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
認為自己是武大郎之前,他一直姓韓,叫韓德仁。
一切都緣於一個夢。
一個古怪的夢。
做那個夢之前,韓德仁跟武大郎幾乎沒有一丁點關係:武大郎很矮,他很高;武大郎賣炊餅,他賣房子,那可比炊餅值錢多了;武大郎有個弟弟,能打死老虎,他有兩個姐姐,連雞都不敢殺。
如果非要說他和武大郎有什麼相似的地方,還真能找到一點:他們都有一個漂亮老婆。
武大郎的老婆潘金蓮就不用說了,家喻戶曉。
韓德仁的老婆叫錢如意,長得不比潘金蓮差。她至今還沒出軌,更沒有勾搭姦夫殺害親夫,因為韓德仁還活著。不過,韓德仁覺得那一天遲早會來。他之所以那麼認為,和那個夢有一半的關係,還因為錢如意的一句話。
半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工地上出了點事,他要去處理一下。出門之前,他破天荒地跟錢如意打了個招呼:“我走了。”以前,他也經常半夜出門,從沒跟錢如意打過招呼,那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著你我的言行舉止。
錢如意明顯還沒睡醒,迷迷糊糊地說:“開車慢點兒。”
韓德仁的心裡一冷。
他不會開車。
從那天開始,他的心裡就再也沒有陽光了。
說那個夢之前,先介紹一個韓德仁。
韓德仁原來生活在農村,窮得家徒四壁,饑一頓飽一頓。後來,他跑到了城裡,在水產市場蹬三輪車給宋老大送貨。宋老大以前是一個小混混,後來出了點事,瘸了一條腿,不能再做小混混了,他就置辦了一個賣水產的攤位,也算是改邪歸正了。
開始的時候,水產市場的商戶們經常能看到這樣一幅畫面:韓德仁光著膀子,脖子上纏著一條白毛巾,弓著腰,賣力地蹬著三輪車。宋老大躺在躺椅上,叼著煙,收錢找零,談笑風生。
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韓德仁躺在躺椅上,叼著煙,收錢找零,談笑風生。宋老大光著膀子,脖子上纏著一條白毛巾,弓著腰,賣力地蹬著三輪車。他的腿不利索,左腿使不上勁,三輪車走走停停,很淒涼的樣子。
有人問起,宋老大總是哭喪著臉,一言不發。
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再後來,韓德仁又開了一家廢品收購站。
從此,這個城市大多數偷來的贓物都集中到了他的廢品收購站裡。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家用電器、金銀首飾甚至還有新買的汽車,都被他當成廢品收購,又以稍低的價格賣出。
做這種生意的人,想不發財都難。
韓德仁發財以後,放棄了水產市場的攤位和廢品收購站,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房地產開發商,掙到了更多的錢。
身份變了之後,他又換了一個老婆。他原來那個老婆,是一個水產商販的女兒,膀大腰圓,心眼不多。結婚不到一年,她就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結婚十年之後,他給了她一筆錢,和她離了婚,把兒子留下了。
離婚不到一個月,他就和錢如意結了婚。
錢如意是一個演員,演過幾部戲,大都沒有台詞。
他們已經結婚三年了。
最近幾天,韓德仁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是不是又該換老婆了?
該說那個夢了。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很黑。風很大,天地間充斥著“嗚嗚”的聲音,如泣如訴。小區裡的路燈沒亮,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裡是一個別墅小區,入住率很低,野貓比業主還多,顯得有些荒涼。
司機把韓德仁和錢如意送到家門口,開著車走了。那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叫賈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韓德仁有好幾輛汽車,卻不會開。他認為,前排很危險,如果出了事,非死即傷,後排相對安全很多。他曾經聯繫過一家汽車廠商,希望能定制一輛方向盤在後座的汽車,對方友好地拒絕了,從那之後他就斷了學開車的念頭。
沒錢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怕,隨時可以和對方玩命。
現在,他無比怕死。
韓德仁的腳步有些趔趄,半天才掏出鑰匙,開門。錢如意醉得更厲害,已經站不穩了。今天晚上,他宴請一個大人物。為了把事情談成,他和錢如意都喝了不少酒。大人物很高興,當場同意當錢如意的乾爹。有了這層關係,事情就談成了。
進門的一瞬間,韓德仁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
不遠處有幾棵紅楓樹,枝繁葉茂。樹底下,站著一個人。那個人個子很矮,應該不到一米五,穿一身很古怪的衣服,還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帽子,打扮得跟古代人似的。光線不好,看不到他(她)的五官,只是一抹蒼白。
韓德仁的腦子還不太清醒,並未在意,進了門。剛關上門,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推開門,往外看。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他打了個激靈,酒醒了大半。
現在是2015年,小區裡怎麼會出現古代人?
