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睡覺的人
馮合是東北那疙瘩的,長得五大三粗,跟黑瞎子似的。
他是一名廚師,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上班,專做東北菜。他和烏井合租了一套房子,兩室一廳,一進門就是他的臥室,烏井的臥室在裡面,中間隔著客廳,衛生間和烏井的臥室對門。
烏井也是一名廚師,在飯店裡負責做川菜。他是四川人,個子不高,很瘦,戴一副黑框眼鏡,眼珠子在鏡片後面閃著光。他常年不笑。
這兩天,馮合感覺烏井越來越不對頭。
事出有因。
五天前,立秋,飯店裡客人很多。
有客人點了一道毛氏紅燒肉。那是一道湘菜,本來應該由湘菜廚師做,可是那天他請病假了,廚師長就把毛氏紅燒肉的任務派給了馮合。
雖說不是一個菜系的,但是廚藝是相通的。馮合有板有眼地做好了毛氏紅燒肉,準備讓服務員端上去。
旁邊的烏井瞥了一眼,嘀咕了一句:“辣椒放少了。”
雖然他的聲音很小,但是馮合還是聽見了,他一瞪眼,嚷道:“你說啥?”他一向很自負,容不得別人指手畫腳。
“辣椒放少了。”烏井小聲地說。
馮合的火氣一下就上來了,指著他的鼻子說:“別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炒兩根青菜也得放上半盤子辣椒,客人的口味沒那麼重。”
烏井定定地看著他,極其認真地說:“你不能吃辣,不代表客人不能吃辣。毛氏紅燒肉的特點就是油而不膩,辣香適口……”
“你瞅啥?”馮合瞪起了眼。
其他人都後退了一步。他們知道,當一個東北人說出了這句話,就表明他心裡已經想揍人了。
烏井自顧自地說:“你們東北菜太亂,什麼東西都往鍋裡放,火候也太過了,炒菜跟熬粥似的,菜名也土,還叫什麼殺豬菜……”
聽見有人侮辱自己的事業,馮合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去一巴掌搧到了烏井的臉上,急赤白臉地說:“哪兒這麼多屁話!”
都說文人相輕,其實廚師也是如此:川菜廚師看不上魯菜廚師,魯菜廚師瞧不起粵菜廚師,粵菜廚師對淮揚菜不屑一顧,私家菜廚師目空一切……
這一巴掌力道很大,直接把烏井的眼鏡打飛了。他沒有去撿,僵僵地站在那裡,臉一點點地變白了,眼神迷茫而無助。
周圍鴉雀無聲。
最後是廚師長出面把他們分開了,又讓馮合拿出一千塊錢給烏井配眼鏡,把這件事給了了。
本來,馮合以為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不過,現在他覺得,他似乎是攤上事兒了,而且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兒。
這要從前天晚上說起。
下班之後,馮合和幾個同事去大排檔吃烤串喝啤酒。當然了,他沒叫上烏井。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了。他去衛生間撒尿,看見烏井的臥室門沒關嚴實,一絲慘白的光射出來,深更半夜看上去,有些恐怖。
開始,馮合沒當回事兒,撒完尿就回去睡覺了。
凌晨三點,他又被尿憋醒了。
他喝了八瓶啤酒。
烏井的臥室裡還亮著燈。
這時候,馮合的酒意已經完全褪去,他覺得有些不對頭:烏井是一直沒睡,還是已經醒了?不管是哪種情況,都不正常。他輕輕地推開門,探進去半個腦袋,看見烏井趴在桌子前,不知道在寫什麼。
他悚然一驚。他知道,烏井雖然戴著眼鏡,卻沒什麼文化,他的近視眼是天生的。馮合和他在一起住了兩年,從沒見過他拿過筆看過書。現在,他怎麼開始寫東西了?馮合覺得這就像一個從沒用過電腦的九十歲老太太,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木木地坐到電腦桌前,僵僵地敲擊著鍵盤……
這種恐怖無比深邃。
烏井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慢慢地轉過了頭。檯燈的光只能照到他的半邊臉,另一半臉藏在黑暗裡,看上去有些怪異。
“你怎麼還不睡?”馮合問。
“我睡不著。”烏井的語調有些悲傷。
“你在寫什麼?”
“你想看嗎?”
