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輝死後沒多久,我去了一趟動物園。動物園最裡面的地方有一排相連的籠子,裡面關著不同品種的老虎,但是很奇怪,正數第三個籠子裡的老虎始終沒有出現過。
剛剛九月,天氣卻很冷,我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從早上坐到下午,身體幾乎坐到僵硬,可第三個老虎籠一直是空的。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樂輝的賭約。
“這裡面一定沒有老虎。”我當時十分堅定地對樂輝說。
“肯定有,”樂輝反駁我,他指了指籠子裡一個看起來黑糊糊的洞口,“老虎一定是躲在裡面不出來。”
“不如我們打賭,這一個月裡,我們每個星期都到動物園,如果老虎出來了就是你贏,老虎沒出來就是我贏,輸的人要答應對方一件事,怎麼樣?”
“沒問題。”樂輝咧著嘴對我笑了笑。
我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足足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後就什麼都記不清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六個月。將近~年的時光,我幾乎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這期間我的父母很少來看我,因為就在我出車禍的同一天,我的妹妹艾麗也失蹤了,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也許在我父母的眼裡,我就是一個掃把星,否則他們不會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著我。我的母親聽從醫院的建議,給我找了個心理醫生,這樣可以盡快把我遺失的記憶喚回來。
我被人領進了一間白色的小屋,屋裡正對門的沙發上坐著個男人,男人看起來很年輕,見到我時對我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我叫Alex,是你的心理醫生。”Alex微笑著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睛似曾相識。我也笑了笑,並且坐在了他的正對面。
“一場車禍把我的腦袋撞壞了。除了記得我的父母和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識以外,我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如實說,手又不自覺地摸到胸前掛著的一把鑰匙,我尷尬地笑了笑,“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脖子上會掛著這把鑰匙。”
“這很正常,我以前也遇到和你類似的病人,只要你肯配合我,相信很快你就能恢復全部的記憶,當然,至於這把鑰匙也一定能找到它要打開的那個孔。”Alex看起來很有自信。事實上他也的確有自信的資本,因為很快,在他的引導下,我的記憶就排著隊慢慢地回到了腦子裡。
幾個月的治療,我和Alex成了朋友,AIex會帶我出去玩他說玩得開心了,曾經那些開心的事情很快就會回到腦子裡。
“那不開心的事情怎麼辦?”我問Alex。Alex笑了,他說:“周悅小姐,既然能忘掉不開心的事情幹嗎不趁這個時機忘得一乾二淨呢?”我說他不敬業,他說如果敬業可以讓他長一塊肉的話他就天天敬業。說實話,和Alex相處久了,我覺得他真不像個心理醫生。
我今天的課題是回憶美好的學生時代,Alex帶著我從我的小學校園繞到了大學校園,回去後Alex對我說:“校園一日游結束,我馬上要嘗試給你催眠,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打開你記憶之門的鑰匙了。”
他讓我放輕鬆躺在一張沙發上,然後放上輕音樂,最後,AIex坐在我身邊,在我耳邊念叨著一些奇怪的話。我有些困了,眼睛睜不開,然後我被Alex帶到了他形容的場景中。
那是我的小學校園,周圍有很多人,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卻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玩。前面有幾個女生在跳皮筋,她們想跳五朵金花,可是似乎少了一個人。我走過去想要加入她們,可是高個子女生對我說人已經夠了,讓我找別人玩去。於是我進體育館租用了兩個乒乓球拍子,我想找人和我一起玩,可是依然沒人願意和我玩。我走到牆角蹲下來,不遠處蹲著一個男孩,男孩似乎感冒了。一直在用紙巾擦鼻子。我問他:“我們一起玩乒乓球好嗎?”男孩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吸吸鼻子說:“好啊。”他接過我遞給他的拍子又說:“我叫樂輝。”
