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琢磨不透箇中的意味,詭異而且讓我感到悲傷。特別在這樣的灰白色陽光灑散時深深念起這則往事,彷彿聽見那個近乎哭泣的女聲:你有手紙嗎?
高二那年,我們學校組織高中年級去軍訓,地點選在一所挺有歷史的軍校。出發之前,就聽聞,有一個學長說,那學校鬧鬼,最好的辦法就是想法子逃避不去。你們知道,由七對這類事情,那可是忒熱心的。自從那次初三經歷過矮樓事件,我倒是常常覺得,在每一個靈異事件的背後,總要隱埋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這種故事往往令我感到無限的悲傷,或者憤怒。鬼魂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如果非是要出現,那麼,它們一定是想告訴活人什麼信息。
於是,我就問學長,這個鬧鬼是什麼回事?學長用狐疑,並且非常費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小七,你怎麼老對這種破事著謎。我確實著迷呀,纏著學長,用撒嬌討好的戰術逼迫他把箇中的奧秘告知我,也好讓我到時候有個心理準備呀。
學長生氣地說道:“怎麼,七公主,你難道真要到那裡去捉鬼,上回在學校的女廁裡,你鬧得還不夠火熱嗎?”我知道他指是的我剛在初三時,在學校B樓的旁邊的洗手間莫名昏倒的事情。那次事件,我到現在仍然是心有餘悸的。但是,我就是這種即使要用生命,也想聽聽亡魂訴說著它們故事的人,因為這些亡魂是寂寞的,憂傷的,令人無限傷悲的是,它們本身的寂寞和憂傷卻被這個世間無限忘記,包括它們曾經非常親密的親人,好友。
學長拗不過我這個神經質的瘋丫頭,只有極不情願說道:“你呀,長得再美,再可愛,也不會有人喜歡的。好吧,我告訴你,那是我讀高二,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是學校組織軍訓,地點跟你一樣。我當初並不知道這個軍校不乾淨,要是知道,我打死也不會去的。後來去到那裡才聽見幾個同班說,這裡以前是一個軍校,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才被荒廢掉了。現在,常年租給許多學校的學生來這裡參加軍訓。但是有不少學生傳聞,在這個古舊的軍校裡,會有奇異卻無法解釋的事情發生。”
“奇異,無法解釋的事情?那是什麼事情?”我追問下去。
學長的臉色有幾分蒼白,彷彿在感受著當時的恐怖,“半夜三更,走廊的腳步聲;第二天早上,窗戶玻璃上寫上‘我一生愛你,唯一的曾浩!’,然而,最讓我無法釋懷的,還是……”
“還是什麼?”
“還是……廁所裡的滴水聲……”學長說完這句話,神色大變,好像他現在就置身在那個廁所裡,正在感受著當時滲進心靈的那份恐懼。“滴水聲,是會說話的……你最好不要理會,否則……”他彷彿無視我自言自語說著,然後大步慌張離開,我還想問一些詳細的,也沒有辦法。可是,那個軍校裡,廁所的滴水聲究竟有什麼問題?為什麼會說話,如果理會,會發生什麼?到底是什麼東西令學長如此害怕,即使在事情過去了一年之久。
那次軍訓,果然有許多學生拒絕參加,單是我們班,沒去的就有七個同學,大抵是被那傳聞嚇的吧。我一個女生決定勇往直前,深進鬼窟,探個明白。
