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命公交站

從我的窗戶望下去,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就可以看到一座公交車站。

這條馬路不算繁華,經過此處的公交車也僅有兩條線路,平日裡很安靜,這也是我選擇這裡做工作室的原因。

我是個藝術家,一個寂寞的藝術家。

每天我在這兩百平米由倉庫改建成的工作室裡,手握電焊槍、眼戴護目鏡,在一塊塊巨大的鋼板前通宵達旦地忙碌一一呃,我的工作就是用電焊槍創作鐵藝雕塑。這是一個很冷門的藝術行當,但創作出的作品卻深受顧客的歡迎。

鐵藝雕塑,冷硬、堅固,抽像、帶有明顯的符號元素。在街心公園的角落裡,在某些頗具品位的高端人士家中,都可以看到我的作品。在這座城市裡,從事這項藝術創作的人只有我一個,所以我從來不愁作品的銷路,收入也算不錯。

在鋼板上進行電焊時,會產生強光與噪音,而我又習慣在深夜進行創作,所以為工作室選址時,我特別在意工作室的深色窗簾厚度與隔音條件。

現在我租用的工作室,是一幢五層高的廢棄倉庫,經過房東的改建後,變作了一間間兩百平米的房間,還特意安裝了隔音板與純黑色天鵝絨窗簾。

我租的是四樓的房間,我的鄰居全是與我差不多的年輕藝術工作者。因為大家都喜歡半夜工作,工作時又愛抽點煙喝點酒,所以樓下的公交車站旁,有一處通宵營業的煙攤,還兼賣冰凍罐裝啤酒,為我們帶來了很大的便利。

煙攤的老闆是一對老夫妻,年約六十,我們都管他們叫煙叔與煙嬸。

煙叔與煙嬸交替在公交車站旁守攤,每人守十二小時,無論晴雨,從不收攤。見他們一把年紀還那麼辛苦,所以住在這幢舊倉庫裡的藝術工作者們,也都很照顧他們的生意。

那天清晨,我剛完成了幾個小型鐵藝雕塑,是幾把按真實比例製造的鐵製手槍模型。嚴格說來,這不算雕塑作品,只是槍械複製品而已。這次訂貨的,是這座城市的體校射擊隊。為了訓練隊員的臂力,客戶要求我按照真實比例製造出鐵製模型,外觀須與真實槍械一致,而且重量必須遠遠高於真實槍械。

體校要得很急,我忙碌了整整一個通宵,才將作品進行完最後打磨,並且刷上了一道機油。

按照客戶的要求,我必須於上午九點準時把東西交到體校辦公室驗貨收錢。

我沒車,這條馬路又很偏僻,幾乎從來見不到空載的出租車,所以只能選擇搭乘公交車外出。

因為機油還沒幹,我只好將幾把手槍模型綁在一起,在外面裹了一層塑膠薄膜,又放在一隻黑色塑膠袋裡,拎在手中下了樓。出門的時候我看了看掛鐘,才清晨七點半。已是深秋了,外面天還沒亮透,窗外黑魃魃的,透著一股涼意。

畢竟手槍都是鐵做的,雖然很小,但也挺沉的。只下四層樓,我就覺得手臂傳來一陣陣酸痛,渾身是汗,一點也不覺得冷。一來到樓下的公交車站,我就忙不迭地把袋子扔在了煙攤旁的地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力甩著胳膊。

現在守在煙攤旁的,是煙嬸。煙嬸滿臉都是皺紋,像乾癟的橘子皮一般。她看到我後,和善地對我說: “小伙子,天涼了,你清晨出門可要穿厚一點哦。”

我感激地沖煙嬸笑了笑,然後準備摸錢在她那裡買一包煙。可掏錢的時候,我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忘帶錢包了。真是糟糕,驗貨收錢的合同還夾在錢包裡。我只好聳了聳肩膀,對煙嬸說: “不好意思,我得回家去拿錢包。”