突然場景變了,我似乎長高了一點。我低頭看,袖子上別著一道槓,原來我還是小隊長。這時有人向我走過來,我記得那張臉,是我的同班同學,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和她打招呼,只想遠遠地避開她。可她看見了我,她走過來問我:“周悅,你怎麼還穿這件衣服?你都穿了一個星期了。”我退後了兩步,有些侷促地看著她,她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這是什麼?”我問她。“MP3啊,這都不知道,土包子。”說完她就走了。
然後我回到教室,老師正站在講台上報分數,最高分是我,老師誇我,可是底下的同學似乎並不這麼想,我聽見有人說:“如果學習好就變成周悅這樣的土包子,那我寧願一輩子學習差。”然後就是笑聲,很多人在笑。
放學後我抱著試卷回家,我想要告訴媽媽我考試全班第一,可是我把門剛打開,一個碗就摔碎在我的腳下,我的試卷掉在地上。媽媽看見我,一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腳踩在我得滿分的試卷上。我把試卷撿起來,進了屋子,潔白的試卷上有一個黑色的腳印,我哭了。可媽媽進到我的房間裡,她擰著我的耳朵喊:“不准哭!不准哭!不准哭!為什麼你每次都要哭哭啼啼的?”我捏緊雙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其實我真的很少哭,愛哭的人是媽媽,雖然她在罵我,可是我知道她其實是在罵她自己。
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就變得很消沉,她幾乎忘記我的存在,有時候連飯都不記得吃,她天天喝酒,眼神都是迷離的,她喝醉酒後會打我,打完後又抱著我一起哭,她會拍著我的頭問我疼不疼。我搖搖頭,於是她會哭得更傷心。直到某一天媽媽打我的時候被鄰居發現了,我才被接到姑媽家裡暫住。
樂輝的家離姑媽的家很近,我們天天在一起玩,樂輝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跟我一樣,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化學老師,平時工作很忙,幾乎不管他。
那天他生病了,向體育老師請假後,一個人趴在教室裡睡覺,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把他推醒了,我進教室的時候看見一群人圍著他,有人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體育課就你一個人在教室,為什麼我的錢會不見了?”那時的樂輝在我的眼裡就是個愛哭鬼,果然,他一邊搖著頭說他沒有偷錢一邊哭得稀里嘩啦的。後來他的爸爸過來了,當著眾人的面給了他一巴掌,他捂著臉跑出了教室。
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覺得那背影像極了我自己,我想我要幫幫他。我故意把我媽給我的生活費拿出來放在一個特顯眼的地方,然後等到上體育課的時候,我隨便把錢塞進書包裡,隨後假裝下樓,其實卻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沒多久,一個小個子男生鬼鬼祟祟地走進了教室,那個男生是我們班的不良分子,他走到我的書桌前開始翻找,我一下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大喊:“有小偷!”男生急了,競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折疊小刀,一下割在我的手臂上。我吃痛地鬆開手,幸好男生被聞聲趕到的老師抓住了。偷竊案最終水落石出,樂輝是被冤枉的。
放學後,樂輝攔著我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他還語帶哽咽地看著我受傷的手臂說:“他們都不相信我,連我爸都不信我,可是你卻相信我。還幫了我,周悅,你放心,以後全世界都不會幫你的時候,我也會幫你的。”說完他摸了把臉,露出一臉豪情壯志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件事後,我們正式成為朋友,中午帶飯去學校,樂輝總會把好吃的分我一半,他說好朋友就要懂得分享,其實他不知道,每當他把自己的食物拚命往我碗裡夾的時候,我都差點兒哭出來。
後來我會把不開心的事情告訴他,我告訴他我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我小時候生了重病,拖垮了整個家,還因此連累爸爸得重病去世了,媽媽必須一個人把我養大,可是她的性格不好,不合群又不會做事,工作沒多久不是辭職就是被領導開除。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拮据,她也變得越來越陰鷙。可是我的性格跟她很像,有時候她看見我就會想到自己,她會罵我打我,她說:“你個害人精!都是你害的!”
