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月光照在周渺然臉上,他的前額湧出許多汗液,整張臉因為用力過度而顯得猙獰可怖。他拚命轉著手上那把鑰匙,可是怎麼也打不開面前這扇門。最後,他不得不放棄,坐下來,臉上浮現出自厭和自嘲的表情。周渺然陰冷地笑了笑,扭頭看看身後那扇神秘的大門。這已經是他第十五次過來開門了,依然一無所獲。他收起工具,就在這時,身後吱嘎一聲,一股陰寒從他的脖子後侵蝕而來,他睜大眼睛回頭,那扇拒絕他長達半年之久的門竟然開了。
周渺然正想推門進屋,幽密的林中忽然傳來颯颯風響。他努力辨認著從樹林中走來的白衣人。月光從對方臉上飄過去,泅下一層暗影,五官變得模糊不清。周渺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白色身影慢慢靠過來,陰腐的氣息隨之湧來。對方額前的劉海兒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感覺非常熟悉,然而周渺然一時之間記不起自己在哪兒見過。白影一步一步踏上台階,身上那股惡臭更加洶湧,隨即周渺然洞察到一種潛在危險,趕緊從包裡抽出了一把改錐,但是來不及了,白影瞬間撲了上來,搖晃著周渺然的身軀,周渺然終於看清了那張腐爛的被挖掉了眼珠的臉,發出恐懼的驚呼!
然後,他便被嚇醒了。
醒來後,周渺然發現自己睡在神秘宅院緊閉的大門外,手上緊緊攥著一把鑰匙。那是他自己打磨的,用來打開身後的門。看樣子又失敗了,以至於他在沮喪後睡去。周渺然站起來,走下台階仰看面前這座深處郊外樹林的宅院,高聳的具有西歐風情的宅體在暗光下顯得莊嚴肅穆,如同電影中那些鬼怪血蝠常年出沒的樓閣,甚至站在外面就能聽見裡面發出的咚咚的樓板踩踏聲和蜘蛛結網灰塵撲落的聲音。半年前,周渺然跟朋友外出喝酒,回去的路上因醉迷路到了這片林子,本意是要解決一下生理問題,抬眼便看見了這幢宅子的宅頂。這幢宅子之所以對周渺然有一股巨大的神秘的衝擊內心的吸引力,完全是由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門。
02……
一切還要從周渺然小時候說起。
周渺然從小就是一個陰閉、弔詭乃至憂心忡忡的孩子,多數玩具他連碰也不碰一下。也不愛說話,整日上課昏昏欲睡受到老師的嘲笑,因此變得更加孤僻。直到六歲那年,周渺然發現了自己的天賦:開鎖。沒錯,他擅長用鋼鉗和銼刀將一把把平常無奇的鑰匙甚至鐵片打磨改造成他所謂的“萬能鑰匙”,實際上那並非可以打開每扇門的鑰匙,但凡是他想開的門就沒有打不開的。經過細心的揣摩、推測分析,周渺然可以為任何一把鎖找到相匹配的鑰匙。早些年鎖具行業尚不發達,他向各種鎖匠偷師學藝,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無論是保險鎖電子鎖還是密碼鎖,都難以阻擋周渺然前進的腳步。尤其是在周渺然成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之後,長期的寫稿壓力使其不堪重負。為了釋放這種壓力,周渺然的開鎖手法日益精進。但他的興趣僅限於開鎖,就算打開別人家的房門也不屑於偷走什麼東西。長期的開鎖生涯使得他智商上的優越感油然而起,導致其不自量力地開始寫懸疑小說,但是寫小說對他來說似乎沒開鎖那麼容易。
那天夜裡,周渺然之所以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因為小說退稿。這一年,周渺然從學校輟學當起了自由撰稿人,可惜懷才不遇屢遭退稿,心情鬱悶。當然,他沒想到更讓他鬱悶的是,在他發現這幢宅子之後,他遇到了有生以來最棘手的一件事情以至於自己的人生信仰被擊潰得片甲不留,他打不開宅子的大門,半年裡,他頻繁來此,屢戰屢敗。