“想。”馮合走了兩步,發現烏井的臉色不太友善,停下來,訕訕地說:“我不看了,回去睡覺。”說話間,他慢慢地退了出去。
烏井定定地看著他,沒說什麼。
躺在床上,馮合又想起剛才的一幕,心裡結了一個古怪的疙瘩:深更半夜,烏井到底在寫什麼?還有,他的神情暴露了內心的陰暗,他肯定在搞什麼鬼。
這件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第二天晚上,馮合又和同事去大排檔吃烤串喝啤酒。上次是他請客,這次是別人請他。花別人的錢不心疼,他足足喝了十二瓶啤酒。
半夜,他又讓尿憋醒了。
這一泡尿來得晚了一些,是凌晨四點。
烏井的臥室門又沒關嚴實,裡面亮著燈。
馮合站在門口半天,也沒敢推開門看一眼。他害怕又看見烏井穿得整整齊齊,趴在桌子前,低頭寫著什麼……
這個舉動讓他感到異常恐怖。
從衛生間出來,馮合驚恐地發現烏井臥室的門已經關上了。他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這說明烏井對他的動向瞭如指掌。
馮合踮起腳,鬼鬼祟祟地回了臥室。他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那雙眼睛躲在鏡片後面,閃著冷冷的光。
上了床,他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思前想後。在他的腦子裡,烏井的面孔慢慢地變了,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個子很高,很敦實,臉上都是疙瘩肉,眼珠子瞪得很大……
也許,那是放大了1.5倍的烏井。
也許,那才是真實的烏井。
馮合猛地坐了起來——他想起了一個可怕的細節:烏井似乎從不睡覺!
這並不是憑空猜測,有根據:睡覺之前,他都要到衛生間去洗漱,每次都能看見烏井在臥室裡活動,有時候鼓搗手機,有時候整理衣服,有時候什麼都不做,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等他睡醒之後,再去衛生間洗漱,還能看見烏井在臥室裡活動,有時候鼓搗手機,有時候整理衣服,有時候什麼都不做,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
馮合甚至懷疑他睡覺的時候,烏井一直在做這些事。
這太可怕了。
馮合的心頓時懸空了,再也睡不著了。
牆上有一個掛鐘,是房東留下的,黑色,圓形,像一隻巨大的眼珠子。它的質量不太好,動靜挺大:“卡噠,卡噠,卡噠,卡噠,卡噠,卡噠,卡噠……”
在這裡住了兩年,馮合第一次發現它這麼吵。
他以前睡覺很死。
天一點點地亮了。
馮合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他迫切地希望聽到烏井的鼾聲,那就說明他是一個正常的人,只是睡得晚起得早而已。
可是,外面偏偏沒有一絲聲音。一定是烏井還沒睡醒,馮合對自己說。他下了床,輕輕地拉開房門,打算去衛生間撒尿。他早就憋壞了。
客廳裡沒有人。
馮合強迫自己不往烏井臥室的方向看,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快速地掃了一眼。
烏井穿得整整齊齊,端坐在床邊,紋絲不動。
馮合抖了一下,下意識地說:“還沒睡?”這句話一出口,他立刻後悔了,又說:“早醒了?”
已經晚了。
烏井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彷彿被人戳穿了一個藏在心底的巨大秘密。
馮合躲進了衛生間,掏出傢伙撒尿,卻尿不出來。都嚇回去了。
烏井悄無聲息地走出臥室,木木地喊了一聲:“馮合……”
馮合一下子尿了出來。又嚇出來了。
“什麼事?”他故作平靜地問。
“你說,毛氏紅燒肉是不是應該多放辣椒?”烏井的語氣有些怪異,肯定不懷好意。
馮合小心地說:“你說是就是。”
烏井輕輕地歎口氣,說:“你還是覺得應該少放辣椒。”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馮合連忙解釋。
“你騙不了我。”烏井往前走了兩步,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我會讓你改變想法的。”說完,他返回了臥室,端坐在床邊,紋絲不動。
他到底要幹什麼?
