不出來的秘密。

”你叫什麼名字?“王二突然生出一種想和她聊聊的衝動,而且他也覺得這個姑娘並不討厭他。,因為,她正坐在桌邊的那把竹椅上看著自己,眼神裡還帶著一點點一一期待?王二突然想起了和自己相好的、r頭,

”叫我朵瑪吧。“年輕女人的聲音還是很輕,很飄, ”這個名字很久沒人叫過了、“

王二愣了一下,不明白朵瑪這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是在這家店做工的?“朵瑪彎了彎嘴角,點點頭:王二接著問道: ”你的家也在這裡?這個娘娘是你什麼人?“

朵瑪笑了笑: ”不是什麼人,她開店,我做工。“朵瑪指了指桌上的托盤,看著王二, ”你不餓嗎?“

聽朵瑪這麼一說,王二的肚子立刻咕嚕了兩聲,他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朵瑪撲哧一笑,把飯菜從盤子裡端出來擺好。

主食是米飯,一碗新鮮的水香菜,一小盅牛肉酸,聞著那又酸又辣又香的味道王二便忍不住胃口大開,狼吞虎嚥的樣子惹得朵瑪不停地笑。

”這飯是你做的嗎?真香。“王二嚥下一大口菜,憨憨地笑著,揉了一下鼻子,正好對上朵瑪的眼神。朵瑪一下子愣住了,她的嘴唇有些顫抖,手也有些抖。”怎麼了?“王二奇怪地停下筷子。

”你……你叫啥子?“朵瑪顫抖著問。

”我是個孤兒,從小吃百家飯長大的,都叫我王二。“

朵瑪還是愣愣地看著王二,彷彿丟了魂一樣:”你家裡還有啥子人嗎?“

”我是孤兒。“王二笑得有點澀,然後繼續端起碗,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小碟奇怪的東西吸引住了一一那東西看起來有點像小蟲子,但是好像又沒有腦袋。

”這叫竹蛆,我們平日裡都拿來當菜吃的。“朵瑪很勉強地笑笑,夾起一小筷子放在王二的碗裡, ”你來卡洞坪是幹啥的?“

”送信。我就是個常年跑路給人送信的,風裡來雨裡去,也攢不了幾個錢。“王二又習慣性地擦擦鼻子,卻沒注意到朵瑪的眼睛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噙滿了淚水。 ”不過我家裡有個相好的丫頭,這趟走完,我就能回去娶她了。“王二一邊扒著飯一邊含混不清地繼續說著。

”別吃了!“朵瑪突然大叫一聲,把王二嚇了一跳。”你……你咋了?“王二抬起頭,卻發現朵瑪眼角帶著淚痕。

”你來給哪家送信?“朵瑪的聲音抖得越來越厲害。

”埡栳寨鄧家啊。“王二很詫異地回答。更詫異的是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動不了了,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眩暈。王二的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摔碎了,緊接著摔在地上的是他的身子。

朵瑪愣愣地看著直直躺在地上的王二,一大顆淚珠滴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朵瑪像丟了魂一樣喃喃地念著。 ”別人不放討我。連你們也不放過我……為什麼……為什麼……“

5、他在等你

王二就這麼倒下去了,很顯然,碗裡壓根不是什麼竹蛆,而是虱蠱:

”什麼叫虱蠱?“小何打斷老賈的講述。

”苗蠱的一種,很常見的。“老賈不以為然地說道, ”被下蠱的人五臟會慢慢地爛掉。“

”太狠了吧!“我驚叫道,苗蠱這種邪術一直讓我心有慼慼,但是第一次聽別人面對面地跟我講這種東西,還是把我驚得不輕。

”這有什麼?虱蠱是苗蠱裡最普通的一種了,陰蛇蠱和金蠶蠱更毒呢。蠱術麼,講的不就是個以毒攻毒麼。“老賈不以為然地抽了口煙。

”朵瑪為什麼要給王二下蠱?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她幹嗎要取人家的命?“茶棚開到現在,至少我聽過的鬼故事,都是冤有頭債有主的,那這個朵瑪又是為什麼害一個過路人呢?

老賈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萬花茶,當然沒有一萬朵花,但是盈盈間冒出的香味的確很有層次感,老賈就在這慢悠悠若有若無的茶香中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話: ”因為這是一個身體條件完全符合要求的過路人吶一一“

是啊,這麼年輕的男人,這麼強壯的男人,真是不枉我像幽靈一樣飄了這麼多年,找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朵瑪俯下身,靠近王二的臉,眼裡卻含著淚一一太像了,他們太像了,眉眼間那種傻傻的模樣。”他跟你一樣,穿著露出腳趾頭的爛鞋子,腳底板都比一般人大一截,那鞋底一看就不知道沾了多少裡地的泥。吃飯的時候都會像餓死鬼投胎,連吃到高興的時候揉鼻子的樣子都跟你一模一樣……“朵瑪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王二臉上,砸出一串透明的花。