夜深了,周渺然騎著摩托車回去。他租住的房間在一所大學附近,二樓窗戶上還有幾盞燈亮著。周渺然懊喪地上樓,忽然感覺有人走在自己身後,倉皇回臉,看到甄言笑嘻嘻地跟著自己,“嚇死我了你。”
來到門前,兩人整齊劃一地開鎖,甄言瞄了周渺然一眼,剛進屋又撤回一步,揚了揚手上的零食,說:“我這兒有部恐怖片,你陪我一起看吧。”
周渺然對甄言的好感由來已久,他欣賞的就是甄言這種不做作,有話就說愛哭愛笑的女孩子。周渺然想也沒想,非常乾脆地答應了甄言。
第二天,甄言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03……
最近周渺然在寫一篇和鑰匙有關的懸疑文,今天六點起床他已經在這裡坐了兩個多小時,但稿子寫得並不理想,不但沒能寫出令其滿意的效果,連昨天夜裡的兩千多字也刪掉了。周渺然氣餒地來到窗邊抽煙,在電腦前發了一陣呆,覺得自己的思路如同電壓不穩的燈泡隨時有熄滅的危險,他帶上鑰匙出門,逕直朝學校走去。
周渺然對甄言的課表和教室瞭如指掌。從教室外躥到甄言身後的空位上,講台前的老師和埋頭記筆記的甄言都毫無察覺。周渺然拍了拍甄言的肩膀,甄言喜出望外問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寫稿嗎?周渺然又挪動位置坐到甄言身邊,掏出鑰匙放在桌上,甄言盯著那串鑰匙問他什麼意思,周渺然笑著說:“還能有什麼意思,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這是我房間的鑰匙。”甄言甜美一笑,拎起鑰匙問:“你就不怕我進去偷你的東西?”
周渺然故作可憐狀,“心都被你偷走了,還怕你偷別的嗎?”
甄言嘟著小嘴在他手背上輕輕捏了一下,“油嘴滑舌。”
“你是不是也該表示一下?”周渺然問。
“好,下課我去配一把我房間的鑰匙給你。”
“這就夠了?”
“那還要怎麼樣?”
“我可是主動向你伸出了神聖的愛情之手,你至少該鼓勵鼓勵我啊。”
甄言用紅圓珠筆畫了一朵小紅花撕下來,貼在周渺然的腦門上,“來,獎勵你的。”
周渺然百無聊賴地聽老師講課,甄言專心地做著筆記,高數老師操著方言普通話,周渺然聽了半天也沒有聽明白她的講課內容,於是又偷溜出去。周渺然來到廁所,用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髮型。抬起臉的一瞬間,看到鏡子裡自己身邊站著一個笑容陰詭的男人,男人笑吟吟地瞥看周渺然,看得周渺然心裡怪怪的。周渺然洗完手正要離開,那個男人叫住了他,“你是周渺然吧?”周渺然愕然回頭,審視男人的臉,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男人走近他說:“我叫徐彥鋒,我讀過你的小說,在一本雜誌上看過你的照片,一頭長髮,就像你現在這樣。”
周渺然頗為意外,的確有雜誌刊登過他的照片,“你好。”
徐彥鋒邀周渺然來到外面,掏出煙來給他。周渺然以一種沉靜的目光打量著徐彥鋒,男子臉上還帶著學生的青稚,看上去應該是大一大二的學生。
徐彥鋒問道:“你最近有什麼新作嗎?”
“有,我正在寫一篇懸疑小說。”
“可以給我看看嗎?”
“寫好了當然可以,就是現在寫了兩三稿,沒有一稿是我滿意的,只好從頭寫起,這樣吧,你要是想看,我寫完了告訴你,你給我留個電話。”
徐彥鋒遲疑了一下,“那還不如告訴我你的住址,我想登門拜訪。”
“談不上拜訪,就當是朋友間的串門兒吧。”
周渺然看了看時間,說自己還要去接個人,於是跟徐彥鋒說了拜拜。
下課後,周渺然站在教室外等到了甄言,兩人挽著手甜蜜地消失在離開教學大樓的人流中。周渺然回頭看了一眼時,發現徐彥鋒換了一身黑色的夾克,叼著一根煙站在洶湧流散的學生隊伍裡,如同一尊靜默的石像。不知道為什麼,周渺然忽然覺得徐彥鋒這副姿態自己在哪兒見過,尤其是他臉上那種冷漠而又神秘的笑容。
04……
那天下午,徐彥鋒果然找到了周渺然。進屋後,徐彥鋒環顧房間,目光落到桌案的廢稿上,拿起來一看,讀了兩三行,問:“這就是你所說的那篇懸疑小說?”
