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新的房子,也會髒。有時候,你會覺得房子是趁人不注意,在角落裡滋生出莫名其妙的污穢。和每一個剛搬新家的主婦一樣,杜曉瑩打掃房間非常仔細,她會認真地擦亮每一塊瓷磚,會抻平床罩上的每一個皺褶。
對於杜曉瑩來說,這房子不僅僅是一個新家,還是唯一的家。除了這九十平方米,她無處可去。在杜曉瑩與老溫結婚登記簽字的一刻起,注定了她要與全世界對抗。
杜曉瑩比老溫小17歲,她25歲,老溫42歲。老溫原來是一家外企的司機,後來自己買了小貨車跑運輸。結過婚,老婆在一次意外中溺水而亡,沒有孩子,相貌平庸。
杜曉瑩下班回家,老溫出車還沒回來。她進衛生間沖澡,這是習慣。沐浴液的泡沫被沖淨,在溫熱的淋浴下,光滑的肌膚浮現動人的光澤。
杜曉瑩擦乾身體,披上浴衣,轉身拿起海綿拖把準備擦乾地面的水漬,可是,她發現,地上的水還汪在那裡,沒有順著地漏流走。
她蹲下,把手探進水中地漏的位置摸索,在地漏的過濾網上,她摸到了一團頭髮。原來是自己洗頭時掉的頭髮堵住了地漏。
杜曉瑩把這團滴水的頭髮扔到衛生間外的垃圾桶裡,然後轉身回去繼續擦地。擦了沒兩拖把,她的動作突然定住,心裡咯登一下──那團頭髮不對勁。
她回到垃圾桶旁,重新拎起頭髮,迎著光仔細看,頭髮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但是很容易辨認出,這團頭髮是捲曲的。可自己的頭髮是直的啊。
當她意識到手裡的頭髮屬於另一個女人,立刻像觸電一樣扔在地上。只有一種可能,今天白天有一個卷髮女人進了這房子,而且還在衛生間裡洗了澡。對於這種可能,也只有一種答案,這個卷髮女人是老溫帶回來的。
不知道這樣披著浴衣在垃圾桶旁呆坐了多久,門口傳來鑰匙的聲音。
“曉瑩,給你買麻辣串了。”
“今天誰來了?”她的聲音顫抖,那是要哭的聲音。
“誰來了?”老溫一臉疑惑,“不知道哇,我出車一天沒回家。”
她讓老溫自己看地上的那團頭髮,老溫莫名其妙地拎起來,臉色突然一變,有些發灰。沉默了一會兒,老溫緩緩地說:“曉瑩,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今天早上9點就去鞍山了,老李和我一起去的,他可以作證,如果你怕他串通,鞍山的貨主也可以作證,他今天第一次見到我,不會和我串通。”說著掏出手機,“你要打個電話嗎?”
“那,那這團頭髮是怎麼回事,難道它自己冒出來的?”她能辨認出老溫的嚴肅和誠懇。
“我真不知道,這真是奇怪了。”杜曉瑩好像想起什麼,站起來衝進臥室。
在床上,杜曉瑩沒有找到任何她想像中的線索。床上平整乾淨,沒有動過的痕跡,沒有一根頭髮,甚至,她能辨認出早上自己整理時的樣子。
如果真有女人被老溫帶回來做了壞事,不可能細心得把床清理如初,卻粗心地在衛生間留下大團證據。杜曉瑩心裡有些釋然的輕鬆,老溫沒有背叛自己。
突然,杜曉瑩意識到,如果老溫真的沒有帶女人回來,那團捲曲的頭髮豈不是更讓人覺得恐怖?莫非真有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女人曾經在自己家的衛生間裡洗澡?