不過,我可不想再拎著這沉重的塑膠袋再次上樓,那會讓我的手臂再次酸痛難忍。於是我指了指扔在地上的塑膠袋,對煙嬸說: “麻煩您幫我看著這塑膠袋,我上樓拿錢包,馬上就下來。”

“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吧?要是一會兒你下樓後,硬說少了什麼東西,我可不負責任!”煙嬸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呵呵一笑,說: “沒啥值錢的東西,就一堆鐵玩意兒罷了。”不等她再說什麼,我就轉身向舊倉庫走去。要是再不抓緊時間,我就得遲到了。

其實舊倉庫也有電梯,如果我乘電梯上樓,肯定會節約不少時間。可是租用倉庫五樓的,是一個製作金箔畫的藝術家,他財大氣粗,把整層樓全都租下了。因為金箔畫的原材料價格不菲,那傢伙擔心有人見財起意,於是連電梯也一起包了下來。電梯僅能在五樓停靠,直通底層負一樓的停車場裡。而且就連停車場也特意用木板為他隔出了一大塊專用車位,有專用出口,直接與電梯入口挨在了一起。

雖然其他藝術家對此也有頗多怨言,但考慮到樓層並不高,所以大家也就忍了。

我花了七八分鐘,從公交車站跑到四樓的工作室,取了錢包,再跑著下了樓。

剛出了樓道口,我就看到從馬路街口那邊出現了一輛公交車,正快速朝公交車站駛來,真是太巧了。我趕緊準備過馬路,抬眼一看,卻發現煙嬸正蹲在地上,用手摸著我扔在地上的那個黑色塑膠袋,似乎正思考著塑膠袋裡裝的是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恐懼。

我的頭皮不禁一陣陣發麻。雖然塑膠袋裡裝的是鐵製的手槍模型,但如果只是摸一摸,說不定煙嬸會以為裡面裝的是真正的手槍。真是讓人難堪呀,天知道她會不會以為我是販賣軍火槍支的不良青年?

可我也沒時間向她解釋,公交車馬上就要進站了。我三步並作兩步,快步過了馬路,一把從煙嬸手中拎過了沉重的塑膠袋。剛才過馬路前,我就瞄了一眼那輛駛入馬路的公交車,因為這條馬路上行人稀少,車輛也不多,所以公交車的車速很快。以我的推算,當我拎起塑膠袋的同時,公交車也該進站了。

可當我轉過頭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公交車並沒到站。與此同時,我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然後又聽到煙嬸傳來一聲驚呼: “糟糕,不好了!”

我抬眼望去,發現在不遠的地方,發生了一起車禍。

那輛公交車與一輛廂式貨車撞到了一起。廂式貨車是從舊倉庫的地下停車場裡駛出的,看行駛的路線,正是從金箔畫藝術家的專用出口駛出來的。

廂式貨車剛駛出停車場出口,就被疾速駛來的公交車攔腰撞到了側門上。

公交車的擋風玻璃全碎了,好在車上除了司機外,只有幾個年輕的男乘客,雖然受了傷,但都不嚴重。但廂式貨車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相撞的力度太大,側門擰成麻花狀,滿地碎玻璃,司機滿頭是血地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

公交車司機嚇壞了,跌跌撞撞地下了車,驚慌失措地看著廂式貨車的駕駛台,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見到這樣的情況,我也顧不上要去體校送貨,立刻摸出了手機,準備報警。這時,我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風聲。只是剎那間,我就發現手裡的手機被一隻手奪走了。回頭一看,奪走手機的竟是煙嬸。

“小伙子,報警電話還是我來打吧,這裡很偏僻,你給警察說不清來這裡的路線。”

煙嬸說得倒也有道理,於是趁著她撥打報警電話的時候,我也跑到車禍現場,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

