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卓小天確定那晚聽見了陳誠的哭泣聲。
陳誠睡在隔壁床,卓小天半夜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剛開始還以為宿舍進了老鼠,等他睜眼一看,這才明白是陳誠在啜泣。他蜷縮在被子裡,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幼小而無助。卓小天想去勸陳誠,但想想又放棄了。卓小天一邊聽著陳誠的哭泣聲,一邊昏昏入睡。
等到他醒來時,陳誠已經走了。
學校保衛科在情人湖畔發現了陳誠的一雙拖鞋。冬天,人字拖,漂在湖面永眠的陳誠。當卓小天和戴浩看見打撈上來已經冰冷僵硬的陳誠時,戴浩忍不住吐了一地。情人湖刮起一陣莫名的冷風,吹得圍觀的人們瞇起了眼。卓小天則彎下腰,顫抖著手去摸陳誠的臉。他的肌膚如冰般冷硬,緊閉雙眼下的長長睫毛已經結了碎冰,但嘴角卻分明掛著一抹詭異的笑,像是解脫的微笑。
“嘿,把手拿開。”一位穿著“刑事勘查”背心的警察黑著臉,朝卓小天叫嚷。
警察走到卓小天的身旁,一把將他拉起來。卓小天看見警察胸前掛的工作牌,上面寫著:柳浩然,隊長。柳浩然把卓小天推到一旁,大聲嚷嚷:“走開,走開!保衛科怎麼做事的,也不維持現場秩序!小鄭,拉警戒條。”
一名年輕的警察拉起了藍白相間的警戒條,保衛科長和手下趕同學們回去上課。卓小天扶著戴浩,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躺在枯草地上的陳誠。他隱約聽見那個年輕警察說:“柳隊,死者身上發現遺書,好像和女生有關……死者身上無外傷,應該是跳湖自殺身亡……”
“這裡就是第一現場嗎?在湖裡發現,難道就能說明是自殺嗎?”柳浩然戴著手套,搬動陳誠的頸部,頭也不抬地質問道。
不是自殺?卓小天心中一驚,難道陳誠不是為“情”所死?難道前晚的哭泣,不是為她所流嗎?卓小天心裡想著,忽然發覺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回過神一看,發現柳浩然正冷冷地看著自己。
“你們兩個,留下來。”
柳浩然從陳誠的外套口袋裡翻出了一張照片,是宿舍三個人的合照。他看著照片,問卓小天,“你們是一個宿舍的?”
“是的。”卓小天平靜地說道。
“哦,死者深夜外出,你們一點兒也沒察覺?”柳浩然嘴角挑了下。
卓小天和戴浩互看了一眼,都低下頭去。陳誠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心情低落,但誰也想不到他會自尋短路。卓小天原本想說聽見了陳誠的哭聲,但不知為何,又把話吞了下去。
“一個宿舍的,彼此也太不關心了。”柳浩然看見卓小天的表情,總覺得有些不自然,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末了,又加了一句:“這段時間你倆也要彼此注意,不要受事件影響……”
柳浩然原意是要他們保持心情舒暢,但戴浩卻莫名其妙地叫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不會死的!”
卓小天緊緊地摟住戴浩,“浩子,你安靜點。陳誠雖然走了,可我們不是還好好的嗎?”戴浩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卓小天趕緊打斷,“柳警官,我們還要上課,有什麼要問的,等學校領導來了再說吧。”
卓小天拉著戴浩走了。柳浩然看著他倆離開,瞇起了眼睛。一旁保衛科長上前告訴他,404宿舍曾是海城大學的“優秀宿舍”。半年前他們在萬石山救了一名出車禍的女人送去醫院,並且及時通知警方追查到了肇事逃逸的司機。
“後來呢?出車禍的女人送去醫院後呢?”柳浩然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很可惜啊,最終還是死了。”
“哦。”柳浩然點了點頭,忽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問保衛科長,“死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女明星,周文娜?”
2
整個上午的課,戴浩一直在旁邊含糊不清地說著話。剛開始卓小天還安慰他幾句,後來覺得煩了,索性就由得他去胡思亂想。但其實,卓小天的心裡也忐忑不安。感覺就像陷入泥淖,你能夠呼吸,能夠呼叫,但卻沒人能來拉你一把,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往下沉,然後泥沼逼近胸膛,逼近喉嚨,直至最後封堵了鼻子,徹底被掩埋。
“小天,我們還是去自首吧。”下課鈴響的時候,戴浩對卓小天說。
“自首?自首說什麼?你要告訴警察人不是我們救的,陳誠的死是因為中了凶咒,因果報應?”卓小天歎了一口氣,“天要我們死,是這個意思嗎?警察能信嗎?”