出發的那天,天空非常明朗乾淨,藍得透徹,宛如一盤巨大清澈的海水倒扣在頭頂上,陽光很烈,曬得人的皮膚都隱隱灼痛。我想,那一天,也許就是整個夏天裡,最熱的一天吧?就像現在的陽光,現在想起來,今天和那一天的天氣是多麼相似呀。
只是,我們到軍校的時候,這裡的天突然變得有幾分灰白,陽光依舊閃爍著,但也變得有幾分灰白,懶洋洋籠罩著這所軍校。軍校的大門兩根大柱子,柱子上雕刻著好看的花紋,原本是白色的,但是現在已經斑珀著黑色的東西,走近一看,才知道那是苔蘚死掉的屍體殘沾在上面,年月累積起來,已經完全覆蓋柱子的本色。大鐵門銹得不成樣子,也沒請個人來重新漆上新色,只晾在那裡,彷彿是沒人管的孤兒。
我們跟著指導老師走進校門,一股清陰的氣息迎面撲過來,大道兩旁的芒果樹在風聲中吹刮之下,發出沙沙的聲響。我們穿過林蔭大道,拐一個彎口,路過一個大水池,但是池水幾乎幹到底部,露出池底一片泥濘。水池四周被鐵網圍起來,看樣子是不給人進去的。鐵網之上,纏爬著無數的籐蔓植物,四邊也是雜草亂生,透出一股荒敗的味道。
而我們要在這裡生活五天的宿舍就是大水池旁邊的大樓,和它只隔著一條不寬的水泥路。水泥路早已破裂得不成模樣,許多頑強的青草從裂縫裡長出來,把灰白色的地麵點綴成無數的綠痕。宿舍大樓只有四層,呈長方形,但也是軍校裡最高的建築物,從牆壁的殘破看,也知道這座建築物有一定的年代的,就像我們中學那座矮樓一樣。
我們女生宿舍也在這幢大樓裡,不過我們是在二層,男生的在一層。在走進宿舍大樓的門口,穿過陰暗潮濕的過道時,我就看見我們班上的幾個女生臉上自然露出一股不自然的表情,好像是害怕什麼突然從兩邊陰暗殘舊的寢室房門裡鑽出來似的。
“這裡永遠都是這樣潮濕,就像剛剛被水洗過一樣。”
我聽見一個指導老師這麼說著,但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這裡長年都是這樣的嗎?只是我想,潮濕總該有它的一個理由吧。
把行李放好,我們便得到通知,要去外面的操場排隊,準備訓練一些基本的動作。如原地踏步,繞圈跑步之類的。這裡的太陽似乎著了一層棉衣,天空也變得發白,陽光雖然不大,但是卻感覺很熱,不到半個小時,我的全身都像被汗洗一樣,非常難受,真想訓練快些結束,好回到宿舍裡吹風扇呀。
晚上的時候,軍校裡的夜色特別暗沉,也特別空寂,全世界彷彿靜得只剩下晚風吹拂而過的風聲。我們吃過晚飯之後,都要回到自己的寢室裡,不准再到處亂跑的,否則就要扣班分。要知道,如果班分扣得多,得到最少的那個班,是要受到處罰的。所以,我們也很聽話。再說了,在這個古舊,一無趣處的軍校裡,學生們覺得沒什麼好玩的。而幽靈的傳聞也時刻警惕在眾人的心中,所以就算是去洗澡,學生們也相約三五成群一起去的。並且選在七八點的時間,過後她們寧可不洗。只躲在自己的寢室裡,外面的世界跟她們無關。
我倚在窗戶前,看到外邊,那個大水池所在之處,在我的眼皮底下泛發出爍爍的銀色的光芒,我知道,那是水反射月光的顏色。四周的草和樹顯得更加沉凝,那裡好像隱藏著另一個空間,引誘著我去探索。但我知道,我是不能出去的。只能透過窗口默默注視著它的存在,感受風給我帶來的它的味道——一股水草泥土夾帶著幾分腐敗的氣味。
身後一個同學問我,“由七,你膽兒大,你,你……陪我上趟廁所,好嗎?”
