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手湖的故事
當記者的那段日子,我才發現很多人跟我一樣,我沒有去追問他們之前發生過什麼,總之,曾經是賽車選手的人後來一輩子不碰車,或是從前的軟件設計師過著遠離計算機的日子。
我已經忘記了是哪一天,我看著日曆,應該是像現在的外面,一點點起霧所造成的視線不良,在百貨商城當專櫃售貨員的女友終於空出了一天來答應了我長久的要求,我二話不說向新聞公司請了假,開著四輪驅動的吉普,兩人一同往市郊的山區行走。
女友大學和我同校,算算我們畢業都已經快十年了,那時候我和另外兩位好友泥鰍、翻車魚號稱游泳隊的三劍客,那是從大二的一次大學生運動會,我們三個包辦了金銀銅之後得到的雅稱,只是論實力我自己知道輸這兩位魚宇輩一截,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我們三人的友情,只是沒想到這樣堅深的友誼竟然在一次莫名其妙的聯誼後產生了質變,發酵的深度超乎我們想像,不,該說超乎我的想像。
對方是學校登山社的女孩,忘了是誰牽線,最後讓游泳校隊的男生和她們搭上,裡頭有一個女孩子叫小薇,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是登山社之花,我一直沒有直接問過翻車魚和泥鰍對小薇的感覺,後來我們四個人時常湊在一起,我們會去陪小薇做登山前的訓練甚至陪她爬過幾次中級山,而旱鴨子的小薇有時也會帶一些營養補充品到游泳池邊為瘋狂練習的我們打氣。
登山社之花和水池三劍客在一起的傳聞為校園的八卦增添不少色彩,但小薇似乎刻意和我們三人保持等距,至少我的感覺如此,可是那時的我卻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她,但也許是不願打破脆弱的平衡,或者是沒有充足的把握,我始終沒有向小薇告白,而翻車魚和泥鰍似乎也是如此。
小薇會一直和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一定是有理由的,我私下問過不少女性朋友,她們的答覆幾乎一樣,就是小薇愛上了我們之中的一個,這也是她刻意和我們三個人保持距離,卻又這麼頻繁地和我們見面交往的原因,她愛的那個傢伙一定是很珍重我們這段情誼勝過男女之情的人,我自我覺得那個人似乎不會是我。
後來幾次比賽,不論規模大小,小薇都會來參加並為我們喝彩,翻車魚和泥鰍仍然互相奪冠,我則差了一截,看著小薇湊到他們兩人身邊,有時掛花環,瘋狂時還會獻吻,我真的很不是滋味,然後開始偷偷一個人半夜苦練,但成效有限。
接著不如意的日子一直複製拷貝,只是我把心中的怨悶深藏,一樣與小薇、泥鰍和翻車魚做好朋友。
有一陣子小薇出去爬山,要很久才能返回,我們三個人也不知道誰起的哄,說要直接去三角點和她會合,然後三個人也沒準備什麼,輕裝便旅地借了一部車就往那座山行,那一天,我還記得,越往山上走,視線越不好,霧珠把車前鏡糊成白花花一片。
最後我們只好放棄了,可是我們已經深入那條懸在山腰的盤山路太遠,回頭一個不小心就會連車帶人跌落山谷,於是我們決定把車停在一個山坳,等那天有空再開回來,三個大男人就下了車往山上走。
那是個很奇怪的日子,霧氣很濃,又夾雜著兩旁讓人不舒服的草味,可是卻一直沒有下雨,我們有時停跑有時慢下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達成了共識——口渴。
然後就好像山神真會保佑,在一個彎口處立了一個還算清晰的木牌,上頭用紅漆寫著——山手湖,一公里。
“山手湖,沒聽過有這個景點,不過這個名字還真奇怪,東京有個山手線,不知道這個和它有沒有關係?”留著落腮鬍,頭型有點三角的泥鰍說。
“管它的,先去喝個痛快!”身材有點魁梧的翻車魚總是帶著領袖魅力。
“可是這條小道?”我指著前方幾公尺處,荒草已經長到腰際,“看起來很久沒有人走了!”
