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能碰的海報
亞良邀請我去他的宿舍做客的時候,我很驚訝。雖然他救了我一命,但我們實際上只見過一面,相處還不到一個小時。不過,我不可能拒絕救命恩人的好意。
亞良是個大三學生,在一所名聲很差的三本大學混文憑,住的宿舍也相當簡陋,但他的床鋪卻簡單乾淨,全然不似一般男生那樣髒亂。
床鋪上方的牆上貼著一張馬戲團的宣傳海報:共用一個身體的雙頭姐妹,穿著歐洲宮廷服飾,做了個邀請的動作。她們的長髮,像真的一樣,我忍不住伸出了手……
亞良突然將一杯水遞到我面前:“真是抱歉,這裡只有白開水了。”
我接過水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海報:“這對姐妹是真的嗎?真的是雙頭人?”
亞良聳聳肩:“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很酷,就買了回來。”
我正想再問,宿舍門突然被打開,那人進來看也不看我們,冷冰冰地走到靠窗的床鋪就開始收拾東西。
“我人緣太差。”亞良苦笑著。
“對了,老師叫你去辦公室拿資料。”那人突然抬頭對亞良說。
亞良怔了下,隨即讓我等一會兒,便出了宿舍。
“以後別和亞良走得太近,他不太正常。還有,別碰這海報,他會發狂。”亞良一走,他的舍友就抬頭警告我。
“為什麼?”我奇怪地問道。
他邊收拾邊說:“上一個碰了這海報的人,現在還在醫院躺著。”
“你叫什麼?”
“趙冬。”他打包好最後一件物品,往我手裡塞了張紙條,“我要走了,亞良就是個神經病,不想死得莫名其妙,你就離他遠點。”
目送他走出去,我不甘心地來到海報旁,伸手摸了上去。只要摸—下……只要能確定……
眼看差一點就能摸到海報,門突然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我倏地收回手,驚駭地轉頭看去。
亞良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盯著我手的眼神暴戾無比。
我無措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勉強扯開嘴角:“你、你回來了?那什麼,趙冬他先走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也得走了。”
“都中午了,吃了午飯再走吧。”亞良走到我身邊,道:“這個女人的頭髮是真的,昨天我剪髮的時候正好遇到個美女,因為覺得她髮質很好,所以就買了些斷髮回來,自己處理了下。”
他看著我,嘴角彎成一個笑的弧度:“這樣是不是很有藝術感?”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心底卻有個聲音叫囂著——他在說謊!這是我妹妹的頭髮,這是我失蹤了好幾天的妹妹的頭髮!
說起來,為什麼那天他也會出現在我妹妹失蹤的地方?想到某種可能性,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2.不停
最後,我還是和亞良去了附近的飯店,因為他說能提供我妹妹的線索。
他似乎很高興,點了好幾個菜。
“你不是去拿資料了嗎?”我試圖打開話題。
“今天老師休假。”他的語氣平靜,眼神中卻洩出絲絲挫敗,似乎對被騙了這件事很懊惱,“算了,說這個掃興。你不是要找你妹妹嗎?為什麼要去那裡?她失蹤前留下什麼線索沒?”
我搖了搖頭,妹妹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走掉的,等我發現時,已經過了一天一夜。
“我報了警,警察追著線索到了那個倉庫,之後線索就斷了。”我揣摩著亞良的表情,“警察還在尋找中,我心急如焚,就想再去那個倉庫,看有什麼被遺漏的線索沒,沒想到卻招惹到地痞,差點兒……”
亞良同情地點了點頭:“幸好那天我也去了那兒,不然那麼荒涼的地方,你一個女孩子多危險。”
“說起來,你為什麼會去那兒?”我趁機問道。
亞良沉默了下,道:“我有個好友曾經死在了那個地方,我那天去,是想弔唁她。”我的心“咯登”—下,對眼前的人越發懷疑。
“我妹妹她……長得比較特別,所以很容易就吸引別人的注意。之前也遇到過很多危險,後來她就很少出家門了,只是沒想到,這次居然會一個人跑出去。”我緩緩說著,雙眼審視著對方的表情,企圖從中看出些什麼來。
可惜他的表情再正常不過,一點兒值得懷疑的地方都沒有。勉強吃完這頓飯,我立刻告辭。他沒說什麼,一直把我送到車站。
亞良的學校在郊區,我坐著公交車直達市內,立刻按著趙冬給我的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他。
“我就知道你會來。”趙冬給我倒了杯水。
我接過水,對他挑眉道:“你給我這張紙條,不就希望我來?”