“對,名字叫《萬能鑰匙》,我沒打題目。”
“具體的內容是什麼?”徐彥鋒問。
“寫一個擅長開鎖的人碰上一扇十分詭異的門,無論如何他都打不開那扇門。”
“聽起來很有趣。”徐彥鋒笑笑。周渺然拖了張凳子坐下,“說實話,我已經寫了快一個月了,但總是不滿意,其實從我入行寫懸疑小說以來沒有多少原創的想法,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寫這種類型的小說,我以前發表的大量懸疑啊恐怖啊小說都是借鑒了別人的靈感,從別人的字裡行間領悟一些素材,但是這篇《萬能鑰匙》,是徹底原創的,我想順著這一思路往下寫一篇徹底屬於我自己的小說,可惜啊,至今我都沒能寫出來,這讓我很是頭疼。”
“放一段時間也許會不錯。”徐彥鋒的嘴角勾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有些幸災樂禍的笑容,引起了周渺然的反感。
直到夜幕降臨,窗外夜空上浮現出點點斑駁的星辰,寂寥的月光縈繞在窗外。徐彥鋒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周渺然感到越來越不舒服,最後說:“好了,我要寫稿了。”
徐彥鋒走後,周渺然並沒有寫稿。他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黑盒,裡面整齊排列著他打磨鑰匙的各種器具,如同一排琳琅的手術刀在燈光下泛著凜冽的光澤。周渺然像一隻嗅到了血腥味兒的鯊魚露出久違的笑容,然後帶著工具盒下樓了。
周渺然騎著摩托車朝郊外馳去,夜裡的涼風打在他的臉上,那幢古宅陰暗而糜腐的輪廓再一次從他的腦海中現出,就像一具被藏匿在水下多時的女屍慢慢浮上來。周渺然是如此迷戀它陰森的氣味就像一個戀屍癖喜愛撫摸屍體腐爛惡臭的軀體一樣。一路上他心裡波瀾起伏,想著自己這一次一定要凱旋還朝。車子加快了速度,就在經過去往外郊的一段街區時,周渺然在一處街口看到了一束刺目燈光。伴隨著急促的剎車聲,一輛桑塔納撞上了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周渺然也減下車速,他看到桑塔納上面下來一個人,被撞的孕婦倒在血泊中,一把抓住了肇事者的褲腿。血腥味從地上湧起,孕婦的一隻手臂被撞斷了,裡面露出森森白骨,看得周渺然心魂一緊。他正要離開,忽然看到現場外一個人影閃過,那人對著他笑了笑,那是徐彥鋒。
他怎麼會在這裡?