”你心軟了?“一個略帶疲憊的聲音在朵瑪身後響起,是七叔,臉色灰白的七叔。只是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那個眉眼裡總帶著三分凶光氣氛煞氣的趕屍匠,而是個疲憊得連支點都找不到的男人。這麼多年了,朵瑪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七叔,疲憊羸弱得像個孩子,找不到家找不到媽的孩子。

”你……你怎麼了?“朵瑪不敢看七叔,她怕看到他的眼睛,尤其是現在。

”別問我怎麼了,我總算為你了了這樁心事……你怎麼了?“老七苦笑一下, ”命都是要拿命來換的。“

”可他也是苦命人,“朵瑪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也沒爹沒娘,他也是饑一頓飽一頓,深一腳淺一腳軋生計的苦命人,這……作孽啊!“

老七看著朵瑪,扯了扯嘴角: ”那我呢?我難道是享福人?這麼多年了,你有沒有問過我?“最後一句話,老七是吼出來的,那種壓抑了很久之後一下子爆發的聲音。

朵瑪往後退了兩步,那步子像踩在老七心尖兒上。老七苦笑一聲,蹲下,呆呆地望著朵瑪,抖了兩下嘴角,問道: ”今天是最後一個晚上了,聽我說會兒話行嗎?反正他跑不了,阿四也跑不了,我們都跑不了。“老七沒等朵瑪回答,就自顧自地說起來, ”朵瑪,我曉得,你肯定心裡一直知道我喜歡你,但是沒辦法,阿四那小子命比我好啊!活著的時候跟你是一條心,就連死了都能把你的這顆心拴在一起帶走。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真願意和他換換……“

是啊,如果能重活一次,我真願意和你換換,哪怕餓死窮死,也不再當這填得飽肚腸卻填不飽心肝的趕屍匠。

說起來,趕屍匠這三個字還很有些說道。湘西地廣人稀,人窮了就想往外奔活路。出去的人多了,自然也就經常有人客死異鄉。湘西的地勢奇特得很,很多地方,車馬是萬萬不能通過的,只能靠人的兩條腿軋出一條路來。這樣一來,客死異鄉的那些亡魂怎樣葉落歸根便成了個大麻煩,於是便有了趕屍匠這一湘西獨有的行當:一具具真正的”行屍走肉“就這樣被趕屍匠手中的竹鞭驅趕著,像活人一樣一路長途跋涉回到心心唸唸牽腸掛肚死不瞑目的故鄉。進了門,趕屍匠還得領著屍體先進靈堂,念一陣訣,好好地讓他們躺下了,這個時候才會迎進苦主,親人見了面,卻已是生死兩茫茫,痛灑幾滴眼淚,人了殮,苦主再按時價給趕屍匠付了酬勞。這行當掙錢真是不少,因為憑心而論,這一行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行當,老七在路上遭遇的事便是個絕好的例子;所以趕屍匠都得兩兩成行,還得一路提防,提心吊膽;長途跋涉一個人的陽氣和體力是無論如何也拼不下來的,即便拼下來,半條命也沒了。給趕屍匠的錢袋子前面照例要縫進一把鹽,趕屍匠拿了錢,便從此兩不相欠,而趕屍匠和苦主之間也再無任何瓜葛,若是有人問起,彼此都要說互不認識一一這也正是趕屍匠的悲哀,風餐露宿提心吊膽心弦大腦都繃到極限,卻仍被所有人視作是不吉利的人,跟趕屍匠有什麼走腳以外的來往,世世代代都要倒霉;所有誰家裡若有孩子當了趕屍匠,所有親戚朋友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連家譜裡也要將他的名字一筆勾掉,當了趕屍匠,便意味著從此與人間的一切徹底斷了來往。雖然還是活生生的人,但一輩子打交道的,只有屍,沒有人。所以儘管掙錢不少,好人家的男孩子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去當趕屍匠的。當了趕屍匠,除了還能呼出熱氣以外,和手中的竹杖驅趕著的行屍又有什麼區別呢?總之是從此以後便和人間鮮活的一切沒了瓜葛,而人間最鮮活的東西,說到底,不就是一一一個”情“字嗎?