這個問題無比深邃,沒有答案。
韓德仁決定過去看看。
“你去哪兒?”錢如意問。
“出去醒醒酒,你先去睡吧。”說完,他順手拿起手電筒,走了出去。那手電筒是兒子的東西,夏天的晚上,他用它出去捉蟲子。
前兩天剛下了雨,草皮濕漉漉的。現在是深秋,蟲子們早已絕跡。不過,韓德仁總感覺草叢裡藏著某種活物,所以他走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踩到什麼。走著走著,韓德仁停了下來,豎起耳朵聽。
他覺得周圍還有一個人,那個人的腳步聲很輕,像蟲子一樣。他回頭看了看,石板路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泛著青白的光。一隻野貓蹲在路中央,定定地看著他。那是一隻小貓,也許還不滿月,卻有一雙成人般陰沉的眼睛。
他跺了跺腳,它一下子竄到綠化帶裡不見了。
他繼續往前走,又一次聽到了另外的腳步聲。這一次,那腳步聲真切了許多,有些急促,有些雜亂,似乎不止一個人。
他猛地回過頭,背後什麼都沒有。他的心莫名地慌亂起來,想回家,又想把事情弄清楚。猶豫了幾秒鐘,他快步走向那幾棵紅楓樹。紅楓樹下沒有草皮,泥土地上有兩行並排的腳印,小小的,一直延伸到十幾米外的地下車庫。
他覺得有些不對頭。
正常人的腳印都是一前一後,而那個人的腳印是並齊的,左右腳靠在一起。這是為什麼?仔細一想,他的頭皮一下就炸了——那個人跳著走路!
什麼東西跳著走路?
答案不言而喻。
韓德仁轉身就往家裡跑。
通向家裡的石板路空蕩蕩的,顯得很長。他“咚咚咚咚”地跑著,聲音十分寂寥。跑著跑著,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光線暗淡的家門口,出現了一個矮小的古代人,他(她)耷拉著腦袋,拉開門,一閃,輕飄飄地不見了。
韓德仁的心一下就空了,再用手電筒照過去,門口什麼都沒有。
愣了片刻,他壯起膽子走了過去。
門已經鎖上了。
這是一扇質量很好的防盜門,沒有鑰匙,任何人都進不去。
他懷疑自己看花眼了。
可是,短短的時間之內,兩次看見那個古代人,這能用看花眼來解釋嗎?
家裡靜悄悄的,兒子和保姆應該早就睡下了。
他跑回臥室,推了推躺在床上的錢如意,急切地問:“剛才,有沒有人進來?”
“沒有。”她迷迷糊糊地說。
“你沒聽見門響?”
“沒有。”
他愣了半天,脫了衣服和鞋子,關上燈,躺到床上睡覺。所有的聲音都隨著那個古代人消失了,只有站在牆角的落地鍾在響:“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韓德仁看了它一眼。它的個子很高,黑糊糊地站在那裡,就像一個沒有臉的人一樣。他抖了一下,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平時,他的睡眠極好,今天晚上,他卻失眠了。
這是怎麼回事?
肯定有問題,只是他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在困惑和驚恐之中,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又過了半天,房門慢慢地開了,只發出了一丁點的聲音。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聲音,身體立刻僵硬了。他悄悄地把被子掀開一條縫,往門口看了一眼,頓時魂飛魄散——那個古代人進來了!
從身形上看,那應該是個男人,矮小又瘦弱。他穿的應該是一件長袍,有些肥大,戴一頂像元寶一樣的帽子,一跳一跳地過來了。光線不好,看不清他的五官。也許,他壓根就沒有五官。
韓德仁嚇得一動不動,呼吸都停住了。
古代人跳上了床,躺在了他和錢如意中間。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念叨什麼。他說的應該是文言文,韓德仁聽不懂。他認為,這個古代人和他說的文言文一樣,都屬於一個死去的朝代,距今至少三百年。
可是,三百年前的古代人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家裡?
那個古代人一直在說著什麼。他的語調就像他的身體一樣僵硬,每句話中間都要停頓一會兒,一句話那麼長的時間,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又似乎是嘴巴跟不上大腦的節奏,就像是一個中風癱瘓的人一樣。
對於韓德仁,那些話就像外星語言一樣難懂。他只能豎起耳朵仔細聽,希望從其中聽到哪怕一個他能聽懂的詞語。聽了一會兒,他覺得那個古代人並不是在胡言亂語,似乎是在講述某件事。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那個古代人忽然坐了起來,跳下床,僵僵地站在床邊。
他要幹什麼?
韓德仁快要崩潰了。
“你是武大郎!你是潘金蓮!”那個古代人忽然怪腔怪調地喊出來兩句無比清晰的話。
韓德仁劇烈地抖了兩下。
那個古代人蹦躂著走了。
“光當”一聲響,房門關上了。
韓德仁一下就醒了。
是個夢?
他驚魂未定,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額頭上有東西。他又抖了一下,一把撕下來,發現是一張細長的紙條。他哆嗦著打開床頭燈,看見上面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武大郎。
這不是夢!