樂輝總會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紿我帶各種好吃的巧克力。有一次他給了我一個鐵盒子,他說:“我感覺快樂的時候都挺短暫的,不如我們把快樂的事情通通寫下來,鎖進盒子裡,不開心的時候把盒子打開來看一看,那一定是個不錯的感覺。”我欣然同意了,他笑了笑,用他的鑰匙和我的鑰匙乾杯:“以後它倆就是打開快樂之門的鑰匙了。”
有時候我想,我有樂輝這個朋友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哪怕人生多麼不幸運,只要有一個人願意關心我,那麼陽光就還在我這裡。
我在姑媽家住了六個多月才被媽媽接回家,她看起來很高興,後來我才知道,她要結婚了,對象是個老實的機電工人。結婚後的媽媽突然變得很開朗,我幾乎都不認得她了,可是她看我的眼神卻越來越陌生,那個眼神告訴我,她將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她將與過去的一切告別,而所謂的過去也包括我。
我與媽媽的關係越來越疏遠,新爸爸似乎也不喜歡我,有時候我會聽見他悄悄對媽媽說:“周悅怎麼每天都這麼陰沉?”再後來,我多出了個叫艾麗的妹妹,我的媽媽和新爸爸都非常喜歡這個小女孩,我也很喜歡她。可是媽媽和新爸爸不願意我和她一起玩,我只能偷偷瞥一眼妹妹。
有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去逗躺在搖籃裡的妹妹玩,我把她抱出來,她似乎笑得很開心,我想把她帶到客廳的沙發上,可是客廳的地板很滑,我沒站穩摔在了地上,妹妹也被我摔在地上,她哭得很厲害。這個時候,我的父母突然回來了,他們看我的眼神簡直可以用不可思議來形容。那天新爸爸和媽媽大吵一架後抱著妹妹走了。媽媽狠狠地打了我,她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是你妹妹啊!”我拚命搖頭說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媽媽還是打我,她打得我站不起來,後來她就跪坐在我旁邊哭,她說:“小悅,你還想過之前的日子嗎?你覺得這樣的新生活不好嗎?為什麼你要毀掉它?我不會讓你毀掉它的!”
那天我第一次離家出走了,晚上的風很冷,我在家樓下的公園裡坐了很久,可是媽媽沒有下樓來找我,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掉下來。我哭得很厲害,直到附近的老奶奶走到我身邊,她摸摸我的頭髮說:“丫頭,這大晚上的你哭什麼?”可我還是哭,怎麼都停不下來。老奶奶歎口氣說:
“我家就在那裡,要不要進來吃點東西?”她剛說完,我的肚子就不爭氣地響了,老奶奶笑了笑,帶著我到了她的家裡。她給我熱了飯菜,看著我狼吞虎嚥地吃著飯,她的眼睛裡寫滿了憐惜。那一瞬間,我就對這個素未相識的老奶奶生出了好感。
奶奶姓王,她的家裡有很多書,客廳裡插滿了漂亮的花,她說她閒著無聊會教人插花,問我要不要一起學,我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了。臨走前我還向她借了書,這樣我就可以有更多的理由找王奶奶了。
這之後,去王奶奶家學插花,向王奶奶借書變成了我的習慣,我每天都期待去王奶奶家的時光,她會給我泡各種好喝的奶茶,做各種好吃的點心。有一天她還說要給我做件像樣點的衣服,她說我的衣服太舊了。
樂輝有時會跟著我去王奶奶家,王奶奶很喜歡我們,她說她有個像我們這麼大的孫女,可惜她在外地上學總是很少見到她。
我總是在王奶奶家待到很晚才回家。回家時媽媽和新爸爸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看電視。有時候媽媽出來倒水看見我回來,她什麼也不說,從我面前經過,然後又回到房問。起初對於她淡漠的態度我還會哭很久,可是漸漸地我不哭了,我想,即使沒有媽媽,我有王奶奶還有樂輝就夠了,他們會一直對我很好的。
我被一陣敲擊聲驚醒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旁邊站著Alex,他歎了一口氣說:“周悅,我終於把你喚回來了。”
“我怎麼了嗎?”我看著他,他指指我的臉,我朝臉上摸了摸,竟然全是水。
Alex說:“你哭得很厲害。”
我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Alex,你的治療很有用,我想起了很多開心的事,我想已經不需要你的治療了。”
“Good!能說給我聽聽嗎?”Alex依然微笑地看著我,我點點頭。撿了些開心的事情告訴他,他聽完後問我:“你的好朋友樂輝,你們現在還有聯繫嗎?”
