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藝術

北X大校花周李清的哥哥神秘失蹤了。

那些日子裡,周李清一直心緒不寧,連上最喜愛的趙教授的素描和雕塑課也心不在焉。也是這個時候,俊朗而帶著神秘感的張若水走進了她脆弱的感情世界。

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素描課上,他的木炭筆用完了,然後向她借。下課後,他將一張她的肖像送給她,而她也將一張他的肖像送給他。

“我看出來一些事。”傍晚,在食堂一起吃飯時,張若水低聲對周李清說。

“啊?”周李清詫異地看向他。

“你哥哥,他也許已不在人世了。”他的話直截了當,正中周李清滴血的心。

“你……你說什麼?”她手上的筷子在顫抖。

“死亡詩社!”他盯著她的眼睛,“你哥哥是‘死亡詩社’的成員!”

“死亡詩社”四個字如一把銳利的刀子,扎進周李清的心臟,她的面色頓如死灰。

舉凡北×大的學生,暗地裡都聽說過“死亡詩社”,這個喜好終極冒險的中文系社團,常常在一些人煙荒蕪的場所聚會,舉行一些失傳的宗教儀式,談論一些詭異的事端或者不為人知的教會和哲學。傳說入這個社團的學生,十個當中有兩三個會神秘失蹤或死亡,箇中原因,只有每一屆的社長才知曉。雖然如此,每年依舊有不少追求刺激的學生加入社團,教育局和公安局出面調查,依舊難解其中疑團,這個懸案已持續三年之久。

“你怎麼知道我哥哥入了‘死亡詩社’?”周李清莫名地對張若水警覺起來。

“因為,兩年前我也曾是‘死亡詩社’的成員,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的嘴唇抿起,目光下斂,彷彿墜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張若水作為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繼續深造的旁聽生,自然沒有自己的宿舍。他在校外租了一間木質結構的小閣樓,盛夏時節,蚊蟲亂舞,但房東卻不容許點蚊香,因為這裡曾發生過火災。

這一日,周李清來了,她面色蒼白,肩上挎著一隻白色帆布包,一進門,就反手將門的木栓閂上,失聲說道:“哥哥的死——不,失蹤,秘密恐怕就藏在這裡!”她哆嗦著手從包裡掏出一疊稿紙,在地板上一張一張鋪開。

“這是哥哥寫的最後一首詩,時間是7月9日,也就是他失蹤的前一晚!我一直奇怪他那晚為什麼那麼不正常——”周李清神經質地不斷點著一張紅藍墨水縱橫的稿紙,上面龍飛鳳舞一般寫道:

“三個6字在西方飆現,

末日的召喚自東方降臨,

眾神之父烈怒的七碗將山海覆蓋,

於是生瘟疫生毒瘡生血水生毒蟲生大蟒生死火生地獄生牛鬼蛇神—— 可是,主啊! 你的七碗饕餮, 怎抵不上那人間的第八碗? 那是雷霆之眼, 那是罪惡之花的花心, 那是墳墓下的撒旦之手! .……” 其中“第八碗”上用紅墨水畫了一隻碗。碗中伸出一隻猙獰的手,手上擎著一朵噴射著黑火焰的花蕾,一條蟒蛇死死纏住那手臂,欲將火焰吞噬。

張若水凝神將這首死亡之詩反覆看了幾遍,陷入沉思。窗外有烏雲飄過,牆上的那幅畫上的大海似乎也有了陣陣駭人的浪濤聲。

周李清一臉渴求地看向他,問道:“什麼是‘第八碗’?”

張若水忽而立起身來,翻箱倒櫃地尋起東西來。周李清雙手抱肩在一邊看著,等待某個不同尋常的解釋,兩隻楓葉形耳墜卻止不住地打顫。翻了半天,張若水終於從箱底抽出一本破舊的《聖經》,嘩嘩亂翻,額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將昏黃的紙張打濕了一片。

“這是《聖經》‘啟示錄’中的典故,末日宣判到來時,神派遣七個天使分別將七隻大金碗中盛著的罪惡傾覆在人間,”張若水雙眼盯著書,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回答她的話,“第一碗倒在那些有獸的記號和拜獸像的人身上,引來惡性的毒瘡:第二碗倒在海洋中,海水就化為死人的血,毒死一切海洋生靈;第三碗倒在人間的泉源上,使人飲的水化為毒血:第四碗倒在太陽上,太陽變得熾熱烤人;第五碗倒在獸的座位上,獸的王國就黑暗了,人因為痛苦而咬自己的舌頭:第六碗倒在幼發拉底河上,河水就乾涸了,為了要給那些從東方來的王預備道路;第七碗倒在空中,就有聲音從神的寶座上發出來,說:‘成了!’於是有閃電、雷轟和大地震——自從地上有人以來從未發生過的大地震!”

他的話語中摻雜著顫抖和畏懼,彷彿一切盡在眼前一般:“這七大碗,一碗比一碗可怕,摧毀力也越來越強大,至於第八碗,《聖經》中沒有說,那也許就是你哥哥想像中恐懼的極致了!究竟代表什麼,我也參不透。”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周李清起身去關木窗,窗外的風已將稿子翻得“嘩嘩”亂響,有大滴大滴的雨點打進來。

“我……我的爺爺是個基督徒。”張若水低下頭去,眼中閃過一絲躁動不安。

周李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床頭貼著的一張舊得泛黃的報紙上,那張報紙依稀可以看出是老版的《法制報》,黑白版面,上面頭版頭條寫道:“……貧困畫家兼殺人狂米高以人血當顏料,以死人為模特…一:渴望溫暖,以人血沐浴自己……他筆下的人皮畫作《第八碗》在黑市流通,競出天價……事發,該畫家即攜巨款逃往韓國,國際警察出動搜尋未果……”報紙發稿時間是十年前,上面那個模糊的兇手的側面似乎在那裡見過,更多的卻是陌生,兇手的脖子上被人打了無數個鮮紅的叉,似乎要置兇手於死地而後快。

周李清心弦亂顫,隱約覺得自己正陷入一個謊言中。

“別看!”她正陷入好奇和忍慌中,張若水整個人忽而闖到她面前,面色發青,聲音生硬而決絕,“你該回去了!”

周李清驚詫地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踏著木梯去了。她的牙齒咬破了嘴唇,血和著順臉頰流下的淚,在木梯上濺起一小朵血色櫻花。

不一會兒,她美麗的身影融入那一片暴雨中。張若水癱倒在地,透過窗戶看著周李清離去的背景,落下痛苦的眼淚。

他猛地爬起,悶吼著一把推開窗戶,讓粗暴的雨點把自己淋濕。窗外一道紫電閃過,他從懷中摸出一隻懷表,那是一隻老上海出產的懷表,針腳早巳不走了。他的手指輕輕一按機括,“啪”一聲打開琺琅蓋子,裡面現出一張模糊的老照片,在電光的照耀下甚是詭異,與牆上那個兇手米高的黑白畫像如出一轍。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些不願說出的秘密,如鯁在喉:每個人都在等一個適當的時機,對一個適當的人說出它。張若水決意將心中深藏的秘密告訴周李清是在一周後,然而當他夾著畫夾去旁聽趙教授的課時,卻被告之周李清已經轉繫了。

“她轉到哪個系去了?”張若水盡量控制住自己的緊張情緒。

“中文系,古典文學班。”趙教授又搖頭歎息著補充說,“這孩子實在太可惜了!”

張若水如五雷轟頂,她為什麼轉系?是不願見我嗎?那日我的話也許太傷她了,難怪她把手機關機了。“古典文學、古典文學、古典文學,”他口中唸唸有詞,覺得這個詞條很是熟悉,心中陡然劃過一道閃電——當年“死亡詩社”的主要成員不就是古典文學班的嗎?難道她要……

他將畫夾一扔,飛奔出門。

趙教授拍掉手上的粉筆灰,對下面偷眼看張若水背影的學生說道:“沒什麼好看的,藝術系的學生有點神經質很正常!何況他是在國外得過大獎的I”等到那些學生都揮筆疾畫的時候,他撿起得意弟子的畫角,翻看上面夾著的幾張油畫。

翻著翻著,他的面色越來越黑,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在一幅油彩未干的畫上:那是一個歪戴著貝雷帽的大鬍子畫家,雙眸炯炯,正在聚精會神地畫一幅古怪的油畫——纏著金碗的蟒蛇已將一隻手臂吞食一半,那手上捏著的花蕾的光色也暗淡下去。

趙教授的目光下移,看到畫角上用鉛筆寫了兩個細小的字:父親。他的嘴角抽出一絲狐疑、一絲冷漠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殘酷。

張若水在校園焦急地尋找周李清時,周李清已經在某個風吹草低的荒野中接受“死亡詩社”的入會儀式。她美麗而哀傷的身子立在一棵發育不良的橄欖樹下,將一筆入會費交到一個披著波浪捲發,鼻樑上架著玳瑁眼鏡的女生手上。那女生的掃帚眉和鷹鉤鼻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世紀的巫婆。

“你已是‘死亡詩社’的成員,你必須明白,凡是洩露‘死亡詩社’秘密的人,必不得好死!那些都是不能說的秘密f”那個“巫婆”食指頂一項眼鏡,“你的底細我都派人摸清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曾經也是‘死亡詩社’忠實的會員,我也不會親自接見你!現在開始宣誓吧!”

