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門旦

美眸,櫻唇,似笑,非笑,這世上哪來那麼多的美人,而你與我,不過是襯了那額妝,演繹一場曠世悲華。終究會有誰記下你的小生與我的閨門旦。

春雨貴如油,戲曲學院的荷花塘一塘煙雨,荷塘邊站滿了咿咿呀呀練聲的人。更多的人則圍到了宣傳欄前。

小百花藝術團招生了。

紀涼看著招生啟事,一絲喜悅掛在眉梢,淺淡的笑彷彿帶著什麼。

“終於招生了!上次小百花的小旦自殺以後,小百花藝術團有兩年沒有招生了。程琳,這可是老天爺給你機會,你可要去試試。”身後的女生說得激動。紀涼回頭看去,三個女生,只有中間那個眼神寧靜,一雙眉目,不悲不喜,一雙閨門旦的眼。

程琳看著招生啟事,歎了口氣: ”我不行。你看,他們說男生優先。”

程琳身邊的女生說: ”憑什麼男生優先,現在就連招生都重男輕女?”

紀涼看著那三人走遠,他相信那個叫程琳的女生一定會去小百花藝術團報名,因為她這輩子都是唱戲的命。爺爺說過,閨門旦不是所有人都能唱的,而小百花的閨門旦,更是要一輩子想著戲念著戲的人才能去唱,才能把那一副額妝戴出傾城絕色的神姿。

戲曲學院是封閉式的管理,只有週五放學後可以回家。紀涼拿好東西等著接他的車,不經意間瞟到了二樓那抹身影,灰色的衣裙,舉手投足盡顯嬌俏,好一個《思凡》中的小尼姑趙色空。臉上帶著女子少有的嬌俏,是那天見到的程琳。難道她要以趙色空這個角色,去報考小百花?

黑色的車子停在紀涼面前,探出頭來的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不同於別人爸爸的高大,紀東昇更多的是陰柔,憑著這樣的陰柔他卻從不唱旦角,一直都是小生,而旦角向來都是紀家的媳婦唱。

紀涼上車後,紀東昇笑了笑: ”小百花招生,不去試試?”

紀涼看著車窗外,竟然下起了雨,綿綿細雨打著車窗, ”今年的雨還真是多,爺爺不是說三年後小百花才招生,為什麼只等了兩年?”

紀東昇笑了笑: ”小百花這麼紅,是靠老一輩打下來的。你爺爺說,要盡量多培養一些好戲子,以後這小百花才能經久不衰。”

好戲子,什麼樣的戲子算是好戲子?一輩子把性命搭進戲裡才算好戲子嗎?”小百花的旦,今年還是爺爺主考?”

“旦角,一直都是你爺爺親自主考,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出現十年前那樣曠世絕色的閨門旦了。”

小百花的招生定在週日上午八點。還沒到六點,程琳就醒了,報考小百花的壓力太大,她已經很久沒睡好了。眼睛都已經有了眼袋,宿舍裡的人有一半今天要去小百 花報考,這裡面有獲過市裡一等獎的刀馬旦程菲,有青衣莫曉蘭,她不僅青衣好,花旦唱得更是嫵媚清麗,她們實力都比程琳強,而程琳除了擅長一手閨門旦,再無 傍身的,所以很緊張。昨天晚上她還做了一個夢,夢裡,宿舍裡的程菲和莫曉蘭都死了,只有她一個人去參賽。也正是這夢把她嚇醒。

沒有打擾別人,程琳帶著自己的書包出了宿舍,走的時候程菲醒了,迷茫地對程琳說: ”程琳,你可要加油。考上小百花請我們吃飯。”程琳笑了笑: ”你也要努力。”

出了學校的門,程琳也不知道去哪,在門外的小吃攤匆匆買了早點,一邊吃,一邊想著昨晚念的唱詞,小百花歷代的閨門旦都是名動京劇界的名角。一顰一笑,一怒 一悲,都嫵媚動人,程琳小的時候就是看了一曲小百花藝術團的杜麗娘便下定決心學習戲曲,就想著會有一天也上著那妝在舞台上演繹一曲悲歡離合。戲曲不僅是她 的職業,更是夢想,乃至生命,所以她絕不能失敗。

到達小百花藝術劇院的時候,正好七點半,來的人已經不少,都是戲曲學院和科班出身的好苗子。程菲來的時候上了妝,她本就漂亮,上了妝,人更艷麗了,看到程琳,程菲笑著跑了過來: ”琳琳,你看我這一身妝扮怎麼樣?”