大概是因為這個鐘點上,舊倉庫的藝術家們都在睡覺,所以沒人下來看熱鬧。

清理掉車窗的碎玻璃,我拍了拍廂式貨車司機的肩膀。側門已經變形,司機睜開眼,發出一聲呻吟,好在腿沒卡在駕駛台裡,還能動彈。我剛把他攙扶下車,他便又昏過去了。

公交車司機是個留著絡腮鬍子的大漢,他氣喘吁吁地連聲對我說: “是我的錯,我從後面撞過來的,是我的全責!我賠錢,賠醫藥費!我這就打電話讓保險公司的人過來!你們快清點一下車上的貨物有沒有損毀?要是有損毀,我也賠!”

我正想對絡腮鬍子說,我不是廂式貨車的車主,跟我說這個沒用。這時,我聽到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 “賠,你賠得起嗎?車裡全是金箔畫,價值上百萬!”

回過頭,我看到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胖子,身著一套故作風雅的唐裝,剃了個光頭,脖子上戴著一根拇指粗細的金項鏈。

我知道這位中年胖子就是著名的金箔畫藝術家曾德江,江湖上人稱曾大師,擅長在高純度的金箔上作畫。

曾大師的話顯然讓那絡腮鬍子司機嚇了一大跳,他戰戰兢兢地問: “上百萬?哎呀,就算賣了我也賠不起。”但這傢伙話鋒一轉,又說道, “還好我們公交車是國家財產,又保了險,就算損失再大也能賠!”

曾大師卻無意糾纏過多,只是高聲說道: “金箔畫沒這麼容易損毀的,我得趕著去交貨,沒功夫和你閒聊。”他揮了揮手,對滿頭是血的廂式貨車司機說, “快把畫全取下車,去車庫把我的私家車開出來,用轎車去送貨!搞快一點,要是誤了事,你就別再來上班了!”

司機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的血跡,趕緊撬開了貨車變形的側門,從裡面抱出了兩個紙箱,向地下停車場跑去。

“哎,要不要看下你那紙箱裡的貨物損毀沒有呀?”絡腮鬍子攔住了貨車司機,連聲說, “還是當著我的面看看吧,要是本來沒損毀,你拿進停車場裡偷偷弄幾下,再出來說在車禍裡被毀了,那可就說不清了!”

貨車司機無助地望著曾大師,不知道說什麼好。曾大師狠狠瞪了絡腮鬍子,說道: “你不用管金箔畫,就算損毀了我也不追究你責任。我們得馬上去送貨,沒時間耽誤了!”然後他一把拉開了絡腮鬍子。

絡腮鬍子忙不迭地說: “這可是你說的哦,說話要算話啊!”他又偏過頭來對我說, “這位先生,您是目擊證人,可要為我作證哦!”

我也知道金箔畫價值不菲,要是真在車禍裡損毀了,也太可惜了。雖然曾大師無意追究責任,但這對一個視作品為生命的藝術家來說,是極不負責任的做法。所以我也說: “曾大師,您還是看看金箔畫的情況吧,要是真出了問題,可以讓保險公司負責的,又花不了多少時間,何樂而不為呢?”

“小子,這裡沒你的事!”曾大師瞪了我一眼,他在嫌我多管閒事。

看他語氣不那麼和善,我忍不住還了幾句嘴。別看曾大師年齡不小了,火氣還挺大,居然捋開袖子想打我,就連那個滿臉是血的貨車司機也掄起拳頭衝了上來。

我雖然年輕一點,但一個打兩個,肯定佔不了什麼便宜。還好,這時那位守煙攤的煙嬸做了一番和事佬。她攔在了我和曾大師之間,一把拽住了曾大師的胳膊。曾大師怎麼也不好對老太太動手的,所以煙嬸只是輕輕一拽,就把曾大師拉到了一邊。