“那怎麼辦?”戴浩帶著哭腔說。他抖著手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白信封,抽出裡面的雪白卡片。卡片上一行細細的打印字:“命若危弦,彈指即斷,時辰一到,收汝性命。”字是行楷,娟秀無比,但對戴浩而言,卻是字字刺眼,“你看到了,我們都收到了這封信。信封上都標著序號,陳誠是一號,我是二號……小天,下個死的就是我啦!我不想死,我連打針都怕,更不要說死了……”
卓小天的口袋裡也裝著這封信,他排在第三。聽著戴浩說的話,他頭皮一陣發麻,就像千萬隻馬蜂同時在蜇自己。腦子裡一直有兩個聲音在爭吵,一個聲音說“奪命信”是徹頭徹尾的惡作劇,除了上帝,誰能決定人的生死?陳誠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另一個聲音不屑地說,尋死得要有多大絕望啊?陳誠至於走到這一步嗎?但是,如果真有人要“收命”的話,這個人會是誰?誰和我們有那麼大的仇恨,要用死來解決!
“剛接到信時我們都當做是玩笑,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小天,我們離開學校吧?”戴浩喃喃自語。
卓小天搖搖頭,說:“要是有人有心害我們,我們逃到哪裡都沒用。如果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一個辦法:找出寫信的人!”
“去哪裡找?”戴浩把手一攤,“信是放在我們枕頭底下的,字是打上去的,沒一點線索。”
“能將信放在枕頭底下而不被我們發現,說明這個人可以自由地進出我們宿舍。”卓小天看著桌上白色的卡片,“陳誠死前一天還說週末要回家,給媽媽過生日。他這麼孝順了,能忍心再讓媽媽難過?他說了不再因失戀難過而讓媽媽擔心的,他怎麼最後還是選擇跳湖?”
“陳誠失戀是因為白晶晶……”戴浩說到一半,疑惑地四處張望,“奇怪了,都沒見她來。陳誠走了,她也不見了嗎……”
“我在這裡。”戴浩話音未落,身後就傳來了一個女聲。聲音虛弱無力,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一般。戴浩週身起了雞皮疙瘩,轉頭一看,白晶晶慘白的臉正對著他。戴浩忍不住嚥了下唾沫。
“警察找我去問話了,說是在陳誠身上發現了遺書……遺書和我有關……”白晶晶說。
當然和你有關了。卓小天吸了一口氣,心想,說分手的是你,陳誠半夜哭泣也是因為你。他若真因此跳湖,白晶晶你會不會內疚一輩子?
開案情分析會的時候,柳浩然一直沒說話。大隊長看了他寫的報告還有相關人員的口供後,基本將案件定性為“為情自盡”。快結束的時候,大隊長問柳浩然還有什麼其他意見。柳浩然搖了搖頭,雖然直覺告訴他這不會是一起單純的自殺案,但在“證據說話”的前提下,他確實提不出質疑的理由。
證據不會說謊。死者被發現是早晨7點,情人湖外小路攝像探頭錄下他身影的時間是凌晨1點05分,從小路走到湖畔差不多5分鐘;屍檢結果來看,死者死亡差不多已經6個小時,這些基本符合情人湖畔是第一現場的條件。死者身上無搏鬥痕跡,他又身帶遺書,周圍人也證實他剛失戀心情低落,校醫院甚至有他“疑似抑鬱症”的病歷記錄。這些都是記錄在案的,幾乎可以肯定是“鐵證”了。
“但是直覺告訴我,可能沒那麼簡單。”柳浩然還是沒忍住,案情會後他拉著大隊長,說出了自己的疑點,“一個大學生,大好前程等著他,他為什麼自盡?再說了,男的為情自盡,這也少見了吧?”
“你這是歧視女性軟弱嗎?”大隊長不耐煩地說:“再說了,他不是有‘抑鬱症’嗎?”
“只是‘疑似’而已。”柳浩然倔脾氣上來了,“你不是說要懷疑一切嗎?”
“那你得有證據呀!”
“證據……”柳浩然一下子語塞,但忽然想到了什麼,“他們宿舍去年救了周文娜……這三個學生,半夜跑到山上去,居然就遇到了周文娜,又居然沒救活她……”
“這些和本案有關係嗎?”大隊長沒好氣地說。見柳浩然仍然在糾結,他壓低聲說:“我知道你和周文娜的關係,但她的死是交通意外,已經定案了,你還想翻案嗎?”
大隊長說完就走了。柳浩然則長歎了一口氣。說到底,他糾結的恐怕還是“周文娜”吧!柳浩然怔怔地想了片刻,忽然想起那個叫“浩子”的大學生說的話,還有旁邊另一個人強作鎮定的臉——這是見到舍友死亡,應該有的表情嗎?
柳浩然拿出皮夾,掏出一張照片看了又看。兩行清淚不知何時滾落了下來。他緩緩站起身,隱約覺得心中飄來了一大片的烏雲。烏雲,不祥之物。身體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3
柳浩然在事故科調出了周文娜車禍命案的事故記錄。周文娜是在萬石公園下山時被一輛貨車撞倒後,而後駕車路過的陳誠等三人將她送往醫院,但終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唯一可疑的是,那天已經是凌晨一點左右了,幾個大學生不睡覺,在山上幹嗎?