馮合又驚又怕。
2. 噩夢
在這之前,馮合一直以為他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
他敢走夜路,敢一個人看恐怖電影,敢打架,敢殺雞,敢偷看女服務員換衣服,敢闖紅燈,敢從二樓跳下去,敢一口氣喝下一瓶最烈的白酒……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他的膽子很小,一個瘦弱的川菜廚師就可以把他嚇得六神無主。
他很沮喪。
下午兩點,客人們都走了,廚師們閒了下來。有人去包房睡午覺,有人去找女服務員套近乎,有人去外面打牌,廚房裡只剩下馮合和烏井兩個人。
馮合想和烏井談談。
烏井坐在木凳上,雕刻蘿蔔。他不太合群,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幹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比如說,雕刻蘿蔔就不是他的本職工作。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把手術刀,泛著寒光,看上去無比鋒利。
馮合湊過去,小心地叫了聲:“烏井。”
烏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你幹什麼呢?”馮合沒話找話。
烏井還是不說話。
馮合看見他的腳底下有幾個雕刻完的蘿蔔,有胳膊有腿,應該是人,不過沒有腦袋,看著有些嚇人。他心裡的陰影面積更大了,試探著問:“你在雕刻什麼?”
“蘿蔔。”烏井終於開口了。
“你跟誰學的?”
“老楊。”
老楊也是這個飯店的廚師,專門負責雕刻蘿蔔。那也是個怪人,眼裡似乎只有蘿蔔,很少和人打交道。
“你學這個幹什麼?”
“學著玩兒。”
馮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雕刻完的蘿蔔,左右看了看,問:“這是人吧?”
“對。”
“怎麼沒有腦袋?”
烏井突然歎了口氣。
“怎麼了?”馮合一怔。
“我還沒學會雕刻腦袋。”烏井的語氣有些沮喪。
馮合沒接話茬,切入了正題:“前幾天的事兒,是我不對。”
“什麼事兒?”烏井立刻問。事情才過去幾天,他不可能忘了,明顯是在掩飾什麼。
馮合只能硬著頭皮說:“我不該打你……”
烏井看著他,靜靜地說:“沒什麼,我都忘了。”
他肯定沒忘,還刻在了心上,馮合想。本來,他想說一說上次的事,道個歉,緩和一下關係,現在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對方不接招,他也沒辦法。他不時瞥一眼烏井的手,那雙手十分白淨,細長,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又問:“你配眼鏡花了多少錢?”
“三百二十塊。”
馮合討好地說:“那就好,我怕賠你的錢不夠配眼鏡。”他的言外之意是這樣的:我已經賠錢給你了,你就別再繼續糾纏了。
烏井看了他一眼,從兜裡掏出幾張錢遞給他,說:“這是剩下的錢。”很顯然,他誤會馮合的意思了。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馮合急忙說。
“那你是什麼意思?”說話間,烏井把錢塞到他手裡,走了。他攥著手術刀的手,青筋已經綻出。那手術刀泛著寒光,無比鋒利。
完了,仇恨更深了。
馮合的心一下就涼了。
晚上下班之後,馮合在飯店門口等烏井。他有一輛摩托車,二手的,每天都騎著它上下班。烏井沒有交通工具,平時上下班都是步行,需要走半個小時。馮合打算帶烏井回家,希望能平息他心裡的怨恨。
烏井低著頭出來了,提著一個灰色的帆布包。他每天都提著那個包,裡面有時候裝著幾根蘿蔔,有時候裝著一個南瓜,沒事的時候他就拿出來練習雕刻。
“烏井。”馮合喊了一聲。
烏井抬頭看了一眼,站住了,離他三米遠。
“坐我的摩托車回去吧。”
“不用了,我去別的地方。”
“去哪兒?我送你去。”
“不用了。”烏井的態度很堅決。說完,他就走了。
馮合愣了一陣子,騎著摩托車回了家。
夜一點點地流淌著,很靜,跟平時一模一樣。馮合躺在床上,心神不寧,總感覺今天晚上要發生點什麼事,肯定不會平安過去。
廚房裡有動靜:“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馮合又聞到了一股肉香味,抽抽鼻子,分辨出是紅燒肉的味道。他有些詫異,因為他和烏井平時都在飯店吃飯,從不在家做飯,廚房裡只有一個燒水的壺,怎麼做紅燒肉?