”情?“我皺起眉, ”那看來就是這個朵瑪喜歡上了那個似乎已經死了的阿四,而老七又喜歡朵瑪?“很俗的二男一女三角戀,我這樣想著。

老賈笑一笑,點點頭: ”嗯,對,猜得不錯。只是有一點,阿四和老七都是趕屍匠,朵瑪喜歡上誰,或者誰喜歡上朵瑪,都是不行的一一“

這個故事的第一層的確是個很常見的三角戀愛,老七和阿四是好兄弟,老七沉穩,阿四膽大,兩人總是一起結伴走腳。因為他們一起長大,一起挨餓,一起活不下去然後拜師當趕屍匠,又是一起遇到了埡栳寨最漂亮的姑娘朵瑪,然後一起喜歡上了她。只是朵瑪心裡只裝得下一個阿四,於是老七注定只能當個默默站在一旁的大哥,每次在他們偷偷見面的時候望個風啥的。當然,每當老七聽到夢裡的阿四喃喃地喊朵瑪的名字的時候,心裡也會堵得很難受。朵瑪和阿四這樣的愛情每天都在上演,老七這樣愛情的旁觀者也還得該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這其實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家常故事一一隻是結局有點慘烈。因為朵瑪是寨子裡最漂亮的姑娘,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暗裡盯著她;也因為阿四則是個走投無路不得不靠當趕屍匠才能活下去的小伙子,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明裡躲著他一一這樣兩個人,居然真的干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樣明目張膽地走到一起?埡栳寨的人震驚了,好囂張的賤丫頭,好膽大的野後生,兩個人都不把全寨子的人放在眼裡!埡栳寨的男女老少都算是什麼?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又算是什麼?憤怒的埡栳寨一下子炸了鍋,於是等待一對懵懂的年輕人的路就只有那麼一條了:男釘刑,女沉江。

苗家的釘刑用的是竹釘,很鈍,插在人的五臟六腑七筋八脈上,是那種讓你哭得出淚卻喊不出聲的疼,就像慢刀殺人,不是痛快爽利的一箭穿心,而是一點點割,一點點削,削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削得你恨自己的老娘當時為什麼要生下自己這麼一大團肉一一更殘忍的是,這一切都是要讓朵瑪眼睜睜地看著的,就在一米開外的地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在自己眼前一點點褪去生命的所有顏色,面對面的距離,說起來近在咫尺,其實有時候真的遠過天上人間,碧落黃泉。

這麼一段情為何物生死相許的故事,最終成了全埡栳寨的人一場特殊的祭祀禮,祭的是為自己定下這條規矩的祖宗,也是不敢違抗這條不知道為什麼的規矩卻更看不得別人違反規矩的自己一一其實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守著這條規矩,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違反規矩的人,只是人人都見不得自己吃虧罷了。

老七一直是阿四的好兄弟,所以那一天他沒有去旁觀,而是選擇又出了一趟門,為埡栳寨鄧家人請回他們客死異鄉的侄兒。

”我一直喜歡你,可我不敢說,我知道這規矩。“老七瞇起眼,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裡,他的臉上掛著一種不同於往日的笑容一一當然,此時的朵瑪並不知道老七究竟在笑什麼,”但是阿四那小子膽子比我大啊,別人都不敢的事,他就敢,我要有他一半的膽子,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這樣不明不白地過下來。“

”可是你活著。“朵瑪仰起頭嚥下淚水, ”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寧願不要認識他,換他好好活著,跟你一樣。“

”果然是吃別家的油粑都比喝自己的酸湯香,“老七抬起臉笑了笑, ”我想替他死,你想換他活。“

”七哥,我對不起你。“朵瑪俯下身看著老七, ”我知道這麼多年我一直對不住你,可我也沒辦法,我欠阿四的,也欠你的,可我這輩子只能先還他,下輩子再還你——“

老七疲憊地伸出手,制止了朵瑪接下來的話:”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吧。咱們卡洞坪多少年沒來過外鄉人了,這次終於撞上了一個,還是讓我撞上了,不容易,別浪費了。“老七把一枚桃木棨刀塞到朵瑪手裡, ”別猶豫了,傻丫頭,多少年前你猶猶豫豫就壞了大事。現在還想壞事嗎?“老七握起朵瑪的手,劃向王二的手腕, ”再晚,他的血就冷了,冷了就救不了阿四了。“還沒等朵瑪反應過來,老七就抓起她手裡的棨刀猛地劃斷王二手腕上的血管,一股殷紅的血噗嗤一聲噴出來,朵瑪嚇得腿一軟,坐在地上。老七笑了笑,就像他這麼多年每次見到懵懂的朵瑪時那種溫厚包容的表情一樣,他輕輕拍拍朵瑪顫抖的肩膀,從包裡拿出一隻白色的骨盅放到王二手腕下面,紅色的血流進潔白的骨盅裡,白底紅花的甚是好看,骨盅的四壁上流淌著的細細的血痕像阿四臨死前在地上留下的最後一道手印。

”一命換一命吧,別怪我狠心。“老七看著下意識抽搐了一下的王二,心裡默默念道。然後慢慢地把骨盅遞給朵瑪,笑著說, ”去吧,他在等你。“

6、心懷鬼胎

眼看著朵瑪瘦弱的背影漸漸沒入夜色中,老七臉上剛剛那份溫厚包容的笑意也隨之漸漸消失了,就像躺在地上的王二手腕裡流出的血一樣,一點點凝固,最終由熱的變成了冷的,那種暗紅色的猙獰的冷,一如他嘴角流下的血,那是賀老太的血。賀老太此時正躺在那間屋子裡,脖子上乾涸的血跡清晰可見一一

老七,早已不再是人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得不是人了呢?老七曾經無數次的努力回憶著,卻回憶不起來、自從師傅死了以後,自己就成了這一帶最出名的趕屍匠了,師傅這些年攢下的名聲都一股腦地加到了他的頭上。是的,他能吃苦。穩重,不管多難走的道,只要他出馬,賠上命也一定會把那些客死異鄉的”喜神“平安送到家。”卡洞坪出來的小伙子硬是能吃苦得很。“這一帶的人說起老七都是這樣一副又贊又歎的語氣,多好的小伙子,怎麼偏偏就生在卡洞坪這塊鳥不生蛋的地方,怎麼就偏偏入了這麼個行當?若不是個趕屍匠,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招老七當上門女婿,只可惜……男怕入錯行啊!