我搖搖頭說:“已經沒有了,這幾個月來謝謝你的幫助。”我起身走到門口,卻突然被Alex叫住:“周悅,我知道你的故事並沒有說完。我是個心理醫生,我曾經研究過人的動作和微表情,這叫做行為心理學,通常情況下,人的視野朝向左上方,是想起了經歷過的事情;朝向右上方,是在想像未曾見過的事情;如果眼睛轉向左下方,意味著他在想像聲音:如果眼睛轉向右下方,意味著他在回憶某種視覺片段或者其他身體感受。當你在跟我講你的故事時,你的眼睛一直看著右上方。”
我在門口愣了良久,我搖搖頭對Alex說:“我的故事已經說完了,就像你說的,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已經全部忘記了。”
其實Alex說得很對,我的故事沒有結束,我對他隱瞞了很多。
那天我和樂輝一起去找王奶奶,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屋子裡發出的爭吵聲,大門沒鎖,開了一條縫,我們從門縫往裡看,看見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和王奶奶爭吵。那個女人我認識。是王奶奶的兒媳婦江璐她們吵得很厲害,後來王奶奶突然倒在了地上,我差點兒尖叫起來,樂輝及時摀住了我的嘴,他把我拉走,不管我怎麼掙扎他就是拉著我不放。
等到江璐從王奶奶的屋子裡出來,樂輝才放開我,我們奔到王奶奶的屋子,王奶奶還躺在地上,鮮血浸濕了她白色的襯衣,我驚嚇得連哭都不會了,我拉著樂輝的手說這一定是在做夢,這個夢太可怕了!
這個時候又響起了腳步聲。樂輝拉著我躲在了王奶奶家的衣櫃裡。門口進來兩個人,江璐和王奶奶的兒子宋剮。宋剛先是痛罵江璐的狠毒,江璐卻說:“這老傢伙年紀一大把,到現在還不肯把房契交出來,是她先用水果刀捅我,我為了反抗才失手殺了她的。”江璐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宋剛,人死了是我不對,可是你要想想咱們的女兒,如果我坐牢了女兒怎麼辦……”江璐後來說了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我只知道她在說謊,王奶奶根本沒有要捅她,是她把水果刀插進了王奶奶的胸口,她簡直在胡說八道!可是宋剛卻相信了她,到最後,王奶奶的死在她的兒子和兒媳的描述中變成了一場意外,不了了之。
王奶奶出殯的那天。我見到了她以前經常向我提起的那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孫女,那女孩看起來很時尚,嘴裡一直嚼著口香糖。我捏緊雙手站在王奶奶的家門口,我問樂輝:“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江璐,而是王奶奶?”樂輝嚇了一跳:“小悅你別想啦。”
“樂輝,王奶奶對我們很好是不是,你想不想為她報仇?我們給王奶奶報仇好不好?”
