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眼晴貼在防盜門的貓眼上,看到付小一抱著一束鮮花艱難地抬起手,又艱難地放下去,如此反覆,樂此不彼。我轉頭看看牆壁上的掛鐘,還有10分鐘11點,11點的時候,他就會懊惱地離開。從我搬到這裡的第二個星期開始,他每晚都會傻乎乎地抱著鮮花,重複這件事情。
付小一是我的房東,他喜歡我,但不敢說,我鄙夷這樣沒有勇氣的男人。
我伸了伸懶腰,回到電腦前,寫完了一個故事的結局,然後瞇著眼睛滴了幾滴眼藥水,百無聊賴地打開同城聊天室——這是我的消遣之一:默默地看那些不負責任的男男女女們互相勾引,然後一同消失於網絡,糾纏於床上。我想像著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有時候也會寫出來。
夜深了,聊天室裡有個陌生人刷屏,他和我一樣,是以遊客身份進來的,因此名字也是個隨機的代碼——遊客8384。
遊客8384說:“求租一套房子,一晚上500元!!!!!!”那幾個感歎號充分表達了他的迫切心情。
我覺得好笑,忍不住回復了他一句:“500元在本城可以住四星級了。”
遊客8384說:“是的。不過我不想遇到熟人。”
我沒有繼續和他聊下去,現在的人們真的越來越空虛了,什麼變態的行為都想試一試,前些天看報紙,說有個男的做了隆胸手術——注意,是隆胸,而不是變性,據說那個男的就是想看看在男人充滿陽剛的身體上長出一對堅挺的乳房會不會同樣很美。
大抵我是這個聊天室唯一和他搭訕的人,因此遊客8384並沒有輕易放棄,他繼續說:“你有合適的地方嗎?如果條件夠好,我出1000。”
我隨手回復道:“陽光單身公寓,你出3000我就租你一夜。”
倘若他真的租,我就噁心自己一回,賺回3個月房租,他不租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租。
沒想到遊客8384只說了四個字:“具體位置?”
我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說:“陽光公寓1201。你要能在15分鐘內趕到我就租給你”
“好。”遊客8384痛快地說。
看著8384迅速地下線,我有點蒙。他怎麼那麼相信我?難道他不擔心那是我隨口說出的一個地址麼?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我從貓眼裡看到一個女人。很意外,我本來以為,對方是兩個人,或者是個男人。但遊客8384是女人,且是個面目模糊的女人。
8384站在門口看了我一眼,直截了當地從衣兜裡掏出厚厚一沓百元大鈔。我沒好意思數,那沓錢很厚,只多不少。我訕訕地看著8384大搖大擺地走進自己家裡,有點心虛地說:“冰箱裡還有些水果,廚房有方便麵,康師傅的,干嚼很好吃。”說完這句話,我有些氣惱的咬咬嘴唇,因為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心虛。
8384站在臥室門口,定定地望著我,眼神裡有些不耐煩:“明天早晨9點前,不要打擾我。”她說話的聲音嘶啞而低沉,似乎患了重感冒。
“哦!”我訕訕地把自己關在門外,愣愣地望著那深藍色的金屬防盜門,心想,她會在裡面做什麼呢?
倘若代碼是男人,我會對此做出無數種猜測,比如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直播的球賽,或者就為找一個徹底沒人兒的地方大哭一場。
但是8384是女人,這就匪夷所思了。
管她呢!我摸了摸兜裡的鈔票,直接打車去了附近一家網吧。
2.
網吧的環境很好,我買了一大堆零食,然後選了角落裡一個安靜的單人包間,包間裡的大沙發很舒服,我想我一定會在看著某部電影的時候睡著。事實上,我並沒有睡著,腦子裡一直飄蕩著8384的影子,且越來越模糊。我覺得自己太荒唐了,荒唐到就這麼輕易地讓一個陌生人獨自住在自己的房子裡,雖然那房子是租的。萬一她是小偷怎麼辦?想到這裡,我掏出兜裡的錢數了數,3200。我開始細細盤算家裡值錢的物件,好在就算她把家裡的東西搬空拿去變賣,也不值3200。
早晨,網吧的通宵時間結束,我疲憊地回到公寓,看了看表,還不到9點。我想,她或許已經離開了。保險起見,我先按了按門鈴,等了幾分鐘發現裡面確實沒有任何動靜,這才拿鑰匙開了門。
房間裡瀰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說不上來,這味道讓我反胃,有點像用過的衛生巾的味道。
是了,血腥味!