如此種種,老七都心知肚明,但是他不願意去想,越想越難受,不如不想,直到他和阿四一起遇到了朵瑪一一埡栳寨最漂亮的姑娘。

後來的事,我們已經講過了,阿四和朵瑪像任何一對年輕人一樣愛得忘乎所以,而老七則充當了一個大哥一般的旁觀者。當然,我們還有沒講過的,那就是這個大哥到底是一個懷著怎樣心思的旁觀者。

那時的老七還是個人,並且是個標準的年輕男人,所以當阿四在朵瑪的笑渦裡一點點淪,陷的時候,老七的心也一樣變得不能自拔了。只是老七比阿四到底還是沉穩那麼一點,所以當阿四愛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老七清醒地知道,這件事被埡栳寨的人發現以後,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老七當然可以裝聾作啞,可是他捨得了阿四,卻捨不得朵瑪。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暗示甚至明示過朵瑪,可惜朵瑪並不領情,不但不領情,朵瑪反而越來越討厭這個總是掃人興的大哥了,於是再見到老七,朵瑪臉上便沒了好臉色,到了後來,索性躲著不肯再見老七。自然,阿四在老七面前也是越來越躲躲閃閃期期艾艾了。

好心沒好報本來已經很鬱悶了,尤其當這份好心是毫無保留地給了一個對你最重要的人,而卻一點回報都沒有的時候。說真的,對老七這種常年跟活人說不上幾句話的人而言,朵瑪是他灰暗的世界裡唯一的一抹亮色,可就是這抹亮色也要一點點從他眼前淡去,而親手一點點把這點顏色抹掉的人,正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好兄弟。

所謂好兄弟,通常只是共患難的時候才會稱兄道弟,一旦遇到好事,尤其是只有獨一份的好事,誰還能管得了什麼兄弟?有我沒你,有你沒我。阿四和老七心眼裡都敞亮得很,但都藏著掖著不說。阿四到底是個沒心計的小伙子,藏著掖著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自己以為別人不知道別人便真的啥也不知道了,難怪師傅臨死前把祖傳的陰鑼留給了老七而不是阿四——因為老七不會自欺欺人稀里糊塗地混日子,而是曉得藏著掖著地去找到這一帶最出名的巫蠱世家,埡栳寨鄧家。

”鄧叔,事情就是這樣子。阿四雖然是我兄弟,但是師傅臨終前的囑咐我不能違背,他壞了規矩,怎麼辦?“老七的臉上一如既往地寫滿誠實。鄧叔臉上的表情則是陰晴不定,似笑非笑。

”這事,按說該找你賀娘娘,你找到我徽-麼?“鄧叔吐出的濃烈的煙圈熏得老七直流淚。

”這事,寨子裡很多人已經覺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罷了,見光是遲早的事。“老七嚥了口唾沫,”至於賀娘娘……您知道她在為難什麼。“鄧叔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銳利的目光射向老七。老七卻沒有絲毫迴避, ”鄧叔,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心裡有數。我是和阿四一樣都喜歡朵瑪,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壞規矩。至於賀娘娘,她這點私心拖下去,對她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我不想讓我師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歎了口氣,”我可以對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對不起我師傅。“鄧叔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磕了磕煙袋,像是對老七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一樣重重地扔下一句話: ”你師傅……你師傅如果活著,你怎麼知道他會怎麼想呢?“

於是,一條心照不宣的協議就這樣達成了。這條協議的後果就是埡栳寨的一個剛滿月的男孩不明不白地死了,脖子上是細密的好像蛇咬過一般的牙印,但是卻找不到一點蛇的蹤跡。一直對阿四和朵瑪的關係保持沉默的賀娘娘終於沉默不下去了,她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趕屍匠都要在手臂上種蛇蠱防身,用這種極盡陰毒的東西來以毒攻毒,這也正是趕屍匠不能跟女人親近的原因一一蠱蛇嗅到了情慾的味道,便會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活“過來,活過來的蠱蛇會不知不覺攝魂一般吸乾淨人血,先是嬰兒,再是小孩,然後是大人……

作為埡栳寨已故族老的長女,作為朵瑪的姨娘,賀娘娘明白,全族的人都在等著自己做出決定,就像等著看祭鼓節上幾頭牯子牛拼得你死我活七零八落血肉橫飛一樣,她等不得,他們也等不得了。

那一天,埡栳寨的人都覺得最解恨的那一天老七卻不在,他出門走腳夫了,替鄧叔迎回他死在外地的一個遠方侄兒。他知道,鄧叔是為他好,因為鄧叔知道,老七在想什麼,當然也知道他會怕什麼,再怎樣的同根相煎,到刺刀見紅的那一刻,是個人也受不住。在這之前,老七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並不知道真的到了這麼一天,血會有多黑,叫聲會有多慘,哭聲會有多烈;就像他再次同到埡栳寨的時候,看到已經不成人形的朵瑪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種這麼多年趕屍生涯裡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魂飛魄散的恐懼,那種讓他後悔的恐懼。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老七就不再是人了。至少他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一一孩子的確是被蠱蛇咬死的,但那蛇不是來自阿四,而是來自鄧叔,來自他和鄧叔的協議。