“周悅,你在說什麼啊?我們只是個初中生能做什麼啊。”樂輝看著我,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中寫滿了陌生、驚恐和不可思議。這一刻,我明白,即使我想報仇的心多麼堅決,樂輝都不會站在我這邊。於是我改口說:“我覺得江璐太壞了,不過,我一個小孩怎麼替王奶奶報仇呢?王奶奶好可憐。”樂輝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是啊。”
之後的日子,我卻一直在想怎麼給王奶奶報仇,對江璐的恨意時時刻刻啃噬著我,我不知道一個人到底可以恨一個人到什麼程度,我只知道,從今以後,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給我泡好喝的奶茶,做好吃的點心,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丫頭,慢點吃,別噎著。”這個人已經永遠不在了,而害死她的人依然逍遙法外。
一個星期後,我跟樂輝提起我們在動物園的賭約,那個月我們每個星期去動物園都沒有看見第三個籠子裡的老虎從洞裡出來,樂輝輸了,他必須幫我做一件事。
我知道樂輝的爸爸是化學老師。我告訴他我在化學課上的實驗做砸了。拜託他讓我在課後進化學實驗室再做一次。樂輝一口答應了。
其實我的化學成績很好,之所以在化學課上把實驗做砸完全出於我的故意,樂輝把他爸爸的一串鑰匙交給我,他對我並不懷疑,只囑咐我做好實驗快點出來,他爸爸不知道他把鑰匙給了我。
我自然沒有重做那個實驗,我只是想去實驗室偷點化學藥品,那些能讓人致命的藥品就鎖在化學實驗室的櫃子裡。
我去王奶奶以前的家,現在宋剛和江璐夫妻住在那裡,等宋剛提著菜籃子出去買菜,我敲響了江璐的家門,我把準備好的玫瑰露給江璐,天真無邪地說:“阿姨,剛才宋叔叔在菜市場買了玫瑰露,讓我帶給你,嘿嘿,”我笑了起來,“宋叔叔還給了我五塊錢的小費呢!”說完,我就跑走了。我躲在樓梯拐角處,看著江璐喝了兩口玫瑰露後痛苦地倒了下來,這一刻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我轉頭往樓下跑,迎面撞上了樂輝。他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想把我看穿。我一把推開他,然後拚命往前跑,我殺了人,真的殺了人!
這之後,我麻本地等著警察上門找我,可是一天天過去了,沒有警察來找我,報紙上也沒登任何關於江璐被殺的消息,江璐就這樣人間蒸發了,而樂輝在這之後也再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我這個殺人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今後的每一年,可是江璐的死變成我心中的一根毒刺,時時刻刻刺痛我心中的某一處。
記憶恢復後沒多久,我回到了出租屋。自從上大學後,我就一個人搬了出來,屋子裡有很厚的灰塵,剛打開門,我就被灰塵嗆得咳嗽起來。
我站在家門口遲遲沒有進去,屋子裡有非常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味,我沒辦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它。
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一回頭,便看見AIex站在身後。
“為什麼不進去?”他笑著看我。
我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一腳踏進了屋內。
之後Alex堅持要幫我打掃衛生,他站在屋裡的衣櫃前問我:“那麼長時間了,你該把衣櫃裡的衣服拿出去曬曬,你不覺得你的衣櫃裡有奇怪的味道嗎?”他的話音剛落,我手中的掃把差點兒掉到地上。
“等陽光好一點我會把衣服拿出去曬的。”我說,然後繼續掃角落裡的灰塵。
Alex離開後,我坐在客廳的地上盯著衣櫃發呆,手不自覺地摸到胸前掛著的鑰匙,我把鑰匙捏緊,直到手心傳來刺痛我才醒悟過來,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我沒有按照AIex說的話把衣服拿出去曬,之後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生活與我住院前無異,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靠近衣櫃,更別說打開它,我甚至害怕它。每當我一個人坐在客廳時。總覺得衣櫃的門正緩緩打開,有人從衣櫃裡爬了出來。這個時候我都會緊緊抓著胸前掛著的鑰匙對自己說:“不會的不會的,鑰匙一直在這裡。”
Alex會經常來我家看我,我們會說一些各自身邊的趣事,我發現,只要Alex在,我便不再害怕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就像很久以前,樂輝總在我傷心的時候給我送來各種各樣的巧克力。
我想我終於重新找回了一點往日失去的友情與關懷,我漸漸放鬆了對AIex的警惕,而且還天真地想著自己又多了一個可以依賴的朋友,這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AIex突然指著我胸前的鑰匙問我:“你這鑰匙是開什麼的?”