“真好看。其實以你的實力,根本不用上妝爭那點驚艷的分。”程琳看著程菲嫵媚的嬌顏,心裡有種東西在慢慢升起,然後落下摔了一地。

程菲笑了笑自信地說: ”小百花,我可是志在必得。明年我就十六了,我一定要在十六歲當上小百花的頭牌刀馬旦。”

程琳看著程菲也笑了笑,那種笑帶著一種撕碎希望的悲涼。

報名的所有人被分為生旦淨末丑五間屋子考試,而程琳和程菲還有莫曉蘭分在了一起。程菲呢喃著穆桂英掛帥,莫曉蘭淺吟秦香蓮的唱詞,只有程琳注意到了小生的隊伍裡有一雙眼睛看著她,而且看了好久。

“程琳,看什麼呢?”順著程琳的目光,莫曉蘭也看了過去。”你認識他?”

程琳搖了搖頭。莫曉蘭說: ”他叫紀涼,是咱們學校的頭號小生。我和他搭過戲,人家可是京劇世家,他爺爺好像就是小百花藝術團的團長。”

程菲也看了過去,不屑地說:”這樣的太子爺和我們搶什麼名額,他這麼好的家勢,去北京念戲曲學院多好,非要考小百花。”

程琳看著那個叫紀涼的男生。他在笑,而且笑得嫵媚,若是旦,也是梅蘭芳、苟慧生一樣的名角,為什麼要學小生?

紀涼看著對面的程琳,一身白色的連衣裙,沒了那日《思凡》裡趙色空的嬌俏,安靜了不少。

衝著程琳,紀涼擺了擺手。程琳笑了笑。兩人就這麼打了人生中第一次招呼。

旦角的考官是個老人,整間屋子只有一個人。老人的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程琳,看得程琳有些膽寒,在那雙眼睛里程琳彷彿能看到很多旦角的身影,嫵媚且悲涼。

老人問:”你就是程琳?”

程琳點頭:”老師,我就是程琳,是戲曲學院三年級的學生。”

“唱一段吧。”

程琳的聲音開始響起,伴著那聲音的是一套完整又規矩的台步。老人沒看,閉目聽著那聲,低婉帶著一種悲涼,不安的小尼姑情竇初開,那感覺帶著害怕又有著對俗世的好奇。

那年她也是唱的《思凡》。老人冰冷的臉上帶著一絲淺笑: ”今年戲曲學院的學生都是很強的,可是旦我們只要一個,你們學校的程菲是個不錯的苗子,和你不分伯仲。你回去等消息,要是有消息,藝術團會通知你們。”

又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程琳剛要轉身離開,老人便叫住了她: ”不想看看,考上小百花藝術團,旦角的禮物嗎?”

程琳回過頭一愣道: ”考上小百花已經是我最大的獎勵了,禮物我更不敢奢求。”

老人笑了笑,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四方的盒子:”過來看看,程菲也看過,這是小百花藝術團旦角的禮物,歷代傳下來的。”

那是一套精美的額妝,貼在盒子裡,下面是鏡子。乍看上去,彷彿那額妝就在自己頭上,嫵媚動人,整個人像是都活了。

“誰考上小百花,這套額妝便是誰的。”老人合上盒子,彷彿割斷了程琳的夢,夢裡她是遊魂的杜麗娘,是嬌俏的俞秋素。

程琳有點失望,不過既然她和程菲不分伯仲,有程菲的消息就自然會有她的。

回到學校,等了幾天,一直都沒有等到消息,程琳有些不耐煩,小百花招生不定幾年才有一次,若這次失去了機會,她什麼時候才能出頭?她和程菲不同,程菲即使 不唱戲,也會有很好的出路。而最關鍵的還是那副額妝,很久以前她就想有那麼一副額妝,襯得女子林下風氣,綽約多姿。那額妝彷彿就在眼前,一把抓住就是她 的,程琳覺得自己好像著了魔。