7、”竅“門

當然,那時的老七其實還是人,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不是人心了,但畢竟披著的還是人的皮囊。真正讓老七變得不人不鬼的,恐怕還是那一次。那一次他被賀娘娘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是他跟著師傅走了這麼長的路,請了這麼多次的喜神,住了這麼多年不要錢的店,第一次看到賀娘娘發這麼大的火。

那次,老七要走一趟很危險的路,為埡栳寨的鄭家人迎回他們死在桂西的一個叔伯兄弟,桂西到湘西,山高路遠的不說,更關鍵的是一路窮山惡水,頂著那麼重的瘴氣趕一路的屍,對趕屍匠實存是太大也太危險的考驗了,但是老七不能拒絕,因為他是這一帶出了名的任勞任怨的趕屍匠,起碼在別人眼裡是這樣,師父在的時候就最重名聲,到他這裡自然不能毀了這份名聲;更何況阿四剛剛死,他若拿不下這樁活,別人一定會說沒了阿四的老七其實不過是孬種一個 於是老七接下了這樁活兒,阿四死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上了路,對外頭當然是說自己跟別人搭活計搭不來,也容不得別人代替自己的好兄弟,可是對自己……

天知,地知,我知,不能再有第四個人知道。

老七其實一直都知道一個趕屍行當裡不能對外

也許別的趕屍匠也知道,甚至也知道,甚至也用過,但是誰都不會對別人講起,因為這實在是個說不出口的事一一外人都只當趕屍又神又邪,也或多或少地知道這一行容易撞鬼撞邪,走那些窮山惡水的時候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危險,但卻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趕屍匠真的覺得這一趟恐怕拿不下來,卻又不得不拿下來的時候,他們會索性把屍首大卸八塊,然後背著那些肉塊上路,等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再”組裝“起來,這樣一路上便不再會有”詐屍“之虞了。真是好辦法,只可惜這樣的好辦法不能對別人說,逝者為大,對死人動刀子本來已是大逆,更何況你是拿了苦主多少血汗錢的,這樣的事讓人知道了非得連祖墳都被人刨掉不可。所以這個秘密或許趕屍這一行裡每個人都知道,但每個人又都不知道別人到底是不是知道。老七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是在一個跟師父同輩的老趕屍匠的喪禮上,那次師父很嚴肅地對老七和阿四說”別以為對死人就能做虧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虧心事老天爺一定會看見“。從那以後,老七和阿四都知道了這個秘密,也都知道了做了這件忌諱的事好像會遭報應,但這報應是什麼,誰都不知道,也不敢問,問也問不出來一一誰會告訴你自己做了虧心事還遭了報應?

但是這一次,老七決定做一次。自從阿四和朵瑪出事後,老七覺得自己變得有點破罐子破摔了,自己連活人都殺過了,還在乎割個把死人嗎?比起之前跟鄧叔的那樁協定,老七覺得這次理由其實更站得住腳:上一次是為了自己的心,這一次是為了自己的命。不這麼幹,自己半路上被那些詐屍的活死人不明不白地取了性命,誰還會替自己掉一滴眼淚不成?他鄭家人會嗎?

那次順利地回來以後,鄭家人給了老七三倍的酬勞,更關鍵的是,老一匕的名聲從此更響亮了,雖然是個永遠上不了檯面的趕屍匠,但這一帶的人說起老七,卻都是一副尊敬的口吻,再不是當初談起”趕屍“二字的時候,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樣子。只有賀娘娘,這個一直看著老七長大、入行的人瞧出了端倪,她太清楚老七究竟是個什麼人了,只是她心疼這個孩子,心疼這個聰明老成卻不得不入錯行的孩子,更何況老七是他師父最喜歡的徒弟。所以賀娘娘只是狠狠地罵了老七一頓,但卻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就像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朵瑪的事一樣一一前者是為了老七的師傅,後者則是為了鄧叔。

但是師父說得對:別以為對死人就能做虧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虧心事老天爺一定會看見。人在做,天在看,老七聰明,但卻太過自作聰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老七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吃生肉,越來越喜歡那種帶著血腥味的東西,甚至每次走腳的時候,看到皮膚白嫩還沒有脫水乾枯沒有長出太多屍斑的那些屍首時,會忍不住……流口水。老七不敢去想為什麼,因為沒有人告訴過他犯了忌諱會怎麼樣,所以他寧願自欺欺人。但是有一天他終於再也騙不了自己,因為他在一條河溝子旁邊喝水的時候,清晰地看見了顆銳利的牙齒一一他太熟悉活死人的牙齒是什麼樣了,只是這一次,他看見這樣的牙齒出現在自己的上顎裡。