“它只是一個裝飾品。”我說了謊。Alex卻說:“我覺得這把鑰匙和這個衣櫃的孔挺吻合的,我還以為是衣櫃的鑰匙。”他說完後笑了笑。
這次之後,我才注意到。Alex對我的衣櫃簡直充滿了興趣,我們說話時他會時不時瞥向衣櫃;我去廚房回來時,會看見他偷偷地敲打我的衣櫃。有一次我忘記買醬油,讓Alex在我家等我,回來時看見Alex慌慌張張地站在我的衣櫃邊,他走後,我在衣櫃邊發現了細小的術屑,衣櫃上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被人鋸了一個小口子。
我想Alex一定知道什麼,之前對他的信任和依賴,就像被針戳破的氣球,一下子全沒了。
我不再讓他來我家,我要讓他遠離我的衣櫃,因為那裡藏著一個重大的秘密,誰都不能知道。
Alex沒有因為我不讓他去我家而不理我,他對我依然很好,可是我對他的信任已經隨著他對我衣櫃的興趣而逐漸喪失殆盡。
那天,我回到家裡,剛到客廳,我的手又不自覺地觸摸胸前的鑰匙,卻猛然發現鑰匙不見了!我拚命地找,找遍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哪裡都找不到它!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起。是Alex。
Alex的聲音很低,我幾乎要把話筒緊緊貼近耳朵才能聽見他在說什麼:“周悅,我看見了。”這句話剛落。我幾乎站不穩,我問他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他說:“我看見了你衣櫃裡的秘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的聲音幾乎顫抖。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這麼做?”他的聲音更像是質問。
我說:“Alex你不要鬧了,把鑰匙還給我好不好?”電話那頭沉默了,Alex又說:“小悅,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你把鑰匙還給我。”
“不可能。”
“你把鑰匙還給我!”
“不可能。”
“樂輝。我求求你把鑰匙還給我!”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
是的,從見到Alex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我曾經最好的朋友樂輝,是那個在江璐死後就失蹤了的樂輝。
我之所以不問他去了哪裡,只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去問他的秘密,也不希望他來問我的秘密。可是這次。他觸到了我的底線。
你一定想知道我的櫃子裡到底有什麼,我馬上就會告訴你,但是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我真的不是故意殺死我的妹妹艾麗的。
即使我的父母討厭我,可我依然很喜歡我的妹妹艾麗,她天真可愛,簡直像個天使,她似乎也喜歡我這個姐姐,總會到我的出租屋找我玩。
就在我出車禍的那天,艾麗來到了我的家,她哭哭啼啼地對我說:“姐姐,我犯了個大錯誤,媽媽要打我,待會兒她來找我,能不能把我藏起來?”我點頭同意了。
果然,沒多久,我的母親找上了門,她問我艾麗在不在我這兒,我搖頭說她沒有來過,可是我的母親顯然不太相信我,她不經我的同意就在我的屋子裡尋找起來,幸好我事先把衣櫃鎖了起來,而艾麗就藏在衣櫃裡。
母親沒有打開櫃子,可能覺得艾麗不太可能藏到櫃子裡,找了幾圈後她對我說:“艾麗失蹤了,你和我一起去找她吧。”我點頭同意了,臨走前我看了一眼衣櫃,我心想衣櫃後面有透氣的孔,艾麗不會有事的,我一會兒就會回來把她放出來。
可是,就像你一開始看見的,我出了場嚴重的車禍。在醫院待了將近一年。
你一定不知道在我想起這一切後,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我害怕衣櫃,甚至都不敢證實艾麗就躺在我的衣櫃裡,我一直在暗示自己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噩夢。
恐懼、內疚、害怕一直一直纏著我,我每晚都必須借助大量的安眠藥才能睡著。
我和樂輝約在一間小餐館見面,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陌生。就像很多年前,當我說要為王奶奶報仇時的那種眼神,一瞬間我覺得寒冷刺骨。
樂輝說:“我知道你的父母對你不好。可是艾麗只是個小女孩,即使她的命比你好上一百倍,也不是你傷害她的借口。”
我拚命搖著頭把艾麗死的經過告訴樂輝,我對他說:“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殺死艾麗的!你相信我嗎?”
樂輝沉默了,良久後他看著我的眼睛問:“你說呢?”