周渺然算算時間,徐彥鋒不可能這麼快,興許是自己看錯了。摩托車穿越最後一條長街來到了樹林外。周渺然提著工具箱來到古宅前,欣賞地看著面前的門,將自己前幾天打磨完成的鑰匙插進了鎖孔,冷風從樹林裡吹來,他期待著鎖舌跳動的聲響。“匡當”一聲,周渺然嚇得手腕一抖,原來是古宅的窗戶玻璃被風叩動。周渺然擰了一下鑰匙,“卡”,門鎖有了反應,他臉上旋即綻露出難以掩飾的笑容。周渺然順手一擰,整個人的心都快掉了出來,當他以為自己就要成功時,鑰匙卡在了門裡。周渺然進退失據,憤怒起腳踹門,那扇門似乎瞭解他的憤怒和無奈,門板震動了一下,卡在門裡的鑰匙彈了出來。
周渺然對著門咒罵,拎起工具箱不甘地離開。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被嘲弄了,直到回到房間心裡的怒火亦未平息。他鎖好了自己的房門,將工具箱裡的器具全部倒在了床上,非常鬱悶地抓起修磨鑰匙片的銼刀對著鑰匙狠狠打磨,一刀一刀像是割在冰冷的屍骨上。周渺然用銼刀銼平了鑰匙尖銳的一端,但他沒有停止,他的憤怒使其著魔般欲罷不能,他更深地更仇恨地對那把鑰匙施以報復,是它讓自己顏面無存。同時周渺然心裡的快感無以復加,他似乎在傷害著某人一樣傷害那把鑰匙,要將其碎屍萬段。就在那把鑰匙快要被銼斷時,周渺然猛然發現自己捏鑰匙的手已經連同鑰匙被銼傷了,而剛才他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周渺然丟下銼刀,大叫了一聲,他竟然把自己的大拇指銼掉了一大塊肉,血從傷口湧出來。他拉開抽屜,牽出一條絲巾包住了手指。
想辦法止住血後,周渺然垂頭喪氣地坐在電腦前,一篇怎麼寫也寫不滿意的文章,一扇讓他惱羞成怒的破門,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如同一個無底黑洞,而他的自尊、驕傲以及對未來的全部美好幻想都被這個黑洞吞噬了。
他驀然回頭,盯住了剛才從抽屜裡取出的絲巾,陡然露出恐懼的神色。
他的房間裡,怎麼會出現一條女式絲巾?
05……
甄言像個孩子似的賴在周渺然胸口,忽然問:“你以前喜歡的女孩長什麼樣?”
“以前?我沒有以前。”
甄言笑瞇瞇地問:“那麼說我是你的初戀了?”
周渺然撫摸甄言的劉海兒,溫柔地看著她眸子的光圈,“你呢?”
“你也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呀。”
“不是吧,你這麼漂亮的女孩沒人追過?”
“不是沒人追,是不喜歡。”甄言說,“我覺得跟你在一起更舒服、自在。”
夜裡回去時,甄言在周渺然的背上睡著了。周渺然背著甄言,心裡說不出的溫暖。甄言在他背上發出唔唔的說話聲,周渺然也聽不清甄言說的是什麼,但也無須理會甄言說的是什麼,他只需要用自己的力量背著她的幸福往前走就是了。
上樓後,周渺然將甄言背到了自己屋中。他給甄言蓋好被子,去摸甄言房門的鑰匙準備去甄言房間睡,就在這時,甄言一把將他拉倒,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哇,你竟然裝睡,背你一路我手都酸了。”
甄言二話沒說給周渺然蓋了個章在臉上,周渺然怔了一下,露出幸福的微笑。
甄言拿起自己的包和鑰匙,“我回房間了,你早些休息。”
周渺然回過神來,猛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是不是開過我的房門?”
“沒有啊,怎麼了?”
“我抽屜裡有條女式絲巾,我以為是你的。”
“看吧,露餡兒了,還說我是你初戀,說不定是你前女友的吧。”
“我沒開玩笑,”周渺然有些急了,拉開抽屜,驀然一怔,裡面並沒什麼絲巾,“不可能啊,我明明看到的。”
甄言奇怪地看了周渺然一眼,揮揮手說:“拜拜了,晚安,你注意別熬夜。”
後來幾天,周渺然把絲巾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在和甄言熱戀的過程中,周渺然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愉悅,因此稿子也寫得順利了不少。跟甄言在水吧聊天彼此傾吐心裡的悲傷喜悅時,周渺然總能從甄言的生活裡找到和自己相似的感受,也因此激發出大量的寫作靈感。不到一周的時間,周渺然就把那篇《萬能鑰匙》完成了。
稿子打印出來後,周渺然睡了一覺,下午又出門去市區書店買了幾本書,晚上回來他準備再修改一遍稿子,明天寄出去。但回家之後,周渺然傻了。
稿子不見了!