終於,消息來了,下午程菲和程琳同時接到了老師的通知。程菲和程琳通過了旦角的考試,可是小百花只要一個旦角,所以要她們再比一次。明天進行最後一次考試。

聽到這消息,程菲笑了笑不客氣地跟程琳說:”程琳,真對不起,小百花這名額注定是我的了。”

莫曉蘭說: ”你怎麼知道不是程琳的?程琳的閨門唱得可是學校裡最好的。”

程菲疊著戲服,笑道: ”學得再好,有什麼用?這年頭做什麼都要靠關係,我爸說今年小百花唯一的旦角是我。”

眾人都是知道程菲的爸爸在文化部門工作,程家也很有勢力,她這麼說肯定是有必勝的把握。莫曉蘭沒有考上,本來就生氣,聽程菲如此說,更是氣得摔門而去。

程琳追了出去,在洗衣房找到了莫曉蘭。莫曉蘭家境也不好,考上小百花也是她的夢想,沒想到第一考就失利了。

洗衣房裡,莫曉蘭揉著衣服怒氣沖沖地說:”程菲,等你活得到你上小百花那天再說吧。”

程琳嚇了一跳: ”曉蘭,你沒事吧?”

莫曉蘭一愣。說: ”我真看不慣程菲那架勢,好像戲曲學院就剩下她一個了,拽什麼拽!”

那天晚上,程琳做了一個夢,夢見程菲坐在化妝桌前,貼著那額妝,一身杜麗娘的妝扮,回頭的時候嚇了程琳一跳。她的妝只上了一半,那一半臉慘白得透明,看著程琳笑著說: ”程琳,來陪我呀,來陪我呀。”

那個夢把程琳嚇醒了。天剛濛濛亮,屋子裡淺淡地響著曲子,這屋裡有MP3的只有程菲,看來又是她在作怪。程琳沒理會,翻身繼續睡。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七點了,宿舍裡的人幾乎都起來了,只有程菲的蚊帳還放著,裡面響著杜麗娘的唱詞: ”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

莫曉蘭實在聽不下去,怒道: ”程菲,你別太欺負人。大早上的鬧鬼呢?”

奇怪的是程菲竟然沒說話,蚊帳裡依然是杜麗娘的聲音。

莫曉蘭一生氣,上去便掀開蚊帳……

程菲死了,穿一身戲裝躺在床上,上著杜麗娘的妝。

更恐怖的是,程菲的嘴永遠地合上了,嘴唇扭曲變形地抽縮在一起,皮膚被燒得沒了樣子。她整個身體青紫,像是被活活憋死的。襯著杜麗娘的裝扮有種說不出的詭異。而莫曉蘭一句話也說不出地僵在那裡。

警察來的時候,學校的心理醫生正在給莫曉蘭做心理輔導,從看見程菲的死到現在,莫曉蘭一句話都沒說,她甚至開不了口。程琳坐在角落裡,內心並沒有過多的恐懼,更多的是一種快感,程菲死了,小百花藝術團的旦角就是她的了。

警察來問程琳的時候,程琳也覺得很害怕,昨天程菲還是好好的,一夜之間就命喪黃泉,而且還死得這麼詭異。

“你昨晚睡覺的時候聽沒聽到聲音?”

程琳搖頭。

“聽說你和程菲被一個藝術團錄取,今天是決定去留的關鍵?”警察的聲音有些冷。

程琳猛地抬頭,一雙眼睛帶著無盡的恐懼:”給她,給她,只要她不死,我什麼都給她,求你別問我了,求你了。”程琳有些情緒失控。

警察見程琳有些激動,便沒有再問,何況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怎麼能大膽地做出這樣的事情。

程菲的死在戲曲學院造成了很大的轟動。有人說程菲是自殺,她壓力太大;有人說,程菲唱戲唱得入迷也跟著杜麗娘化魂而去。可不管怎樣,程菲是死了,她的刀馬旦再也不是她炫耀的資本了。

小百花藝術團在程菲死的那天錄取了程琳,帶來消息的紀涼。

紀涼見程琳臉色有些不好,要帶她去醫務室,卻被她一口拒絕,轉而趴在紀涼的肩上哭了好久。紀涼覺得,這個冷傲的女孩也有柔弱的時候。

程琳就這麼進了小百花藝術團。離開學校的時候。舍友一起緬懷了程菲,集體搬出了那間寢室。就此戲曲學院的那間寢室再也沒住過人,有夜裡上廁所的學生還隱約能聽到裡面咿咿呀呀的練唱聲,有時是一曲動人心魄的杜麗娘。