不祥地預感“嗡”地一聲充斥了我的大腦,我有些腿軟地晃到臥室門口——8384安靜地躺在床上,赤裸著上身,乾癟地乳房像破麻袋一樣耷拉在胸部的兩側,那破麻袋的兩側各插著一根胸罩的鋼圈,就像天使翅膀的骨架,無辜地向兩側張開。床單上的血,大抵就是從那裡流出來的。
我梗著脖子,嚥了口吐,顫抖著問:“喂!喂!你……你怎麼了?”
8384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你……你沒事吧?我叫救護車!”我連滾帶爬地跑到客廳,抓起電話,剛剛撥了個“1”字,又如觸電般把聽筒甩在地上。
“冷靜!冷靜!”我狠狠咬著嘴唇,努力抑制著上嘴唇和下嘴唇打架:“冷靜!好好想想!不要慌!不要慌!”
我衝到廚房,撕開一袋方便麵,狠命地干嚼起來。每當寫故事遭遇了困境或者恐懼不安時,我都會嚼方便麵。當我嚼到第四袋的時候,終於冷靜了下來。
我走到客廳,放好電話,然後回到臥室,愣愣地望著8384。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我興慶剛才沒有叫救護車,因為我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解釋這個女人。
我無法解釋她是誰?為什麼會死,這致命的鋼圈,是她自己扎進去的,還是別人扎進去的。
我無法解釋她為什麼會死在自己家裡,沒有人相信我會把自己的詳細住址那麼隨隨便便的給了一個在網絡聊天室只有一個代碼的陌生人,這不合情理。
我翻了翻8384甩在地上的上衣,衣兜裡只有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比如面巾紙、小鏡子,並沒有遺書。
我站起來靠著牆壁,我曾寫過幾篇構思縝密的偵探小說,但在現實裡,我無法判斷她是自殺還是他殺。
昨夜,這個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3.
又干嚼了三袋方便麵,我終於徹底冷靜下來了,或許我一生都沒有這麼冷靜過。我拿出一張紙,一邊揉著腮幫子一邊排列利害關係:
首先,倘若報警。報警後,這裡做為兇案現場肯定會被封鎖,我得重新找地方住;況且這房子還有三個月才到期,這對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經濟損失。
退一步,還是報警。報警後,我是最大的嫌疑人,或許網吧有人可以證明我在通宵上網,但沒有人能證明我一直呆在那個包間裡從未離開。這一點,我不敢賭。況且做為一個無錢無勢無靠山的外地人,警察說不定為了草草結案,給我加個殺人罪,這也不是不可能,現在可沒有包青天了,就算有,包青天也不能為所有人申冤啊。就算有包青天給我申冤,那麼就像電視裡那般,那得過多少年?那得吃多少苦?這麼做不划算,幾率低、風險大,性價比絕對不合適。
我思考再三,認為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把屍體處理掉。
在這個人口密集的地方,處理掉一具屍體,是需要技巧的,我坐下來,開始思量完全之策。
我寫過很多恐怖故事,其中也包括一些變態殺人犯毀屍滅跡的,每個小說裡的犯人處理屍體的辦法都絕妙得天衣無縫,但是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欺騙了讀者。因為那些辦法沒有一個是可行的,煮了吃掉,或者用化學藥水化掉,或者砌在牆壁裡、埋在花盆裡養花,林林總總,沒一個能真正實現。
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簡單、有效的辦法。
我再次回到臥室,輕輕地替8384蓋上被子,細心而溫柔地掖了掖被角,彷彿她是寄宿在我家的、沉睡著的一個好姐妹。
4.
我決定出去走走,這具屍體令我無法思考。我打了一輛車盲目地轉悠,目光落在臨街的店面上,我想那些店面或許能給我一些啟發,找到能夠真正毀屍滅跡的工具。
路上堵車,前面的車排成一條龍,司機不停地按喇叭。我心緒紛雜地側頭,一眼就看到路邊的大國徽,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好幾次,我都有打開車門衝到路邊的公安局報案的衝動。我不是殺人犯,我完全可以實話實說,我是清白的!