不僅僅是剛寫完的這篇稿子,包括以前寫廢棄的那幾稿也都不見了。
周渺然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最終連一張稿紙都沒翻出來。他警覺環顧,像一隻貓一樣瞄來瞄去。很快他便嗅到了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氣息,那是別人進到房間後留下的氣味。周渺然拉開抽屜、整理書刊,接著又一點一點辨識地板的痕跡,查看房門門鎖是否遭到破壞,終於得出一條結論。他摸出手機,壓抑著心裡的恐慌撥通了甄言的電話,聲音冰冷而苛責地問:“你來過我房間了?”
“是啊。”甄言那頭輕描淡寫。
“誰讓你來的!”
甄言被周渺然的聲音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
“我稿子丟了!你回來,給我說清楚!”
周渺然躁怒地將手機摔在床上,甄言回來後,他兩眼充血地盯著甄言。甄言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身邊,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稿子為什麼會不見了。周渺然卻沒有回答她,只是異常憤怒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聲音沙啞而可怖,“誰讓你進來?”甄言掙脫他,“是你給我的鑰匙啊。”周渺然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用力地捏住甄言的肩膀,大聲吼道,“誰讓你進我房間的!誰給你的這個權利!你不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嗎!”
甄言驚叫了一聲,推開周渺然,捂著自己的臂膀,“你把我弄疼了。”
“你來我房間做什麼?”周渺然逼視甄言。
“不是你讓我幫你收拾房間的嗎?”甄言又氣又怕,“我還幫你洗了衣服的。”
“我什麼時候讓你幫我收拾房間的?”
“你自己看!”甄言摸出手機,那上面短信證實了她的話。
周渺然拿過手機,恐懼地看著那條信息,“不可能的,我自己發的信息我怎麼不知道。”
甄言氣恨地說了一句,“誰知道你的。”
說完,將周渺然房門的鑰匙丟還給他,“我以後不會來了,你放心吧。”
周渺然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時,甄言已經摔門出去了。
06……
《萬能鑰匙》的丟失使得周渺然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慌之中。他開始覺得有人在周圍暗算自己,偷窺自己,私下醞釀著不可告人的陰謀。好好的稿子,怎麼會丟了?如果除了甄言之外沒有別的人來過房間,那拿走稿子的就只有甄言一個人,但是甄言拿走自己的稿子有什麼用呢?周渺然昏昏沉沉地走在校園裡,目光陰險地掃視一個個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人,不斷地在心裡發問,是誰拿走了我的稿子,是誰拿走了我的稿子……
一周下來,周渺然的臉就瘦了一圈。甄言因為生氣沒有理會他,周渺然感到更加懊惱。但就在週末的晚上,周渺然想到了一個辦法。
鎖!我是開鎖的專家啊,那麼我就要看看究竟是誰藏匿了我的《萬能鑰匙》。不管什麼古宅了,也不管那扇讓周渺然頭疼的宅門了。從這天起,周渺然開始去開學校周邊每家每戶的門鎖,然後偷偷進去,翻看別人生活的痕跡。周渺然像一隻通身漆黑的貓在夜晚眨著亮閃的眸子,躡手躡腳地在那些陌生人的房間裡行走。他發誓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稿子,但是令他大失所望,他什麼也沒找到。接著,他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學校裡,首先是中文系,他懷疑是中文系的哪個學生偷了自己的稿件,於是一個寢室一個寢室的房門開過去。他無法說服自己,始終堅信是有人在背後搞怪,而且他最懷疑的人,就是徐彥鋒。
他是一個突然闖入自己生活的人,一個不速之客。
一天下午,周渺然發現了一件讓自己感到更為驚訝的事情。他從一幢宿舍出來,看到甄言坐在教學樓外的長椅上,他剛要走過去,徐彥鋒從另一側走來,坐在了甄言身邊。
周渺然遠遠地看著甄言和徐彥鋒,發現他們兩人在用一種旁人不易察覺的唇語般的姿態互相交流。周渺然看到甄言從包裡拿出一張張稿紙。
就在周渺然想觀察得更細緻些時,徐彥鋒突然向他這邊望來一眼。周渺然慌張地掉轉身去,等他再看教學樓的方向,甄言和徐彥鋒已經不見了。
周渺然像瘋了一樣朝自己房間跑去,找出甄言給自己的那把鑰匙,然後去捅甄言房間的門。他的手不停地顫抖,既興奮又害怕,他知道,在甄言房間裡,一定藏著秘密!