周李清緊咬著的嘴唇鬆開,宣誓道:“我信奉摩西十戒,信奉我主,世界末日到來時,我將在我主的帶領下升入不朽的天堂!”

“很好。”那女生微一點頭,掐死一隻飛到頭髮上的蟲子,“散了吧。”說著抬步就走,坡跟鞋把草葉踩得嘩嘩響。

周李清疾步追上她:“夏社長,最近有沒有……”她低頭猶豫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似的揚起頭來,“有沒有活動7”

夏社長止住步子,目光透過咖啡色的鏡片,凌厲地落在她臉上,哼了一聲:“你想參加?”

周李清虔誠地點頭:“嗯。希望你給我一次皈依我主的機會!”

“那你現在就跟我去吧!”夏社長抬腕看一看手錶,又看一看手機上的信息,“現在去火車站坐火車出發,兩天後就可以到達湘西了。已經有四個社友動身,一個早已到達了鳳凰古城。”

多年以後,周李清依舊記得火車上那兩個不眠的夜晚,哥哥模糊的影子一遍遍從窗外掠過。張若水俊朗而神秘的背影也時不時泛上她的心頭,她感到一種被欺騙的恥辱,她在一片雨夜中吶喊:“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你早就知道《第八碗》,你早就知道‘死亡詩社’,為什麼不提醒我哥哥?為什麼!就因為我哥哥是死亡詩社的成員之一,你才故意接近我的嗎?”她有時也覺得自己過於偏執了,但夢裡還是不住地哭泣、大叫。

夏社長睡在她上鋪,從上火車的那一刻起一句話也沒有說過,那副玳瑁眼鏡連睡覺時也不曾摘下來。在去湘西的第三個晚上,在火車平緩的運行聲中,周李清鬼使神差地爬到上鋪,想將她的眼鏡摘下來看個究竟,在暗淡的燈光下,她看到了一雙大睜的眼睛透過咖啡色鏡片森森地盯著她,周李清“啊”一聲大叫,從上鋪跌了下去。

也是那個晚上,張若水尋到了“死亡詩社”前任副社長陸明的家中。他從中文系的馬教授口中得知,陸明在去年春天的一節課上,忽然口吐白沫癱倒在桌下,整個古典文學班的學生都嚇壞了。陸明被120急救車送到醫院,一查是食物中毒,這個陽光男孩不知什麼原因體內競積聚了大量的水銀和一些微量毒素。在醫院住了半年,洗腸多次,無奈毒攻心肺,醫生愛莫能助,陸明現在怕在家中等死——可能已經死了。

他與陸明相識是三年前的事了。作為大一新生,他自然喜歡加入一些社團。有一天,他在足球場上結識了陸明,那個看似陽光的男孩,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對於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和薩特的虛無主義很是推崇。

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張若水懇求陸明讓他加入了“死亡詩社”。

張若水記得第一次參加“死亡詩社”的活動,是個芳草萋萋的清明節。那日的雨陰陰綿綿下得真叫斷魂,而他那日的經歷更是斷魂。那場秘密聚會定在臨近農莊的一個墳場上舉行。遠處隱約有哀傷的嗩吶聲,不知誰家死了人在辦道場,風中有黃裱紙刮來,潮兮兮地貼在枝丫上。那日到場的只有七個人,幾乎誰也不認識誰。

大家在狗吠聲中先去林子裡撿了些干樹枝,用鳥窩做火引點燃一堆篝火,然後盤腿坐在篝火前,開始朗讀起一些哥特式的詩歌來。張若水依稀記得其中一個面色蒼白的白衣長髮女孩朗誦的是天才詩人蘭波的《醉舟》,而另一個聲稱有精神分裂症狀的男孩演的是一段荒誕派大師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台詞混亂,他扮流浪漢上吊的樣子後來常常在張若水的夢中出現-一那個男孩很像是周李清的哥哥周李想。

未了,眾人又無聲地繞著篝火跳起一段先民刀耕火種的舞蹈,張若水看著地上一堆凌亂的影子,心緒跟著亂了。

上弦月落下去的時候,隨著驚醒的烏鴉“呱呱”一通叫,近處的林子裡響起一陣破風的“嘶嘶”聲,那些神經質的學生們忽而一反剛才的倦怠之意,眸子中射出可怕的光芒,那是貪婪的、厭世的、虛榮的、可鄙的、恐怖的、扭曲的、猙獰的光芒,張若水至今刻骨銘心。

“今天誰來嘗聖水?”陸明的聲音裡充滿了慾望,一雙眸子炯炯賽寒星。

然而沒有人答覆他的話,只有那怪異的“嘶嘶”聲和樹葉的“沙沙”聲在耳畔刮著,越來越近了。

“好,抽籤決定,看看我主聖父的意思。”陸明手上攥著六根火柴,露出一樣長短的火柴頭。

六雙顫抖的手(陸明自己沒有參加抽籤)從陸明手上抓過火柴,張若水記得那五張蒼白如死人的臉,火焰的影子在他們眸子裡也成了死灰一般。火焰的星子落在一個女孩的頭上,她卻渾然不覺,空氣中充斥著頭髮的枯焦氣,刺鼻難耐。

“啊l”那個剛才朗誦《醉舟》的白衣女孩猛地從地上爬起,跨過墳墓,跌跌撞撞地向來路狂奔。

“嘶——”那個奇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的整個人忽然跌進厚厚的落葉裡,一陣劇烈的痙攣後,白裙子彷彿成了她的裹屍布,直到死的那一刻,她的手上還捏著那半根火柴。

“快,餵她聖水!”陸明一張臉變得異常可怖而興奮,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從內衣口袋摸出一個古怪的狼頭蓋子的小瓶子,死命掰開奄奄一息的女孩顫抖的嘴唇,將一股金色的汁水灌進去。

“陸明,你瘋了!”張若水顫聲叫道。

其餘四個人冰冷的目光瞬息打到張若水臉上,他們眼中血絲糾纏,惡狠狠的樣子,彷彿要將他吃了一般。張若水有生以來第一次嘗試到那種龐大的危機感,他悶聲走到那個漸漸死去的女孩的身前,跪倒在地,乾嘔起來。

在陸明把虛脫的他從地上拖起的時候,他偷偷將那個狼頭瓶子塞進口袋裡。仔細一查,才知道那是古埃及儲存死者內臟的微型複製品。

後來,在一段時間的驚慌和良心不安後,張若水在趙柄彰教授的幫助下,爭取到留學深造的名額,遠走巴黎,一去三年。這三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懺悔與恐怖中度過,那個白衣女孩瀕死的叫聲永遠是他噩夢的主旋律。記憶是沒有風的森林,充滿寂靜的死亡。那死亡一直在追他,晝夜不息。

陸明的家在四環外一個老舊的小區裡,因為已經有房地產開發商看中了這塊地皮,要將資源重新整合,變住宅地產為商業地產,很多人已提前搬出去,這個小區幾乎成了“空城”,周圍沒有菜市場,連隻狗也沒有。

在小區的荒園裡,一些螢火蟲在雜草叢中明滅,鬼火一般在飛舞。張若水摸出一包軟殼“紅南京”,彈出一支煙,抬眼看一看幾盞離得很遠的寒星,忽而感到刻骨的孤獨。他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一口,又摔到地下拿腳尖碾滅了,悄無聲息地向21號樓摸去,那裡的十三樓只有一盞燈孤獨地亮著。

從一樓到十三樓,彷彿穿越一層層地獄,沒有任何光亮,只有他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在悶響,迴盪在樓的每個角落。張若水扶著冰冷的牆壁,等到拐了十一個彎,到達第十二樓樓梯口,他在黑暗中無聲地立住。他將一把瑞士軍刀彈開,收進袖子,然後一步步向那間透出細微光亮的房門走去。

他不動聲色地敲門,那聲響在死一樣的寂靜中被放大了數倍。裡面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門沒關,你進來吧。”張若水心裡一驚:“難道他在等什麼人?或者,他知道我要來?”

張若水推門進去,一股腐銹的金屬氣息撲面而來,整個室內只點了一盞酒精燈和半支蠟燭,昏暗的燭光下,一個瘦得皮包骨的人驚駭地看向他——那確是陸明,然而他已不成人形,頭髮蓬亂,雙眼紅腫,身上裹著一條油膩的破被子,上面黃乎乎黏著穢物。

“若水,是你7”陸明的笑比哭還難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我臨死前還能見到你。”他一說話便開始劇烈地喘息。

“我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張若水的臉藏在黑暗中,“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為什麼?”陸明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滲著血絲的痰。

“你曾經的班主任馬教授告訴了我你中毒的事。他也不確定你是否還在人世。”

“嘿嘿,”陸明苦笑一聲,“你覺得我還活著嗎?我是已死的人了。”這話自他口中說出,令人毛骨悚然,連燭光也似跳了一下。

張若水把食指點一點額頭,穩定一下思緒:“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墳墓,只差邁出另一隻腳了。我很想問你,陸明,你現在還相信世界末日嗎?”