我緊緊攥著拳頭,覺得這是命運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
這時司機輕輕一踩油門,大國徽緩緩地消失在視線裡,我悄悄鬆了口氣,鼓起腮幫子吹了吹自己的劉海。
中午,我坐在麥當勞心不在焉地啃著一個漢堡,味同嚼蠟。這時,付小一的電話來了,響了一遍又一遍,我厭煩的關了機,家裡的床上還堆著一具屍體呢,他還在這種時候給我添亂。在家裡毀屍滅跡實在不現實,我平時買隻雞都是讓人家分屍分好了才提過去,何況是一個那麼大的人呢?就算我有那勇氣和技術,也沒那力氣啊。
化屍水?沒配方啊,就算有,到那裡買那些材料呢?又不是鹿鼎記裡的海公公,那麼一小點化屍粉就能化一大具屍體。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想辦法把屍體弄出去,找一隱蔽的地方扔了。比如,我可以自己先裝病回家,然後把讓8384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再穿上8384的外套,找一輪椅把她推出去。這樣在外人看來,就是我的好姐們兒,把生病的我送了出去。拋完了屍,我再換回衣服回家,就說是病好了,而那姐們兒,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了。
這個計劃,如果細節處理得好,應該沒有大漏洞。
想好了方式,我又開始思考合適的拋屍地點。
等到我吃完了漢堡站在街頭打開手機準備尋找合適的拋屍地點時,付小一的短信第一時間躍入視線:
“我按你門鈴一直沒反映,打你電話又關了機,擔心你出事,所以就拿備用鑰匙去了你家。天哪,你家裡太亂了,所以我就擅自給你清掃了房間。你看到短信後,直接來我家吧,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
“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忍不住打著哆嗦。這最後一句話,是付小一的威脅。他去過我的家,不但去過,還幫我“收拾”了。他掌握了我“殺人”的證據,所以相信我一定會來。
5.
付小一住在10層,在電梯從1樓攀升到10樓的這短短十幾秒裡,我望著明晃晃的金屬牆壁裡的自己,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是一個人。
只能,我一個人知道。
此刻,付小一正在齷齪地、手足無措地訕笑著。
“想不到你真的會來。”他搓著手,彷彿那雙手成了多餘的東西,放在哪裡都不合適。又或者,他只是在重複洗手的動作,洗掉手上的血污——他說他幫我“收拾”了房間。
“看到你那條短信,我想不來都不行。”我冷冷地說。
“對、對不起……”付小一撓著頭,“我只是覺得,你一直一個人,也沒人照顧……我只是……我只是……我知道私自進去是不對的……”
“你是好意,我知道。”我揚起嘴角,算是笑了:“你收拾房間的時候,一定帶走了什麼東西吧?”
“你,你發現了?”付小一有些誇張的驚叫著。
“這種事情還用發現嗎?”付小一不可能不帶走什麼東西,比如我殺人的證據,“那麼,你想要什麼?別拐彎抹角了。”
“其實我找你來呢,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幫我輔導一下新寫的小說,寫了開頭,我寫不下去了。我知道你常給雜誌寫小說的”付小一虛偽地笑著。
“哦?”我豁出去了,自顧坐在沙發上, “說說,你的開頭怎麼寫的。”
“恩,我寫的是推理小說。講的是一個女孩在自己家裡殺了人,她準備毀屍滅跡,可是卻找不到合適的辦法。後來她決定分屍,然後買一條大狗把肉吃掉,她本以為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可是,當她出去購置分屍工具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屍體不見了!”付小一投入地講著。
“後來呢?”我問。
“沒了”付小一羞澀地說。
“沒了?!”
“寫到這裡卡住了。我本來想寫那個屍體變成了殭屍自己走了。可是這樣寫就變成奇幻小說了,而不是推理小說。你知道,現實中不可能有殭屍的。”
“夠了!”我氣憤地站起來:“別轉彎抹角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讓我來輔導什麼狗屁小說的!”
“……”付小一又嚥了口唾沫:“你這個都知道?”
“你當我是傻瓜啊!”我吼道。
“不是……你那麼聰明,又漂亮,怎麼會是傻瓜?那我就直說了……我、我喜歡你……”
“好!”我咬著牙,撕開自己的襯衣,紐扣無辜地在地上跳動著,“但是,在這之前,你得把那個還給我!”
“不是……”付小一後退一步,臉部因為激動而顫抖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想這樣,我想我們可以戀愛……”
“也就是說,在那之前,你不會還給我,是嗎?”我絕望又無奈。
“留著當個紀念,不好麼?”付小一低著頭,仿若做錯事的孩子。
“好吧。不過,我可能永遠不會愛上你這樣一個人。”我把襯衣雙襟交叉裹住自己,雙臂抱在胸前,“那怎麼辦?”