“管它的,路跡還在就好了!”翻車魚邊說就邊搶在前頭,就像每次槍聲響起,他總有辦法一馬當先。
“咦,這裡有一把鐮刀耶!翻車魚你走在前拿著好了,把一些長得太離譜的阻礙砍掉。”我看到泥鰍彎身從牌子後方的一個野草茂盛處拾起一把割山草的鐮刀,刀柄和把手接合處還有厚厚誇張的膠布環繞,似乎有些年份,刀鋒已經硬生生長了一層銹。
我們三個人沒走多遠,感覺腳底下的土壤變得鬆軟和潮濕,是快接近水源地的關係吧!沒多久雜草變矮,然後我們看到一個百尺見方,差不多我們訓練池大小的湖泊展現在眼前,霧氣讓能見度變得很低,但沒有削弱這個深山隱湖的雅致,遠看是碧綠色的湖水,走近一瞧就是一片清澈,有幾隻魚無視我們存在,優雅地劃過。
翻車魚蹲下來捧了兩巴掌的水往大臉抹去,接著整個頭,然後是上半身彎著浸到水中整整快一分鐘後邊吼著邊仰出來。
“呼!太爽了,好久沒有這麼爽過!”翻車魚的上半身全濕,在他一旁的泥鰍則做著和他剛剛一樣的動作,我卻只是靜靜地看著湖中央,霧氣讓湖中央有些若隱若現。
“小志,幹嘛?看看有沒有美人魚嗎?”我叫小志。
“沒有啦!翻車魚,這個湖還真美耶!又離山腳下沒多遠,怎麼之前沒有聽小薇和她登山社的朋友提過?”
“也許是鬼湖!”翻車魚突然壓低嗓音,還把手伸進嘴內兩頰拉出一副鬼臉。
“靠,瞎掰!”
“喂!阿志,翻車魚,你們快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探出頭又起身的泥鰍突然大聲地指著湖中央。
那是眼花了嗎?我看到一隻纖細白皙的上臂。就像在淺灘一樣的鯊魚鰭,露出劃了一段,那後慢慢消失,接著又浮出水面。
“有人溺水了,有人溺水了!”在兼職當水上救生員的翻車魚機械反應地跳入水底,連衣服都沒有脫。
我看著那隻手臂,依舊浮浮沉沉地在湖心劃圈,一團水花正快速往那隻手臂靠近,腦子卻不是想著救人,而是有一種觸電的感覺,我看著泥鰍,他的表情很奇怪,嘴中喃喃自語著什麼。
“泥鰍!大聲點,你在說什麼啦!”他看著我,臉色越來越蒼白,“小志,山手湖,它叫山手湖……”
我好像明白他在說什麼,那不是觸電,而是恐懼,我開始瞭解。
接著我看到這輩子最難想像的一幕,那隻小手消失了,出現的是翻車魚毛茸茸,肌肉虯結的大臂,一直在湖心打轉,但卻只有那隻手臂,頭和身子都沒有再探出來,那隻手浮出水面的時間越來越短,我看出那隻手臂正痛苦地掙扎著。
“天啊!是水鬼,泥鰍,那是水鬼!”
“小志,有繩子嗎?”
我看到泥鰍焦急地沿著湖畔四處打望,“沒有的,翻車魚碰到水鬼了啦泥鰍,快走啦!”我想起身,卻突然覺得兩腿發軟。
“小志,不要再說了啦!也許……也許翻車魚被什麼絆著了……”我看到泥鰍把上衣脫掉,難道他要……
接著,我在撲通聲中看到一團水花,泥鰍瘦長的身影正往湖中央迅速游過去,我不停地大聲喊著幫泥鰍修正方向,這時候我看到翻車魚那隻大手似乎燃起了一線生機,露出水面更多了些,接著泥鰍的手握住了翻車魚的大手。
霧似乎散了,我卻看到這輩子最恐怖的畫面,我沒辦法憑空形容,泥鰍看到了什麼,但他那張臉,我最後一次看到泥鰍的臉,那到底是什麼表情,他看到了什麼會讓平常鎮靜的他如此訝異。
泥鰍沒有能夠上岸,他修長的手在水中搖晃幾圈,我沒有像他一樣下去救我全身癱軟,眼睜睜看著那只長手慢慢地消失在湖心,最後連漣漪都不剩。
過去的故事
“討厭啦!在這種羅曼蒂克的地方說這種鬼故事”女友思晴依在我身旁,撒嬌地細罵著。
“而且最差勁的是我還聽過!”她輕輕地捶了我胸膛一下。
“咦?你也聽過這個故事?”我環腰抱住了她,思晴卻突然靜了下來,只是目不轉晴地看著眼前,有些失魂。
“晴,你在看什麼?”鬼大爺鬼故事
“我覺得這個故事好熟悉!我第一次在bbs看到時,就覺得好像,好像就發生在我們身上一樣……毅,他們兩個不知道現在在哪兒了?”