陸明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把頭偏過去看向窗外,一顆大星子在虛空發著冷清的光,像是某個人前塵的一滴淚。

“若水,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當年用那個女孩試‘聖水’?”陸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這三年我想明白了,也許你有你的宗教。可是,每當我夢到那個白衣女孩瀕死的叫聲時,我的良心就開始折磨著我!”張若水捻亮酒精燈,一半臉色呈現出光明。

“是的,我自有我的宗教!”陸明的眸子裡燃起一盞久違的燈,“你知道嗎,若水,三年前我堅信我在為宗教獻身,三年後的今天我的宗教雖然有所動搖了,但我不願否定三年前的我。”他的嗓子眼裡咕嚕嚕堵著一口痰,因為劇烈喘息整個臉都憋紅了。

“陸明,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來找你嗎?”

陸明睜大眼睛看著張若水脖子上掛著的狼頭內臟瓶,說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來問我‘聖水’的配方的1可是,我坦白地告訴你,這個世上活著的人當中大概沒有一個知道配方,因為這種配方一直在研發階段,還沒有最後定性!我一個中文系出身的人,對化學懂得實在不多,我一直都是靠著一些煉金術的書來做試驗,我的‘聖水’根本不純,比起傳說中真正的‘聖水’,缺少很多種病毒做引,尤其是中世紀黑死病的病毒——”他從枕頭下抽出幾本厚厚的書,書名都跟煉金術有關。

張若水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但也非常震驚,看來“聖水”比自己想像中更厲害,他盡量掩飾起心中的慌亂,說道:“你錯了,我對於‘聖水’配方的興趣遠沒有對‘聖水’這一說法來源的興趣來得更大。”

“嘿嘿,”陸明掖一掖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緊,看起來像一隻曬乾的沙丁魚,“自從狼頭瓶失蹤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有人會來找我,因為這個世上能解開‘聖水’之謎的人實在罕見,想不到這個回來找我的人是你。也許你已經把‘聖水’請人做了化學解析,他們都告訴你什麼?也許有人會提到中世紀,提到古埃及,可是,我要告訴你,他們的推論雖然正確,然而與真相只接近百分之一二,甚至背道而馳——”他因為激憤又咳嗽起來,嶙岣的鎖骨一凸一凸,彷彿要迸裂肉體似的。

“我一個要死的人,告訴你某些真相也無妨:‘聖水’有三大功用,其中之一,是把骨頭煉成金屬質地——啊!”陸明那雙血絲糾結的眼睛看向門口,整個身軀由於恐懼而扭曲,由一條沙丁魚變為鑽洞的黃鱔。

室內的酒精燈與蠟燭的光芒都是一暗,張若水隱約看到一隻凶殘的眼睛從門縫一閃,他的心蹦到嗓子眼,左手哆嗦著按一按牆壁,一念之間,右手握緊了瑞士軍刀,大跨步闖向門口。

一陣激烈的追逐後,張若水忽然感到兩團黑乎乎的東西向他飛來,他在國外學過一些擒拿,當下頭一偏閃過其中一團,另一團卻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右肩,他手中的瑞士軍刀“光當”落地,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同時也落在他的腳上,張若水憑觸覺和味覺知道是一隻鞋子。

樓梯上的腳步聲陡然消失了,樓道上靜得可怕。張若水知道那個神秘人扔掉了鞋子,在暗處躲避,等待時機偷襲,不敢貿然前追。他左手燃起打火機,長長的影子在樓梯上晃動,右手撿起瑞士軍刀,一步一步下台階,火光所照之處,卻是空無一人。

他正步步驚魂,樓上忽而傳來陸明的一聲驚叫,張若水心中大叫“不好”,原來剛才就在他對付那雙鞋子的時候,那個神秘人已經悄然與他擦肩而過,赤足爬到樓上。張若水飛步回頭,向十三樓爬去。

他剛轉到一個樓梯口,一個鈍物狠狠朝他面門上迎過來,“梆”一聲結實地敲在他前額上,一股血腥氣衝上喉頭,他只覺腦袋一空,意識被瞬間抽離。

從火車站台下來,周李清一步不離地跟著夏社長,她盡力顯出輕鬆的神情,然而一對楓葉耳墜還是顫個不休,彷彿風在上面打鞦韆。

站口簇擁著接送旅客的人,揮著旅行社的旗幟或者高舉寫有人名的牌子。夏社長在人群中搜尋了一會兒,向放著垃圾箱的角落裡,一個踮著腳尖髒兮兮的小男孩走過去,那小男孩手上高舉的牌子,上面畫著一隻被啃了一口的青蘋果。

“這是什麼?”夏社長指著那只青蘋果,目光從眼鏡片後射向那個小男孩。

“原罪。”小男孩一下子來了精神。

“誰吃了它?”

“亞當和夏娃!”小男孩一躍而起,嘟嘟嚷嚷著說,“他們等你老半天了。”

這是個昏昏沉沉的下午,空氣凝重,天空飄著厚厚的雲朵,幾乎壓到遠處的山頂上,一大群蜻蜓貼著地面飛過,一隻紅蜻蜓竟撞進周李清的長髮裡,掙扎了好久才重新起飛。她們跟著那個小男孩左拐右轉,到了一輛停在山坡下的麵包車前。

麵包車的窗戶搖了下來,露出一張滿是青春痘的學生臉,他見到夏社長,連鼻子都在笑:“你來了,快上來!”又把目光停在周李清的臉上、胸上,“她是?”

“她也是夏娃。”夏社長冷冷回答,上了車。周李清心中雖然厭惡那男生,但還是衝他笑一笑打個招呼。

那個小男孩吸一吸鼻涕,也要跟上來,車上的胖司機衝他瞪了一下:“滾!”

小男孩齜牙咧嘴地叫道:“說好給我錢的,20塊!你們別賴賬!騙小孩不得好死!”

那個胖司機惡狠狠地衝他甩出一張十元的鈔票,發動引擎。那小男孩機敏地撿起鈔票,忽然衝著剛坐穩的周李清做一個鬼臉,叫道:“你們這些騙子都不得好死!土匪吃了你們的肉——”他一邊說一邊閃過司機打過來的大手,連滾帶爬地走了。

周李清從一上車,就注意著車上的人,除了那個被稱為K哥的胖司機和那個痘子比毛孔還多的男生外,最後面還坐著一對親密的年輕人,男的穿得很酷,女的打扮也很時髦。他們都戴著同一種類型的帽子,顯然是一對情侶。周李清揉一揉太陽穴,看著窗外向後飛馳的山丘與一片一片的淺水,緊繃的神經忽而鬆弛了。麵包車越過大片大片的茶樹林和獼猴桃林,向鳳凰古城開去。

中途,夏社長從一隻坤包裡摸出一包藥物,那藥物上畫著一個骷髏頭,自然是毒藥無疑。夏社長倒出四粒黑紅的藥物,分發給每個人,包括那個胖司機,他們都不聲不響地接了,周李清伸出的手又遲疑地縮回。

“不是給你吃的!是封你嘴的!”夏社長陰沉地說道,“要是有警察破壞了我們的活動,誰被抓了誰就得服,早一點去與天父見面,省得多受折磨!”

夏社長的聲音裡有一種不容回絕的毒厲。周李清嗓子眼兒“咕嚕”一聲嚥下一口唾液,顫著手把那藥丸接了。

夜幕徐徐在窗外拉開,湘西地曠人稀,山坡上散落著一些古老的木房子,不知有沒有人住,狗吠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約摸到了八點鐘的光景,麵包車顛簸到鳳凰古城外,古城其時華燈初上,因為丘陵多霧氣,遠看像沉醉在水晶棺材裡。

“停車!”夏社長忽而凌厲地叫道。

“古城還沒有到呢!”K哥遲疑著說道,但還是不敢違逆她,踩了剎車,熄了引擎。

夏社長一指近處一個破落的白房子:“今天就在這裡舉行‘原罪’儀式!”

K哥似乎對這裡很熟悉,聲音裡有些打顫:“白房子是湘西趕屍人住的地方——”

“我定了!”夏社長鼻子裡哼了一聲,抬步向白房子走去。

周李清聽到“趕屍人”,面色不由得煞白,身後那個痘子臉說道:“怎麼?怕了?你還是雛兒吧,第一次參加‘死亡詩社’的活動?嗨,告訴你,上回我們在十三陵邊上舉行的儀式,我還看到提著紅燈籠的宮女,她們可都沒有腳!沒有腳啊!”