那個讓他驚慌不安的秘密!
儘管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想它比毒蛇更加致命。
門開了,女孩子房間特有的香味撲面而來。周渺然走進房中,他打開抽屜,裡面都是教材和一些飾物,衣櫃裡則是滿滿一衣櫃的衣服,窗台上晾著裙子和絲襪在風中飄舞。周渺然用一種偵探視野仔細觀察,最後目光落在床上。甄言的床比自己房間的床要高很多,應該是她自己購買的。就在周渺然神情恍惚時,他隱隱覺得床下有什麼東西掙動了一下,他走過去,緩緩掀開床單,發現床下面放著一口很大的漆黑箱子。
“你在這裡做什麼?”
周渺然抬頭,甄言沉暗著臉站在他面前,“我問你呢,你來這裡做什麼?”
“不做什麼,你給了我鑰匙,我想試一試。”
“你試夠了嗎?夠了請你離開,我要休息了。”
周渺然笑笑,走上去想擁抱甄言,“不要生氣了嘛,那天是我不對,那篇稿子我寫了很久才寫出來,丟了的確讓我很氣憤。”
甄言看出周渺然的笑容一點也不真誠。她準備關門,周渺然被她擋了出去。周渺然實在憋不住了,於是問:“你今天跟那個男的在一起說了什麼?”
“哪個男的?”
“我都看見了,那個叫徐彥鋒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甄言一氣之下關上了門。
周渺然也氣哼哼地回到了自己房間,但是沒多久,甄言又來敲門了。
“什麼事?”周渺然開門,“不生氣了?”
甄言說:“我給你看樣東西!”然後徑直打開電腦,連接網頁。周渺然站在甄言身旁,面容一下子僵滯住。
甄言面無表情地指著網頁信息,“你自己看,網頁上有記錄,兩年前你已經將一篇叫《萬能鑰匙》的稿子發表在懸疑雜誌上了,這是我打印出來的稿件。”
甄言從包裡拿出稿件,冷漠地將稿子丟在了桌上。
周渺然拿起來翻看幾頁,沒錯,和他寫的《萬能鑰匙》,一模一樣。
“這怎麼可能,這……”
甄言失望地看著周渺然,問:“你究竟有什麼秘密沒有告訴我?”
07……
一定要找到徐彥鋒!
這個聲音在周渺然的顱腔裡迴盪已久,周渺然從頭捋起,發覺自從徐彥鋒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後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可怖。仔細想想,除了甄言,只有徐彥鋒來過自己的房間動過自己的稿子,而且看了!另外,那天夜裡去古宅路上遇上的那場車禍,徐彥鋒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他是在跟蹤我嗎,背後又有何企圖?更不用說他和甄言之間隱秘的關係,網頁,發表記錄,誰能保證不是徐彥鋒一手偽造的呢?說不定那天他和甄言在一起便是密謀與這份《萬能鑰匙》有關的計劃。一系列猜想從周渺然腦海中如蠅飛過。那還等什麼呢?周渺然翻身下樓,直奔學校去打聽和徐彥鋒相關的事。
找了大半天,周渺然才發覺自己的疏忽。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對徐彥鋒竟然一無所知,除了瞭解他的姓名相貌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一個學生。周渺然抑鬱地回到家裡,心力交瘁,最後決定去發洩一通。周渺然揣了幾把鑰匙便去開別人家的門鎖了,每一把都讓他倍感欣慰,他在一家陌生人的臥房裡躺了一會兒,心裡美滋滋的,又想起了那幢古宅,摸出身上的鑰匙凝看,決定再去碰碰運氣。
穿進樹林,周渺然來到古宅前。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了,周渺然戰戰兢兢地掏出工具箱裡的鑰匙和鋼絲。面前門鎖的結構並不複雜,但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就是打不開。周渺然對著鎖孔盯了好一陣,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樹林裡閃過。是徐彥鋒!周渺然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周渺然將工具箱藏進宅前樹叢,然後藉著樹林掩護追在那人身後,從體型和衣著來看,的確是徐彥鋒。周渺然跟上去,看到徐彥鋒在樹林一處攤開了一個巨大的塑料紙包,然後從裡面拎出一件件血淋淋的東西。周渺然屏息凝神,當徐彥鋒拿出第五件時他看得雙腳發軟起來,那是一個女人的頭顱,而剛才那些都是女人被肢解後的身體。胳膊,手臂,大腿。徐彥鋒環顧四周,然後氣喘吁吁地將那些被分解的肢體埋進了土中。周渺然捂著自己的嘴悄聲離開,他就知道徐彥鋒一定不是什麼好貨,一個更為緊迫的陰冷的事實朝周渺然的心臟逼來:徐彥鋒和甄言可能密謀殺害自己。
周渺然在家裡悶了好幾天,他隨時握著一把剪刀,一聽見屋外有人聲走動便靠在門邊仔細辨聽。他害怕聽見男人的聲音,害怕某一天睜開眼睛,徐彥鋒突然就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幾天後,有人敲門了,周渺然握緊剪刀問是誰?