韓德仁彷彿一下子掉進了冰窟裡,身體機能和意識瞬間喪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扭頭看了一眼錢如意。她直挺挺地躺著,像一具等待親屬告別的屍體,額頭上也貼了一張細長的紙條,上面也有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潘金蓮。
韓德仁的腦袋裡“嗡”地響了一下:她是不是已經死了?錢如意有輕微的鼻炎,每天夜裡都打呼嚕,可是現在她卻無聲無息,彷彿一具屍體。
時間似乎都定格了,世界似乎都死機了。
過了半天,韓德仁伸出手,碰了碰她。她動了一下,開始打呼嚕了。那張細長的紙條隨著她的鼻息一起一伏,看上去十分詭異。
韓德仁那一碰彷彿觸到了她的開機鍵,她又開機了。
韓德仁鬆了一口氣,忽然又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兒子沒事吧?他跳下床,跑了出去。在這個空曠且沒有溫度的家裡,兒子是他最大的牽掛。
時間已經到了下半夜,萬籟俱寂。
月亮從一個很古怪的方向冒了出來,冷冷地看著世間的一切。
兒子住在二樓。他今年十二歲,上小學六年級,學習成績不錯,就是在家裡不太愛說話,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玩電腦。
韓德仁一邊跑,一邊打開了所有的燈。
家裡一下子亮堂了。
兒子的房間關著門。門上貼著一張球星的黑白海報,那是兒子的偶像,渾身的疙瘩肉,表情很孤傲,一副看誰都不順眼的樣子。
韓德仁輕輕地推開了門,藉著走廊裡的光,他隱約看見那個古代人面朝裡躺在兒子的床上,一動不動。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帶上了門。
那個古代人為什麼會在兒子床上?
兒子去哪兒了?
韓德仁覺得家裡飄蕩著一股鬼怪之氣。過了大約兩三分鐘,他終於回過神來,猛地推開門,撲了進去。為了兒子,他什麼都不怕了,別說是古代人,就是外星人,他也敢和對方玩命。
兒子躺在床上,睡得無比香甜。
那個古代人消失了。
韓德仁驚呆了,心想:難道是剛才看花眼了?他輕輕地坐到兒子的床邊,小聲地叫了一聲:“大志……”
他兒子叫韓大志。
兒子含混不清地答應了一聲,沒醒。
他還是不放心,伸手打開了燈,要看看兒子是不是完好無缺。刺眼的燈光把兒子弄醒了,他看了韓德仁一眼,把頭扭向一邊,說:“爸,你幹什麼呀?”
“我問你件事。”
“什麼事?”
“剛才,有沒有什麼……人進了你的房間?”本來,他想問“有沒有什麼東西進了你的房間”,怕嚇著兒子,就改了口。
“沒有,怎麼了?”
“沒事了,睡吧。”
“爸,你把燈關上。”
韓德仁關了燈。
房間裡頓時黑了,走廊裡的燈還亮著,燈光從門縫鑽進來,有兩道陰影,似乎是被門外的什麼東西給擋住了。韓德仁想了想,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門外有人!
很長時間過去了,門外那個人一直不動。
韓德仁抓起兒子的棒球棒,悄悄地走了過去。他不能讓危險永遠停留在兒子的門外。深吸了幾口氣,他突然拉開了門。
是錢如意。
“你幹什麼?”韓德仁走了出去,把門帶上了。
“我醒了,沒見到你……”
“我看看兒子。”韓德仁拉起她,又說:“回房間說,別吵醒兒子。”
被窩裡已經涼透了,說明錢如意已經離開很長時間了。
還沒開始供暖,房間裡有些許的涼意。
他們躺在床上,都不說話。韓德仁扭過頭,反覆打量著錢如意。她的五官是那麼的精緻,皮膚是那麼的白皙,在燈光下,有一種妖艷的美。那個古代人說她是潘金蓮,難道她真的要謀害親夫?
回想起她之前說過的那句話,韓德仁的心一點點地冷了。
“你看什麼?”錢如意迴避著他的眼神。
“剛才,你沒發現什麼異常?”他盯著她的眼睛問。
“沒有,怎麼了?”
“沒什麼。”
“早點睡吧。”她伸手關了燈,用黑暗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韓德仁覺得她在掩飾什麼——她肯定已經發現了那張紙條。他的心裡空蕩蕩的,那是恐懼的感覺。假如,她說她發現了一張可怕的紙條,他還不至於如此害怕,可是她偏偏說什麼都沒發現,這讓他一下子警覺起來。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慢慢地下了床,打算去客房睡。他不敢和這個女人同床共枕了。他剛走到門口,背後的錢如意突然問了一句:“你幹什麼去?”
他打了個激靈,馬上硬硬地說:“我有點累了,去客房睡。”這句話明顯不合邏輯——和她在一起睡,如果不想幹什麼,就不用干,累不著。
錢如意沒說話。
韓德仁感覺她一直在背後盯著他。他拉開門,出去了。
躺在客房的床上,他不敢睡,焦急地等待著天亮。他認為,只要太陽出來,那些陰暗的東西就會遁形,危險就會消失。
“德仁……”錢如意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很低沉,有些鬼祟。
“幹什麼?”韓德仁嚇了一跳。
“我給你倒了杯水。”
“我不渴。”
“你喝了不少酒,得喝水。”
“我不渴!”