“走吧,別吹牛了,大忠!”那對情侶催促擋在前面的痘子臉。

大忠齜著牙回頭看著他們倆:“喲,這麼急著出演大戲份呢?最近印度《愛經》看到第幾個花式了?”說著色迷迷地看著那個時髦女學生的胸。

“呸!”那個女學生漲紅了臉。

那個白房子不知什麼年代就建在那裡了,木架鬆散,似乎隨時會倒塌,地上都是白蟻蛀出的木屑。幾隻老鼠在木樑上躥著,無視人的存在。夏社長早就等在那裡,背對著他們,反剪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細長的竹篾條。木屋中一張竹椅上燃著半支紅蠟燭,從燭油的流量看,顯然是剛點上的。一陣陰風從破敗的窗戶中吹了進來,燭光劇烈搖曳。

“郭小林,白玫,你們最近有沒有上床!”夏社長尖利的聲音在白房子裡迴旋,嚇得老鼠都止住腳步。

那對情侶一時目瞪口呆。

“哼,你們身上的‘欲’念太多,這是原罪在作怪!”夏社長猛地回過頭來,她的玳瑁眼鏡已經摘去,露出一雙可怕的眼睛——其中一隻竟是玻璃制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我今天就替我天國的父鞭笞失樂園裡那條婬蛇加在你們身上的罪惡!脫光你們的衣服!快!”

那對情侶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令周李清驚詫的是,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飛快地剝下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一起。

“跪下!”夏社長厲聲喝道。

一對青春的胴體就那樣跪在木板上。

“啪——啪——”兩聲脆利的竹篾鞭打帶出兩聲幾乎重疊的慘叫,血腥氣立時瀰漫開來。

周李清雙手蒙住眼睛。K哥臉上的橫肉一抽一抽地,盯著夏社長看。大忠的一對眼珠子滴溜溜轉動,看著白玫梨花帶血的身軀,不住地吞嚥吐沫。周李清忽而對自己貿然加入“死亡詩社”的白癡行為感到後悔:我這樣能查出什麼呢?也許幕後兇手還沒有出現,我的命就沒有了I

外面由遠至近響起一陣腳步聲,來人似乎聽到了白屋中男女的慘叫,遲疑地不敢上前。K哥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彈簧刀,“啪啦”打開刀口,走了出去。約摸隔了一分鐘,K哥回來了,對夏社長說:“沒事,是個趕屍的老頭,繼續。”

夏社長掄一掄手臂,看著地上皮開肉綻的一對男女,皺一皺眉,“我主耶穌當年在十字架被鐵釘釘得血枯而死也沒有哼一聲,你們才吃幾鞭子就要死要活地大叫,真不像話!好了,穿衣吧!”她踢一腳白玫起伏的胸脯,周李清分明看到那一刻夏社長的眼中顯露的嫉妒!

就在周李清驚慌地盯著夏社長的時候,夏社長眼睛也與她的目光相遇,周李清忙低下頭去。木屋的地板上四濺著血花,像春天的花草地。白玫和郭小林呻吟著披上衣服,鮮血很快把衣服浸透。

“周李清!”夏社長的聲音很輕,然而這一聲喊卻在周李清腦中如悶雷一樣炸開,她恍惚地看著夏社長,預知巨大的危險就要降臨。

“你也脫衣,讓聖徒的血與你的血融合!”夏社長吐一口吐沫在掌心,伸舌頭舔舐竹梢上的鮮血。

周李清大腦一片空白,她的楓葉耳墜拚命地搖動:“不!”就要奪門而出,大忠撲上來,一把將她按倒在地,青春痘漲紅了臉:“我來幫她脫1”

在倒地的那一刻,周李清的腦海中掠過哥哥的笑臉和張若水堅定的眼神。周李清啊周李清,既然有勇氣來了,為什麼不能憑自己的智慧走出去7在大忠的髒手伸過來的那一刻,她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打開他的手,目光冷冷地看向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自己來”

多年以後,周李清回憶起白房子中的那一幕,還能感受到恐懼之後那種豁出去的勇氣。那時的她,一件一件脫下衣裙,當她潔白的胸脯顯露在夜的眼眸中時,她能聽到上帝的歎息。跳躍的燭光下,她堅挺的乳頭如噴射著火焰的花蕾,她高昂的頭顱有西斯廷聖母的威嚴,她的衣服半披在肩上,長髮融入夜的陰影。夏社長看著面前那個女孩的胴體,忽然雙腿一彎,跪倒在地,按在木板上的雙手因為緊張而顫抖。

“我在他的畫上見過你,那朵噴射著火焰的花營就是你的乳頭啊——”夏社長說著沒有人能聽懂的話,她那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眼見著夏社長歇斯底里的古怪舉止,其餘四人面面相覷。大忠手指叩著木門,叩得木屑紛飛,他似乎預感到一些什麼,面色極其不安。

四野陡然響起一陣警笛聲,在那靜謐而陰森的荒野,那聲響幾乎喚醒了一切熟睡在樹上、地下的生靈與亡靈。

“白房子裡的人聽著,快快放下你們的武器把雙手交叉放到後腦勺上出來1不然我們要武力進入了!”一個手持喇叭的警察聲勢威嚴地喝道。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吸溜著鼻涕的小男孩,正是在火車站台接夏社長一行的那個。

“我看到他們帶了槍!還說要恐怖襲擊一個名演員l”那個小男孩把一根棒棒糖敲著黃黃的牙齒,信口說著,他的眼中閃爍著報復的快感。

就在警察抄著大喇叭進行倒計時的時候,一個披掛著羊皮襖的大鬍子趕屍老人將手中的趕屍鞭別進褲腰帶,悄悄繞到白房子後,從後門一個缺口摸進去,他的右手指縫中夾著四枚鋒利的黑色刀片,他的目光是那樣凶殘,彷彿即將撲殺老鼠的夜貓子發出的。傍晚,京郊垃圾場,一個拾荒貨的老婦人拿 著一隻鉤子在四處倒騰。當她走向一個垃圾筒 時,那個垃圾桶忽然傾倒下來,從裡面滾出一個 血淋淋的人來。老婦人尖叫一聲,嚇得拔腿就 跑。

那個血人就是張若水。那晚他在黑暗中被人用鈍物打暈,朦朦朧朧被人裝進麻袋開車運了一程,扔到了沒人的地方,昏睡了一天,他才漸漸有了意識。不知那個人是不是有意放他一馬,麻袋口的繩子系得很鬆,他很輕易就掙脫了,爬出垃圾箱。

他來不及細想,脫去染血的外衣,在公共廁所洗去額頭的血污,便在路上攔了輛的士,向陸明住的小區奔去。

他再次踏入那個小區,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陸明的房門是開著的,地上凌亂地散放著一些衣服和化學儀器,一個白髮滿鬢的老人拿著掃帚在清掃房間。那老人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吃了一驚:“你是來找陸明的嗎?對不起,他昨晚去世了,屍體被送去火化了。”

張若水大驚失色,看來那個兇手對陸明下了殺手。

老人一把撕下牆上那幅畫,那個老煉金術師的眼睛卻黏在牆上,安靜地看著什麼。

夏天在一場雷雨後宣告結束,秋日的艷陽沒有夏天毒辣,比起夏天太陽的白淨,秋日的太陽顯得楓葉般紅火。張若水喜歡觀察四季太陽的顏色,他總覺得太陽的顏色與熱量成反比,顏色越深熱量反而越低。

那日他在王府井散步,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觀察街上人的言行。外地人都說王府井騙子多,有多少店面就有多少騙子,然而他卻沒看出來。不時有“復古的”黃包車車伕扯著嗓門拍著後座請他上車,他都有禮貌地回絕了。

他從報亭買了份新出爐的《法制報》,隨手翻看著打發時間。翻到第三版,他的腳步煞住了,整個人釘在了街道上。

“北×大女生裸體浴血,兇手疑是趕屍老人”,仔細一看新聞上的黑白裸體照片,那個北×大女生正是周李清!他起初以為周李清被人謀殺了,一陣排山倒海的傷痛從心底升騰,他感到全身的細胞都在流淚泣血。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讀到中間,才知道周李清還活著。

報道是這樣的:“……站台警察從一個小乞丐口中得知,六個可疑人員攜帶槍支彈藥欲對某名演員進行恐怖襲擊。湖南警方高度重視,迅速出警。半個小時候後,警方在鳳凰古城外一座趕屍人的白房子裡發現那六個人,僵持了三分鐘後,警方拋出催淚瓦斯彈,實施了強攻。當警務人員到達白房子時,裡面血腥沖天,躺著四具屍體,都是被黑色刀片一刀割喉。其中一具戴眼鏡的女屍身下一個裸體女孩尚有氣息,並且毫髮無傷,疑是遭遇嚴重驚嚇而導致重度昏迷……經法醫鑒定死亡時間僅為幾分鐘前……警方迅速封鎖了現場,對方圓三十里的住戶進行了排查詢問,有一個夜間出來小便的苗民舉報,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趕屍老人趕著一具雙手沒有伸直的活殭屍,抄羊腸小道亡命奔跑!警方推測,趕屍老人所‘趕’的那具‘屍體’,可能是一個大活人——也就是那六個‘疑犯’當中的一個。趕屍人這樣做不過是掩入耳目。