他下了床,走出臥室,按了一下開關。
客廳裡的燈沒亮,可能是停電了。
馮合看見廚房裡的煤氣灶開著,冒出藍幽幽的火,上面有一口鐵鍋,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熱氣。他愣了幾秒鐘,走了過去。
走進廚房,肉香味更濃了。
馮合慢慢地拿起了鍋蓋,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他後退了一步,一下子撞到了一個人身上。他抖了一下,猛地回過頭,看見烏井僵僵地站在背後。
“香嗎?”烏井輕輕地問。
馮合的身體擋住了煤氣灶發出的光。他雖然看不見烏井的臉,不過能感覺到他的表情有幾分得意。
他沒敢說話。
烏井一點點地逼近他,用一種極其幽怨的語調問:“你說,毛氏紅燒肉是不是應該多放辣椒?”
馮合一下子嚇醒了。
是個噩夢。
這個噩夢是如此真實,他的鼻子似乎還能聞到夢裡那股濃烈的肉香味。他抽了抽鼻子,竟然真的聞到了一股肉香味,他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這不是夢,真有人在廚房裡做紅燒肉!
是烏井?
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馮合深吸了幾口氣,下了床,走出臥室,按了一下開關。和夢中不一樣的是,客廳裡的燈亮了。
烏井端坐在沙發上,眼睛裡閃著光。
“你幹什麼?”馮合嚇得打了個哆嗦。
烏井指了指茶几,平靜地說:“我做了一份紅燒肉。”
馮合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那份紅燒肉,又看了一眼廚房,警惕地問:“廚房裡是什麼?”
“我又做了一份紅燒肉。”
“你做兩份紅燒肉乾什麼?”
烏井低下頭,看著茶几上的紅燒肉,說:“這份紅燒肉辣椒少,那份紅燒肉辣椒多。我想讓你嘗一下,哪份紅燒肉更好吃,更正宗。”停了一下,他又說:“那份紅燒肉還沒做好,你先去睡吧,做好了我喊你。”
馮合目瞪口呆。這時候,他隱隱約約察覺到烏井的精神似乎有問題,想問問他是不是有病,卻不敢開口,怕激怒了他。
廚房裡那口鍋還在“咕嘟咕嘟”地冒熱氣。
肉香味更濃了。
馮合退回了臥室,反鎖上門,沒脫鞋就上了床。他不知道烏井在幹什麼,也許正在往鍋裡放辣椒,一個,兩個,三個……九十八個,九十九個,一百個……
有人敲門:“咚,咚,咚。”
馮合假裝睡著了,不開門。
敲門聲沒有再響起。
外面死寂無聲。
烏井在幹什麼?這個問題像蚊子一樣圍繞著馮合,揮之不去。最後,他實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地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往外看。
烏井端端正正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面前的茶几上擺著兩份紅燒肉,一份紅燒肉辣椒多,一份紅燒肉辣椒少。
馮合的身上頓時一冷。
烏井站起身,有幾分急迫地說:“快吃吧,要涼了。”
馮合逃命一般竄回了臥室,反鎖上門,跳到了床上。淺黃色的門板,把烏井那張沒有笑容的臉擋在了外面。馮合閉上眼睛,放佛看見烏井端著那兩份紅燒肉,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外……
他到底要幹什麼?
馮合想不明白。
他一夜沒睡。
外面始終靜悄悄的。
天一點點地亮了,馮合的膽子也一點點地大起來,他走出臥室,看見客廳裡空無一人,那兩份紅燒肉還在茶几上擺著,早已涼了,上面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脂。
他一陣噁心。
他又去了廚房。
廚房裡有一個舊冰箱,十年前的東西,也是房東留下的,一直閒著。現在,它通上了電,復活了。馮合拉開冰箱門,看見裡面有一大堆五花肉,至少三十斤。冰箱旁邊有一個大編織袋,裡面全是紅辣椒。灶台上擺著一桶色拉油,還有鹽、味精、大蒜、八角和桂皮等調料,還有一口鍋。
很顯然,烏井還要繼續做紅燒肉。
馮合愣了半天,想到一個問題:烏井去哪兒了?他去門口看了看,發現烏井的鞋和包都不見了,說明他已經出去了。烏井只有一雙鞋,那是一雙樣式很土的皮鞋,他已經穿了很多年了,似乎不太合腳,走路“光當光當”地響。
馮合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去烏井房間看看。臥室的門都沒有鑰匙,平時也不上鎖。他們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他來到烏井的門前,裝模作樣地敲了敲門:“咚,咚。”
沒人開門。
他輕輕地推開門,看見裡面空無一人。所有的東西擺放得都很整齊,就像烏井的人一樣嚴謹,古板,缺乏生氣。桌子上有一個黑色的日記本。
馮合找的就是它。他回頭看了看,沒有人,幾步竄了過去,拿起日記本,翻動著。他想知道烏井深更半夜不睡覺到底在寫什麼。
他看到了兩條標題,一條是《從食客的審美認知能力與廚師的社會責任感探究淺談毛氏紅燒肉的成長與發展》,另一條是《干辣椒切段切絲對毛氏紅燒肉口感的影響以及糖色的加工工藝研究》。
只有標題,沒有內容。
無比深奧。
馮合驚呆了。
3. 夜半紅燒肉
馮合不想和烏井住在一起了。
房子是飯店給租的,免費讓廚師住。他去找廚師長,要求換房。廚師長正在和一個女服務員聊天,有些不耐煩地問:“為什麼換房?”