“我會努力讓你愛上我的。”付小一說。
“我喜歡有責任的男人,肯對我負責的男人,不會隨隨便便背叛我離開我的男人,你是那種男人嗎?”
“我是。”
“你怎麼證明?”我揚起眉毛。
“你想我怎麼證明都可以,除了把它還給你。”付小一說道。
“好吧。”我把頭巾解下來,捆綁住襯衣束在腰間,然後自顧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繼續說道:“你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當然有,我可是一個夢想成為作家的人哪,寫日記這樣的好習慣,我當然會有。”付小一笑著。
“好吧,拿出你的日記本。”
“幹嘛?!”付小一不好意思地說道:“那、那是隱私……”
“你不是什麼都願意做嗎?”
付小一沒吭聲,默默回到臥室拿出一本筆記本,遞給我。我隨手翻了翻,裡面都是記錄著對我的垂涎,有些意婬的內容簡直噁心至極。我厭惡地皺起眉頭,又把日記甩給付小一:“你現在寫一篇日記吧,此刻。日期,就寫成今天。”
“寫什麼?”付小一疑惑地問。
“我說什麼你寫什麼。”
“好。”
6.
“昨天晚上,我實在無法忍受對她的思念,忍不住又抱著鮮花在她門外徘徊……”
“你怎麼知道我經常偷偷在你門外徘徊?”付小一停下來,仰著頭像個白癡一樣。
“你忘記防盜門上有貓眼嗎?”我喝了一口水,讓腦子靜下來,進入平日裡寫小說的狀態,繼續說道:
“像往常一樣,我沒有勇氣按響她的門鈴,最後終於失望的離開。回到家後,我無法抑制自己對她的思念和渴望,輾轉難眠,於是我拿備用鑰匙偷偷潛入她的家。我只是想看看她睡覺時的樣子,僅此而已。我輕輕打開門,悄悄潛入到臥室。她正在熟睡著,黑暗裡,我看到她那誘人的高低起伏的胸部……”我低頭,看到付小一嘴唇顫抖著,一眨不眨地仰視著自己,於是恨恨地轉過身:“看什麼看!”
“哦……沒事……我……”他的紅得跟甜面醬似的:“你繼續……”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我繼續說道:“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可是這個時候,她突然醒了,尖叫著。我很緊張,慌亂地摀住她的嘴。可是她拚命掙扎,我擔心驚擾了鄰居,要是被別人知道我會做這種事,那麼以後可能就沒有人會租我的房子了。這房子,可是我的命根子,我唯一的生活來源。於是我慌亂中,隨手抓起枕頭,狠狠地壓過去。終於,她不掙扎了。慌亂中,我沒敢開燈,只是在黑暗裡把犯罪現場佈置成變態殺人的樣子。我把她的胸罩鋼圈抽出來,紮在了她胸部的兩側……”
“為什麼要寫這些?”付小一再次抬起頭。
“如果你真的打算認真愛我,真的要和我在一起,你就按我說的寫。”我說。
“哦。”付小一咬著筆頭,喃喃道:“像在寫小說一樣。啊?你是在親自輔導我寫小說?”
“你說是就是吧。繼續!”我又倒了一杯水:“可是第二天早晨,我竟然又在公寓的樓下看到她的身影,難道她沒死嗎?”
“是啊,難道沒死嗎?怎麼會?”付小一皺起眉頭。
“沒讓你插嘴!”我繼續說道:“於是趁著她出去,我又一次來到她的房子。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昨晚被我殺死的女人,竟然不是她。這下,我放心了。因為就算屍體被發現,她也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不是我。”
“我不會做那種事情的!不要把我寫成這樣!”付小一不滿地叫道。
“又不是真的。”我冷笑著,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或許這個胡編亂造的故事,就是事情的真相。“好吧好吧,按照你的意思寫。繼續吧!”我喝了一口水。
“可是,我無法對自己的夢中情人做出這種事情。我想,她看到屍體,一定嚇壞了,我不忍心讓她遭受這樣的事情。於是趁著她去出門。我再次來到她的家,秘密地處理了屍體。”
“這才是我嘛!”付小一邊笑邊認真地寫著。
“這才是你?”我搶過日記,塞到自己懷裡。
“嗯。”付小一站起來。
“真的是你?”我顫抖著後退一步。
“騙你的!難道現在你家裡有屍體?”付小一凝望著我。
“沒有。”我冷笑著,“我相信肯定沒有,就像你相信我肯定會來一樣。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就把這本日記交給警察。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警察也會按時收到這本日記。所以,你要永遠保護我不會死於任何意外,也永遠不要背叛我。”
“我會保護你,不會背叛你。”付小一很認真地說:“你要拿去就拿去吧,只是別笑話我前面寫的那些東西……”
7.