一失足,千古恨吶!在空無人煙的大山裡,老七對著灰黃的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嚎得身邊那兩具”喜神“似乎都被他嚇得抖了一下。老七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齒咬碎,他恨命,恨老天,恨老天爺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他從人打成了鬼。如果說若干年前師父的那個老朋友的下場讓老七覺得又可歎又可憐,那麼自己現在的下場則讓他覺得又可恥又可笑,躺在菟絲草上一動不動的老七望著天又想起了阿四,想起了朵瑪,這是他們給自己的報應嗎?老七渾身一個激靈,猛地從地上坐起來,腳腕被菟絲草的鋸齒形葉片狠狠地劃了一下,流出一小股淡黃色的液體一一現在的他,連血都沒了,血沒了,心沒了,魂也沒了。老七的手指緊緊絞著自己的頭髮,如果能再來一次,再來一次,自己一定不會再相信任何”竅門“了,竅門,竅門,什麼竅門?腳底下入了這道門,魂便出了竅,沒了魂的人,還是什麼人!

悔之晚矣。

或者說,知道後悔的時候,永遠都是晚了一步的時候。

11、尾聲

現在終於可以回到故事的開頭了,回到望著朵瑪的背影,嘴角凍住一絲冷笑的老七那裡。

鄧叔的信他早就收到了,這老狐狸算著日子呢,只是王二比他預想的早了一步,他本來是要到賀娘娘的店裡歇一天等著王二的,卻不料王二居然跟他趕了個同步,並且還在林子裡救了他一手。當親耳從王二口中聽到“埡栳寨鄧家”的那麼一刻,老七真的是不忍心下手,這個憨憨的小伙子讓他第一眼就想起了阿四,還有自己。但是,……這麼些年了,他也真是等累了,那老狐狸有禮送上門了,老七也是真的不想堅持了,要堅持一件事太難了,因為老也看不到頭。至於老七為什麼要先處理掉賀娘娘一一也許從不遠處,埡栳寨的那座頭樓,關著阿四的頭樓裡傳出來的疹人的吼聲能解釋一切。

聽著一陣陣由遠到近、夾雜著野獸般的低吼和一個女人慘叫交織著的聲音裡,老七原本陰鬱的臉卻一點點明亮起來,剛才幾近凝固的表情現在一點點舒展開來,他的身體興奮得顫抖著,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一步步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當他給王二喝下那瓶符水的時候,他滿心都是急迫。他也不知道為啥這麼急,他心甘情願陪了朵瑪這麼些年,終於要到頭了,卻發現自己壓根就捨不得,這些年的等待,其實不過是在拖延,拖到跟前了,再也騙不了自己。所以老七一點都沒猶豫地給王二喝下了下有蛇蟲末的符水,喝了這個,陰邪就人了筋脈,這樣的血拿去給阿四,就和從老七身上抽血一樣一一根本就不是人血了。

儘管身上帶著五十一顆釘子在頭樓裡不人不鬼地看盡了無數個晨昏,阿四至少心裡還是亮堂的,他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愛過誰又恨過誰。但是此時此刻,阿四已經不再認得朵瑪了。蛇蟲末入了穴道的阿四,只知道像一頭剛剛去掉鏈子的瘋牯牛一樣把能抓到的一切撕碎咬爛,他終於不再是半人半鬼了,現在的他,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獸,迷了心,堵了竅,只剩一點點最原始的獸性。在那點獸性的驅使下狠狠地箍著朵瑪,然後像品嚐最新鮮的動物屍體一樣一點點撕扯著她的頭髮,嘗著她頭皮的味道。

朵瑪痛苦地嚎叫著,其實作為鬼,她並不覺得頭上,覺得那些被撕扯著的地方有多疼,讓她疼得叫起來的是胸口那塊心尖尖上。她和這個男人,就像菟絲草女蘿花一樣纏了這麼久,從活纏到死,又從死生生地捱到活,這麼上天人地碧落黃泉,卻還是一一差了一步,第五十一顆釘子,只差一步……

“七哥!真的是你!為什麼是你?!”雖然被頭皮上滴滴答答流下來的黃綠色液體模糊了雙眼,朵瑪還是認出了老七,認出了他那張笑容僵硬到近乎扭曲的面孔。

“為什麼不是我?”老七機械地嚅動著嘴唇,“一直都是我!”老七聲嘶力竭地吼道, “我他媽反正是什麼都沒了,為什麼不能是我?!”老七終於哭了,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流眼淚,“阿四沒爹沒娘風裡來雨裡去,我難道不是嗎?這麼多年了,你為了他不理我,為了他離開我,為了他變成鬼又回來求我!”老七的臉上帶著笑,聲音裡卻浸透了淚, “那孩子是我讓鄧叔的兒子下的蠱,壓根就不是什麼阿四身上的陰蛇作祟;王二這小子,也是我讓他喝的蛇蟲水,我騙了自己這麼久,不想再騙了!我就是不想讓你們在一起,上天入地做人做鬼,我就是要讓你們永遠差那麼一截,再怎麼抬手搭腳也夠不到的一截!”老七第一次知道原來“痛快”二字是這樣一種感覺,快是快了,但痛也是真痛,痛得你不停地往肚子裡吸著涼氣想緩點勁兒,那針扎一樣的感覺卻正好和著涼風一起把你扎個錐心刺骨, “我本來就不欠誰的,我不欠你,也不欠阿四,是你們欠我!懂不懂,你們欠我!欠我的,為什麼不該還?為什麼不要還?!”