之後煙嬸對曾大師說了幾句什麼話之後,曾大師的神色忽然變得緊張,然後又漸漸緩和。過了一會兒,他朝我瞄了一眼,又朝公交車站的站台瞄了一眼。最後,他慢慢走了過來,衝我抱了個拳,不緊不慢地朗聲道: “兄弟,今天的事到此為止,咱們改天一起喝茶聊天。”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前倨後恭,但隨後從煙嬸鬼鬼祟祟瞟向公交車站地上那只黑色塑膠袋的眼神中,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煙嬸剛才就摸出了我那只扔在地上的黑塑膠袋裡,裝著類似手槍的玩意兒。她當然猜不到塑膠袋裡裝的是鐵製的槍支模型,還以為我真是什麼混黑道的江湖人士。看到我和曾大師爭吵,她擔心我會跑回車站取手槍,所以趕緊勸住了曾大師。

只不過看曾大師的心理素質也真是不錯,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大師級人物,聽說我有槍後,還能面不改色地說話。

我正發愣的時候,卻看到曾大師和那個抱著紙箱的貨車司機已經埋著腦袋,走進了地下停車場裡。

唉,看來他們真不準備查看金箔畫的損毀情況了,就算真出了問題,也是他自己的事。

我也懶得再管了,和那絡腮鬍子打了個招呼後,便轉身向公交車站走去。恰在此時,又一輛公交車向車站駛來。我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得趕緊去體校送貨收錢。

這輛才開來的公交車,車速很慢,後面還跟了一輛警車,一輛拖車。有警察盯著,公交車當然不敢超速行駛,警車和拖車應該都是煙嬸打報警電話後召來的。可惜貨車司機和曾大師都已經進了地下停車場,雙方當事人只剩了一方,不知道這一下警察該如何處理。不過車禍現場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公交車的全責,就算曾大師不在,也沒什麼不好處理的。

我走到公交車站的時候,剛才那輛出事的公交車上的乘客,也紛紛跟在我身後,來到了車站,準備轉乘下一輛公交車。

不過我注意到,並非所有乘客都來到了車站,只有三個年輕男子走到了我身邊,還有幾個乘客留在了原來的公交車上。我不禁猜度,難道是那幾個乘客都在車禍中受了傷,需要等待救護車嗎?而身邊這三個年輕人難道不用等待警察做筆錄嗎?

我正疑惑時,後到的公交車已經進站了,恰好將車門停靠在我面前。

我彎下腰,用右手拎起了地上的黑塑膠袋。上車時,我朝剛才的車禍現場瞄了一眼,看到煙嬸站在絡腮鬍子身邊,正向趕到的交警大聲說著什麼。她大概是作為目擊證人,向警方描述事發經過吧。

“你幹什麼呢?上不上車?愣在這裡幹什麼?”駕駛台上傳來一個粗暴而又略帶神經質的聲音。

我抬起頭,才看到這輛停在面前的公交車上,駕駛台坐著一個瘦削的司機,正瞪著眼睛,不滿地對我說道。

這司機年齡不大,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外套紅西裝制服,西裝上一點灰塵都沒沾上。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只顧著遠望車禍現場,竟然忘記上車,堵住了車門。我趕緊拎著黑色塑膠袋上了車,然後伸手摸錢包,準備把零鈔投入投幣口中。可我右手拎著塑膠袋,錢包放在右側褲兜裡,不太好摸,於是我只好順手將塑膠袋放在了駕駛台裡的引擎蓋上,然後伸手去摸錢。

就在這時,我聽到那身著紅西裝的司機大聲吼了起來: “你幹什麼?為什麼要把東西放在引擎蓋上?哎喲,這黑袋子裡放的是什麼?怎麼油膩膩的,髒死了!”從聲音聽得出,他很激動。

只見那司機跨出了駕駛座,站在引擎蓋旁,抓住黑塑膠袋,一把扔到了後面的車廂地板上。塑膠袋裡的鐵傢伙落到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我心疼死了,擔心連夜制好的槍械模型會被這司機砸壞。我正想發火,卻見到司機正用一塊棉紗用力擦拭著引擎蓋。在引擎蓋上,散落著一塊塊淺黃色的油污。