”至於趕屍人的作案動機,警方還在進一步調查中,有個別媒體推測‘不排除他是為民除害,剿滅壞人’。警方已根據苗民提供的兇手特徵,描下肖像,懸賞二十萬捉拿‘趕屍老人’。目前,那個女大學生正在某醫院接受治療,為了保證她的安全,派警力徹夜守護。預計等她康復的那一天,案情將有巨大突破。因為舉報有功的小乞丐,被某小學招收,警方相關人員說,將提供這個小乞丐的一切學雜費生活費,直到他大學畢業,成為社會的棟樑……“

讀完報紙,張若水整個人都愣怔住了,彷彿看了一出血腥的折子戲,自己最在乎的人在戲中遇害,而自己卻在戲外昏睡:又彷彿那戲是繡在屏風上的,他再如何瞪大眼,也看不真切,進入不了情節。他折好報紙放入口袋,攔了一輛的士匆匆向機場而去。

某醫院,204病房的門前兩個便衣半躺在長凳上看報紙,其中一個大概太累了,把報紙蓋住臉龐,一會兒,那報紙上的寵物狗的屁股便隨著他的鼻息均勻地做起了跳躍運動。

女護士長急匆匆地走過來,俯身對兩人小聲說道:”剛才有個小伙子在前台問起她——“作勢指一指病房。

那個看報紙的麻臉便衣一蹙眉頭,警惕地站起來:”他現在在哪?“一邊問一邊推醒旁邊鼾聲微微的同事。

女護士長一回頭,大驚失色:”啊,他跟上來了!“

被推醒的紅鼻子便衣一骨碌爬起來,從腰間拔出槍來指向護士長身後的那個人:”別動!再動我就開槍了!“

來人忙把雙手高舉著,叫道:”別誤會,我是周李清的男朋友!“

張若水摸出身份證與學生證:”我與她是同一所大學的。勞駕,讓我進去看一看她吧。我是她最想見的人,請你們讓我進去陪她一會兒吧,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說到後面眼中有了點點淚光。

女護士長被他的眼淚打動了:”嗯,有時情感比藥物對病人更有效!“

麻臉便衣揮揮手給張若水放行:”給你十分鐘!“

病房中一片潔白,像沉睡在記憶裡的一場大雪。藍條紋被下,昏睡著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她已經沉睡了幾天了,一直靠輸入營養液維持生命。她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恐怖?張若水坐在床邊,雙手握住周李清冰涼的手。

”小李,那天我不該對你那麼凶,我們是戀人,我該把我的一切秘密都告訴你的。原諒我。“他的手指在她掌心畫著一個又一個字,”傳說在心愛的人掌心寫個‘愛’字,下輩子的姻緣就定下了。我不要什麼下輩子,我只願你現在醒來,我要告訴你我的一切!請你醒來I“

他溫溫的淚水滴在她蒼白的臉上,一滴接著一滴,幾乎打濕了她長長的睫毛。張若水忽然覺得她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睜開淚眼再看,她在緩緩地睜開眼。

”若水。“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張若水喜極而停了哭泣,伸手捧住她的臉蛋,狠狠親了一下。周李清蒼白的臉泛著淡淡的紅暈,輕輕說:”你好嗎?“

”你好了我也就好了。“張若水含淚笑道。

忽然,周李清面色一變,淚珠子”辟里啪啦“地滾落,她一把推開他,哭叫道:”若水,你快跑!有人要殺我!他要割我的喉嚨!快跑啊!夏社長因為救我被那個魔鬼殺了,你快跑啊,不要管我一“她拚命捂著自己的喉嚨,聲音越來越嘶啞。

外面的兩個便衣和女護士長都闖了進來。張若水張開臂膀摟住周李清,叫道:”別怕,我們已經把你救出來了!別怕!傻丫頭,我不會離開你的。“

在張若水和女護士長的精心照顧和調理下,周李清的身子漸漸恢復。大概過了三個月,在樹葉凋零的晚秋,她出院了。

期間,兩個便衣和一個專案組組長盤問了她那日兇案的經過。周李清咬牙含淚說起那個白房子裡陰森的夜晚。那個從木門後破門而入的趕屍老人,他的手一揚,就用黑色刀片殺死了一對裸體男女和那個倚著門的大忠,趕屍老人衝上前要殺死她時,夏社長竟拼著性命擋在她身前,叫道:”你不能殺死她,她是上帝的傑作!“

趕屍老人咳嗽一聲,惡狠狠地把刀片剜進夏社長的眼睛,挖出一隻帶血的玻璃眼珠子,陰沉著聲音說:”她必須死!警察就在外面!“夏社長依然擋在那裡,趕屍老人遲疑了一下,刀片劃開她的喉頭,血水把他的白鬍子染成紅色的旗幟。

周李清被那血紅的鬍子一嚇,血沖腦頂,一陣眩暈。在失去知覺前,她看到趕屍老人作勢就要劃開她的脖子,這時一股煙幕從木屋裡升騰起(催淚瓦斯),她就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回到住所,已經是冬天了,因為是傍晚,草樹上都結了一層白色的霜霧,一些耐寒的麻雀在樹上嘰嘰喳喳聊著無關緊要的天,調著無傷大雅的情。

周李清執意去北×大的校園看一看,張若水拗不過,只好陪她打車過去。學校快放寒假了,校園裡都是行色匆匆搬運行李的學生。兩人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偌大的操場上也只有幾個足球隊的學生在練習盤球,身影拉得長長的,面孔都有些沉在霧氣中的不真切。

有些累了,周李清坐到臨著荷花池子的一張長椅上,一頭秀髮直垂下來,幾乎蓋住整個臉。微風起時,她裙子上碎白的花朵彷彿要飄起來。

看著眼前一池枯萎的荷花梗,周李清有些感傷地說:”若水,我這三個月就像三個世紀一樣漫長,我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得的東西。生命是那樣脆弱,風一樣輕。“她轉過來臉,伸手撫摩他因為照顧自己而顯得憔悴的臉龐,”我不該對你使性子,不該對你不辭而別,不該就那樣加入了‘死亡詩社’。我太幼稚了,若水,我總以為自己會查出些什麼,我對自己、對你都不負責,原諒我。“

張若水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其實,真正該請求原諒的是我。“他長長歎息一聲,吻一下她的手背,”我曾在你病床前發過誓,如果你能醒轉,我要告訴你關於我的一切,小李。

“我給你說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也就是你在我房裡看到的那個新聞。那是十年前發生在北京的恐怖大案,當時震驚了全國!”張若水的目光越過死水一般的池塘,看向遙遠的虛空。

“有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叫米高,他對藝術有一種天生的、偏執的酷愛,為藝術他甚至可以做出喪心病狂的事來!他的一個畫家朋友甚至稱他為‘梵高二世’,可是他後來剪掉的不是自己的耳朵,而是別人的耳朵——也就是那個稱他為‘梵高二世’的朋友!他不但剪下朋友的耳朵,更將朋友的鮮血變態地用來淋浴溫暖自己之後,還將朋友的鮮血和皮肉做顏料和材料,‘畫’出了一幅叫做《第八碗》的恐怖巨作!你還記得你哥哥那張稿子上用鋼筆畫的畫嗎?那就是《第八碗》的雛形f只是,真正的《第八碗》那只碗中伸出的手是人肉乾製作而成,手上擎著的那只噴射著火焰的花蕾是人的乳頭和人血塗抹而成!更重要的是,那只‘碗’是一條毒蛇盤踞而成——在《聖經》中,毒蛇代表婬欲與原罪。

”當時,那幅畫在黑市上得到充分的肯定,競拍賣出一個天價!警方成立了專案組,高調介入,那個叫米高的捲走一筆錢,入境韓國,從此沒有了音信。直到三年前——也就是‘死亡詩社’在北×大成立的那一年,新鮮的人皮油畫又一次出現在黑市上,黑市上的人評定那些油畫不是米高所作,藝術價值遠遠小於米高的畫,但那些畫一定與米高有關聯,畫風與用色技巧與米高相似,懷疑係米高的弟子在作祟——“張若水嗓音低沉地講述著,周李清直感到毛骨悚然,就連腳下的小草也似乎在顫抖。

”你床頭那張最新剪切的新聞又跟《第八碗》有什麼關聯?“周李清的手因為懼怕而握緊了椅背。

”因為,我從一個偵探朋友那裡得知,那個被剪去耳朵的受害者凍結的內臟器官最近在黑市上被查獲了,而且那批器官中還有另外幾個人的內臟器官——通過DNA鑒定,其中就有‘死亡詩社’那些神秘失蹤的學生的器官!我推測當年米高將受害者的內臟冷凍在某個地方——也許是醫院的停屍房,或者就是冰箱,現在內臟既然已經出現,說明米高這三年來一直在不斷地殺人,而且就活躍在北京!“張若水還要說下去,一個男生把足球誤踢了過來,他忙走上前飛起一腳,把球傳得遠遠的。