朵瑪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下的蠱?那麼說這世上也許根本……根本就沒有陰蛇?”朵瑪喃喃地念道,她的眼眶一瞬間充血成紫紅色, “那麼說也許我們根本就不用死……不用像今天這個樣子……我們其實不用死的……”朵瑪看著老七,她空洞的眼神讓老七一陣心慌。

老七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卻正好撞上一隻滴血的手一一那是賀娘娘的手,她手上拿著一根尖尖的東西,這就是包裹裡的那件叫棤醯橶的法器,專門鎮邪驅祟的,說白了,就是專除活死人的。因為鄧叔清晰地看到了老七兩顆銳利的牙齒,他不得不擔心起一直守在卡洞坪的賀娘娘,離開埡栳寨這麼些年了,他從來就沒忘記過她,所以他還是把這件祖傳的寶貝裝在包裹裡讓王二帶到了埡栳寨,並且提前給賀娘娘捎去了一封信。 “七娃,你的孽該做夠了。”賀娘娘的聲音顯得很虛弱,但在老七聽來卻比她手裡的楷醯橶還要可怕, “你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讓別人得到,打小你就是這樣霸道的孩子。可是別人得不到,你不也一樣得不到嗎?打爛了,打碎了,你又有什麼賺頭?!這麼些年了,你怎麼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你……怎麼知道我不明白?”老七雙膝一軟,向賀娘娘跪下, “可是我啥都沒有,你不是我,你不知道兩手空空眼巴巴地看著別人是什麼感覺……”老七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其實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早就活夠本了。娘娘,用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個了斷吧。”老七指著賀娘娘手裡的棤醯橶。

“不……不要……”一直被阿四死死勒在手裡的朵瑪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要了斷,也先給我們倆一個了斷……”朵瑪扭過頭看著老七, “當著七哥的面給我們一個了斷,也算我們最後還你一個人情,還不還的清,都只有這一次了……楷醯橶這一下子下來,我跟阿四也就形神俱滅了,以前我只跟你說,我這輩子欠的,下輩子還,可是這一下下來,我們……就沒有下輩子了……”朵瑪看著老七,咧開嘴笑了,露出的牙像從石榴皮裡鑽出來的石榴子兒,那上翹的嘴角彷彿是在嘲諷老七, “我還是要和他在一起,活纏死,死纏活,分得再開,拽得再遠,枝枝葉葉也要伸在一處,連欠你的,也要一起還,化成灰也要在一處,我們沒有下輩子了,你攔不住的,攔不住的……”說完這話,朵瑪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起身拖著阿四,向賀娘娘手裡的棤醯橶撞去。柑醯橶尖銳的頭瞬間刺穿了他們倆的胸膛,阿四和朵瑪被楷醯橶釘在一處,遠遠地看過去好像是朵瑪躺在阿四的臂彎裡一樣,他們的身體一點點萎縮,最終蜷曲在一起,纏得比剛才更緊了,絲絲縷縷的連頭髮都絞在一處,真像那些永遠拔不完的菟絲子。

老七和賀娘娘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彷彿剛剛從噩夢裡驚醒,還沒有回過神來。突然,老七發出一聲比剛才的阿四更可怖的吼聲一一“只差一步!為什麼還是只差一步?!!”老七發瘋般的向梏醯橶衝去,將自己也牢牢地釘住,和阿四還有朵瑪釘在一起……

“沒了。”老賈放下茶杯,彈彈煙灰,那煙已經快燒到他的手指了。

“沒了?”我一時有些恍惚, “他們三個,就這麼……沒了?”

“沒了,所有恩怨,最後都落一個灰飛煙滅,過眼雲煙罷了。就像朵瑪說的,他們沒有下輩子了。”老賈看著我,“結尾不太精彩,是嗎?有點虎頭蛇尾了吧?”

“呃……”我一時想不出應該怎樣回答。

老賈笑了笑,點點頭:“好吧,那就再講講王二和鄧叔吧。”

“王二和鄧叔?王二……不是死了嗎?”

“嗯……怎麼說呢,畢竟賀娘娘沒死,所以她一定會救王二。”

“那麼說王二沒死?!”我突然興奮起來,王二沒死,還好還好,這個故事總算有個好人好報的結局了。

“他……”老賈狠狠捻滅了煙頭, “他離開了埡栳寨,又回去找鄧叔了……”

鄧叔沒想到王二還會出現在他面前,因為他不相信等了這麼久的朵瑪和老七還會放過王二,可是這小子居然真的回來了,從那個已經沒有男人,甚至沒有活人的冥村裡走出來了。鄧叔驚懼之餘,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您不用為難了。”王二先開了口。

“為……為難什麼?”鄧叔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裡明白,裝著糊塗。王二苦笑一聲,“您家丫頭,給她尋個好婆家吧。好姑娘,就該尋個衣食無憂的好人家,不能讓我耽誤掉一輩子。”王二的眼睛有點濕,但是他努力把眼淚噙在眼眶裡不讓它們流下來。

“什……什麼?”鄧叔愣住了,“你這話啥意思?”