我這才意識到,出門前我在槍械模型上塗過一層機油。黑塑膠袋在地上放置了過長時間,機油漸漸滲出塑膠袋,所以一放在引擎蓋上,機油便流了出來。

“真是對不起。”我連聲道歉。但司機卻毫不理會,只顧著自己擦拭引擎蓋,擦掉了引擎蓋上油污不說,還朝著被弄髒的地方噴了一層香味劑,又拿乾毛巾和濕毛巾反覆擦拭。

這司機是有潔癖吧?

剛才司機還嫌我堵住車門處浪費了時間,而現在他卻全神貫注為引擎蓋打掃衛生,根本不理會一車等待開車的乘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我不禁苦笑。

我拎起黑塑膠袋在車廂靠後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然後把塑膠袋放在了地上。從前一輛公交車轉過來的三個年輕乘客也分別坐在了我前後排的座位上。司機依然趴在引擎蓋上打掃著衛生,還不時哈出幾口氣,再接著擦拭。

有乘客發出怨言,但這個有潔癖的司機卻充耳不聞。無奈之下,我乾脆將腦袋伸出車窗外,朝著後邊的車禍現場大叫: “交警同志,快過來一下呀,這輛車的司機不開車了!”

可讓我鬱悶的是,在車禍現場處理相關事宜的交警,根本不理會我,只是埋頭鑽進那輛廂式貨車裡,拿著個奇怪的儀器做著檢測。那奇怪的儀器,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超小型的吸塵器。

其他乘客也和我一樣,伸出頭要求交警過來干涉。這時,我們這輛車上的紅西裝司機終於將擦拭引擎蓋的毛巾收拾好,小心翼翼疊好,放進一個小皮包裡,接著發動了引擎。

他回過頭來,對車廂裡的乘客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誰再弄髒我的駕駛台,我就對誰不客氣了!”他的脖子不停顫動著,似乎神經質快要爆發了。

司機的心情顯然很不好,踩著剎車使勁轟著油門,連轟了十多次後,才鬆開剎車,然後猛扭方向盤。

他的野蠻駕駛,立刻讓所有乘客吃到了苦頭,大家東倒西歪,差點全都摔倒在車廂地板上。我忍不住傾斜著身體咒罵了一句,可還沒罵完,身體旋即又是猛一顫慄,耳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我被一股來歷不明的力量給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車窗上的幾塊玻璃全碎裂了,玻璃渣像一粒粒珠子,來回在地板上跳躍著。

再回頭看,車廂裡所有乘客全都摔倒在地上,車廂甚至還有些微微傾斜。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與身邊一個年輕乘客互相攙扶著爬了起來,朝車窗外望了一眼,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剛才就在紅西裝司機扭動方向盤的一剎那,後面衝過來一輛小轎車,恰好從側面撞到了駕駛座。轎車的車速極快,衝擊力也極大,所以震碎了車窗玻璃,還讓所有乘客也摔倒在了地上。

我再朝小轎車望去,轎車的車頭已經七拱八翹,顯然無法再行駛了。坐在駕駛座上的人,還頗為面熟,竟然是那位金箔畫藝術家曾大師,以及他那位滿臉是血的專職司機。而且那位司機臉上的血現在變得更多了。

我們這輛車上,身著紅西裝的公交車司機沒什麼大礙。他跨出駕駛台後,掄著一把鐵扳手下了車,對著曾大師怒吼道: “你們怎麼開車的?我是正常上道,你從後面撞過來,你們是全責!”他摸出手機,顯然是準備報警。

我連忙探出頭來,對司機說: “不用打電話了,不遠處就有交警。”