“我不想和烏井一起住了。”馮合說。
“為什麼?”
“他不睡覺。”
廚師長愣了一下,又問:“吵著你了?”
“沒有。”
“那就不用換了。”
馮合想了想,又說:“他光讓我吃紅燒肉。”
“這不是好事兒嗎?”
“問題是,他做兩份紅燒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
廚師長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才說:“有這樣的好事兒你為什麼還要換房?”
旁邊的女服務員插了一句:“要是有人天天給我做紅燒肉,我就嫁給他。”
“他還寫論文。”馮合有些急了。
“什麼論文?”廚師長一怔。
馮合把抄錄下來的論文題目給他看。
廚師長看完,驚訝地問:“內容呢?”
“只有標題,沒有內容。”
廚師長說:“因為你們手藝好,飯店照顧你們,才給你們租房子住。你要是換房,就只能住集體宿舍,六個人一間。再說了,烏井安安靜靜地寫論文,又不打擾你,還給你吃紅燒肉,多好的室友,別換了。”
完了,這還說不清了。
“他變態!”馮合終於說出了心裡話。
廚師長明顯嚇了一跳,定定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馮合走近一步,小聲說:“真的,我有證據……”
廚師長還是定定地看著他,眼神有些古怪。
馮合忽然想到廚師長看的不是他,而是在看他的身後。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慢慢地轉過身,看見烏井站在十幾米遠的地方,面目陰沉地盯著他。
馮合如遭電擊般抖了兩下。
烏井轉身走了。他還穿著那雙不太合腳的皮鞋,走路“光當光當”地響。
仇恨更深了。
這天晚上,馮合決定找烏井面對面談一次,把事情說開了,要不然他會瘋掉。他來到烏井的門前,輕輕地敲了兩下。
“請進。”烏井的聲音無比清醒,很顯然還沒睡覺。
馮合推門進去了。
沒開燈,房間裡很黑。
“你怎麼不開燈?”
烏井沒說話。
“我能開燈嗎?”
烏井猶豫了一下才說:“你開吧。”
馮合把燈打開,看見烏井穿得整整齊齊坐在桌子前,手裡拿著一支鋼筆,那個黑色的日記本攤開著。他定定地看著馮合,眼珠子在鏡片後面閃著光。
“幹什麼呢?”馮合故作平靜地問。
“沒幹什麼。”烏井把日記本合上了。
“我想和你聊聊。”
“聊吧。”
馮合深吸了一口氣,說:“前幾天發生的那件事,是我不對,我不該動手打你。”
烏井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他說:“那個客人既然點了毛氏紅燒肉,就說明他是能吃辣的。你不能自作主張少放辣椒,那樣做不尊重客人,也不尊重那道菜。”
“你如果心裡還不痛快,可以打我,多打幾下都行。”
“我不想打你。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毛氏紅燒肉必須要多放辣椒,要不然就不地道了。”
“我已經明白了,毛氏紅燒肉必須多放辣椒。”
“不,你還不明白。”烏井固執地說。
馮合已經有些憤怒了,他強忍住怒火問:“我怎麼樣才算是明白了?”
烏井思索了片刻,說:“我要寫兩篇論文給你看,等你看完,就明白毛氏紅燒肉是怎麼回事了。”
“你寫完了嗎?”馮合明知故問。
“還沒有。”
“什麼時候能寫完?”