戲曲學院進小百花的一共六個:三個小生,兩個丑,一個旦。紀涼也在錄取名單內。

第一次和眾多名角坐在一起,程琳有種說不出的欣喜,以後她便能成名,也會成為京劇界頭名的旦角。老團長把那副額妝給了程琳,眾人看著眼中帶著一種別樣的色彩。

很久以後,程琳才知道那眼神帶的是嫉妒,也是恐懼,得了那額妝的人注定名動靈江,卻也會死於非命,這是後話。

小百花藝術團裡還有一個旦角,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身材容貌都很嬌美,卻怎麼也襯不出小姐的那種風韻,團裡的人都叫她徐娘。程琳聽到這名字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徐娘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彷彿貓一樣帶著嫵媚。看到程琳,徐娘笑道: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樣的小姑娘我有十年沒見過了。”

程琳恭敬地叫了聲徐老師。

徐娘笑了,那笑越看越像一個人,程琳卻想不出像誰。團長讓程琳跟徐娘好好學,徐娘可是藝術團最好的旦角,二十年前的閏門旦更是千金難求。徐娘笑道:不行了,老了。

紀涼來找程琳的時候,徐娘正在給程琳上裝,還沒戴上那額。

紀涼看著程琳的妝,有種驚艷,那種感覺像是她本就是那戲裡的人,不過是走了出來。

開始貼額了。精美的額妝從盒子裡細細地取出來,黑得妖艷。貼在程琳的頭上時,一絲絲灼熱從腦皮傳來,那額彷彿要長在頭上。

額妝貼好。鏡子中的程琳,映出了小百花的閨門必然是傾城絕色之姿態。

“你可真漂亮。”紀涼的讚美脫口而出。

程琳有些害羞,淺淺一笑,就連那嬌媚的表情也是如此的美。

那是崔鶯鶯的妝……”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程琳起身身段隨著那戲裝舞動,彷彿深閨幽怨,家事衰敗的世家少女。而在紀涼眼中她早已不是程琳,而是活生生的崔鶯鶯,眉眼間嬌俏,似與那張生長亭送別,譜那曠世奇緣。

一曲下來,屋內沒了聲響,沒有鑼鼓,那聲脆得很。程琳唱完那一曲彷彿醒了一個夢,夢裡有人跟她在一起唱這鶯鶯,著這額妝。

徐娘說: ”程琳你可真是奇才,這樣的鶯鶯,小百花已經十幾年沒遇到了,你這扮相一定會名動靈江。”

程琳笑了笑,轉身去看紀涼,少女的眼中儘是如鶯鶯一樣熾熱的情。也許日後戲台上,她便是那閨房苦悶的鶯鶯,而他則是”外相兒風流,青春年少,內性兒聰明,冠世才學”的張生。

卸下額妝,頭皮粘出了印記,摸著那印,彷彿是一個難以磨滅的輪廓。徐娘遞過紫砂的茶壺:”清清嗓子。你這樣的嗓子能唱到我這個年紀。”

茶水有些苦,不過程琳還是喝了幾口,唱了一曲必然有些累了。

宿舍樓很好,單人間,程琳旁邊住的是徐娘。紀涼送她回來的時候說: ”程琳,以後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叫我一聲,我在所不辭。”程琳笑了笑:”你能上女生宿舍來嗎?傻瓜。”

紀涼撓了撓頭,那股憨厚,讓程琳心裡有種懵懂的感覺。

那天晚上,程琳做了個夢,夢裡,穿著戲裝的少女唱著西廂記,一動一擺的身姿美得很。那女子看著程琳笑道: ”你也唱鶯鶯?”程琳點頭。那女子越看越美,尤其是那額妝彷彿天生就是長在頭上的,映得那臉璀璨生輝。