錢如意擰了幾下門把手,發現門從裡面反鎖著,又說:“我把水放在門口了。”
韓德仁沒理她。
外面再也沒有動靜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武大郎就是被潘金蓮下藥毒死的,難道錢如意也要用同樣的方法弄死他?一念及此,他趕緊下了床,打算把那杯水保存起來,等天亮之後拿去化驗。他拉開門,一眼就看見錢如意端著一杯水,僵僵地站在門口,眼神木木地看著他。
他猛地把門關上了。
2、同一個夢
錢如意也做了一個夢。
一個同樣的夢。
不同的是,她醒得晚一些。
是韓德仁把她碰醒的。
她沒敢睜眼,裝出了一副熟睡的樣子。她之所以不敢睜眼,是因為她不知道韓德仁要幹什麼,不敢驚動他,只能靜觀其變。自從半個多月前的那個深夜,她無意間說錯一句話之後,她再也睡不踏實了,生怕眼睛閉上之後就再也睜不開了。
當時,她說完那句話之後,立刻就嚇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知道,韓德仁是一個心機很重的人,而且心狠手辣,上一秒還和你有說有笑,下一秒就有可能要你的命。
她有一個情人,在一起已經快三年了。韓德仁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就在家裡幽會。韓德仁給她的是物質上的享受,情人給她的是身體上的愉悅。她以為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自己說漏了嘴。
那些天,她一直在偷偷地觀察韓德仁,沒發現什麼異常。也許,他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她有些僥倖地想。
直到那張紙條的出現。
剛看到那張紙條的時候,她嚇得魂兒都快沒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她剛夢到一個古代人怪腔怪調地說她是潘金蓮,韓德仁就在她臉上貼了一張紙條,難道他是在暗示什麼?
潘金蓮與人通姦,還謀殺親夫。
韓德仁肯定認為她也會這麼做。
她再也躺不住了,下了床,去查看韓德仁到底在幹什麼。她害怕看到這樣一幕:韓德仁蹲在廚房裡,陰沉著臉,一下下地磨著菜刀,旁邊還有一把已經磨完的剔骨刀,泛著寒光,看上去無比鋒利……
還好,韓德仁去了兒子的房間。
她站在門口,聽裡面的動靜。
什麼都聽不見。
回到臥室之後,韓德仁用一種很怪異的眼神看著她,還拐彎抹角地問起了那張紙條的事。她覺得,他這是要準備動手了。她沒敢說什麼,關了燈,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韓德仁離開了臥室。
他會不會打電話找人來弄死她?
她跟了出去,試探他的口風。
他守口如瓶,毫無破綻。
躺在床上,她不敢睡,焦急地等待著天亮。
天總是不亮。
她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裡找到賈闖的名字,想給他打電話,又怕韓德仁在門外偷聽,就給他發了一條短信:韓德仁知道咱們的事了,怎麼辦?不到兩分鐘,賈闖回短信了:我弄死他!
她一下子放心了。她知道,賈闖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他說讓誰死,誰肯定會死,而且不留一點痕跡,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
又過了一陣子,賈闖又發來一條短信:你來壩山無名寺,我和你說點事。她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四十分。她想了想,回了一條短信:半個小時以後到。她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家。
老天還沒睡醒,一片寂靜。幾隻野貓在石板路上慢慢地走。這個時間,世界屬於它們。地下車庫門口旁邊的草皮上,蹲著一個毛烘烘的東西,它的眼珠子賊亮,在黑暗中冷冷地盯著她。
野貓?
野狗?
不管是什麼,它肯定不懷好意。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噠噠”地響,那聲音在沉寂的夜裡穿出去很遠。
門衛室裡亮著燈,沒看見人。
她用門禁卡打開門,出去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裡面黑糊糊的。
她左右看了看,走過去敲了敲車窗戶。
“去哪兒?”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
她猛地回過頭,看見一個長相猥瑣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後,雙手抓著腰帶,褲子上的拉鏈還沒拉上。
“去壩山。”她避開了中年男人的眼神。
“上車。”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說。
她坐在後座上,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毛烘烘的東西蹲在小區門口,冷冷地盯著她。藉著燈光,她看見那是一條土黃色的狗,身上的毛亂蓬蓬的,缺少狗的溫順,多了幾分野性。
它不會是一條狼吧?