”也許,這三年來一直在不斷殺人的是他的弟子而不是他——“周李清咬著嘴唇。

”那些人皮油畫確實有可能是他的弟子所作,但那些人很多都是被他親手所殺,因為他殺人之後有個習慣,喜歡用死者尚未冷卻的熱血洗刷自己骯髒的身子——這可能是他自己的一種殺人儀式或者宗教儀式,洗刷自己的罪惡l他還喜歡把死者的腸子和衣服整齊地疊在殺人現場——“張若水感覺到周李清的手越來越冷,不願嚇著她,便停住了口。

周李清像一隻受驚的小鹿,虛弱的身子在他懷裡躺了一會兒,睜開了眼睛:”若水,你一開始就知道‘死亡詩社’與那個畫《第八碗》的魔鬼有一定關聯是不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對《第八碗》這樣的敏感?“

荷塘裡起了微微的風,柳樹幹枯的枝丫在風中痛苦地嘶叫著,那幾個踢足球的學生收起了足球,騎著單車消失在黃昏的霜霧裡。張若水沉默了好久,才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從懷中摸出那只琺琅蓋子的老懷表,”啪“地打開。

周李清看著上面的那個肖像,從他懷裡一下子蹦起來,驚恐地指著肖像說道:”他……他就是那個殺人兇手米高是不是?那天我在你的床頭看見了那張通緝令,就是這個人l當時我就覺得有些熟悉,原來,原來——“

”是的,我是他的兒子。“張若水似乎早就預料到她的反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周李清後退幾步,流下痛苦的淚水,手指顫抖著指向他,骨節蒼白,”你是不是就是那些人皮畫的作者?你是他兒子,自然繼承了他的畫風與技巧!我哥哥是不是就是你害死的?你……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到底想幹什麼?“她邊說邊退到池塘邊,一隻腳已半探在池塘裡。

教學樓的一間畫室中,半掩的紗窗下,一個人正用望遠鏡遠遠地看過來,那人正是藝術系的主任趙教授。他的眼中有困惑也有殘酷。

池塘邊,張若水有些不知所措,他焦躁地揉一揉額頭,說道:”不,不是的!你說的完全不是,他是我父親不錯,我也在小時候得到他繪畫用色和技巧的親手傳授,但他決不會是殺人兇手!他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雖然他有精湛的畫技,但生前沒有賣出去一幅畫,一生都受著別人的冷嘲熱諷!他在我母親用自殺的方式逼他離婚的時候,就跳進昆明湖自殺了——“

周李清懵懵懂懂地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她忽而尖叫一聲,整個身子跌向池塘中,原來池塘邊青苔積得太厚,一不留神就打滑了。

”不要!“張若水要抓她的手,卻已是來不及,只聽”撲通“一聲,周李清落下了池塘,她的白裙在水中散開,像一朵盛開白蓮;長髮在水中糾結,彷彿莎士比亞與蘭波筆下的奧菲利亞。

張若水毫不遲疑地跟著跳下水塘,在水中一把攬住她,急道:”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l如果你要死去,我就只有跟著枯萎了。小李,這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身在一個巨大的陷阱中,我的父親成了殺人魔王,而真正的兇手卻逍遙法外!“

周李清在水中仰起頭來,一雙眼睛楚楚可人。她伸手抹去他的淚水:”若水,我相信你。讓我陪你一起,還你父親一個清白吧。“

紗窗後的趙教授收起望遠鏡,背著雙手走向覆蓋著油布的畫架前,猛地掀起油布,畫板上露出一幅血腥的油畫,地上散落著一些入耳、人手、人腳,他俯身撿起一張乾枯的人皮,用畫筆與刻刀修飾了一下,貼上畫布。

某公墓,守墓的老人正拿著鐵鍬給一個被水沖刷得露出一角的棺材的墳墓培土。松樹的松果在風中搖落,砸在地上躺著的一隻黑貓身上。那黑貓尖叫一聲,躥上了樹,一雙眸子卻看向柵欄外。

竹編的柵欄外,一對俊美的年輕人緩緩走過來,他們的面色都很沉重。他們正是張若水和周李清。那晚兩人從池塘裡上來,盡釋前嫌。去張若水住的閣樓上洗了個熱水澡後,周李清穿著繡著千紙鶴的浴袍半躺在床上,盯著閣樓上的木紋,忽然想起什麼,對裡面衝澡的張若水說道:”若水,你有沒有想過,那個遇害的畫家——也就是報紙上說的《第八碗》的那個、那個肉身是誰?“

張若水在裡面停頓一下,沖水的聲音小下去:”我讓人查過,那個遇害的畫家是米高的朋友,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黑市上大概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過,所以透露給媒體一些消息,其實報紙上說的也不能全信,媒體專挑刺激大眾腦神經的話說!“

這晚兩人一夜未眠。大概到了凌晨五點,張若水才迷迷糊糊地淺睡下去,呼吸才均勻了一會兒,他忽然從蓆子上一躍而起,眼睛裡充滿恐懼地看向窗外流雲突變的星空。

周李清見他一頭的汗水,忙問:”怎麼啦?“

張若水拿食指順時針按一按太陽穴:”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到有一個古怪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重複一段話,那是第一次見到陸明時他對我說的話——‘聖子耶穌在被十字架釘死後的第三天,墳墓空了,耶酥復活了,他的裹屍布還以當時的形狀留在棺材裡’,那怪聲說著說著,夢裡的耶穌就變成了我父親的模樣!太可怕了l“他長吐一口氣,心有餘悸。

周李清把枕頭墊高,歪著頭看著他,忽然說道:”也許,也許你父親還沒有去世呢?“

”啊?“張若水瞪大了眼睛看她,心中一個深藏的疑團似乎第一次被人提出來,暴露在星空下。

”若水,你不要怪我亂猜測,也許你父親的死只是一個幌子……“她不敢拿眼睛看他。

張若水心中一陣痛苦。其實他早對父親的死有所懷疑,當年只聽人說父親死了,而屍體他卻沒有見過一次,年幼的他只是隔著楠木棺材,想像這個貧困的畫家爸爸將在天國為上帝畫彩雲、畫鸞鶴、畫美麗的天使姐姐。

記得他十三歲生日那天,父親送給他一盒畫筆,說:”如果哪一天爸爸不在了,就是去天上給上帝畫彩雲、畫鸞鶴、畫美麗的天使姐姐去了。你要是想爸爸,就畫爸爸的樣子,爸爸就會在你夢裡出現了。“

那時母親正在縫補衣服,她本是個勤勞善良的女人,自從生了兒子後,由於生活的壓力,她漸漸變得潑婦一般刁蠻。她總是罵罵咧咧地說,少女時代一時糊塗,藝校沒畢業就把幸福托付給了一個一幅畫也賣不出去的窮畫家。母親聽到父親對兒子說的話,立時拉下了臉,罵道:”瞧你這個窮酸相,畫的東西賣不出個草紙的價錢!還給上帝畫‘彩雲’呢!你以為你是趙柄彰啊!“

就在父親說那話後不久,有一天父親與畫友趙柄彰一起去頤和園遊玩,小若水那天畫好的一幅蠟筆畫被老師誇獎了,還要送他去縣裡參加繪畫比賽呢,他想等爸爸回來再褒揚他一下,可是等到天黑也不見爸爸的身影,他失望而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大概上半夜,他隱約聽到母親和趙伯伯在門口激烈地爭吵著什麼,他以為爸爸也回來了,就赤腳跑出來,他看到的卻是一具楠木棺材,沉沉地阻在他面前。

”你爸爸這個天殺的,跳進湖裡自殺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啊!“母親的哭聲不曾引下小若水一滴眼淚。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棺材,不信父親就這麼離他去了,他還沒來得及給爸爸說他要去縣裡參加繪畫比賽的事情呢。

母親在父親下葬後不久,莫名奇妙地瘋了,逢人就喊:”殺人了!殺人了!“趙伯伯無奈之下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醫院,後來又轉到瘋人院。

以後的日子,趙伯伯擔當起撫養小若水的義務。趙伯伯那時算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在推出了幾個畫展後,被北×大聘為榮譽教授。張若水高三畢業後,因為趙伯伯的關係,很容易就進入了所名聲在外的藝術高校,也是趙伯伯為他爭取了出國的名額。

回想起往事,張若水更多的是悲歎。周李清安靜地聽他訴說,末了接上一句:”哦,難怪,趙教授總是在我們面前提起你來,他也算你半個父親。“ 她看他一眼,又閃爍著目光說,”不知你有沒有看過一篇法國小說《畫家之死》,小說裡的畫家米勒活著時畫賣不了錢,就和朋友策劃了一場詐死,用‘死’來提升他畫作的價值。也許,也許是你父親和趙教授一起……他們不是朋友嗎?——我,我不該這樣猜測你父親和趙教授的。“

她的話顯然不是沒有道理的,張苦水拿掌根揉一揉額頭,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兩人在展曦下沉默了許久,然後周李清披著睡衣下床煮咖啡。對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張若水終於說出這麼多年來的心願:”我想去看看父親的墓地。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過他的墓地了。“他的心中一直藏著他不願面對的困惑:父親究竟在不在棺材裡?