女子擺了水袖: ”我這一輩子只唱鶯鶯,唱了四年,你說我這妝好看嗎?”她摸著自己的臉,目中神情自豪。

程琳看著那妝,越看越美,越美,她越想上前,扯下來戴在自己臉上。

女子又說: ”這額美吧?這可是我的額,這輩子都是我的。張生,你說是嗎?”少女手指的地方,英俊的小生轉身,竟然是紀涼。紀涼笑著看著鶯鶯,一臉的曖昧: ”你戴上這額最美。”

女人突然開始哭了: ”我不美,沒有這額我便不是最美的,你就不會愛我,你也不允許我愛別人。”她哭得甚是悲涼,看得程琳有些膽寒。女子再抬頭的時候那張臉上的妝花了,一張扭 曲的臉上,嘴永遠地黏合在一起,青紫的面皮,耳邊響著含糊不清的聲音: ”程琳,來陪我,來陪我……”

程琳驚醒,還好只是一個夢,最後抬頭的竟然是程菲,這天正好是程菲死去一個月的時間。殺她的兇手一直都沒有找到。而莫曉蘭還留在學校裡,整整一個月一句話也沒說。

“驚艷閨門旦,西廂記。”

戲牌寫出去,小百花的閨門旦,這就是活生生的招牌。

程琳跟著徐娘學了不少唱旦角的技巧,徐娘也拿程琳當女兒看。不過程琳開始夜夜做噩夢,每天都能夢到程菲,或者很多唱著閨門旦的女人,她們一夜一夜地哭,已經擾得程琳神經衰弱。

戲開始,與程琳搭戲的是紀涼,俊俏的小生與秀美的小姐,倆人於台上傳情,一曲《西廂記》唱響了小百花的閨門旦。鶯鶯初見張生時,程琳的目光掃到了台下角落裡坐著的人,長髮,眼中有些戲弄,是莫曉蘭,她來幹什麼?

程琳沒有多想,這是她的第一台戲,一定不能出意外。紀涼的小生身段,相貌皆是上家。而程琳的鶯鶯更是讓人驚艷得說不出話。戲畢掌聲如雷,眾人高呼:小百花的閨門旦果然不凡。程琳退場,不經意間向坐著莫曉蘭的地方看去,早已沒了莫曉蘭的身影。

徐娘接程琳下台,一邊走一邊誇程琳: ”你這一炮打得紅火。”

程琳淺笑: ”還是您教的好。沒有您,我也唱不了這麼好。”話雖如此說,眉眼間帶的卻是無上的自豪。

卸妝的時候,那額妝顯得極美,閃著黑亮的光,彷彿人的眼睛,一點點地看著程琳,看得程琳膽寒。

妝卸到一半,莫曉蘭來到了後台。程琳看到莫曉蘭,笑道: ”你怎麼來了?我之前還想給你們送票去呢,後來忙,忘了,你看我這腦子。”

莫曉蘭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手指摸著卸下來的額妝,那絲滑的手感在指肚之間徘徊,感覺像是在心裡:你已經戴上了它,已經變得風華絕代。

“曉蘭,你怎麼了?”程琳看著莫曉蘭臉上的變化有些膽寒,那張臉分明在扭曲著。

莫曉蘭沒說話,示意程琳卸妝。卸好妝,程琳把莫曉蘭帶回了宿舍。一進宿舍,莫曉蘭的聲音詭異而陰冷: ”程琳,這些日子你很風光。”

那聲音分明不是莫曉蘭的,尖酸刻薄帶著一種不屑,讓程琳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程菲。

“莫曉蘭,你怎麼了?”

“程琳,別以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殺死程菲是我親眼所見。”莫曉蘭的聲音像是刀一點點地割著程琳的心。

“我怎麼會殺了程菲,你開什麼玩笑?程菲怎麼會是我殺的?”程琳的聲音有些顫抖。

莫曉蘭神情漠然: ”那天晚上宿舍的水是你打的,所有人都喝的那水,我卻沒有喝……”

“那你就認為程菲是我殺的?”

“程琳,你別裝了。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半夜起來,在程菲的床前搗鼓了很長時間,程菲掙扎了一會,然後才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天晚上你連拖鞋都沒穿;白天上化學課的時候你偷偷灌了硫酸。你以為這些我都不知道?”

程琳突然笑了: ”你想要怎麼樣?去告發我?”