趙冬笑了笑,對我說:“其實那間宿舍原本有6個人,只是後來都怕亞良,所以全部搬了出來。”
他看向我手裡的杯子,說:“我們怕他,不僅僅因為他把一個人打進了醫院,而是更早以前,大家一起洗澡的時候,發現他的左側身體,從脖子直到腳踝,有一條又粗又猙獰的疤痕。當時一個哥們兒好奇,就問他怎麼回事。”
趙冬深深吸了口氣,才道:“他說‘我殺人時留下的,因為創口太深,除了整容沒辦法消除,只能這樣了。’當時我們全部倒抽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一想到他平日的怪異舉止,就不由離他遠了點。直到後來他差點兒把那個人打死,我們終於認識到他的可怕,紛紛搬離宿舍。”
我將水放在一邊,有些納悶為什麼趙冬急於讓我離開亞良。’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人暴力地一腳踹開,我和趙冬齊齊轉頭,正好對上亞良怒火熊熊的雙眼!
“你果然來找他了!”亞良一步步走進來,五官因憤怒顯得猙獰無比,“從飯桌上你能叫出他的名字開始,我就懷疑他和你說了什麼。”
現在的亞良,我絲毫不懷疑他會殺了我!
“我只是找他說說話,真的,什麼都沒有……”我解釋著。
“你來找他,你竟然來找他!”他大聲怒吼,“你不信救了你的我,你卻信他……”話還沒說完,他突然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我驚懼交加,在亞良的身體後,趙冬喘著粗氣,手裡的木質凳子還維持著砸人的動作。
“怎麼辦?”他無助地看著我,“他,他這樣……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安撫道,“先去找根繩子把他捆起來,然後報警吧,我估計我妹妹的失蹤,十之八九就是他造成的。”
“你妹妹?”趙冬驚異道,隨即又有些猶豫,“報警?”
我對趙冬的反應有些奇怪,不由疑惑地看向他。趙冬像是被蠍子蟄了一下,立刻從箱子裡丟給我一根繩子,然後說要去報警就跑了出去,甚至連門都沒有關。
我皺眉去關上門,然後將亞良綁在了床上。
在等亞良醒來的時候,我越想越覺得趙冬很奇怪,報警打個電話不就行了,何必要親自跑去?
3.縱火
亞良並沒有暈很久,他看了看我,又試著動了下手腳,才幽幽歎了口氣道:“你把我綁起來幹嗎?”
我有些驚異於亞良的冷靜,面上卻冷笑道:“你是不是把我妹妹殺了?”
他不答反問:“你知道你妹妹怎麼死的嗎?”
“你什麼意思?”我沉聲問道。
“你妹妹,她是自殺的。她死前說,那樣的身份,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脫。哦,對了,你一定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妹妹會去那裡——是因為有人告訴她可以帶她離開這裡,逃得遠遠的。
“但是他們只是想把她騙進那個倉庫裡,當猴子一樣戲耍罷了,畢竟你妹妹可是雙頭人!我本來想報警救她,可惜剛拿出手機就被發現,被捆成粽子一樣扔在角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那些人或新奇或猥褻的目光中,絕望自盡。”
我刷地站起來,怒視他:“那為什麼你沒死?他們為何放過了你!”
亞良嗤笑道:“不過一群孩子罷了,見個死人都要嚇掉半條命,哪兒還有勇氣殺人?”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火光大盛,濃煙順著門縫飄進來,嗆得我直咳嗽。
門打不開,我奔到窗戶邊企圖跳窗,卻發現窗戶被釘得死死的,根本打不開,隨即我看到趙冬和另外4個人急匆匆逃離的背影。
“騙你妹妹出來的,就是趙冬。”亞良的聲音帶著寒意。
“現在怎麼辦?”我恨恨地問道。
亞良道:“你給我鬆開,我有辦法。”
我上前鬆開他的繩索,他一邊活動手腕一邊道:“他們雖然沒有殺人的勇氣,但是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從趙冬離開宿舍那天起,我就暗暗注意他,他找人換玻璃那天,我偷偷在玻璃上做了手腳。”說著,他拿起桌上比較尖銳的器械,朝玻璃的某個點一戳,整塊玻璃居然應聲而碎!
就在我們安然離開後不久,火勢愈加兇猛,狂怒地吞噬了一切。
“他可真夠極端的。”亞良皺眉,“到底是什麼讓他這麼不顧一切?”我想起之前趙冬反問我“你妹妹”時的怪異,說:“估計是我的話刺激到他了。”
趙冬一開始讓我來,應該只是試探看亞良有沒有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沒想到我竟然是死者的妹妹,這個意外讓他—下子就慌了,於是找了其他4人一合計,決定滅口。
4.疤痕
我問亞良:“你既然知道一切,也擔心他們對你不利,為什麼不報警?”
“然後呢?你妹妹是自殺的,就算是抓了他們也判不了什麼罪。我犯不著為了一個陌生人惹事,而且,比起討還公道,你妹妹也許更喜歡這樣默默地死去,畢竟,她受了太多歧視的苦。”
我無言以對,半晌,才道:“那我妹妹的屍體到底哪兒去了?”