我默默站在電梯旁,大腦一片空白,有那麼一刻,我懷疑付小一就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就像這本日記裡寫的一樣,簡直太合情合理了。可是又有那麼一刻,我又覺得,付小一可能什麼都不知道,或許他只是幫我打掃的房間。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付小一沒有殺人,只是幫我處理了屍體,並以此作為和我交往的砝碼。
亂了,完全亂了,此刻我已經無法分辨真相到底什麼,此時此刻,我只知道,無論是那種可能,我手中都有了威脅他的砝碼。倘若屍體被發現,那麼這篇日記和前面的內容銜接起來看,只要不是過分聰明的天才,都會相信這是真的,都會相信,付小一就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我茫然地看著電梯的數字從一樓開始慢慢攀爬,準確地停在10樓,緩緩打開。我突然感到恐懼,恐懼這部電梯,覺得它像一張血盆大口,隨時都準備將我吞噬。
反正只有兩層,我一路跺著腳奔向樓梯,感應燈隨著腳步聲一路亮起來,又暗下去,這情形像極了某部恐怖片裡的鏡頭。
命運彷彿猜透了我的心思,於是它乾脆讓這情形愈加像一部恐怖電影了——聲控燈在11樓和12樓之間,不亮了。
任憑我使勁跺腳也好,驚聲尖叫也好,它就是不亮了,死活不亮了。正在這時,樓上慢慢傳下沉重的腳步聲。
發出那腳步聲的人彷彿是個胖子,或者背負著什麼沉重的聲音,他走得不快也不慢,很有節奏,就像床頭的鬧鐘一樣,一步,兩步,三步……
我縮到牆角,顫抖著看著一個黑影出現在樓梯的轉角。
“別叫了,樓梯的感應燈總閘,被我拉掉了。”那個人好像是個男人,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似乎刻意改變了自己正常的聲音。“閉上眼睛,轉過身,背對著牆。”他說。
我牙齒打著架,顫抖著、木然地轉過身,聽著那腳步聲慢慢走近,在身後停下來。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也不會傷害你。我這麼做,只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此刻,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我們玩背靠背真心話的遊戲吧。”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和我背靠著背。
那張背很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似乎也感覺到了這顫抖,於是把聲音放得平和了些:“別怕,我們每個人都有秘密,不是嗎?有些秘密不說出來,就會失控,就會瘋掉。你也刻意改變嗓音,這樣就算以後我聽到你聲音,也不會認出你,就讓我們一起玩這個遊戲吧。”
我想拒絕,可舌頭和嘴巴似乎都不再屬於我。
那人說道:“我先說吧。我做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可做了之後才發現那件事情很荒唐。”
男人沉默了幾秒,說道:“該你了。”
我只是不停地發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那男人歎口氣,站起來,慢慢離開,依舊是那樣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他在樓梯的下方冷冷地說:“不要轉身。我不會轉身看你,你也不要看我。”
於是我就扶著牆站著,一動不動。那人停了幾秒,腳步聲再度響起。這個時候,我突然顫抖著說:“我……我沒有殺人……這就是我想說的話。”
那人在黑暗沉默了片刻,歎口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果然,如果屍體被發現,不會有任何人相信我,哪怕我說的是真話,他們頂多認為我不是故意殺人罷了。
過了好久,我才緩過勁兒,筋疲力盡地爬到12樓。我拿出鑰匙,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12樓的感應燈,又辟里啪啦地亮了。這燈不僅照亮了走廊,也驅散了恐懼,並照亮了我的頭腦。
我發現自己剛才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剛才忘記了要刻意改變嗓音。
8.