她再回頭看,它已經不見了。
此時此刻,在一公里之外的一個小區裡,有一扇窗戶裡還亮著燈。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沒怎麼裝修,跟毛坯房差不多,裡面只有一張床,一張電腦桌和一台電腦,顯得有些冷清。
這也是韓德仁的房子,賈闖一個人住在裡面。
電腦還開著,因為長時間不碰,黑屏了。賈闖關了燈,回頭看了一眼,顯示器上的電源指示燈還亮著,紅紅的,像某種動物的眼珠子。他想了想,沒理它,打開門出去了。
他要去壩山見一個女人。
賈闖長得很男人,光頭,黑皮膚,眼神陰沉。
三年前,韓德仁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招聘董事長助理,要求是男性,有5年以上駕駛經驗,年齡30歲以下,身強力壯,高中以上學歷,待遇優厚。
其實,他就想招一個司機。
三十多個人應聘。
賈闖排在第七位。
選了一個黃道吉日,韓德仁面試他們。前面的六個人,都很能說。韓德仁覺得他們的嘴巴比拳頭厲害,沒看中,就讓他們走了。賈闖進來了,直直地站在那裡,問一句答一句,話很少。韓德仁覺得他似乎沒什麼本事,就讓他走,順便叫下一個人進來。
“不用叫了,我是最後一個。”賈闖低眉順眼地說。
韓德仁一怔:“那些人呢?”
“我把他們打發走了。”賈闖盯著他的眼睛說。
韓德仁又愣了一下,馬上就笑了,說:“行,就是你了。”
就這樣,賈闖成了韓德仁的司機。
今天晚上,他沒開車。
韓德仁那輛車,太拉風,開出去太扎眼,他決定打車去壩山。
這是一個新建的小區,剛交房沒多久,大部分業主都還在裝修,幾乎沒有人入住。小區裡很安靜,靜得能聽見水裡的魚游動的聲音。
走過景觀河上的小橋,就到了小區的西門。大門內,路燈明晃晃地亮著。大門外,是幾處在建的工地,黑燈瞎火的。
賈闖跨出了大門。
等了老半天,一輛出租車慢悠悠地駛了過來。司機是個女人,她很警惕地看了一眼賈闖的光頭,一腳油門,出租車像兔子一樣跑遠了。
賈闖往前走了一會兒,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繼續等。過了大約十分鐘,來了一輛電動三輪車,紅色的。開車的是一個老頭,戴一頂毛烘烘的帽子,他看了賈闖一眼,慢吞吞地問:“坐車嗎?”
賈闖摸了摸光頭。
那個老頭拿下了帽子,也是光頭,頭頂上有一條很長的疤,看上去十分猙獰。
賈闖上了車。
“去哪兒?”老頭問。
“壩山。”
“八十塊錢。”
“打車最多四十塊錢。”
“只有膽子大的人才敢拉你,才敢雙向收費。”
“有道理。走吧。”
老頭笑了一下,發動了電動三輪車,出發了。
月亮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老天黑著臉,沒有一絲表情。深更半夜,路上沒有車,電動三輪車大搖大擺地行駛在馬路中間,一路向西。
前面的樓房越來越矮,燈光越來越少。
“你去壩山幹什麼?”老頭問。
“去見一個人。”
“女人?”
賈闖默認了。
老頭回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膽子挺大。”
“怎麼了?”賈闖聽出他的話裡有暗含的意思。
“壩山那地方,有點邪門。”
“怎麼邪門了?”
“你以前沒去過壩山?”
“沒有。”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裡原來有一群記得自己前世的人,他們自稱再生人。”
“再生人?”
“對。我有個親戚的家就在壩山底下,我聽他說過一些再生人的事。”
“你說給我聽聽。”
老頭就講了幾個再生人的故事。
有一個中年婦女,十多年沒吃過主食,每天只喝一點水,吃一點蔬菜,但是身體很不錯。她說她的前世是她的姥姥。她姥姥死的那天,她出生了。她從不管她媽叫媽,一直喊她媽的乳名。
有一個小伙子,他的前世是明朝的一個士兵,在和蒙古人打仗的時候,被敵人用刀砍死了。他的魂兒在蒙古大草原上空轉悠了幾百年,每天都是風吹草低見牛羊,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三十年前才投胎。他的脖子上有一處刀傷。
有一個駝背老頭,八十多歲了,他的前世是一匹在沙漠裡孤獨行走的駱駝。
有一個女孩,她的前世是雍正的妃子,十九歲時,死於後宮爭鬥。她最愛看清宮戲,說那是她的家事。她花了不少錢,請一位高人給她起了一個既高貴又憂傷的名字:愛新覺羅?痛經。
……
電動三輪車跑了半個小時,老頭抬手指了指前面,說:“到了,那就是壩山。”
賈闖給了他一百塊錢,沒讓找零,下了車。
四周黑咕隆咚的。
前面有一座很矮的山,不到二百米。在半山腰,有一座很小的無名廟,只有一間正殿,幾間偏房。站在山腳下,能看見無名廟裡有昏黃的燈光,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寂寥。
賈闖沿著小路,往山上走。
小路兩邊是比小腿還高的枯草,密密匝匝,那是壩山的頭髮。幾百米外,有一個村子,幾隻狗在賣力地叫著,不知道發現了什麼。
很黑,看不見腳下的路,走起來磕磕絆絆。
賈闖拿出手機,打開了手電筒。
無名廟的木門殘破不堪,關著和開著沒什麼區別。
賈闖走了進去。
院子裡有一顆很粗的樹,已經枯死了,枝椏張牙舞爪地伸向夜空,有一種陰暗的美。
賈闖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不祥的氣味,他一下子警覺起來。
正殿的門關著,看不到裡面。
他慢慢地走過去,推了推門。
木門“吱呀”一聲,慢慢地開了。
賈闖看見了錢如意。確切地說,是看到了她的腦袋。
錢如意的腦袋被人擺在佛像前的木頭案子上,身體卻不見了。木頭案子上還擺著五個盤子,裡面是她的心肝脾肺腎,還冒著絲絲熱氣。到處都是鮮血,看上去觸目驚心。有幾滴血還濺到了佛像的臉上,顯得更加詭異。
賈闖呆了片刻,掉頭就跑。