真是太晦氣了,短短一條街,不到五十米遠的地方居然連出了兩起車禍。不過,更倒霉的卻是曾大師,兩起車禍受損的都是他的車。

曾大師掙扎著從轎車裡鑽了出來,對紅西裝司機說: “真是對不起,你遭受的損失,我全額賠償。車上的乘客,去醫院檢查的錢,我也全額承擔。你就不用叫交警來了,小事故而已,我們自己協商處理就行了。”

司機卻撇了撇嘴,說: “我開的是公交車,是國家財產,出了什麼事,公司都會負責的。你跟我說這些沒用,我必須叫警察來。”

曾大師從懷裡摸出了一個信封,厚厚的,塞到了司機的口袋裡,低三下四地告饒: “大哥,我有急事,馬上得去送貨……你就幫個忙吧,損失我會負責到底的……”

“不行!必須得讓交警出現場!”這身著紅西裝的司機推開了曾大師遞來的信封。看來他不僅身體上有潔癖,心理上也有潔癖,怎麼都不願意接受曾大師的條件。

曾大師的司機也鑽出了受損嚴重的小轎車,他懷裡還摟著那只裝著金箔畫的小紙箱。他焦急地問: “大師,現在我們怎麼辦呀?”

曾大師聳聳肩膀,無奈地說: “車是你開的,那就只有讓你留在現場等待交警處理,我一個人去送貨了!”他瞄了一眼空空蕩蕩的馬路,除了四輛因車禍拋錨的車輛之外,根本沒有出租車途經此地。這裡實在是太偏僻了,看來只有等待下一輛出租車了。

我和車上的乘客也只好紛紛下車,重新回到站台上,我依然拎著那只沉甸甸的黑色塑膠袋,袋中滲出的機油已經弄濕了我的手。

下了車後,我才發覺剛才和我一起上車的那三個年輕人,一前一後地把我夾在了中間,令我感覺頗為不爽。

他們想幹什麼?難道想打劫?可惜選我做打劫對象,他們真是看走了眼。我不禁翻了翻白眼,懶得再理他們。

都兩輛公交車了,我還一直呆在站台上,沒離開這條馬路。我只希望下一輛駛來的公交車,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我還得抓緊時間去體校送貨呢。

曾大師也捧著小紙箱走了過來,他老人家也打算乘坐公交車離開這裡了。他是藝術圈裡的前輩,所以我側身讓了讓,請他排在了我前面。他看了我一眼,又瞄了瞄我手裡拎著的黑色塑膠袋,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一笑。

在他瞄我的時候,我發覺他的身體似乎微微顫慄了一下。呵呵,他一定還以為我那黑色塑膠袋裡裝著的是手槍吧?我也不由得啞然失笑。

就在曾大師站到我身前的時候,一件奇怪的事突然發生了。

站在我身側的一個年輕男人突然衝了出去,一把抓住曾大師手裡的小紙箱,奪了過去,撒開腳丫就朝街道的另一側狂奔而去。

啊,這傢伙是搶劫犯!他搶走了價值逾百萬的金箔畫!

這條街上有處理事故的交警,還有警車,他居然還有這麼大的膽量,敢於當街搶劫!

我高聲喊著: “抓賊呀!”而曾大師則滿臉蒼白,遲疑了片刻之後,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抓住我手中的黑色塑膠袋,猛地一拽。在他的力量之下,塑膠袋頓時被撕破了,裡面幾把鐵製手槍模型摔落在了地上。

身邊傳來一陣陣尖叫聲,站在車站的乘客們紛紛朝後退去,而曾大師則拾起一把手槍,怒氣沖沖地揚著槍朝那輛仍然拋錨在站台邊的公交車跑去。他抬起手,對那個穿紅西裝的司機叫道: “快把車鑰匙給我!我要去追那個搶劫犯!”

看著黑洞洞的槍口,紅西裝司機只好把褲兜裡的鑰匙扔給了曾大師。

曾大師上了公交車後,又對他那位滿臉是血的專職司機說: “你還愣著幹什麼?快上來給我開車!”