“我不想告發你,也不想你死,你只要毀了嗓子,讓我代替你唱這小百花的旦。”莫曉蘭的聲音帶著勝利的喜悅。這麼多天她什麼也不說,等的就是這麼一天,讓程琳的一切屬於她。她也想過殺死程菲,可程琳先下手了,程琳的秘密握在她手上,她這一仗必贏。

程琳還在笑: ”莫曉蘭,你覺得可能嗎?我能殺掉程菲自然也能殺掉你。”

莫曉蘭說: ”程琳,你嚇我也沒用,你的一切秘密我都知道,都寫在了本子裡。我要是死了,警察一定會發現那本子。我死了,你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程琳滿不在乎地說: ”莫曉蘭,我答應你。不過你要先把那本子交給我,不然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那本子,嗓子可是戲子的命。”

“這個你不用擔心,只要你喝了這個,我就把本子給你。”

程琳接過莫曉蘭遞過的瓶子,是傾言,唱戲人要徹底告別這舞台,一定要喝這個。程琳看著冰藍色水,笑得很開心。

莫曉蘭看著那笑,突然無力地摔倒在地上。

程琳拿著藥: ”莫曉蘭,你說了不該說的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這藥是懲罰你的。”

莫曉蘭的眼裡帶著震驚,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任程琳把藥灌進她嘴裡。程琳看著莫曉蘭: ”你還有不知道的,程菲不能動不僅僅喝了安眠藥,還聞了這香。這香能麻痺人的身體,你只要吸一口,也要兩個小時之後才能有知覺。”

程琳從莫曉蘭的身上找到很小的日記本,裡面記錄著那天發生的一切。然後,她也讓莫曉蘭和程菲一樣永遠地閉上了嘴。

莫曉蘭死了,死在了戲曲學院的荷花塘裡,穿著戲裝,嘴也扭曲在了一起,顯然是被硫酸侵蝕又被人緊緊地把嘴捏在一起,死因是淹死。

連著兩個月,莫名其妙地死了兩個人,鬧得戲曲學院人心惶惶。老師同學都不敢輕舉妄動,老校長更是找來道士在學校裡作了一陣的法術。只有程琳知道這世上本沒有鬼怪,一切的事情都是人在搗鬼。

程琳的閨門旦越唱越好,她的名聲大振,一說起小百花,首先就要說起這傾城絕色、戲姿優雅的的閨門旦。

程琳也覺得自己越唱越好,有的時候甚至有人在跟她一起唱。莫曉蘭的死,警察來找過程琳,程琳只說莫曉蘭是來跟她告別的,走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麼。警察沒有多心,走的時候程琳還送了幾張戲票給警察。

事情就這樣漸漸不了了之。那副額妝也越來越艷麗,那額妝每月要交給老團主一天。再回到程圳手裡的時候,會更加漂亮,貼上也更加適合程琳,所以程琳一直都沒有懷疑什麼。

程琳和紀涼的感情越來越好,小百花也只有紀涼的小生能配得上程琳的閨門旦。兩個人形影不離,漸漸成了團裡有名的一對小戀人。

小百花藝術團在省城演出的時候,程琳遇見了莫聲谷。她在台上唱著杜麗娘,他在台下看著她,默默地笑,金絲的眼鏡襯得那臉,有種詩人的氣質,程琳一下便迷住了。下台的時候,徐娘說,有位莫先生給你送花,很大的花籃呢。

程琳看著一籃子玫瑰,紙條上寫著:風雅杜麗娘,百花閨門旦,、

那年程琳十七歲,春心萌動的年紀。那次演出紀涼生病沒來,莫聲谷帶著程琳去了很多地方,給程琳買衣服,把她當公主一樣捧在手心裡。程琳沉淪了,她覺得自己愛上了莫聲谷,而對紀涼只是喜歡,而不是愛。

藝術團的演出很快結束,程琳跟莫聲谷道別的時候,心裡有種疼。

莫聲谷說: ”程琳,我會去找你的。”

程琳激動極了,那句”我等你”喊了幾遍。

回到小百花藝術團的那天晚上,程琳躺在宿舍,迷茫中彷彿看到莫曉蘭猙獰的臉: ”程琳,你來呀,你來呀。”

程琳呼了口氣,這幾天演出壓力太大,她都已經出現了幻覺。送莫曉蘭的屍體回戲曲學院沒人知道。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會有什麼魂魄的。

清早起來的時候,外面的天霧氣濛濛。程琳起來便覺得有什麼堵在嗓子裡,什麼也說不出,嚇得她趕忙去敲徐娘的門。

徐娘仔細檢查了一下,笑道: ”只是咽炎,沒什麼的!”