幾隻大鳥無聲無息地飛了過來,蹲在院子裡的那棵枯樹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叫,那聲音很難聽。它們叫了很長時間。
大殿裡死寂無聲。
一切似乎都還是剛才的樣子。
不對,有一點變化。
錢如意的眼睛睜開了。
現在是凌晨四點,天亮前最黑暗的時間。
3、還魂
賈闖跑回了家,用了一個小時。
電腦還開著。他上了線,看到那個女孩在線。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網名很怪異,叫支離嬰勺,聊了快半個月了,很投機,約定去壩山無名寺談人生聊理想,沒想到卻遭遇驚魂一幕。
你在嗎?賈闖問。
過了三分鐘,支離嬰勺才回復:在。
你怎麼沒去壩山?
我剛回來。
你看到什麼了?
她沒回話。過了一分鐘,她下線了。賈闖知道,她肯定也看到了那一幕。他百思不得其解:幾個小時之前,他把錢如意送回了家,為什麼她卻死在壩山無名寺?
他不知道,這件事和他有某種黑暗的聯繫。
時間回到三個小時之前。
韓德仁下定決心,要弄死錢如意。雖然她很漂亮,也很擅長交際,幫他辦了不少事,但是她知道他太多的秘密,如果她生了外心,後果不堪設想。
他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裡找到了耿大雷的名字。耿大雷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相貌普通,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上去很不起眼。這只是表象。其實,耿大雷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手段之殘忍,手法之高明,令人咋舌。
如果說賈闖是韓德仁握在手裡的一把菜刀,那耿大雷就是他藏在懷裡的一把手槍。
菜刀雖然厲害,但比起手槍差遠了。
現在,韓德仁要掏槍了。
手機只響了一聲,就通了。
“是我。”耿大雷的聲音像他的人一樣陰冷。
“幫我殺個人。”沒有寒暄,韓德仁開門見山。
“誰?”
“錢如意。”
“沒問題。你想讓她怎麼死?”耿大雷沒有多問,這是他一貫的風格。
“她既然想當潘金蓮,那她的下場也應該和潘金蓮一樣。”
“行。”
“今天晚上,她可能會有動作。”
“我現在就過去盯著。”
“還有,我想知道西門慶是誰。”
“沒問題。”
“明天我把錢打給你。”
“行。”
韓德仁掛斷了電話。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錢如意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他伸了個懶腰,打算睡覺了。剛躺下,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光著腳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往外看。
紅楓樹下什麼都沒有。
那個古代人去哪兒了?
他愣了片刻,回到床上躺下了。他是一個無神論者,冷靜下來之後,他覺得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是有人在搞鬼,有人要搞死他。這個人能把紙條貼到他的臉上,就能把匕首刺進他的胸膛,必須把他(她)找出來。
他(她)是誰?肯定是他的仇人。可是,他的仇人多如牛毛,要想從其中找出一個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韓德仁想:這個人能進出他的家,肯定有他家裡的鑰匙。他家裡總共有六把鑰匙,其中兩把藏了起來,還有四把。除了他之外,錢如意、兒子和保姆各有一把。
他逐一分析。
保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是他老家的遠房親戚,手腳勤快,老實本分,來他家十幾年了,從沒有過異常舉動。
兒子是親生的,還是個小孩子,忽略不計。
最後,韓德仁把目光對準了錢如意,認為肯定是她勾結外人,企圖製造恐怖,要嚇死他。問題是,她的同夥為什麼要在她的臉上貼紙條,指名道姓說她是潘金蓮,這個舉動明顯是在出賣她。
恐怖更深邃了。
韓德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凌晨四點,他的手機響了,收到了耿大雷發來的幾張照片,有錢如意被殺後的樣子,還有一個男人驚恐的表情,是賈闖。照片下面是一行簡短的文字:壩山無名寺。
西門慶竟然是賈闖。
韓德仁的心一下子硬了。
一連幾天,風平浪靜。
錢如意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沒有人再提起她,放佛她從沒出現過一樣。
保姆每天忙忙碌碌,進進出出。
兒子按時上學,按時回家,按時睡覺,一切照舊。
賈闖依然沉默寡言,隨叫隨到。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
韓德仁覺得一切剛剛開始,他看到的只是一個恐怖的開頭,後面更驚悚。
這一天,他的新樓盤開盤。他讓手下人請了一些三四流的明星到場,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前文中提到的大人物也會出席,還要講話。
他一大早就去了公司。
女秘書交給他一份嘉賓名單,上面有活動流程。他漫不經心地翻看著,眼睛突然瞪大了:他看到了錢如意的名字,而且她還要表演一個節目,安徽民間小調《潘金蓮拾麥子》。
“這是怎麼回事?”他指著錢如意的名字問。
女秘書看了一眼,說:“她是我們請的明星,本地人。”她剛來沒幾天,還不知道錢如意和韓德仁曾經是夫妻關係。
“誰請的她?”