專職司機這才如夢方醒,連滾帶爬地上了公交車,接過鑰匙準備發動引擎。他的動作實在是太猛烈了,頭上的鮮血再次淌出,滴得駕駛台到處都是殷紅的血跡。

我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曾大師和他的司機都上了公交車,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真是糟糕,我製作的手槍模型,被曾大師當做真正的手槍,拿走了一把。過一會兒我去體校交貨,少了一把可怎麼交差呀?

我只好無奈地俯下身,準備拾起掉落在地上剩下的手槍模型。

就在我剛彎下腰的時候,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襲來,我被這股力量壓倒在地上,絲毫不能動彈。

是兩個年輕的男人突然衝到我身邊,扭住了我的手,把我壓倒在地上。我的雙手被他們反剪到身後。一把冰涼的手銬銬在了我的手腕上。

一個男人在我耳邊狠狠地說道: “我們是警察,你被捕了!”

“被捕?為什麼?”我歇斯底里地叫道。

“那還用說嗎?你非法持槍!是不是販賣槍支的不法分子?”

嘿,真是邪門了,這兩個傢伙竟然是警察?他們一直跟著我,難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塑膠袋裡裝著“槍”?他們怎麼會知道》

忽然之間,我猛然醒悟。

一定是守煙攤的那位煙嬸,借我電話報警的時候,順便說我身上有槍,進行了舉報吧!

這位頗具正義感的老太太,可把我害慘了。

咦,對了,既然他們兩人是警察,那麼剛才一直和他們走在一起,後來又搶走曾大師金箔畫的那個傢伙,豈不也是警察嗎?警察為什麼會搶走曾大師的東西?

我被一個個疑問,弄得搞不清狀況了。我被兩個便衣警察壓在馬路上,掙扎著趴在地上抬起頭。

這時,我又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曾大師和他那專職司機控制的公交車已經啟動了,慢慢向前滑去。而公交車原來的司機,那位有潔癖、身著紅西裝的司機,則手握鐵扳手,跟在公交車一側,一隻手抓住了車窗。他猛一蹬地,輕輕一縱身,竟然翻進了車裡。

“這傢伙想幹什麼?”一個壓住我的警察,詫異地問。

另一個警察遲疑地答道: “莫非他想做見義勇為的孤膽英雄?”

只是幾秒之後,另一件更奇怪的事發生了。

公交車突然失去了控制,歪扭著竟向馬路一側的花台撞了過去。

“砰”的一聲,公交車撞到花台,停止了前進。而前方那個抱著小紙箱狂奔的年輕人也停下了腳步,詫異地朝後看著。

在第一樁車禍現場進行處理的交警,聞聲也趕了過來。不過,我看到他們手裡都握著手槍,不禁感到有些詫異一一交警怎麼會佩槍呢?而且就連第一樁車禍事件的肇事方一一那位開公交車的絡腮鬍子也跑了過來,他手裡也握著一把手槍。

我已經被兩個便衣警察控制住了,他們扭著我,來到了那輛撞在花台上的公交車旁。

前門已經被打開了,曾大師坐在地上,腦袋耷拉在一邊,正汩汩地冒著血。他抬著手,手中握著手槍,食指正用力地扣動著扳機。可惜那把槍只是支模型,只能發出“吧嗒吧嗒”的空響聲,卻射不出子彈來。

他那專職司機更慘,不僅臉上是血,就邊衣服也到處都是血。

那位穿紅西裝的公交車司機則握著扳手,一言不發地看著跪坐在地上的兩個人。

警察一擁而上,給曾大師和他的專職司機戴上了手銬,又把穿紅西裝的公交車司機請了下來。

當他們發現我攜帶的手槍都是模型,又在我的錢包裡找到了體校與我簽訂的合同後,立刻解開了我的手銬,還連聲向我道歉。

面對他們的道歉,我當然得說沒關係啦。畢竟他們也是因為接到了煙嬸的報警後,才趕到了這裡。不過,我還是疑惑地詢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曾大師為什麼會被捕?肇事的第一輛公交車,為什麼司機也帶著手槍?他們的同事為什麼會突然假扮搶劫犯,搶走曾大師的小紙箱?