那個守墓老人聽到貓叫,遲鈍地轉過身來,看見兩個年輕人打開柵欄踏進基地,他忙躬著身子拖著鐵鍬過去,問道:”你們要見誰?“

初聞這話兩人都是一愣,周李清先說:”我們來看看一個去世的長輩。“

”那你們要買些紙元寶燒給亡人吧。“守墓人把鐵鍬使力插進土壤中,”很便宜的,我自己折的。“

”不了,老伯。“周李清剛說這話,老人的面色就不好看了,張若水在一邊捅捅她的手臂,說道:”老伯,就給我們來一些吧。“說著遞給守墓人一張十元的人民幣。

守墓人歡天喜地地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提著個蛇皮袋,裡面都是金燦燦的紙元寶。張若水站在一棵老松下,望著一隻隻水泥饅頭,有些失神。他從老人手上接過蛇皮袋,問道:”老伯,我記得這裡埋著一個畫家,好像叫張飲冰,不知你記不記得他的墳墓在哪裡,我還是十年前來過這裡,早忘了在什麼位置了。“

守墓人把鐵鍬扛上肩頭,低頭想了好一會兒,忽然一拍大腿:”嘿!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在昆明湖跳湖自殺的?他在十年前就遷了地界了!“

兩人都是大驚失色,張若水忙問道:”誰遷的墓?遷到哪裡去了?“

”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好像是一對夫妻吧——嘿!不對,兩個人吵架吵得太凶,不像夫妻!當初他們是有公文批准的。“守墓人摸著腦袋上稀鬆的白髮,”你們如果想看,就跟我去屋裡頭找找遷墓許可證明Ⅱ巴。“

張若水捏著下巴低著頭跟著守墓老人走,周李清似乎預料到了什麼,她上前攀住張若水的手臂,輕聲說:”若水,沉住氣,你不要太難過。“

老人的木屋很簡陋,除了一口黑鍋和一張草蓆外,還有一隻黃漆斑駁的五斗櫃。老人從櫃子的最高一層抽出厚厚一疊紙張,解開捆縛的細麻繩,放到蓆子上,說:”都在這裡了,你們動手找找吧。“

秋日特有的淡黃色陽光透過木屋的縫隙灑進來,空氣中可以清晰地看見跳躍的塵埃。那只黑貓懶洋洋地蹭著守墓老人的腿,咽喉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張若水兩人翻了約摸一個時辰,周李清忽然深吸一口氣,把一張泛黃的”遷墓許可證明“送到張若水手上,守墓老人被張若水突然凝固的表情嚇著了,一腳踩在了黑貓尾巴上,黑貓狼狽逃竄。

”遷墓許可證明“是趙柄彰和蘇林的簽字。看著那被歲月洗白的字體,張若水心生一種怪異的恍惚感。”這一年的這一日距離我父親去世才半個月!“張若水指著上面的日期說,”我母親就是在這之後開始有了瘋病的。“他的淚水打濕了那張紙。

出了墓地,回去的路上,周李清問:”若水,真相到底是什麼,也許只有天知道了,你不要難過,我們做到了我們該做的就成了。“

張若水忽然咬牙說道:”不!我要去見一個人,也許她是突破口!“

”誰?“

”我母親!“張若水的眼中閃出複雜的光芒。

那是地處偏僻的一家瘋人院,座落在一座荒山腳下,傳聞那座山在清末時期埋了很多冤死的太監、宮女和一些打碎的宮廷瓷器。瘋人院四周遍植花樹,白牆尖頂,棲息著鴿子:在這寂寂的荒野,倒如修道院一般整齊而清潔。

從三輪車上下來,張若水兩人與預先約好的姚院長見了面。姚院長是個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一身潔白的工作服,長髮挽成一個髻,出入意料的氣質逗人,難以想像她這樣的女人會在瘋人院工作。也許是在瘋人院很少見到外面來的人,這位姚院長顯得很慇勤。

姚院長問周李清這一年衣裙的流行款色,有沒有什麼新鮮的潮人語彙種種,周李清含笑一一回答了。張若水在一邊聽了半天,終於把話插了進去,問起實質性的問題:”你們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叫蘇林的中年女士?嗯,大概十年前被送來的。“

姚院長叫來一個前台登記員,讓她去查一下。大概過了半個小時,登記員一臉困惑地走過來,說:”不對啊,沒有這個人!“

張若水飛快地站起來,由於幅度太大,把面前一杯茶弄翻了:”怎麼可能!明明是在這裡的啊?“

姚院長若有所思,忽然對登記員揮揮手:”小周,你再去查一查這十年的——嗯,死亡檔案,我記得確實有那麼一個女人,總是‘殺人了’、‘殺人了’地亂叫。“

張若水聽姚院長這麼說,心中一痛,竟”畦“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周李清忙抽出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鮮血。姚院長急著就要叫人,張若水卻無力地擺擺手:”我不礙事,不用麻煩了。“

登記員捧著一本”死亡檔案“第二次出來,她怪怪地看一看張若水,對姚院長說道:”真有這麼個人在我們院裡呆過!——蘇林,女,北京人,死於1997年,心絞痛。“她簡單的話語讓張若水的世界全然黑下去。

”不過,在為她淨身的時候,我們的工作人員在她身上的棉襖的夾層裡面找到兩封信。我們一直保存著。“登記員甩一甩馬尾辮,把兩封皺巴巴的信函交向姚院長。

張若水忽地上前一把奪過信箋,咬牙撕開,他唇邊的鮮血在黃色的信件上染上一朵朵梅花。哦,那是母親的字體,那久違的字體是母親留在世上唯一的東西了。

第一封信箋:柄彰我友:

原諒我在婚後的十三年中,沒有向你寄去一封信!今天我去王府井旁邊的菜市場買雞蛋,一邊與小販斤斤計較著斤兩,一邊看著那雞蛋和青菜擺出的景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們在校園的畫室一起畫雞蛋的情形,多麼令人懷念的時光啊!那時的你一邊畫一邊說:”達芬奇第二次在畫著雞蛋。“我就取笑你:”畫的是臭雞蛋,臭美!“想起我們的從前,我青蔥的大學生活,再想想我現在的生活,我不禁要悲歌了。

我們曾是那麼默契的朋友,直到那個自大狂闖進了我們的世界的那一天!他與你是那樣的相像,可是他不配與你比!你有商業眼光,所作的畫都能賣出去,前途無量;可我卻豬油蒙了心,選擇了那個只懂畫畫不懂生活的張飲冰!他的狂傲不曾給他帶來一點名聲,我甚至要四處打工養活孩子和他——這個沒用的男人!

你和飲冰是很好的朋友,我本不該告訴你他的一件隱私的——可是,我不得不說!飲冰在與我結婚的十三年中,只有婚後去上海外灘度蜜月的那一個星期裡主動向我要過性生活——也是那個時候我懷上的兒子小若水,後來的十三年中,他從來沒有主動親近過我一次,有時我向他暗示我的需求,他競露出厭惡的表情草草了事。啊,原諒我這下賤的女人對你說著無恥的話!直到前天晚上,我才知道了他對我、對性厭惡的原因!

那晚我因為回來早了,無意中闖進他的畫室,想去拿一些他擺在那裡畫的洋蔥,啊,天,我看到了什麼?他正跟一個男人在一幅畫上交合!

那個男子看起來比魔鬼還凶殘,他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就提著褲子跳出了敞開的窗戶。

啊,柄彰,願你那一刻也在!與我一起驗證世上最骯髒的一幕!我與飲冰大吵了一架,當晚他就裹了那幅印著兩條”毒蛇“的畫睡在門外——我決不允許他骯髒的身子和我與孩子睡在一起!

我曾摯愛的柄彰,在這時空荒蕪的夜晚,我多想與你手牽著手,聽你像從前那樣叫我”蘇蘇“,然後在情慾與毀滅中,共奔藝術的殿堂!

我聽說你現在已經小有成就了,畫作在市面上可以看到。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帶我的小若水走?我實在不知道哪一天我會做出愚蠢的事情來,禍及孩子。現在他像個聖子一樣安靜地睡在我身邊,夢裡有時依稀還在笑,而她的”聖母“卻要去做魔鬼撒旦的勾當了!

再次求求你!

你曾經的蘇蘇

1991年3月13日夜於燭光下

張若水的目光落在牆上醫務室主任醫師的照片上,那是一個中老年的女人,臃腫得彷彿一棵施肥過度的大白菜,一對眼睛被臉上的肥肉擠成兩根線。剎那間,張若水塵封的記憶被打開,這雙駭人的眼睛他在兒時分明見過!這便是那個母親在情書中稱為“鬼一樣的男人”的眼睛啊!

