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相信很多人都看過,不過由於年代久遠,記憶便有些恍惚,心裡只剩下多年以前那一眼的空洞。而在那個年代,它可以說是最常見的“娛樂”活動:夜色已闌,在空曠的田野、學校的操場、或是工廠的空地上豎兩根高桿,支一方白幕,就可以放電影了。
夏天最熱鬧,大人們搖著蒲扇拎著小凳,早早的就佔領了好位置,規規矩矩地坐在白幕前等待開演。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拉著家常。小孩子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嬉戲打鬧。
待天黑之後,放映員便滿嘴的酒氣被簇擁著大搖大擺地走到放映機前。提片子的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好奇的人蜂擁而上,一下子,“哦,戰鬥片”地喊聲此起彼伏。放映員一陣擺弄之後,一束白光射到了白幕上。直到綁在柱子上的大喇叭響起電影的前奏曲,人們才收斂了說笑。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眼睛全盯在了那方白幕上。位置不佳的人則伸長了脖子,生怕漏掉了某一個細節。而我們才沒有那麼俗,因為我們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觀看位置,銀幕背面。除了字幕是反的,居然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可不是我們的專利,想必那時有很多人都有同感。可在這個小鎮裡還是我、二牛、大民子首先發現的。當然要嚴守秘密,免得那些找不到位置的人也來跟我們爭地盤。
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又到了放映時間,地點選在前街的紅旗廠區內。紅旗廠是製造大型車床的單位,廠區內除了堆積著一些笨重鋼材外再無他物,空空蕩蕩的廠區能容納上百人,正是放電影的好地方。
離放映還有半個鐘頭,廠區內就已經熱鬧起來。小孩地哭鬧聲、找人地叫喊聲、對影片地議論聲、賣冰棍大媽地叫賣聲、此起彼伏,聲音如水面上蕩起的漣漪向週遭蔓延開來。
“今天是什麼片?”我跳著腳向裡面望著。
“聽說是‘苦菜花’”大民回道。
“還早呢,不要暴露目標,咱們再玩會兒。”二牛攥著一把冰棍棍催促道。
直到夜幕低垂,大喇叭裡傳出了高亢的樂章,玩得滿頭大汗的我們這才急匆匆地鑽過人堆,趁著夜色的掩護隱沒在了白幕後方。
“什麼味?怎麼跟燒家雀兒似的。”二牛捏著鼻子問道。
我提了提鼻子,空氣中確實有一股煙熏的味道。藉著銀幕的背光四下打量,這後面原來是一間廢棄的房屋,房子是倚著廠區的院牆而建,已然沒了屋頂,四面殘磚敗瓦間雜草叢生蚊蠅亂飛,斑駁的牆壁上隱隱透出焦糊的氣息。之所以還能稱它為房,是因為那兩個具有代表性的牆垛依然屹立不倒,而那支起白幕的兩根高桿就綁在了那兩個牆垛上。
“咱們還是到前邊看吧,這兒蚊子也太多了,瞧我身上這包!”二牛一邊抱怨著一邊抓撓著胳膊。
“前邊?前邊還有地嗎?要不是你非得讓玩那麼一會兒,咱事先觀察好了敵情,也不至於到這破地看。”大民子不依不饒地說道。
“行了,你們誰帶著火柴呢?”我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游移。
“我這還有幾根,可鏈子槍沒帶(那時一種用火柴頭做彈藥的自製玩具)”二牛詫異地望著我。
“誰要玩它,快找點草熏蚊子”
“高!實在是高!太君,那邊地有草”大民豎起大拇指,歪著頭衝我傻樂。
“呦西,快快地。”
在我們嬉笑聲中,一把把的雜草很快就在這殘垣斷壁中堆成了堆。
“二牛,放煙。我看它們能堅持多久。”
“嗨!”二牛低著頭筆直地打了個立正。
交代完任務,我便和大民一人撿了塊磚頭倚著那堵烏漆嗎黑的院牆坐了下來。高大的幕布近在咫尺,我們只能仰頭觀瞧。
“嘿!咱這可是前排啊!真帶勁。”大民邊哄蚊子邊用胳膊肘拱了拱我。
“那是,你看這上面的人比我都大。”我指著銀幕說道。我們只顧仰頭看片完全把二牛忘在了腦後。直到那一群群“轟炸機”在我們裸露的身軀上佈滿了彈痕,方才想起了二牛。
我擠了擠被銀幕晃花的眼睛低頭望去,只見二牛滿頭大汗正一根接一根地劃著火柴,不知從哪撿來的幾張冰棍紙只燒掉了一角,火柴梗卻在他身旁扔了一地。
“怎麼還沒點著?真笨!”我站起身走了過去。
“真邪門了,哪來的風呀?”二牛擰著腦瓜皮四下裡張望。
“別睡不著覺賴枕頭,那布連動都不動哪來的風。”我衝著幕布揚了揚頭隨手搶過火柴。
“笨就是笨,要等著你我們早成干了”我邊說邊劃著了火柴。燃起的火焰伴著一縷青煙歡快地向上跳動著。
“二牛你就騙人吧,一會兒有你好看的。”我心裡想著手上卻沒有絲毫遲疑,把燃得正旺的火柴填到了冰棍紙下面。就在這時,一股陰冷的風從對面吹來,讓我在這炎炎夏夜裡感受到了一絲冬日的寒意,眼前即將燃起的火焰也隨之撲滅。
我狐疑地抬起頭,對面角落裡黑咕隆咚的,齊膝的荒草間偶爾乍起一團“嗡嗡”聲更讓人覺得心裡發麻。我警覺地環顧四周,高大的幕布沒有任何抖動,磚縫中的雜草也未曾搖擺,難道這風是過路的不成?