接下來的幾天裡,他們似乎有意在忽略這團搞不清來歷的頭髮。杜曉瑩隱約覺得,這後面有深不可測的可怕,就讓這個可怕蹲在遠遠的地方吧,不要去碰它。但是,它似乎不願意安安分分地蹲著,它正緩慢地,一步步地逼近。
大約一周後的一個早上,杜曉瑩起床洗漱。
洗完臉,她按開盥洗盆的下水口,可是水下得很慢,好像下水道堵了,她用手指摳下水口,她僵住了,慢慢地收回手指,手指從下水口帶出一團頭髮,和上次一樣,是捲曲的。
她尖叫一聲,“啪”地把頭髮甩到地上,彷彿那是一張死老鼠皮。昨天晚上還沒有,這次肯定與老溫無關。
杜曉瑩彷彿看見,昨天半夜,她和老溫在臥室裡沉沉地睡著,黑暗中,一個女人從房間的角落裡走出來,動作僵硬地走進衛生間,彎腰在盥洗盆裡洗頭,洗呀洗,不停地洗,終於,她洗完了,緩緩地抬起頭,濕漉漉的捲曲的長髮中露出一張可怕的、獰笑著的臉。
杜曉瑩再也睡不踏實了。半夜,她又醒了,想去小便,想想漆黑的走廊,還有浴室,她打算忍到天亮。可是,越想忍就越強烈。她推推熟睡的老溫。
“嗯……”
“我要去衛生間。”
“去吧……”老溫聲音倦怠含糊。
“我不敢去,你陪我去。”
“怎麼衛生間也不敢去了?”老溫痛苦地掙扎著起來。
從衛生間回來,沒多一會兒,老溫又睡熟了,微微的鼾聲。杜曉瑩還是睡不著,黑暗中,她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的意識漸漸迷離,已經接近睡眠黏稠的邊緣。
突然,她被什麼聲音從睡眠的邊緣拉回來,意識重新清晰。她在黑暗中極力辨別聲音的來源,等她聽清之後,渾身發冷,心臟就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攥住用力擠壓,全部的血液都擁擠到大腦裡──那個聲音是水聲,從衛生間的方向傳來。
有人在衛生間裡用水。是那個女人在洗頭。
杜曉瑩用盡力氣才能抬起手臂去推老溫。
“嗯……又怎麼了?”老溫有些不耐煩了。
“聽,水聲,衛生間……”杜曉瑩覺得自己聲音抖得更嚇人。老溫不做聲,顯然在靜靜地聽。萬籟俱寂。
“聽錯了吧?睡吧……”老溫把她拉到懷裡。她緊緊靠著老溫,眼睛還是不放心地盯著臥室門,她擔心那個女人洗完頭,濕漉漉地進臥室來。
杜曉瑩幾乎可以清晰地感應到,這間房子裡,除了她和老溫,還住著一個人,一個留著捲曲長髮的女人。
“老溫,我們換房子吧。”
“換房子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老溫,我們換房子吧。”
“嗯,我考慮考慮。”
星期六,杜曉瑩休息,老溫又出車。她特別怕一個人在家,但是,她沒有地方去。好在白天陽光耀眼的時候,她還算安心。中午,她吃了點東西,躺在沙發上看雜誌,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下午睡覺,往往越睡越沉,傍晚的時候,她緩緩醒來,但眼皮和身體都沉得不能動,窗外的太陽越來越斜了,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杜曉瑩沉溺在沙發裡,看著房間漸漸產生的陰影,突然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於是,真的發生了。
在客廳轉角的那個陰影裡,一點一點地長出一個黑影,黑影用難以描述的緩慢的速度爬出來,在微弱的光線下,杜曉瑩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女人,渾身濕漉漉的,一頭捲曲的長髮低垂擋著臉,頭髮上掛著泥土和碎屑,骯髒而狼狽。
杜曉瑩一動不能動,但是她出奇的平靜,很久以來,她在等著這一刻,就像一個死囚日夜恐懼哀號,等到了行刑的那一刻,反而出奇地鎮定和從容。
長髮女人用一種古怪詭異的動作,慢慢爬向衛生間,在衛生間門口,女人停下來,轉過頭,朝杜曉瑩的方向仰起頭,骯髒的長髮甩向一邊,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杜曉瑩似乎看到過這張臉,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
女人僵硬地咧著嘴角,試圖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可是看上去是說不出的痛苦。女人在喉嚨裡發出一串聲音,咕嚕咕嚕的,似乎嘴裡含著水,含糊不清地說著:“房子……我用死換來的……”然後女人低下頭,爬進衛生間。
杜曉瑩一下明白了這個女人是誰。
杜曉瑩恢復行動能力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進臥室,在壁櫥最下面一層翻找出一堆舊證件,在那裡,她找到了那個女人的照片──老溫溺水而亡的前妻。
瞬間,杜曉瑩的大腦裡如同浮現大屏幕般鋪陳出一切──老溫給妻子辦人身意外保險;將妻子推入河中,製造溺水假象騙保;用賠償金換了房子,買了小貨車……她明白了老溫第一次看到頭髮時為什麼臉色發灰,因為他認識那是誰的頭髮。她明白了老溫為什麼不換房子,因為他知道,換什麼房子都是花前妻的賣命錢。
杜曉瑩想不明白的是,自己該怎麼辦。離開老溫,但那就驗證了父母親友的預言,驗證了自己的愚蠢。繼續留在老溫身邊,他給自己的愛是真的,給自己的臂彎是真的,但是自己如何再與一個殺妻的男人生活?還有那個洗頭的幽靈?
杜曉瑩呆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這時,門口響起鑰匙的聲音,老溫的聲音:“曉瑩,我回來了,給你買了墨魚丸。”
杜曉瑩聽著走近的腳步聲,緩緩地攥緊了床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