程琳這才放心,可是聲音沙啞,就沒法唱戲,還是有些著急。下午紀涼來找程琳的時候,程琳接了莫聲谷的電話。莫聲谷說,三天後來小百花看程琳,所以程琳決定今天和紀涼分手。

小百花藝術團後面有一條河,紀涼常帶著程琳去,脫了鞋把腳伸進水裡,感受那小魚從腳之間穿過的感覺。在這裡,紀涼講他去世了十年的媽媽,講小百花藝術團的由來,講他為什麼要學小生。

這裡是他們美好記憶的開始,也正是在這裡,程琳跟紀涼說了分手。

紀涼笑了笑: ”程琳,知道我第一次看你的戲,是什麼嗎?”

“什麼?”

“《思凡》裡的趙色空。小小的尼姑不安命運,衝破空門,墮入紅塵。你也是趙色空一樣的人。”

程琳有些內疚: ”紀涼,我們在一起與其傷害對方,不如就此分手。”

紀涼沒有說話,轉身冷冷地走掉。走了幾步回過頭,問程琳: ”程琳,你愛戲嗎?”

程琳點頭大聲地說: ”愛,程琳這輩子就是為戲而生的。”

紀涼笑了笑,然後走遠,嘴裡喃喃念著: ”愛就好。愛就好……”

回去的時候程琳說,天熱了,自己屋子有蚊子,給徐娘拿了兩盤蚊香。程琳把香送去徐娘屋子裡的時候,徐娘枕下放著的照片,小女孩笑得極美。

那天晚上,程琳又做了夢。夢里程菲,莫曉蘭站在程琳面前,拉著程琳,跟她說: ”程琳,你來呀,你來呀。”

那天晚上,程琳半夜便醒了,她沒有穿拖鞋慢慢下床,走到了徐娘的門前,門虛掩著,徐娘半夜睡覺從來不關門。

徐娘睡得很熟,程琳進屋都沒有發覺。程琳看著徐娘的臉,很久以前她就覺得這張臉熟悉,和程菲的簡直一模一樣。今天下午看到的那張照片正是程菲的。照片上還寫著:親愛的女兒。她是程菲的媽媽!

“你什麼都知道了?”徐娘的眼睛睜開,在夜裡漆黑有神。

程琳點頭: ”要是不知道,我也不會夜裡來這裡。”

徐娘說: ”你為什要殺程菲?”

“我不殺她,這小百花藝術團旦角的名額怎麼能是我的?”

“你現在也想殺我?”

程琳笑道: ”本來我不想殺你,只是你做得太絕,竟然給我吃破嗓的東西。”

“我就是要你一輩子也唱不了戲……”

“一輩子唱不了戲的是你女兒!我把硫酸塗在她的嘴上,然後緊緊地把腐蝕的皮膚捏在一起,那樣的感覺你知道多美妙嗎?她再也不能唱戲了,做鬼也不能!我把程菲活活憋死……那感覺得多痛苦,程菲她該死。”

徐娘冷冷地看著程琳。

程琳說: ”不用這麼看我,你也會陪你那個薄命的女兒去的……去陪她。”

程琳看著牆角點完一半的蚊香。這樣的香,能讓人四肢麻痺,動也動不了,只有這樣,死的人才不會掙扎,安靜地死去。

晚上八點,程琳有一出《牡丹亭》。

她的角是杜麗娘,紀涼的角是柳夢梅。

“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她嫵媚動人,額妝妖艷,映著紀涼的眼。台下坐著紀涼的爺爺,和紀東昇。

轉身見,紀涼的聲音極小: ”程琳,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你真的要離開我?”