外面人說:“是我,甄言。”
“你要做什麼?”周渺然警覺地問。
“我想找你談談。”
“你想談什麼?”
“你先讓我進來啊。”
周渺然在家裡急得團團轉,他知道外面是甄言,但是他不知道該不該放她進來。如果徐彥鋒就站在甄言身後怎麼辦?他怎麼打得過兩個人?
就在周渺然難以決斷時,卡嚓,門開了。甄言笑瞇瞇地用鑰匙開了門,周渺然驚愕地看著甄言,他明明記得甄言一怒之下將鑰匙還給自己的。甄言進屋,搖晃手裡鑰匙,“嘻嘻,我自己還配了一把的。”
“你這幾天怎麼了,不舒服?”甄言問。
“沒有。”周渺然失神地坐下,“啊,不是,有點不舒服。”
“吃藥了沒有?”甄言從包裡拿出一塊蛋糕放桌上,“這個很好吃的。”
周渺然淡淡地說了一句謝謝。
甄言一臉認真地看他,伸手放在他手背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能有什麼瞞你的?”周渺然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你多想了。”
“那我說句話你別不高興。”
“你說。”
“我覺得你是一個控制欲特別強的人,一旦什麼事情脫離你的掌控,你就容易發脾氣,而且我感覺你總是要求別人對你坦誠,而你卻藏著掖著。”
“我有嗎?”
“反正有,你每次都喜歡跟我問東問西,我有什麼不告訴你你就很不高興,但好多時候我問你什麼你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你覺得不公平?”
“不是不公平,是我覺得我們既然戀愛,就應該彼此以誠相見,坦然相對。”
09……
周渺然在去往郊外樹林的路上停了下來,在那天看到車禍的那個街區附近四處打聽。他問街區周圍的老人和婦女,問他們還記不記得一起車禍,是一輛桑塔納撞倒了一個孕婦。幾個受訪的老人互相提醒後告訴周渺然,車禍這裡倒是出了好幾起,要說桑塔納撞倒一個孕婦那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老人們問他打聽這些做什麼,周渺然搖了搖頭。
去書店的路上,周渺然給編輯部打了一個電話,求證了一件事情。
編輯部說,《萬能鑰匙》這篇稿子,的確是他兩年前發表的。
周渺然失神地來到書店,找到了他好幾次注意但卻沒買的一本書,《畸形的人格》。
翻開其中一頁,上面有這種記載:
在我們身邊,有各種各樣人格畸形的人,他們看上與常人無異,但是一旦內心深處潛藏的陰暗爆發出來,那便會成為十分危險的人。其中有一種人,天生具有很強的控制欲,後天當中,他們所選的工作、所參與的活動、所自我發展的業餘愛好,也大多與控制欲有極大關聯。這一類人無法忍受自己所在意的事物不受自身掌控,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他們都表現出超出常人的控制慾望。另外,這些人天生多疑,有強度的受迫傾向,在沒有弄清楚別人身份之前往往不會和對方深入交往,對越是在乎的人,他們也越是表現得主觀、強悍,甚至無理取鬧。這類人之所以有犯罪傾向,是因為一旦事物脫離掌控,他們很可能採取暴力的非常手段來解決問題,而且從來不會考慮後果……
在另一本《記憶病原體》中,周渺然則看到了另一種現象:
記憶是很微妙的東西,它有時受人控制,有時候卻脫離了人的控制。在人類的記憶史上出現過很多個性化的案例,其中有一種潛伏性選擇記憶。那就是,當一個人做出某種自己無法承受的事情之後,他會在痛苦中強迫自己忘記某種東西,忘記自己所做過的那件錯事乃至修改自己的一部分記憶。但是,這些記憶並沒有徹底消除,當某個激發點(比如工作壓力過多、孕婦生子、至愛死亡等等)激發了它們,它會以一種和現實混合的形態再次呈現,在這時候,記憶者會看到過去記憶和現實景象的混合體,這種混合體往往以一些熟悉或陌生的事物出現,比如某個陌生人,比如曾經用過的東西,或者更為複雜的景象……