“他們兩個?你是說阿剛和蘋果?”
“對啊!大三那年只聽說他們兩個私下去爬山,後來就沒再回來了……”
“嗯……不知道耶!後來登山社去找過好幾次都沒有消息……”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這個鬼故事,心中只是一陣淒涼,好像……只是換作你和阿剛,蘋果是登山社的成員,而我是游泳社的經理!”思晴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俏皮,繼續說,“那時可真是轟動啊!三個登山社的成員跑到游泳隊下挑戰書,說要和校隊單挑,然後說輸的話就要我們把經理交出來做登山社的文書……毅,你還記得嗎?決戰那一天,我從來都沒見過游泳池那麼多人過!”
我想起了那一幕,我和阿剛,蘋果在一次慶功宴上和登山社的其他成員說會把這個游泳隊經理帶來加入登山社。那是比三人三百米的接力,我永遠忘不了阿剛和蘋果瘋狂的身影,前面的兩百米把校隊的兩位強棒狠狠落在後頭,我以為我可以輕鬆接下最後一棒,但不知道是壓力太大還是那時想在那位秀麗的經理面前求勝心切,一緊張下竟然抽筋,好在先前的優勢真的太多了,最後終於在同時到達中險勝。
“不過你還是沒有加入登山社。”我偷偷親了她一下。
“拜託,我是人耶!又不是東西!雖然說當了游泳隊經理那麼久卻不會游泳!”
“這樣才好,我才不要讓其他人看到你的好身材。”
“討厭!不怕羞。”她用力把我湊過來的頭往後推。
“不過,毅,為什麼後來你都不再游泳了?”思晴轉過身和我兩眼對望。
“對啊?為什麼我後來都不再游泳了?”我輕輕地自言自語。
我想起來了,我初中高中都是游泳校隊的,可是上大學後卻陰錯陽差地加入登山社,可是自從那一天阿剛和蘋果消失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游泳池了。後來和思晴住在一起後,大廈下方附設游泳池,我也都沒去過半次。
我愣住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飄到前方,突然覺得好熟悉,為什麼我會在這兒,是夢嗎?
那時,我開著吉普車,和思晴兩個人一路顛簸,也沒想要分個東南西北,然後思晴突然喊住我,我下車一看,剛剛差點整台車開進……開進前面這個湖。
為什麼會有這個湖,為什麼會這麼熟悉?
“你們以前除了爬山之外,最愛的就是游泳了,跑來我們這兒踢館,最後反而成了校隊的業餘指導,可是為什麼出了那件事後,你不但退出登山社,也不再游泳了?”
我想起來了後來好多次,思晴會拉我下去陪她在大廈附設的游泳池游泳,她還俏皮地說要和我比賽。
“晴,為什麼?以前你不是旱鴨子嗎?為什麼後來你會變這麼厲害?”我問道。
思晴突然眼神離開了我們的交會,緩緩地轉過身看著湖心。
是啊!那時候我們四個人感情多好啊,可是我卻一直覺著思晴是在默默喜歡我們其中一個,可是卻又顧慮到那個人的感受,所以選擇沉默不說……我突然想起曾經偷聽到一位校隊的女將說,有一位男生每天清晨都在教思晴游泳。
我一直以為我和蘋果、阿剛會是一輩子的好友,我也一直以為爬山和游泳會是我這輩子除了呼吸外最常做的兩件事,只是思晴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假如……假如他們還活著,你會選那一位?”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問,只知道我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
“什麼?你在說什麼啊?”思晴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知道不會是我……我對他們的友情沒有那麼堅貞,你一定是顧慮那個人的感受才會這麼做!”