“到了這個份兒上,還裝什麼呢?”王二看著鄧叔,他充滿血絲的眼眸顯得有點空,“這一趟,我看見了很多事兒,很多人,討媳婦過日子的事兒,說起來誰都覺得稀鬆平常得不得了,但這還真不是一樁誰都拿得起的買賣。”王二放下包裹,包裹裡仍然裝著那只鄧家祖傳的法器,只是上面帶著新鮮的血腥味和乾涸的淚漬, “賀娘娘說她用不著這東西,該死的,早晚要死的,不做虧心事,這玩意就用不著。”王二丟下包裹,轉身向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鄧叔顫抖著問道。

王二回過頭,衝著鄧叔笑了笑,很平靜地回答道:“走我的路,過我的日子,您甭管我,管好自己,管好自家閨女就好。”王二轉身歎了口氣,他又想起在爛木山山腳下遇到的那個老人唱的那首歌: “養女莫嫁卡洞坪,干田乾土做死人。”男人人行,女人嫁郎,恐怕是這世道上最重要的兩件事了,人錯了,嫁錯了,多少悲劇都是這些陰差陽錯惹來的吶!王二突然發出一陣大笑聲,笑聲和他的腳步一起,漸行漸遠。

鄧叔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王二離開的方向,他清晰地看見王二剛才那回頭一笑的時候,嘴角邊露出的兩顆和老七一樣尖利的牙齒。不一樣的是,王二不會像老七那樣一直抱著別人的東西不撒手,他只是放下包裹,然後走自己的路去了。

“怎麼?!王二……王二也變成鬼了?!”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

“他喝了蛇蟲末啊,就算沒死也當不了人了。”小何怏怏地插了句話,我注意到他和莊青——他的女友的眼角都有很明顯的淚痕。

“所有故事裡的人,沒有一個能夠終成眷屬,如願以償。”我搖搖頭,這是我聽過的最讓人不開心的故事了。不開心的原因倒還不光是因為每個人都只差一步卻就是夠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而是差的那一步其實可能根本沒有必要,堅守,背叛,毀滅,所有這些承載著一生一世,幾生幾世的東西,其實根本可能……沒有必要,只是些別人給自己鑲上的鐵框子一一一句話,我們做不了自己的主,這是最讓人不開心的。

老賈只是淡淡地笑笑: “這有啥呢?我們太習慣於團圓的結局了,初一盼十五,春節盼團圓,每一個萍水相逢的故事就總習慣於最後一定要有個終成眷屬的結局,其實一一”老賈頓了頓,把目光轉向小何和莊青, “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最稀鬆平常的八個字,卻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的一樁買賣,負擔不起的原因太多了,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一一’長相守‘這三個字,其實遠比’我愛你‘更奢侈; ’我愛你‘只是兩個人的事兒, ’長相守‘則沒那麼簡單。”

好了,講到這裡,你們可能已經不記得我在故事的一開頭就說過的一句話:這一次旅行並不是一次讓我愉快的旅行。

其實,這次旅行是我的朋友小何和他的女友莊青的分手之旅,這次旅行結束後,他們就該正式saygoodbye了。原因很簡單,作為這座大城市的外來人,小何不可能在結婚前就買得起房子和車:而作為本地姑娘,莊青的父母當然不會同意自己的女兒住在租來的房子裡當至少十年的負產階級,他們有能力為女兒安排更好的一輩子,至少是看起來更好的。他們真的是很有夫妻相的一對,至少每一個朋友都會覺得他們一定會幸福,但是老賈說得對,長相守其實是件很奢侈的事。

在我們離開埡栳寨的路上,導遊在車上給我們唱了幾首湘西民歌,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首著名的《嘀格調》:

一根嘀格嘀格的樹兒,打一個嘀格的床采。

一個嘀格的姐姐喲,配一個嘀格的郎。

一個嘀格的姐姐喲,配一個嘀格的郎喲。

種一個嘀格嘀格的田兒,打一個嘀格的糧來。

生一個嘀格的孩子喲,當一個嘀格的娘。

生一個嘀格的孩子喲,當一個嘀格的娘喲……

是啊,種樹,打床,姐姐嫁郎;種田,打糧,生娃當娘。這麼簡單的幸福,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殫精竭慮機關算盡,卻就是得不到。

比如一步步變成惡人的老七,比如做人不成做鬼也不成的阿四和朵瑪。

比如壓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堅守一輩子的賀娘娘。

比如一無所有到連娶媳婦過日子都最終成了奢望的王二。

再比如像我的朋友一樣,在一座座城市裡,東奔西走,供得起今天供不起明天,供得起愛情卻供不起婚姻的普通戀人們。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