周渺然合上書,跌跌撞撞地走出書店,買了一把斧子帶上朝樹林走去。來到古宅,周渺然用力劈開了門鎖,那把封鎖了他兩年記憶的門鎖。他魂不守舍地推開了古宅的大門,一股陰潮暗腐的氣息湧上他的腦門。然而周渺然感覺到的卻不是黑暗,而是光明,一種久違了的記憶的光明。兩年前的事情一點一點回來了,像一條涓細的河流流淌到他的面前。周渺然走進古宅,看到大廳桌案上放著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笑容燦爛的女孩子。
周渺然拿起照片端詳,然後想起了這個女孩。
曾經,周渺然是一個開鎖的專家,一個控制欲強的男人。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碰上了照片上的女子。兩人感情日漸深入,女子將周渺然帶到了這幢古宅前,女子告訴周渺然,自己的家族曾是一個古老的制鎖家族,但由於現代化侵蝕現在的鎖具越來越高科技,手工鎖日漸沒落,家族因此也衰敗下來。傳到女子這一代,只剩下她一個人守著這幢古宅製造鎖具,女孩的父母雙亡,家族裡其他人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什麼地方,她靠著家族留給自己的一筆錢維持生活。
從那時起,周渺然和女孩子在一起,女孩制鎖,周渺然開鎖。兩人對鎖和鑰匙的迷戀無以復加,女孩製造的鎖具越來越複雜,周渺然的開鎖手法也越發精熟。周渺然的開鎖並非像他所記憶的那樣是從別處偷學的,而是和女孩的鎖具反覆較量習來的。但後來,女孩製造出了一種更為複雜的鎖具,周渺然很久都沒有解開。周渺然那時剛剛學習寫懸疑小說,便以這個題材寫了一篇《萬能鑰匙》發表。小說雖然發表了,但女孩的鎖具仍舊困擾著周渺然。最後,周渺然因為無法開鎖勃然大怒,一怒之下,殺了自己女友。
周渺然現在記得清楚了,那天女友穿著白色的衣衫,他用繩子勒死了她。死時女友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周渺然,周渺然被這種目光灼痛了,於是挖下了女友的眼睛,並將其肢解,裝在塑料口袋裡,騎車到另一處樹林埋葬。
離開前,周渺然把女友的鎖裝在宅門上,他想這樣一來就沒有人可以開鎖了。
在處理屍體的路上,周渺然撞見了一場車禍。
一輛桑塔納,撞倒了一個孕婦。
想起前前後後的事情,周渺然的眼淚滴落下來,他拉開長桌的抽屜,裡面是散亂的鎖具和一條絲巾,那是女友生前最喜歡的一條絲巾。
周渺然將絲巾捂在手中,號啕大哭。
他撥通了甄言的電話,那邊傳來甄言有氣無力的聲音,“什麼事?”
“對不起,甄言。”
“我現在不想聽這個,周渺然,你差點兒殺了我,你明白嗎?”
“我想告訴你我的秘密。”
“不用了,我覺得我們沒有在一起的必要了。”
“我愛你,甄言。”周渺然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甄言在那頭也發出了輕小的啜泣,“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周渺然欣慰地一笑,不無淒惘地說,“我要去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