我閉上眼睛,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一點也不相信我。
這些天我一直躲在家裡,我想要不了多久警察就要來抓我了。
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腦子裡總是浮現很多事情。王奶奶、樂輝、江璐、艾麗、父母的臉不停地在我的腦海裡出現。我覺得自己一定快瘋了,甚至也曾絕望地想,我就這樣死了也好,反正不會有人關心我了,死了我就再也不會被痛苦折磨。
可是就像幾年前那樣,我在家一天又一天地等,卻什麼都沒發生。
兩個星期後,有人敲響了我的家門,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成人樣了,頭髮凌亂,衣裳襤褸,每天只靠泡麵餅乾充飢,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我剛打開門,就被人扇了一巴掌,左邊臉頰火辣辣地疼。我抬起頭,看見母親站在門口,她看著我,眼淚從她大睜的眼睛裡流出來。
母親把一疊報紙扔在我面前,我把報紙撿起來,首先印八眼簾的就是艾麗那張小小又天真的臉。報紙被我丟在地上,我回到客廳,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地把衣櫃打開,裡面黑洞洞的。有一些很舊的衣服,卻沒有半個人影。
母親哭著問我:“那個樂輝是你的朋友,為什麼又是你,為什麼什麼事情都跟你有關,為什麼你一定要毀掉我的新生活?”母親哭得聲嘶力竭,可那些哭聲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我的眼睛看著報紙上的宇。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樂輝曾經的家要拆遷,有人竟然在他家後院裡發現了兩具屍體,經警方證實是失蹤近十年的江璐和失蹤近一年的艾麗。警方以此審問樂輝。可是嫌疑人樂輝卻拒捕逃跑,逃至某大廈樓頂,嫌疑人墜樓自殺。警方初步判斷罪犯就是墜樓的樂輝,相信案件不久就能告破。
母親走後,我覺得簡直是世界末日,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直到我收到樂輝在臨死前寄給我的快遞,寄件人那欄裡寫著樂輝的名字。包裹裡有一封厚厚的信。附帶一盒巧克力。
我顫抖地把信打開。
小悅:
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在飛往天堂的路上了。如果我的死讓你感到痛苦,我希望你能再堅強一點。因為只要你能挺過這次,那麼美好的生活就真的離你不遠了。
我猜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麼我當年會隨著江璐一起失蹤吧?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嗎?以後全世界都不會幫你的時候、我也會幫你的。那並不是一句兒戲。
其實當年你問我借化學實驗室的鑰匙,我就能猜到你要做什了。我偷偷躲在走廊上,看見你拿著藥品出了化學實驗室。我並沒有阻止你。因為我知道王奶奶的死對你的打擊非常大,你的眼神告訴我,如果你不能殺了江璐將會後悔一輩子。
江璐死的那天我也跟蹤了你一天,我看見你從江璐的家跑出來,看見你驚恐的眼睛。我知道你很害怕,其實我也很害怕,可是我得比你堅強一點,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如果我不去幫你,就沒有人可以幫你了。我把江璐的屍體拖到一樓的雜物間櫃子裡,那個雜物間平時只有早上才會有人用。我也躲在雜物間,我看見宋剛焦急地尋找江璐。我等到夜裡,把江璐的屍體藏在樓道後面的一個廢棄的垃圾車裡,然後推著屍體悄悄來到我家的後院打算把屍體埋起來。可是很不巧,我的行為被父親發現了,我無法形容他的表情,他沒有打我,甚至連罵一句都沒有,他幫著我把屍體埋在我家的後院裡。
那晚過後,我的父親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他辭去學校的工作,帶著我去了另一個城市。這之後,關於江璐的事情我倆隻字不提,他不問我江璐為什麼死,其實我知道他之所以不問只是因為他害怕到了極點,他怕一問出來,那晚上發生的事情便不是他的一場噩夢。
雖然離開了N市,我卻很想你,我想回去看看你,我知道你的情況肯定不比我好。
我們的城市相隔並不遠,初中畢業後,我曾坐車回來看你,你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我真不喜歡你沉默的樣子,想想都覺得心疼。
大學畢業後,我的父親得了一場重病,他臨死前告訴我,其實那天,他埋江璐的時候發現她並沒有斷氣,可是他還是把江璐埋了,他怕江璐不死,會毀了我的一生。其實我一直沒有弄清楚殺死江璐的是誰,是你是我還是我的父親呢?