“不知道。”烏井的語氣有些沮喪。
馮合認為憑他的能力,永遠都寫不完那兩篇論文,想出那兩條題目,已經夠難為他的了。也就是說,他會永遠地糾纏下去。馮合乾巴巴地笑了笑,說:“我覺得,不明白毛氏紅燒肉是怎麼回事,也沒什麼關係,畢竟,我是一個東北菜廚師。”
“不,你必須明白。”
“為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廚師。”
這有點胡攪蠻纏的意思了。
馮合不想再聊下去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身就走。
烏井在背後說:“麻煩你幫我關上燈。”
馮合一拳打在開關上,燈滅了。
烏井消失在了黑暗裡。
兩天過去了,烏井依然我行我素。下了班,他一定要做兩份毛氏紅燒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燉肉的時候,他有時候站在陽台上發呆,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發呆,嘴裡不停地嘟囔著什麼,表情十分詭異。
馮合覺得他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恐怖。他跟廚師長說好了,等一個同事搬走之後,他就到集體宿舍去住。不過,還得等兩天。
下了班回到家,馮合立刻反鎖上臥室的門,不出去,有尿也憋著。離開家之前,他會瞥一眼茶几,那上面一定放著兩份毛氏紅燒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都已經涼了,上面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脂。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刮起了大風。
客人很少,飯店早早關了門。馮合不想回家,就約同事去吃烤串喝啤酒,他請客。可是,同事們都說有事,沒人去。他只好騎著摩托車,漫無目的地轉悠。
他很睏,有幾次差一點睡著了,摩托車也差一點撞到人。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早晚得出事。他停下摩托車,想了想,決定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找個小旅館好好睡上一覺。
他很快就找到了。
那是一個家庭旅店,很簡陋,幾間平房,應該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頂上有幾盆桂花,已經枯死了,枝椏張牙舞爪,在黑暗中顯得十分荒涼。
店主是一對老夫妻,看上去比房子還老。他們正在吃晚飯,一張四方桌,一盤青菜,兩碗清粥,一壺老酒,一碟油炸花生米。
這是他們的客廳,也是臥室,也是登記室。其他的屋子都沒開燈,裡面可能沒有客人,也可能是客人們都睡下了。
馮合走過去,敲了敲窗戶,說:“住店。”
老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很警惕。也許是因為馮合的身材太高大了,也許是因為他的神情太落魄了。
“身份證。”老頭說。
馮合從錢包裡取出身份證,遞給他。
老頭看一眼身份證,又看一眼馮合,來回十幾遍,這才給他登了記,說:“住宿費五十,押金五十,一共一百。”
馮合給了他一百塊錢。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黃銅圈,上面掛著一些鑰匙,說:“我帶你去房間。”
馮合跟著他走。
院子裡很黑,很靜。
老頭指著一個角落說:“廁所在那裡,不分男女,進去之前先喊一聲。”
“今天晚上還有別的客人嗎?”馮合問。
老頭停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只有你一個人。”
馮合的心莫名地緊了一下。
老頭離開之後,他立刻反鎖上了房門。房間裡有一張木床,一張木桌,上面有一台老式的電視機,還有一個掛衣架、拖鞋、臉盆、暖壺和垃圾桶。
馮合關了燈,脫鞋上床,倒頭就睡。
木床也很老舊了,稍微動一下就“吱吱呀呀”地響,那聲音很刺耳。馮合不動了,用被子蒙住腦袋。被窩裡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
他太睏了,很快就睡著了。
大風吹走了烏雲,月亮冒了出來,白白的月光照下來,簡陋的旅店顯得更加荒涼,死寂無聲。
竟然一夜無事。
天剛亮,馮合就醒了,這次不是被尿憋醒的,也不是被嚇醒的,是自然醒。他第一次發現,睡覺睡到自然醒,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幸福來之不易,他決定多躺一會兒。
門外有腳步聲:“光當,光當,光當。”接著,有人敲門。
“誰?”馮合警惕地問。
“是我。”門外傳來那個老頭的聲音。
“什麼事?”
“我就是想問問你早飯吃什麼。”
馮合一愣:“還管早飯?”
老頭沒搭腔。
“隨便吃什麼都行。”馮合說。
“毛氏紅燒肉行不行?”老頭突然大聲問。
馮合抖了一下,有幾秒鐘沒說話。
老頭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又問:“毛氏紅燒肉行不行?”