我疑惑地瞟了眼二牛,此時他正盯著銀幕沒有注意這裡。於是趕緊又劃了根火柴,生怕二牛看到我這時的糗像,怕被風吹滅我用手捂著去點那幾張紙。
“噗”火焰像是被人吹熄了似的瞬間滅掉,我能感覺到這股氣流就來自面前。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就見一個黑漆漆的東西蜷伏在草堆旁,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手裡的火柴。見我沒有了動作,它也仰起了頭,四目相對中差點沒把我嚇死。
面前一顆焦黑的頭顱正用兩隻衛生球似的眼珠死死地盯著我,在它那褶皺的面皮間一對深深的孔洞標記著鼻子的位置。凸鼓的牙床已經裸露在唇外,使得呲出的牙齒更加猙獰恐怖,就像隨時都有可能撕下你一塊皮肉。此時,那股烤肉的味道又撲面而來直入心脾。
“啊!”我大叫一聲跌坐在地,胃中一陣翻騰,險些把晚飯給噴了出來。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心裡難受,大滴的汗珠瞬間溢滿了額頭爭先恐後地向下滾落,如雨淋一般。
“怎麼了小四兒?”大民從地上彈了起來,驚慌地望著我。
“你們看……那……那是什麼?”我指著身前結結巴巴地說道,隨之又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草堆旁空無一物,剛才看到的那個東西就像是蒸發了一樣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氣味。
“媽呀!”二牛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這一下又是驚得我魂不附體。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在對面齊膝高的荒草間一對跳動著的綠光若隱若現。
“有鬼……鬼火呀!”二牛語無倫次地說道,胳膊也被他抓的生痛。
“噗啦”
“喵”
一個黑影從草間躍起,躥過低矮的斷牆遠遁而去。
“一隻野貓也把你們嚇成這樣,至於嗎?”大民拍著手上的土不屑地說道。
“也許剛才的一幕真是我眼花了?下回可不能坐這麼近看了。”我尷尬地笑了笑,甩開二牛緊抓不放的雙手。
“膽小鬼,一驚一乍的給我嚇得夠嗆。”為了掩蓋剛才的糗態這時我也只能拿二牛做擋箭牌了。
此時,大民已把冰棍紙引燃塞到了草堆下。“辟啪”聲中,一縷青煙冉冉升起驅散了鬧心的蚊蠅。我們這才得以靜下心來,觀看那部將演過半的影片。
煙越來越大,越來越濃。悄無聲息地模糊了視線。就在我將要起身滅掉那堆熏蚊的雜草時,卻發現自己彷彿置身在一間偌大的房屋中,身旁原本空空蕩蕩的兩側現在豎起了一排排的木質貨架,貨位上擺放著成捆的電線、燈管和一些零零散散的物品。沿著貨架望去對面有一組灰色的鐵皮櫃,紅紅綠綠的小燈在上面不停地閃爍。在它的前方還放有一張桌和一把椅。屋子正中有一個煤爐,幾塊未燒的煤炭摞在一旁。而此時的我正坐在堆滿雜物的角落裡目瞪口呆。
忽然,一個身穿工服的男人出現在我的面前,身邊還跟著一個小男孩。這時我才發現在我的右手邊原來有個門。
男人撣了撣身上的雪花卸下孩子的書包,指著桌子說著什麼。小孩點了點頭,走到桌前從包裡掏出書本。
男人打開煤爐看了看,平淡的面容頓時陰沉起來。他拿起煤夾從爐中夾出一摞泛白的煤塊,就在將要離開爐台的時候,煤塊間騰起的一團白煙迫使他匆忙鬆開了手,碎裂的煤渣夾雜著火星散落了一地。
男人吹著手,嘴裡不知在說著什麼,本來陰沉的臉上又增加一絲怒色。他踢了腳地上的煤夾,轉身從角落的紙箱裡抓出一把木柴堆在爐旁,又從口袋裡掏出火柴。這時那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一張紙。他嬉笑著搶著男人手裡的火柴不時抬頭對他說著什麼。
滿臉怒色的男人奪過孩子手裡的紙,瞪著眼睛好像在發火隨後手又指向了桌子。孩子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低著頭走回桌旁坐了下來。