“宣傳部周部長。”
“把他找來。”
女秘書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周部長來了。
韓德仁指著錢如意的名字,問:“這是怎麼回事?”
周部長看了一眼,臉色一變,吞吞吐吐地說:“可能是名字印錯了。”
“為什麼要表演這個節目?”
“有人點名要看。”
“誰?”
周部長說了一個名字,是那個大人物。
韓德仁就不再說什麼了。
上午十點,慶典活動準時開始。客戶在保安的引導下,有序地進入現場。一支爵士樂隊正在演奏一首什麼曲子,韓德仁聽不懂。他和那個大人物,還有幾個小一點的大人物,端坐在主席台上,表情肅穆。
那幾個明星也坐在主席台上,面前都有一個紅色的牌子,上面印著他們的名字。印有錢如意名字的牌子後面是一把空椅子,她還沒來。
韓德仁不時瞥一眼那把空椅子,心裡忐忑不安。
主持人在台上講了些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女秘書在背後碰了碰他,提醒他上台。
韓德仁擠出一絲笑,和幾個大大小小的大人物走上前台,一起觸摸水晶球。水晶球閃了幾下,亮出“帝王城開盤大賣”的字樣,很是絢麗。
台下鳴響了禮炮:“咚,咚,咚,咚,咚……”
工作人員往台下扔禮品,眾人爭搶。
演出開始了。
第一個節目是魔術表演。
一個長得像女人的男魔術師,讓助手把一個大箱子搬上台,把一個長得像男人的女人塞了進去,比劃了幾下,再打開箱子,裡面什麼都沒有。男魔術師用手一指,那個長得像男人的女人從台下的人群中走了出來。
第二個節目是二人轉。
幾個穿得很滑稽的男女在台上翻跟頭。
韓德仁的心裡無比緊張。按照流程,下一個節目就是錢如意表演的安徽民間小調《潘金蓮拾麥子》。
二人轉演完了。
主持人報完幕,請表演者上台。
韓德仁死死地盯著主席台旁邊的一道小門,演員們會從那裡走出來。
現場鴉雀無聲。
有個孩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在安靜的現場顯得十分突兀。
大人物湊到韓德仁耳邊,低聲說:“這個節目好看。”
“那我好好看看。”韓德仁說。
“我就喜歡潘金蓮。”
“男人都喜歡她。”
“對,男人都希望別人的老婆是潘金蓮,自己的老婆守身如玉。”
韓德仁的心裡一冷,沒說什麼。
小門上的布簾動了一下,一隻蒼白細長的手伸了出來,肯定是個女人。
韓德仁瞪大了眼睛。
一個女人慢慢地走了出來。她穿一身白色的戲服,一塵不染,髮髻很高,上面插著一根玉簪,臉上塗了厚厚的粉,比紙還白,眼圈紅紅的,嘴巴紅紅的。她往主席台方向看了幾眼,目光在韓德仁身上停留了大約一秒鐘,扭過頭,開唱了:
有一個菱花鏡子面前放,
月牙木梳拿手間。
拆開烏雲如墨染,
紅頭繩來破根纏。
左梳右梳盤龍髻,
梳上個小蝴蝶在上邊。
先梳頭來再洗臉,
然後再把衣裳穿。
我這裡打扮完備了,
來到上房便開言。
尊丈夫你來看一看,
你看我新鮮不新鮮?