警察很快就給了我答案。

曾大師以製作金箔畫為由,租下了舊倉庫的整個五層,還包下了電梯與一半地下停車場。因為製作金箔畫,需要使用到大量電鍍技術,不可避免會產生污水與廢棄物,所以房東還為他修建了單獨的下水道與煙囪。

不過,警方卻一直在注意曾大師的行蹤,懷疑他在從事製造軟性毒品的勾當,製毒地點就是他的金箔畫工作室。

警方也提取過下水道裡的廢水,但廢水早已經過曾大師的處理了,查不出任何毒品成分。

因此警方不得不採用非常規舉動。

曾大師每個月都會選擇一天外出送貨,名義上是送金箔畫,實際上卻是送軟性毒品。不過,因為沒有確實證據,也不想打草驚蛇,所以警方無法直接檢查他那輛用作送貨的廂式貨車。

於是,在今天清晨,也就是廂式貨車外出送貨的時候,警方製造了一起車禍。

第一樁車禍的時候,駕駛公交車的絡腮鬍子就是警方辦案人員。他故意撞到廂式貨車上,令其拋錨,逼使曾大師與司機換乘私家車外出。

如果裝盛金箔畫的小紙箱裡真有毒品,車禍時劇烈的碰撞必然能使毒品的粉末發生震盪,微量毒品會溢出紙箱。等曾大師離開後,警方再用類似超小型吸塵器的專用設施,採集廂式貨車內的微量粉末顆粒,拿回化驗室檢驗是否存在毒品成分。

而今天清晨發生的第二樁車禍,就完全出乎警方的預料了。

多次發生車禍,警方擔心曾大師嗅出不利於他的企圖,於是當機立斷,決定臨時讓一位原本來追查非法販賣槍支案件的警員,假扮劫匪搶走曾大師手中的紙箱。反正紙箱上有曾大師的指紋,如果能直接在紙箱中找到毒品,那就是指控他的鐵證。

哪怕曾大師狗急跳牆劫走公交車,警方也會派警員嚴密監控他的去向,令他無處可逃。

但誰也沒想到,還沒等到安排監控曾大師,那位身著紅西裝有潔癖的公交車司機就見義勇為,如美國動作大片中的孤膽英雄,用一柄鐵製扳手制服了曾大師和他的專職司機。

真是太富有戲劇性了。

而那位假扮劫匪的警員,只跑出幾步,便打開了紙箱。當時就有一大袋裹著綠色膠囊的小藥丸,映入了他的眼簾。不用說,那就是俗稱安非他命的軟性毒品!

說起來,今天的大英雄,非那位身著紅西裝、還有潔癖的公交車司機莫屬。

已經有電視台的記者趕到了現場,出了這樣的特大新聞,又有一位孤膽英雄橫空出世,想不讓記者來都不可能。

我也擠進了人群,想聽聽這位司機會說出怎樣一番豪言壯語。

一個漂亮的女記者,向勇敢的司機伸出了話筒,溫柔地問: “請問在當時如此緊急的情況下,您為什麼會選擇翻入車廂中,獨自與兩個毒販搏鬥呢?”

司機靦腆地笑了笑,揚著手中的鐵製扳手,說: “在開車之前,我就說過,誰再弄髒我的駕駛台,我就對誰不客氣。”

然後他抬起頭,望著遠處正被警方帶走的曾大師和他的專職司機,神經質地惡狠狠說出了一句話:

“我讓你們把鮮血滴在駕駛台裡,我讓你們把鮮血滴在駕駛台裡!”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