我回身看,是碧兒。她在班裡是一個存在感挺低的女生,大家都以為她長得不好看,不跟她一起玩。而我以為,碧兒是挺好看的,特別那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只不過,碧兒有些體弱多病,隔三差五都要請假去看病,我不知道她得了什麼病,和她的交流也不多。
我環顧房間的另外四個女生,她們堆在一起在玩手機,看那樣子,是故意冷落碧兒的,於是拉起她的手,“好的,我陪你去。”
碧兒對我說,“還是你最好,由七,我剛才和她們一起去洗澡的。可是,她們聯合C班的幾個女生一起欺負我來著,我正在穿衣服,可是一盆水從隔壁傾倒下來,然後她們一起笑著跑開了,全個廁所就剩下我一個人,那份幽靜,我真的好怕。由七,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麼害怕嗎?我聽見了,廁所那邊的滴水聲,就像一個女人在哭泣著,由七……”
我聽得自顧很生氣,沒有聽到碧兒說的後面。那些人真是太可惡,這樣欺負自己的同班同學,還感到很開心嗎?這群小混蛋,我要是不教訓一下她們,她們還以為只有自己可以欺負別人呢。我越想越生氣,一捲衣袖,要往回走。
碧兒以為我反悔,一手拉住我,“由七,你要做什麼?不是說好要陪我上廁所的嗎?我真的好怕一個人去的。”
我止住腳步,回過身一看碧兒一臉淚汪汪懇求看著我,我的心就軟下去了,怒火也消掉許多。心想,今天算那群混蛋走運,我一手摟過碧兒的腰身,微然一笑,“不是的,我陪你去。”
“那你千萬不要一個人跑掉了,又剩我一個人在廁所裡。”碧兒似乎有幾分不相信我似的。
我摸摸她的頭髮,搖搖頭,“不會的,我決不是這種小人,你安心上廁所,我就在門外等你!”
看著我一臉甜美的微笑,碧兒的心也安寧許多,把門關上。
廁所靜得離奇,只有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聲音,非常有節奏,節奏得很是詭異。這讓我這個奇人感到非常驚異,眼神不由得四處瞄望,但是只有兩排靜寂的蹲房寂寞而且略顯幾分可怕氣息的坐落在那裡。每一個蹲房的廁門看上去都挺破舊的,開關起來總要發出幾聲沉響而且刺耳的“咯吱”聲響,在廁所裡的回聲更加令人感到惶恐不安。我想,這大抵就是碧兒感到害怕的緣故吧?
正當我這樣想著,突然聽見水滴聲的音律有幾分古怪。我立刻側耳傾聽,不錯,這水滴聲的確不一樣了,與其說是水滴聲,不如說是一個聲音在哭泣,正確而言,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哭泣。
我的天,就像那時一樣,我全身的毛孔都豎起來,寒意由心一升,腦海裡瞬間想起學長曾對我說過的,“廁所裡的滴水聲,好像是會說話的……”
這時,我敲打著蹲房的門,“碧兒,你好了沒有?”
蹲房裡並沒有動靜,我以為是碧兒也聽見這樣的滴水聲,早已嚇壞了,於是身體朝後一挪,“碧兒,別怕,我這就救你出來……我一直都在這裡的……”說著,我抬腳狠狠一踢,整個廁門都崩壞了,碧兒正蹲在那裡,一臉面無人色的模樣,卻已經淚流滿面。我衝進蹲房,雙手扶起碧兒,發覺她全身都在戰抖,而且體溫很低。
我急忙把她的褲子提好,然後扶出廁所。
碧兒被送到醫務室裡,我在一旁陪著她,醫務室外有一些好奇的學生在觀望。我們的指導老師和校醫分別也在這裡,校醫給碧兒看過之後,說並沒有大礙,只是受到一些驚嚇,叫我在這裡陪她一會兒,就可以回寢室休息了。
在指導老師和校醫都離開,窗外觀望的學生也不在的時候。碧兒才悠悠回神對我說,她在廁所裡聽見的滴水聲,我附和說也聽見了。
碧兒卻捂臉哭起來,我忙安慰她,“怎麼了?碧兒,你是不是感到哪裡不舒服?告訴我。”
“沒有……我沒事兒……”碧兒搖搖頭,抬著淚眼看著我,“我感到很幸福,由七,謝謝你……我為自己能和你做朋友感到幸福,今天晚上,要不是你……我……”
“傻丫頭,我說的嘛,我會一直陪著你,等你出來的。”我摟摸著她的頭。
碧兒才又抬起頭,對我說道:“由七,我跟你說,你可千萬要跟別人說呀。我看到廁所裡的鬼了。”
“什麼?你看到她了?”我驚異一下,神色露出幾分凝懼。
碧兒點點頭,“我當時蹲下去,準備解決的時候,背脊突然感到一股滲進心裡的寒涼,在這樣的夏天,是非常奇怪的。我當時已經嚇得不行了,耳邊又響起那個滴水聲,那個滴水聲聽上去像一個女人在哭,但認真聽,是一個女人在泣訴……它在說,‘你有手紙嗎?’”