從那以後,我一直惶恐不安。我全天開著電視,並翻閱每一份我能買到的報紙,搜索著關於認屍或尋人的新聞。我不再寫稿,不搜索新聞的時候,我會站在陽台上發呆。那段時間,有個男人一直在樓下徘徊,顯得無所事事,卻又明顯地帶著某種目的。我想屍體很可能被發現了,警方封鎖了消息,他們已經懷疑到這裡,並展開了秘密調查。
而我目前最大的安全隱患就是付小一和那天樓梯轉角的神秘人。付小一的問題在明處,並且現在還算在我的掌控之中。那個神秘人才是我心底最深的夢魘。他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不,確切說,是不定時炸彈,潛伏在我的身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炸,從而毀滅我的整個人生。
對於這個神秘人,我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比8384知道的還少,我只知道他的聲音,而那聲音還是假的。
我必須有所行動,所以我再次潛伏在樓梯的轉角,且切斷了樓梯的電閘。我堅信,有些事情只要有過第一次,就會有一百次。
黑暗裡,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很害怕,很恐懼,但沒有。人類就是這麼奇怪的生物,在人多的電影院裡看恐怖片會害怕,呆在燈火通明的家裡會害怕。可是當你把自己真的扔在自以為會恐懼的環境裡時,反而不怕了,豁出去了。
是了,只要豁出去,就什麼都不怕。
我豁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黑暗裡浸泡了多久,我很想打開手機看看表,可又不敢貿然行動。萬一在手機亮起的那一瞬間,神秘人出現了,打草驚蛇了不說,還很可能讓那人藉著手機屏幕的光亮看到自己的臉。
時間的一點一滴地過去,彷彿有十個世紀那麼長。終於,腳步聲響起了,是從樓上下來的聲音。那腳步聲依舊有些沉重,下樓的人也顯得氣喘吁吁。我嚥了口吐沫,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刻意變換了嗓音:“你別動,我不是壞人。”
腳步聲停止了,顯然,那個人有點驚慌,有點害怕,這令我懷疑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倒霉的住戶。
那個人沉默了片刻,也用刻意壓低改變了的聲音說:“你是要玩背靠背的遊戲吧?”
“你知道這個遊戲?”我試探道。那腳步聲變得輕了,且正在慢慢地向我走來,然後,他主動貼住了我的背。
“我玩過這個遊戲。”他說。
“那就好。”我想了想,繼續說道:“我上次玩背靠背的時候,說了一個秘密。我很後悔說了,這就是我想要說的話。”
那個人說:“我上次玩背靠背的時候,也說了一個秘密,我同樣後悔了。”
“那你說如果後悔了該怎麼辦?”我相信自己一定是遇到了同樣的人。
我覺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為最關鍵的時候馬上就要來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轉過身,拿起手電筒照向對方的臉,是米柔!
竟然是米柔——一個有著電梯幽閉症的小保姆,她和她的主人住在隔壁。我和她不熟,不過是點頭之交。
我扔下手電筒就開始飛奔,一直向下飛奔。我聽到米柔在身後喊道:“這不公平!這不公平!你犯規了!”
我一口氣跑到付小一家門口,邊按門鈴邊想:公平?這個世界上,除了“死”這件事情,所有事情都是不公平的。
9.
如果你知道某個人很愛你,那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利用他,比如付小一。付小一是這座公寓最大的業主,他買了好多套房子,並把它們租出去。他和這座公寓的物業很熟,熟到可以不動聲色地做某種小手腳,比如令電梯短時間故障性斷電。
米柔死了,死於電梯事故。某天晚上她準備出門替主人買宵夜的時候,發現安全出口的門被鎖上了,所以她不得不咬著牙搭乘電梯,可是她剛剛走進電梯,電梯就故障了,雖然是小小的故障,雖然故障的時間只有30分鐘,雖然這30分鐘沒有任何致命的威脅,但米柔還是死了。
當電梯再次打開的時候,人們發現她獨自跪在電梯裡,纖瘦的胳膊緊貼著電梯牆壁的廣告畫,指甲掉落了好幾塊。那貼畫上的金髮美女,臉上、胸部全是抓痕,帶血的抓痕。
當時付小一躲在家裡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嘴唇因為恐懼而顫抖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他說:“我沒想到她會死……你那天告訴我她四處散步關於你的謠言,敗壞你的名譽,我只是想嚇嚇她……我只是想給一個鄉下小保姆來點教訓。”
“可是你現在成了殺人犯。”我兔死狐悲假惺惺地說。
“怎麼辦?怎麼辦?”付小一撓著頭,方寸大亂。
我從懷裡偷偷摸出那本日記,不動聲色地塞到沙發墊的縫隙,誠懇地說:“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現在我們有共同的秘密了。”
付小一聞言,竟然哭了起來。他把我推到門口,喃喃著:“你先回去,你先回去,讓我好好想想……我需要好好想想。”
那個晚上,我睡得無比香甜。因為我打算在第二天報警,告發付小一蓄意謀殺了米柔,而警方會在他的家裡發現那本日記,那日記會讓他擔上另外一條人命。他可能會說死在我家裡的女人是我殺的,但他沒有證據。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陣警笛驚醒,當我跑到陽台向下觀望時,看到付小一帶著手銬,乖乖地鑽入警車。當時他抬起頭,對著陽台上的我擺出一個落寞的微笑——他自首了。
自從付小一鑽入警車,就再也杳無音訊。我不知道他對警方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會給他定什麼罪,會怎麼處理他。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並沒有供出我,因為這些日子,我在忐忑不安中,並沒有得到警方的傳訊,也沒有任何人懷疑我,除了一直徘徊在樓下的那個形跡可疑的男人。
10.