父親死後我又回到了N市,我在一問學校裡擔任心理咨詢教師。說來也巧,這間學校就是艾麗就讀的小學。艾麗似乎很喜歡我,總是找我一起玩,她經常跟我提起你,她看起來很喜歡你,從她的描述中我知道你也很喜歡她。我沒事的時候,會去你家樓下偷偷看你,你一定覺得我很膽小,為什不直接走到你面前?可是我想你一定是不願見到我的,我的存在無疑也是對你的折磨,我只會讓你想起更多不愉快的事情。
那天,艾麗說自己犯了個錯誤,她媽媽要打她,艾麗跑到我這裡來求救,我正好想要到你的樓下看你,就帶著艾麗一塊去了。這時艾麗的媽媽找來了,我讓艾麗到你家讓你把她藏起來,這樣她媽媽就找不到她了。於是艾麗去了你家,我在樓下等了將近半個小時,看見你和你的媽媽下樓,卻不見史麗。
你朝我走過來,我想找個更加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卻沒注意身後的車子,車子為了避開我,才撞上了剛剛出門的你,我幾乎把你害死。
這之後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後來我又在想,害死艾麗的究竟是你還是我?
你要相信,在你被恐懼和自疚折磨的同時,我也與你感同身受,我想我這輩子或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像你一樣感受我的痛苦,你也不會找到第二個人,能像我一樣感受你的悲哀。你說我們倆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幸好一切都要結束了,馬路改建遲早會挖出江璐的屍體,我於是偷偷配了你家的鑰匙,又趁你不注意取下你脖子上的鑰匙。我打開你的衣櫃,看見了文麗的屍體,然後我把艾麗轉移到我家的花園裡。
你一定會想我怎麼這麼傻,為什麼要把你的罪過背在自己身上。其實我一點也不傻,西為我前面也說過了,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是誰殺了這兩個人,況且前一陣子我查出自己得了跟父親一樣的病,是絕症。
最後,我很想告訴你,其實你媽媽是愛你的。我知道她對你不好,也許是因為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對你的感情,一方面她恨你間接害死了你父親,另一方面她又沒辦法割捨和你之間的親情,她的愛充滿了矛盾,就像我之前也一直認為我的父親對我不好。那次我被別人懷疑是小偷,他甚至當眾打我,這之後我真是恨死他了,可是在江璐死後我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小悅,我不想你像我一樣,等到親人離開後才後悔,你知道那天艾麗犯了什麼錯誤才想要躲起來嗎?她說她弄丟了一個鐵盒子,那個鐵盒子裡鎖著一些小紙條,裡面還有你和你媽媽的捨照。經過艾麗的描述,我知道那個盒子就是曾經鎖著我們所有快樂事情的鐵盒,原來你媽媽一直收著它。
小悅,寫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很解脫,別因為我的死而感到痛苦,你要相信,從這一刻起,一切都結束了。
樂輝
我在動物園坐到傍晚,聽見遠處響起的瞀笛聲,在這最後一刻,我突然想打電話給我的母親。我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至少得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訴她。在我訴說這件事的過程中,電話另一頭的母親一直都處於沉默中,直到最後她疲憊地向我嘶吼:“我不相信!”然後我聽見了她的哭聲,她一直在說她不相信,最後她終於穩住情緒對我說:“小悅,你馬上回家!”在聽見“回家”兩個字時,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我說:“媽媽,再見。”然後狠心地掛斷了電話。
警察把我帶走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樂輝在信中對我說的要我堅強,我的美好生活就要到來了,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他的死並不是幫我贖罪,而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冰涼的手銬銬在我的手腕上,我~步一步往前走,走到門口時我又回頭看了眼那個空空的籠子,竟然看見一隻老虎從籠子中的黑洞裡走了出來,老虎僅僅出來溜躂了幾圈就又回到了黑洞裡。
這一刻我突然很想大聲哭泣,如果它早一點,再早一點出現,那麼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