“什麼?它要手紙做什麼?”我更是驚異了,腦裡拚命回想當初在廁所的情形。
確實如此的,我的耳邊好像也清晰響過這樣的聲音,可是,我為什麼會沒放在心上?它為什麼要手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安穩,而半夜卻做了一個奇異的夢。
夢裡,一個穿著綠色迷彩服的女生出現在我的面前,向我訴說著一些話。那個地點,就是我們宿舍大樓裡的過道,那條永遠都潮濕不堪的過道。我走近一聽,聽見她的啜泣聲,就像廁所裡的滴水聲那樣清澈,那樣空靈。
——她說,她曾經也是在這個軍校裡的一名女生,那時,天氣也是這樣的炎熱,但是空氣十分沉悶,潮濕讓人難耐。她是一個性格弱小的女生,在班上就常被人欺負。和她一個寢室的三個女生,也常常想方設法去捉弄她。在她洗澡的時候,把她的門用障礙物抵住,害她半天都出不來,還把她的衣服藏起來。有一天晚上,她要上廁所。其他三個女生也偷偷尾隨過去,準備好好捉弄她的。可是,她在方便完之後,發現自己忘記帶手紙了,於是就想辦法。恰巧聽見廁所裡有人進來的聲音,於是大膽就問,“同學,你有手紙嗎?借我一張……”可是,她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得到任何的回答。於是,等不了的她,只好把廁門打開,把腦袋探出去,看個究竟。不想,不看才好,一看,三個身著白衣,看不見腳,臉上全是黑髮的妖物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伴隨著一聲尖銳恐怖的叫聲,蕩漾在靜寂的廁所裡,猶為瘮人。
那一天,我醒過來之後,臉頰上儘是幹掉的淚痕。陽光變得很刺眼,很白,就像雪花一樣在我的眼前跳動,閃爍著,它一身慵倦的,把身體從窗戶裡探射進來。我環顧四周,只有碧兒陪在我的身邊,寢室裡已經沒有別人了。
“由七,你昨天晚上突然發高燒,我嚇得半死,急忙連夜去找老師。後來醫生來了,給你打了一針之後,你才慢慢退燒。可是後半夜裡,你又在哭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傷心?”碧兒眨著疑惑的大眼睛看著我,問我道。
同學,你有手紙嗎?現在想起那個夢,那個女生一定是只想得到別人的幫助,可是命運送給她的只有驚嚇而死的結局。想到這裡,我一把手抱住碧兒:“碧兒,謝謝你……”淚水又潸然滑落,白花花的陽光把我們的身體緊緊覆捲起來,我感到心中無限的暖意,就像那樣清朗的夏日。
五天的軍訓結束,我們要坐車離開那所軍校。在上車的時候,我回轉臉去看那座殘舊斑珀的宿舍大樓時,發現在宿舍大門前,一個身著綠色迷彩服的女生,或有或無,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她的臉色煞白神傷,一陣微風吹起她的長髮梢,在我的眼裡,她是那樣的美麗。
我想,也許,鬼的可怕,遠遠不及人心的險惡。我依然是相信著,鬼魂的存在,只是寂寞憂傷的重現,它們的魂念被離開這個不捨的世間的那一刻寂寞,怨恨,悲傷所深深禁錮著,徘徊在自己的永遠不可知的世界之中,不能自拔。
所以,那個在宿舍樓裡被嚇死的女生才會一次又一次向陌生人尋問著:“同學,你有手紙嗎?”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而且是被自己的同學活活給嚇死的。於是,她的生命永遠定在這座陰暗潮濕的宿舍大樓的廁所裡。她的悲傷,她的怨恨,她的寂寞,就像潮水一樣,長年洗滌著這裡的一切。
人呀,不應該被欺負的,即使她很弱小,因為人,是一種靈性生物,而靈性動物高於其他生物,是因為人類是有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