“毅,都過去了。思晴知道我的意思。
沉默,散得很快,連著霧氣。
但接著一陣清麗劃過尷尬的寂靜。
”老天啊!毅,有人溺水了!“思晴站了起來,指著前方十多公尺處的湖心,一隻手,一隻很奇怪的手,細得像乾柴一般,卻長著密密麻麻的濃毛,向著我們招手,浮浮沉沉的。
”毅,快!快去救人啊!“
我只是直直站著,沒有理會到旁邊思晴的拉扯和大叫,她的扯動和聲音越來越太。
”不!那不是人,思晴,快!我們快走!“
”你在說什麼啦!毅,快點啦!不然他就沒救了!“思晴邊轉過來和我說,邊回頭看著漸漸消失的手。
我只是選擇愣著,難怪,為什麼會這麼熟悉……還有那隻手,太像了。
”原來你是這種無情的人,你不救,我自己來救!“
我看著思晴一步步走向湖心,然後開始划水,她的動作,真的很稔熟。
我衝過去從後頭抱住了她,把她拉回湖邊,緊緊抱著,她想掙扎卻始終脫離不開。
我和她看著那隻手最後一次出現,沒有再浮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安詳多了,我把她放開,思晴轉過身狠狠紿我一巴掌,接著推開我,從吉普車旁走過,然後身影漸漸模糊。
”為什麼?你不是記者嗎?記者不是最有正義感的嗎?“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我想去追她,卻還是停住了腳步。
隱藏的故事
那個鬼故事,不知道在思晴的心中盤旋多久,她一定很想取代那個阿志,很想很想,因為她把自己投射到故事中,她喜歡的人,不是翻車魚就是泥鰍。
那個鬼故事,又何嘗不在我心中縈迴,我又何嘗不想改變結局,只是我沒有那個勇氣,面對自己的良心和正義的審判,我騙自己也騙別人。
那幾晚,每個白天面對校方、警方和登山社學長對兩位失蹤社員的詢問,接著晚上,我敲著鍵盤,想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說出來,但在崩潰邊緣我卻猶豫了……
那時阿剛不知道看到什麼,那張臉扭曲得很厲害,我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可是他卻又出現了,他的頭探了出來,虛弱地喊著:”阿毅,我成功了,蘋果有救了。“我看著他的嘴形讀出來。
接著我看到阿剛滿臉蒼白,就像游了5000米,或者三夜不眠不休地急攻山頂,幾乎氣竭得向我這兒游來,他一手勾住蘋果的脖子,蘋果的臉已經沒有血色,能不能救活都是個問題,阿剛卻始終不放開,他用另外一隻手拚命地劃向湖邊,接著伸長了手等待我的幫助,但我那時卻在想另一件事……我拿起之前蘋果放在一旁的鐮刀,狠狠往阿剛修長的手臂揮去。
就是那一張臉,我始終忘不了,那是怎麼樣的表情,伴著絕望,難以置信,恐慌和我無法想像的情緒,我無法憑空形容,他們兩個人慢慢地沉入水底,最後留下慢慢散開的血暈。
我拾起了那隻手臂,害怕之中卻又夾雜著一絲絲歡愉和解脫,我沿著原路快步奔跑,沒多久走到那個奇怪的木牌處,我用手扒了木牌的下方,挖了一個深洞,把那隻手臂埋了進去,接著把木牌往旁邊的蔓草處一扔。
我怔怔地看著思晴的離去,接著只是拾著她的足跡無神地走著。
為什麼那時候我會這麼做,人心,似乎比湖心還深,深到我自己都無法量測。
那隻手瘦了好多,我想起蘋果那只粗壯濃密的手臂,這些年他一直挨餓了吧!
是那個木牌嗎?我彎腰拾起,連著支架的木牌脆弱得像隨時會解體似的,上頭的紅字已經看不出來寫著什麼,只是字盡頭的箭頭依稀可認,我把它往湖的方向立起,只是支架已經傾頹,我試了幾次沒有成功。
算了,我搖了幾下頭往回走。鬼大爺
也許是老天不願意接受我的自白,所以才不讓那天來這兒的人發現我曾經的罪行,也不想讓我盡對朋友最後虛偽的情義,所以我連替蘋果找個替死鬼都不夠格。
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看到東西在後頭搖晃。
我回頭看,它立起來了。
我很訝異為什麼它沒有倒下來,我再往下看。
一個只剩骨頭的五隻手指從土縫中伸出,緊緊地扣住下方傾斜的支架。
他們感情還是那麼好……
後來我再也找不著思晴,我看著日曆上用紅字畫圈的那個日子,我們見面的最後一天,她失望的背影和被湖水濡濕的手臂,是那麼纖細雪白。
就像那一天,我們三個人聽說思晴和朋友去爬山失蹤,沒有經過登山社同意就私下去找人,可是思晴回來了,而且開始和我正式交往。
我常在想我為什麼再也不去游泳
我常在想我為什麼再也不去游泳了……我似乎有點那麼確定和不確定,我始終不知道思晴到底在想些什麼,但我一直相信那天我們三人看到的不是幻覺,那是女人的手臂,熟悉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