“行。”馮合擠出一個字。他想:也許只是巧合,跟烏井沒有一點關係。
老頭“光當光當”地走了。
他的鞋似乎也不太合腳。
過了一會兒,肉香味飄了過來,還是那麼熟悉,還是那麼恐怖。馮合的好心情消失殆盡,哭喪著臉下了床,去廁所撒尿。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到處都是毛氏紅燒肉?
沒有答案。
回到房間沒多久,老頭又來敲門,喊他去吃早飯。馮合跟著他去了登記室,一眼就看見桌子上擺著兩份毛氏紅燒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他頓時僵住了。
“這是誰做的?”馮合呆呆地問。
老頭說:“你朋友送來的。有點涼了,我給熱了熱。”
烏井找來了。
“他去哪兒了?”
“說是去上班了。”
“他還說什麼了?”
老頭想了一下,說:“他想讓你嘗一嘗,哪份毛氏紅燒肉更好吃,更正宗。”
馮合一口都沒吃,掉頭就走。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這個城市雖然不大,但也有幾十萬人,烏井是怎麼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
這一次,馮合沒有感到恐懼,而是憤怒了——同樣的恐怖事情經歷過多次之後,就會產生免疫力。回到飯店,馮合到處找烏井,沒找到,問了問同事,得知他請了兩個小時假,去書店買書了。
這天是週末,飯店裡客人很多。馮合的二姨夫一家也來了,還帶來一個客人,他不認識。二姨夫說那是他的戰友,湖南人。
馮合的心裡“咯登”一下。
那個湖南人點了一道毛氏紅燒肉。
湘菜廚師還沒回來。
廚師長又把這道菜派給了馮合。
馮合看了一眼烏井。
烏井正在做一道魚香肉絲。川菜標準中對廚師的刀功要求十分苛刻,光是切絲,就分為頭粗絲、二粗絲、細絲和銀針絲四種。魚香肉絲需要的原材料,是切成二粗絲的豬肉和青筍,具體數字是長10厘米,寬0.3厘米,高0.3里面。烏井嚴格按照標準操作,一絲不苟,不差分毫。
“讓烏井做吧,我做不好。”馮合看著烏井說。
廚師長說:“他手頭有活,你做。”
馮合就開始做毛氏紅燒肉。他能感覺到,烏井正在觀察他。處理完五花肉,他往鍋裡倒入一些底油,放進豆豉、八角和桂皮煸炒,下一步該放辣椒了。他扭頭看了烏井一眼,發現烏井正定定地看著他。
馮合只放了一個辣椒。
“辣椒放少了。”烏井立刻說。
馮合沒理他。
“辣椒放少了。”烏井走了過來。
馮合的呼吸變粗了,還是沒理他。
烏井又說:“毛氏紅燒肉的特點就是油而不膩,辣香適口……”
“我二姨夫一家都不愛吃辣椒。”馮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那也不行。毛氏紅燒肉的特點就是油而不膩,辣香適口,辣椒放少了肯定不行。”烏井抓起一把辣椒扔到了鍋裡,又說:“你得多放辣椒……”
“我讓你多放辣椒!”馮合終於忍無可忍了,一鐵勺掄了過去。
烏井“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馮合猛地撲過去,用鐵勺一下下地砸他,邊砸邊說:“我讓你多放辣椒!我讓你多放辣椒!我讓你多放辣椒!我讓你多放辣椒……”
烏井一聲沒吭。他的行為舉止異常古怪,馮合解釋不了,同事解釋不了,警察也解釋不了。問他,他也不說。
馮合因致人輕傷被判刑六個月。
在裡面,他認識了一個心理專家,學到了一個新名詞:偏執型人格障礙。
心理專家說:“烏井的大腦被某一個念頭所佔據,並不斷加以合理化,並付諸行動,從而使自己完全陷入到一種及其狹隘的想法以及行動中去。”
馮合認為他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原因藏在烏井大腦的最深處,那裡無比黑暗,無比荒涼,無人觸及。
也許,烏井自己也不知道。
那裡是恐怖的根源。
作者的話:寫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幾個月前看到的一則新聞。
新聞是真實的。
故事是虛構的。
故事是新聞的尾巴。
恐怖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