“被我火化了。她說想要自由,所以我就將她的骨灰撒向大海,只留了一撮頭髮和一點點骨灰。”
我揉了揉額頭,突然不知道經歷這些,甚至差點死亡到底為了什麼。兇手抓不到,妹妹的屍骨也找不回來,我做這些有什麼意義?接下來該怎麼辦?
亞良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我早就說過,你最好放下現在的行動。”
他腰間的衣服被玻璃劃開一個口子,隨著他的動作,隱隱露出那條猙獰的疤痕來,我心中一動,問道:“你的疤痕怎麼來的?”
“殺人時留下的。”亞良不甚在意地整了整衣角,“這是對我的懲罰,也是那兩人的詛咒。”
我轉身向外走去:“走吧,現在先去找到趙冬,勸他自首才是要緊的。這次,他可犯了罪——縱、火、罪!”我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
可惜我們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沒有找到趙冬,於是決定直接去警局報警。沒想到,趙冬居然在警察局門口和我們相遇了。
“我實在受不了了,這幾天過得簡直像是煉獄,一閉眼就能看到你們被燒得焦黑的樣子。”他流下了淚,“如果時間能倒流該有多好,如果我一開始能勇於承擔後果該有多好。”
我和亞良默然無語,只能目送趙冬走進警察局。
事情完滿解決,我好心情地邀請亞良去我家喝一杯。因為兩人都不喝酒,所以我特意泡了上好的茶。
亞良端著茶深深嗅了-—下,然後對我笑道:“你說,這杯茶下肚我還能醒得過來嗎?”
我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晃,穩了心神,問道:“你在亂說什麼?又不是酒,哪兒可能醒不過來?”
他卻低低笑了聲:“這個世界,有錢人的癖好就是多,有人熱愛搜藏乾屍,有人熱愛搜藏畸形人。為了滿足他們的癖好,就有一些‘獵頭’應運而生。”
亞良看著我,烏黑的眼中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緒緩緩流淌:“小嬡,你就是‘獵頭’,死掉的人也不是你妹妹,而是你的‘貨物’對嗎?”
“匡當”一聲,茶杯碎在我腳下。我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亞良說得雲淡風輕,“如果她在這世上真有‘姐姐’的話,怎麼可能把死看成解脫?”他又指了指身側的疤痕,“你是幹這個的,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疤痕是怎麼來的,你往我茶裡下麻醉藥,是想讓我頂替你‘妹妹’的位置吧?”
“你真是個聰明人。”既然被識破,我也懶得偽裝,“我確實想用你頂替她的位置,但你也知道,‘雙頭人’的價值就在於一個‘雙’字,拆開了就沒什麼價值了,所以,我聯繫了一位醫學狂人,他很樂意接收你這種分離手術後成功存活的‘雙頭人’。”
“真不巧,那位給我做分離手術的醫生也和我打了個賭,賭約就是我的身體。”他靠著沙發,看著我笑,“我這人其實心很狠,當初為了能和弟弟分離,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不惜瞞著媽媽和那個陌生的醫生走。後來手術很成功——當然,只是對我而言,因為弟弟在術後不久就死了。媽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在得知真相當天就自殺了。”
“怪不得你說這疤痕是殺人時留下的。”我恍然。
“那個醫生說我沒有心,所以和我打賭,如果我能在之後的3年裡融入正常人生活,就放我自由,如果不能,我就得把身體貢獻出來給他研究,賭場就是那座學校。”
亞良撫摸著脖子上的疤痕,輕聲道:“我渴望了將近20年,但直到真正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才知道人心有多複雜,有多難懂。我拚命融入他們,可總是不得要領,處處被人排斥。”
“直到那天晚上,我親眼目睹了她的死亡,她用鮮血教給我一個道理:異類就是異類,沒有人會拿正常的眼光去看你,即使你裝得很正常。”亞良看著我,淚水噴湧而出,“我救了你的時候很高興,想著這樣總會有人喜歡我了。甚至計劃好了如何通過你,一步步融入這個社會。可是,就連你,也不喜歡我。”
隨著他這句話落地,我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抓了_—下,說不出的痛。
“哎呀,這就是你說的‘物品’嗎?”一個聲音插進來,“抱歉,我看門沒關就直接進來了。”
“不是!”我下意識地反駁。
“我賭輸了。”亞良卻對著那人沮喪道。
“原來是你。可愛的小姐,咱們的生意可能做不成了,因為這人是早和我有交易的。”那醫生說。
亞良對我笑了笑,站起身準備和那人離開。我拉住他:“你可以拒絕的,這種以人命為注的賭約是違法的!”
亞良推開我的手,對我道:“人世太苦,我尋不到夢中的淨土。”
直到兩人離開很久,我才苦笑一聲,蜷縮進沙發裡。
幾天後,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在另一座城市尋了份普通的工作。
有老闆替我惋惜:“你都是這行的老‘獵頭’了,放棄多可惜。”
我一笑而過。在那人的眼淚從我心中模糊前,我想我再也無法將那些畸形人當做“物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