一個多星期後,我收到了一封來自付小一的信。我忐忑地撕開信封,從中滑落出一張照片,那是我所有照片裡笑得最美麗最燦爛的一張,我記得它一直放在我電腦桌上的相冊裡,卻不知為何會落到他的手裡。
隨同照片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封信,信上說: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自首了。對不起,不能再愛你。我的手上沾著鮮血,我的身上擔負著人命,我沒有資格再和你在一起。這張照片是我那天幫你打掃房間的時候偷偷拿走的,現在我把它還給你。對不起,對不起……
看完這封信,我不停地顫抖著,心裡七扭八歪,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又疼、又酸,還伴隨著恐懼。
付小一併沒有替我處理屍體,更沒有留下任何我殺人的證據,他只是偷偷拿走了一張照片。那麼那具屍體哪去了?難道長了翅膀飛走了?難道真的變成了殭屍自己走了?
我想我有必要問問付小一,問清楚他在幫我打掃房間那天,到底看到了什麼?
我急匆匆地衝下樓,剛準備打車,卻被那個形跡可疑地男人拉住了,他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他說:“對不起……”
“什麼?!”
他舔了舔嘴唇,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我知道你一直害怕別人以為你是殺人犯……我那天用藥過量了,沒有在9點前離開。我想你很可能以為我已經死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疑惑地望著他。
“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我是那天在轉角和你玩背靠背遊戲的人,我聽出了你的聲音……不僅如此……”他咬咬嘴唇,繼續說道:“我還是那個聊天室的遊客,遊客8384.”
“什麼?!”我甩開他的手:“你明明是個女人……”我想起他那破麻袋一般的胸部。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以前是個胸罩設計師,為了設計出真正貼心的胸罩,我去國外做了隆胸手術,認為只有這樣切身的體驗才能設計出真正體貼的產品。可我回來後卻被公司開除了,因為沒有人理解我為了事業而做出的犧牲,新聞上還說我是個變態。我想毀掉那對乳房,但卻沒錢再到國外去,所以我自己買了藥品和工具……”
我突然明白了這場鬧劇,歇斯底里的尖叫著:“那你為什麼不在自己家裡做?為什麼偏偏要到別人家裡做?3000塊錢找個小診所也可以處理了啊!或者你自己去酒店做啊?!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嗎?!”
他更加不好意思了,低聲說道:“我不想再讓別的人看到我那對可笑的乳房,在自己家裡做又擔心以後觸景生情,所以才想找一個陌生的地方,秘密地處理了,讓自己徹底忘掉這荒唐的一切。”
他說,那天他醒來後,發現已經是中午,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忙地下了樓。為了避免別人看到他的狼狽,他沒有走電梯,還故意關掉了樓梯的電閘。下樓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國外流行的背靠背遊戲,又憶起壓抑在心底的秘密,於是忍不住想傾訴……他在樓梯裡遇到了兩個人,並和他們玩了這個遊戲,其中有一個人是我。從他聽到我說的話那一刻,從他出我的聲音那一刻,他的內心一直很不安,充滿了內疚……
他一直在樓下徘徊,就是想告訴我——我沒有殺人。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11.
我記得他當時在樓梯裡對我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是的,不是故意的。
其實那些罪惡滔天的人,在最初的時候,都不是故意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