“哦,對了,主任醫師呢?”張若水似是不經意地問,“我想問問她,我女友上回的那副藥該換了。”

“我們主任去教堂做彌撒了,她是個基督徒,每個星期日都得去。”老中醫貼完創口貼,“五元藥費。”

張若水付完藥費,走到主任醫師的辦公桌前,拿起那個新拓不久的牙齒模子把玩,說道:“那我明天過來吧。”

“放下,快放下l這些石膏模子可是高主任的心肝寶貝!”老中醫一把從他手上奪下牙齒模子,“你下個星期還是不要來了,我們主任要去外地出差。”

“哪裡?”

“好像是吉林長春。嘿,你問這些幹什麼7”

張若水的瞳孔中發散出冷冷的光芒。

第×屆中國長春國際雕塑作品展在露天廣場隆重揭幕。來自世界各地的著名雕塑家紛紛到場,一座座豐碑式的雕刻品呈現在人們眼前。現場記者簡直比觀眾還多。

張若水牽著周李清的手,在人群中擠著,好不容易靠上前台。兩人的目光交接一下,周李清的身子忽而遭遇電擊一般顫抖起來,眼睛盯向台上一組名為《東方拉奧孑L》的石雕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健壯少年正被一條三角頭的毒蛇纏住,少年掙扎、恐懼、絕望的肢體表現與面部表情神乎其神,令觀看者為之心悸。

“這骨骼和肌肉的走向多像哥哥啊——”她聲淚俱下。

主持人將《東方拉奧孔》的作者高教授請上台,台下立時沸騰起來。站在台上的是位慈祥的胖老太太,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雖然胖,她的衣著還是很得體。

“兇手!”在觀眾的驚駭之下,張若水飛步跨上展台,手指向那個胖老太太,“她就是殺人魔鬼米高!十年前《第八碗》的創作者!”

話一出口,那些喜好捕捉新聞的媒體人又驚駭又興奮,閃光燈頻頻閃動,現場的保安也湧了過來。高教授面色沉肅一下,瞬息換成一副困惑的面色,說道:“年輕人,你說我是什麼?”

張若水冷哼一聲,忽而雙手使力將那組雕塑“轟然”推倒,在觀眾的驚呼聲中,一堆白骨從石膏模子裡顯露冰山一角。

“她的雕塑之所以完美無缺,因為裡面存在真人的骨骼!”張若水指著白骨恨恨說道。

“怎麼會這樣?這是我學生的作品——”高教授面露無辜之色。

“哼,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完成這樣的魔鬼作品!”張若水的目光如錐子一般盯向她,“其實你隱藏得很深,要不是我女友,也就是這副白骨主人的妹妹無意中在校醫務室發現她哥哥的牙齒模子,我也不會推測出,你就是《第八碗》的作者1”

台下的媒體亂哄哄一片,就連要上台維持秩序的幾個保安也被情緒高漲的觀眾攔截住。

一家媒體的記者高聲喝道:“米高不是一個爺們兒嗎,怎麼會是這個老太婆?”

“因為他去韓國做了變性手術!”張若水冷笑著看向高教授,“你雖然不斷地增肥以掩蓋曾經的模樣,可你的一個愛好卻出賣了你——你對藝術殘酷的追求!我一直不明白,你既是基督徒,為什麼還要傷害那麼多無辜的生命?’死亡詩社‘的發起者是不是你7你殺死趙教授,便是因為他發現了你的身份,你要滅口?”

高教授的慈祥的臉龐在一剎那變得猙獰無比,雙眼射出可怕的光芒。她忽而仰天怪笑起來,聲音尖細,正是陸明死的那晚張若水聽到的聲音:又忽而很粗野,正是周李清那日在湘西聽到的趕屍老人的陰笑。

“很好,很好!到底是張飲冰的兒子,到底是我知己的兒子I”高教授的雙手痙攣地顫抖著,“把所有的閃光燈和攝像機對向我吧,我將給你們講述一個為藝術獻身的真實故事!

”在很多年前,有兩個畫家朋友,彼此惺惺相惜,儘管他們付出了超平常人的努力,他們的畫卻得不到任何權威機構和畫商的認可『但他們都堅信,他們中的一位必將成為一代大家!兩人一個是剛從藝術學院畢業的高材生,空有一腔縱橫的才氣,卻得不到施展:一個是從梵蒂岡回來的宮廷畫師,他因才華出眾遭到同行的嫉妒,被潑硫酸毀容,在國內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但那個藝校畢業的才子卻不嫌棄他的醜陋!兩人成為一生的摯友。

“那個藝校畢業的學生結婚已有幾年,然而在家中卻受到庸俗不堪的女人的排擠,因為他沒有掙錢的本事!兩個寂寞的畫家,兩個飽嘗世態炎涼的畫家開始同居,漸漸地,成為別人眼中不齒的同性戀!

”在一個風雨之夜,他們聊到梵高的死,那個宮廷畫家說:’梵高的畫之所以有價值,因為他已死,當他死後,他的畫才可以生!藝術和藝術家不可以同時存在於一個世上!‘第二天一早,他卻發現,他年輕的朋友在枕邊留下一封遺書:’我以我的死,迎來你的生;我死,你的藝術生!把我的遺體製成不朽吧,我要它在鮮血中燃燒!‘不久,宮廷畫家聽到愛人自沉昆明湖的死訊,他在參加葬禮的時候,無意間從衛生間偷聽到一對姦夫婬婦的爭吵,那個婬婦就是死去的畫家的妻子,在丈夫自殺前曾與另一個男人圖謀害死自己的丈夫!

“憤怒的宮廷畫家在他愛人的屍體下葬後第三天,趁著月黑風高,把屍體盜走!為了紀念他們的友誼,宮廷畫家在悲痛中將朋友的鮮血皮肉製成一幅絕世之作,那就是世人聞之色變的《第八碗》!不錯,那個活著的畫家就是我米高——我用那個姦夫在韓國的名字四處作案,就是為了把他拖入萬劫不復的地獄,遭受冤枉和絕望!

”後來事發,我去韓國做了變性手術,只為來生嫁給我那個知己好友!——哈哈,那些臭皮囊怎麼會懂得我們超越常倫的偉大情感!回國後,我蟄伏在北×大——這所我的仇人和自己的兒子同在的大學,暗中創立’死亡詩社‘!

“我誘來那些缺少信仰的大學生,再以殉道藝術的幌子用毒蛇毒殺!我愛死了人的皮肉與骨架,我可以將它們化為比真人更崇高、更偉大的藝術品!趙柄彰這個不仁不義的人也是我親手殺死的,我本想慢慢讓他遭受被親人懷疑的折磨,遭受無盡恐怖的折磨,但我實在看不上他模仿我的那些人皮畫,那是破壞我不朽的名聲,我怎能讓他繼續活在世上?我在浴室中用他的血液清洗自己的身軀,如同清洗無法彌補的罪惡!然而我毫不懺悔,我在為飲冰復仇!

”我曾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基督徒,可我對藝術的真摯卻足夠壓倒殺生的天平,我相信上帝會在天國迎接我,因為我將一切臭皮囊製成了不朽的名作!如果上帝因此責罰我,我將與魔鬼撒旦同在,重新塑造一個上帝!“米高的狂笑聲在展台上飛揚,下面的人群早已噤若寒蟬,連閃光燈都許久不曾閃動一下。

張若水久久沒有動一下,他這麼多年建立的人格與思想架構徹底顛覆,米高成就了父親的肉體還是謀殺了父親的思想?真正的兇手原來是藝術本身?他感到手掌冰涼一片。

”你研製的所謂’聖水‘,到底有哪三大功用?“他忽然間想起陸明臨死前說的話。

”關於’聖水‘,我查閱了牛頓生前所有的遺稿,甚至想過去盜他的墓——如果他的肉體還在,身軀裡一定含有那種風行於中世紀的聖水的微量物質!我從中世紀死於黑死病的乾屍體內提取到黑死病的病毒,獨創出一種比傳說中的聖水更偉大的聖物!——不錯,它有三大功用!“米高沉迷於自己的偉大發明中,”一,將屍骨製成金屬質地;二,將枯死的人體器官死而復生;三,控制人的心智,讓他為我所用——這才是最厲害的,我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便死,這才是上帝的權力!“

張若水毫不懷疑他的話,一切都已在記憶中得到驗證。想不到這個惡魔不但精通藝術,對化學也運用自如。上帝到底在他身上設置了怎樣的遺傳密碼?

不一會兒,警車的鳴笛聲劃破凍結的夕陽,人群讓開一條道來,看著那個臃腫遲暮的殺人魔頭被戴上沉重的銬子,推上警車。

張若水看著警車遠去,心中沉積多年的仇恨不知消失在了哪裡。他轉身回望,周李清正跪在地上拼湊哥哥的遺骸,夕陽在她的長髮上鍍上一層金色。

”老天,我所做的一切是錯是對呢?什麼樣的信仰才是我們該有的呢?“他衝著夕陽長歎一聲,走向他美麗的女友。

三天後,米高在執行死刑前的晚上咬舌自盡,他以血在牢獄中寫下一句話:”我死,我的藝術生。“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