她的聲音很怪,不能確定是不是錢如意。韓德仁只能確認一點:她的身高和身材跟錢如意相差無幾。他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她卸了妝,那會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唱到“丈夫”兩個字的時候,她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突然扭過頭看了韓德仁一眼,那眼神無比深邃,裡面有些許陰冷的東西,還有幾分惡毒。
韓德仁的心一下就空了。
過了一陣子,她的表演結束了。
離開之前,她又看了韓德仁一眼,還是那個眼神。
韓德仁再也坐不住了,和身邊的大人物客套了幾句,離開主席台,去後台找她。
她不見了。
問了問工作人員,韓德仁得知賈闖把她送走了。
又是賈闖。
韓德仁給賈闖打電話,讓他回來之後去他的辦公室。他沒有心情再看表演了,跟那幾個大大小小的大人物打過招呼,獨自返回了辦公室。
辦公室很大,裝修很奢華,有一個巨大的書櫃,裡面擺滿了各種精裝書,他一本都沒看過。還有一個兩米多長的水族箱,一條金龍魚在裡面孤獨地游著,表情木然。
韓德仁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賈闖來了。
“坐。”韓德仁指了指沙發。
賈闖就坐下了。
“喝點什麼?洋酒?香檳?”韓德仁問。
“我是司機,從不喝酒。”
“那就喝洋酒吧。”韓德仁倒了兩杯酒,給了他一杯。
賈闖接過酒杯,沒喝。
“來這裡上班幾年了?”韓德仁問。
“三年零十七天。”
韓德仁看了他一眼,又問:“你以前幹什麼?”
“開車。”
“開什麼車?”
賈闖沉默了幾秒鐘,緩緩地吐出兩個字:“靈車。”
韓德仁打了個冷戰,說:“你膽子挺大。”
賈闖沒說話。
“給我開車適應嗎?”韓德仁又問。
“開始不適應。”
“為什麼?”
賈闖忽然笑了笑,說:“我以前開靈車,拉的人都不會說話。”
這是韓德仁第一次看見他笑。
“你剛才去哪兒了?”韓德仁終於切入了正題。
“有一個女明星讓我送她回家。”
“她叫什麼?”
“我沒問,她也沒說。”
“她家在哪兒?”
賈闖猶豫了一下才說:“壩山,無名寺。”
韓德仁倒吸了一口涼氣,怔怔地看著他,半天沒說話。過了一陣子,他開口了:“你以前去過壩山無名寺嗎?”
“去過。”賈闖毫不掩飾地說。
“去幹什麼?”
“見一個網友。”
“見到了嗎?”
“沒有。”
韓德仁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問:“你看到什麼了?”
賈闖迎著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說:“看到錢如意了。”
“她怎麼了?”
“死了。”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你沒問。”
韓德仁站了起來,走到水族箱前面,背對著賈闖,說:“有人告訴我,你是錢如意的情人。”他從水族箱的倒影上觀察著賈闖的一舉一動。
賈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慢慢地說:“我不是。”
韓德仁轉過身,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是。”
賈闖也笑了笑,說:“我知道你知道。”
“你陪我去一趟壩山無名寺,可能要在那裡住兩天。”韓德仁又說。
“我去準備一下。”賈闖站了起來。
韓德仁揮揮手,說:“去吧。”
賈闖出去了。
辦公室的角落裡有一扇很隱蔽的小門,推開門,是一間不大的臥室。韓德仁走進去,脫下西裝,換上一身利索的衣服,收拾了一些東西,出發了。
他要開始反擊了。
看守所裡很寂靜。
他是重犯,住單間。他睡不著,直直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想。這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有人要害他。可是,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最大的嫌疑人是賈闖。他應該守在門外,得到指令之後,打開門,放韓德仁出去,然後清理現場。可是,他卻不接電話,還關了機。
問題是,賈闖為什麼要害他?
在這三年裡,他對賈闖不錯,以前也沒得罪過他。
如果不是賈闖,那是誰?
他冥思苦想了一夜,沒有結果。他覺得,如果能想起是誰在害他,說不定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他偏偏一點頭緒都沒有。
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死定了。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他被帶進了執行室,法警把他固定在注射床上,連接好心率測量儀器。一個面目慈祥的男人走近他,輕輕地問:“你害怕嗎?”
他想了想,說:“有一點。”
那個男人一邊給他挽袖子,一邊說:“不用怕,一點都不疼,很快就好了。”他沒說很快就死了,這讓韓德仁有些感動,他咧咧嘴,衝他笑了笑。
那個男人也衝他笑了笑,把針頭扎進了他的靜脈血管,又說:“你不用緊張,試著放鬆一點,真的不疼,就像打針一樣。”
韓德仁想起了兒時給他打針的大夫。
那個男人按下了注射泵上的注射鍵,藥物開始進入韓德仁體內。
韓德仁的嘴唇抖了起來。
他的身體開始失去知覺,腦子卻無比清醒,一幅畫面毫無預兆地浮現出來:
他和耿大雷喝著酒,聊天。
耿大雷講了一件趣事:他接了一個活,去另一個城市砍掉一個男人的命根子。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男人,扒掉了他的褲子。那個男人哭著求他,還給他跪下了。他沒有心軟,一刀下去,那個男人的命根子就掉在了地上。那東西在地上竟然還會動,像一條沒有腦袋的毛毛蟲……
他當時喝了不少酒,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死亡來臨的一瞬間,他又想起來了。
他用盡全部力氣,從牙縫裡緩緩地吐出兩個字:“賈闖……”
他終於想明白了:是賈闖害了他,他中了賈闖的借刀殺人之計。
可惜,已經太晚了。
電腦顯示屏上,他的腦電波已經從有規律的波動,變成了幾條平行的直線。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