男人擦亮了火柴正要點火,忽然扭頭望向房門,口中還在嚷著什麼。隨後吹熄了火焰,扔下火柴,匆匆忙忙地向門口走去,就在即將跨出房門的時候他又扭過頭向小孩說了什麼,像是在跟他交代著事情。
屋中現在只剩下小孩一人,此時,他正趴在桌上認真地看著書。畫面到此好像定了格,只有那絲絲縷縷的煙霧在眼前飄渺升騰。
煙愈發的大了起來。這時,我看到在煤爐旁,剛剛丟棄的那盒火柴已被散落的煤渣引燃,火焰燒著了一旁的木柴,翻滾的濃煙中烈焰騰空而起,映紅了整間房屋。
“喂!著火了!”我焦急地朝著正在看書的小孩大叫。不知是被我的叫聲驚動還是被濃煙的刺激他匆忙回過了頭。發現出事的他慌張地用腳去踩那堆木柴,起落間火焰燒著了褲腿。他驚恐地蹬踢著試圖甩滅蔓延的火苗,慌亂中那堆木柴也被踢得七零八落。
燃燒的木柴滾落到貨架下引著了堆放的物品,火勢頓時擴散開來。屋內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鐵皮櫃也被灼得紅彤彤一片裡面不時迸出藍色的火花。
小孩哭喊著向門口跑來已然顧不得尚未撲滅的褲腿,他拚命地拽著房門試圖逃生,可哪知那門就像被釘死了似的打不開分毫。身後的貨架相繼倒下,大塊的磚瓦從天而降。小孩絕望地蜷縮在門邊,轉瞬間就被這無情的大火吞噬,再也找不到蹤跡,只留下一股焦臭的味道。
“苦菜花開香又香 朵朵鮮花映太陽 受苦人拿槍鬧革命 永遠跟著共產黨”大喇叭裡響起嘹亮的歌聲,銀幕上老鄉們正在送別離去的隊伍。眼前的煙霧也在漸漸退去露出黑漆漆的殘垣斷壁。、
“剛才你們看到……”我們仨簡直異口同聲,驚疑的眼神中已然讀懂了對方下面要說的話。
“幹什麼呢?”這突然地一聲吼又使我們為之一顫。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手拿電筒的人。
“在這兒玩火,膽子不小啊!你們家大人呢?”
在廠保衛科的人“押解”下我們灰溜溜地回了家。一通批評教育後,老媽向人家陪著笑臉又是點頭又是道歉,還虛張聲勢地向我揚起了手。為了配合老媽的動作,我“哇哇”大叫著躲到了那人身後。老媽的手也自然順理成章的被攔下,隨後他才無奈地向我們道出了苦衷。
原來,銀幕背後的那間荒屋中曾經著過一場大火,而且還燒死過一個小孩,這才使工廠內部對防火問題格外重視。
據那人講,就在去年冬天的一個禮拜天,廠裡的電工黃師傅帶著兒子到電工室值班。因為孩子他媽不休息,家裡又沒人看著,所以他才帶孩子到這兒來寫作業。
電工室閒人是不讓進的何況是個孩子,黃師傅就想這一整天都陪著他寫作業,好在是值班並沒有什麼事。哪知就在他點火生爐子的時候,門房的老張喊他趕緊過去一趟,說是插座短路已經冒了煙。黃師傅趕緊放下手裡的火柴去那邊查看,臨走還囑咐孩子不要亂動屋裡的東西,怕他到處亂跑又把門從外面給鎖上了。
誰知就那麼一會兒的功夫,這孩子就命喪火海。由於電工室離門房挺遠,中間還隔著兩排房,又正趕上禮拜天廠子裡沒幾個人,所以等人們發現的時候,房頂都燒塌了。那孩子被燒得縮成了一團跟個烤焦的猴子似的。
後來分析,這場大火是那孩子玩火所致。據黃師傅事後回憶,當時孩子還跟他搶過火柴說是要幫他升火,而那盒火柴在他情急之下確實給落在了屋中。
後來,黃師傅就再也沒來上過班,聽說是……
要如他所述倒是和我們看到的場景基本吻合,唯一值得商榷的就是這場大火的起因又該做如何斷定呢?難道當時在我面前接連吹熄火焰的焦黑頭顱就是這個小孩嗎?是否他生時懼怕火焰死後還對它心有餘悸呢?我無從知曉。
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很久,現在想起來仍舊歷歷在目。這麼些年來我們從未對別人說起包括家人,無論它可信與否,若一旦傳到那個黃師傅耳中,他又將如何面對呢?
我之能現在提及此事,是因為那個黃師傅已於去年病逝。
從此,在這個小鎮的大街小巷裡,我們再也見不到一個衣衫襤褸,手拿火柴的人在四處遊蕩,再也聽不到他逢人便會重複的那句話“不要玩火。”而這個人就是黃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