程琳擺袖轉身: ”紀涼,我們不適合在一起。”

那天程琳下了戲,喝了人端來的茶便沒了知覺。再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漆黑如墨,只有角落裡一盞孤燈散著飄零的光。而她還穿著那身戲裝。

紀涼,紀東昇,還有老團主從角落裡走出,一身的白衣,看在程琳眼裡非常刺目。

“程琳,我和你說過,我媽媽在十年前死在了小百花藝術團,她唱的也是閨門旦。和你一樣。”紀涼的聲音,遙遠而薄涼。

“那又怎麼樣?”程琳掙扎著,可越掙扎,她越覺得繩子綁得更緊。

“我媽媽和你一樣,喜歡戲,也喜歡背叛,可以說,紀家的媳婦都喜歡背叛。而你背叛了我,這樣的背叛是要付出代價的。”

程琳害怕了,她不知道那樣的懲罰是什麼,卻覺得那懲罰有些冷酷。

老團主走到程琳面前: ”程琳,你知道這副額妝為什麼這麼美嗎?你為什麼想得到這副額妝,並且殺了那麼多人?”

“我沒有殺人……”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很久以前,一個小生為一個閨門旦貼額並漸漸愛上了那個閨門旦。原本閨門旦不紅,但因為小生的努力培養,閨門旦名動靈江,就在她最出名 的那年,閨門旦嫁給了小生,並生下了一個兒子。也正是那一年,閨門旦認識了一位高官,兩情相悅,閨門旦決定離開小生和高官遠走。小生同意了,但他要求最後 一次為閨門旦貼一次額。小生拿出一套新的額妝,貼的時候跟閨門旦說,我以為你一直都不會離開我,所以做了這套額妝,沒想到做成的日子就是你離開的日子…… 你知道故事的結局嗎?”

“閨門旦走了……”程琳的聲音有些發顫。

紀涼笑道: ”閨門旦是走了,不過是去了極樂世界。爺爺,讓我給她講結局吧。貼額的時候,小生的刀子擦著閨門旦的脖子輕輕滑下,閨門旦死了,小生連同閨門旦的面皮取下了那套額妝。你知道小生姓什麼嗎?”

“姓什麼?”

“小生姓紀。你貼的那套額妝是有詛咒的,戴上它風華絕代,卻注定不能善終,因為戴上它的人都會背叛紀家,無一例外。我母親也是殺了人才戴上這套額妝,並且 也是戴著這套額妝死了,這套額妝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人面桃花。這額妝曾戴在多少風華絕代閨門旦的臉上。而你終將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個。”紀涼手裡的小刀 閃著寒光。

程琳的眼睛睜得極大。漸漸地她四肢開始無力地垂下,那熟悉的香味衝進鼻腔,程琳連掙扎的能力都沒有,再往後的事情,程琳便不知道了。她只感覺,臉被一點點地割開,那層額妝連帶著她的皮被取下。

耳邊響著紀涼的聲音: ”這是你為你的貪婪,自私,殘酷,所付出的代價。”

莫聲谷來找程琳的時候,程琳已經失蹤兩天了。他帶著警察去程琳屋裡找的時候,在鏡子上看到一套額妝,美得妖艷。莫聲谷是個警察,接近程琳的目的是調查那兩 起奇怪的殺人案。他沒找到程琳,卻找到了徐娘的屍體,嘴依然是被抹上硫酸,捏在一起,鼻子裡塞上棉花,活活被憋死。

程琳始終是失蹤的狀態,小百花的旦角又沒了著落,那副額妝被整理好放回了盒子,彷彿是等待著它的下一個主人,一個美麗且妖艷的靈魂。得到這副額妝的人,都是動用各種手段得到的它,為它殺人的,程琳不是第一個。

老團長在地下室裡看著那副額妝,四對嬌俏的睫毛擺在身邊,一點點地被老團長貼到額妝上,彷彿四對眼睛。而莫曉蘭與程菲還有徐娘的屍體除了共同的死法,另一樣就是都沒有了睫毛。

所以每個戴上那額妝的人都感覺,有無數傾城絕色和她們一起演繹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恨情仇。

靈江戲曲學院宣傳欄前,少年看著招生啟事,一絲喜悅掛在眉梢。

小百花藝術團招生了!一個少女看著招生啟事,像那年的程琳一樣,淡靜素雅,有著一張閨門旦的臉。

1閨門旦:在京劇中,閨門旦扮演的是沒出嫁的少女,其性格內向、靦腆。

2額妝:指古代女子華貴艷美的面妝。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