“據舍友的口錄,他們三個人當晚在萬石公園的山頂餐廳為陳誠慶生。吃過飯後,陳誠開著他爸爸的車載眾人回校。在下山時看見周文娜在路中央走著,她似乎喝了不少酒。他們怕周文娜被車撞,剛想叫住她,沒想到慘劇就此發生了——一輛貨車恰好急速駛來,周文娜躲閃不及被車碾撞。”經辦此案的交警說道。
“陳誠他們聚會有沒有喝酒?”
“沒有,餐廳證實他們沒點酒喝。”
柳浩然翻看著檔案,在肇事貨車和陳誠駕駛的別克車照片前停住了目光,“有沒有可能是陳誠的車撞到了周文娜呢?他們為了掩蓋真相,所以推責給貨車?”
“不可能。”辦案交警似乎有些不悅,“柳警官是在懷疑事故鑒定嗎?貨車前部有猛烈撞擊的痕跡,並且沾有周文娜的血跡。再說了,肇事司機自己也承認撞人了。”
柳浩然聽了有些尷尬,但還是說道:“不過,周文娜為什麼要自己走路呢?她應該有助理跟著的呀。而且,她還喝了酒?”
“柳警官,這和我們交警有什麼關係?”辦案交警冷冷地收起檔案,“我們只負責事故鑒定,不管明星八卦!”
柳浩然攔下將要拿走的檔案,忙說:“不好意思,我接手了一個案子,可能和周文娜有關,所以問得多了些。兄弟,這檔案能不能留下來,讓我再看看?”
辦案交警斜了柳浩然一眼,而後哼了一聲。交警走後,柳浩然坐在桌前,細細地翻閱著檔案。根據案情記錄,陳誠等人目睹了事故全過程。肇事司機逃逸後,他們送周文娜去醫院。事後,雖然周文娜沒被救回,但他們為警方找到肇事司機提供了有力的線索。404宿舍受到了交警、學校的表揚。翻到最後一頁,在“備註”一欄裡貼了一張照片:交警授予陳誠等人表揚錦旗,錦旗上寫著:見義勇為。交警領導笑得很燦爛,他們幾個臉上的微笑卻有些勉強。特別是卓小天,他好像很不耐煩,手裡拿著的彷彿不是旗幟,而是燃燒的火炭。
“這就有意思了。”柳浩然蓋上檔案。黑夜已經悄悄降臨,室內很安靜,只有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嗤嗤”聲。柳浩然想起來了,他必須去找一個人。
因為怕睹物思人,卓小天和戴浩在其他宿舍借宿了幾天。剛上大學時,陳誠曾說,404宿舍要做永遠的“三人行”,但沒想到他卻先走了一步。
回宿舍前,卓小天和戴浩又去了情人湖,那裡平靜如常。誰會想到,就在幾天前,一個鮮活的男生溺亡於此。但他們倆並沒發現什麼異常之處,只好回宿舍。走到宿舍門口,忽然感覺閃來一抹意外的白色,抬頭一看,原來是白晶晶。她穿了一襲白色的風衣,乍看起來,倒是有幾分素衣的意思,像是未亡人的哀奠。
“我等你們很久了。”白晶晶淡淡地說,“我來找些東西……是我和他的……”
陳誠留下的東西,應當不會再被警察當做物證了吧。隨她吧。卓小天打開門,白晶晶進來。她默默地站在陳誠的床前,手指輕輕掃過床邊,他的毛巾,牙刷……有那麼一陣,卓小天甚至以為白晶晶眼角都濕潤了,但認真一看,她又很平靜。卓小天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
“這支金筆是陳誠送我的第一個禮物,分手後我還給了他。”白晶晶說,“我想把它帶走,就算是對曾經的懷念。”卓小天和戴浩都沒意見,白晶晶收好金筆。卓小天以為她要走了,沒想到她突然發問:“陳誠的死還有疑點嗎?查出了‘奪命信’是誰寫的嗎?是惡作劇,還是真有其事?”
卓小天聽了很是意外。“奪命信”的事,她怎麼會知道呢?他看了眼戴浩,但戴浩卻不敢看他,反而低下了頭。卓小天心裡明白了幾分。
“都是沒影的事。”卓小天平靜地回答,他並不想說得太多。
“如果不是惡作劇,那就是對你們所犯罪孽的報應呢!”白晶晶突然冷冷地說。
報應!卓小天吃了一驚,白晶晶的說法和戴浩一樣,同樣用了“報應”這個詞。他忍不住看著戴浩,但戴浩也是意外,似乎也想不通白晶晶為何會用這個詞——難道她也知道了半年前那場車禍的真相?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卓小天故作鎮定地說。
白晶晶看著他們好一會兒,忽然笑了,“不知道最好。我倒希望你們能查出真相,向大家證明,事件背後另有隱情,陳誠不是因我而死!”
白晶晶說完走了。卓小天愣了片刻,心中忽然湧起對她的厭惡,這種感覺似乎由來已久,只是如今不可抑制地爆發了。但一旁的戴浩似乎並未受影響,他翻著自己的抽屜,忽然拿出一條數據線,說:“我就說還少個東西嘛。陳誠那支金筆還有錄音的功能,我借來用過,數據線忘了還他了……”
戴浩說著想往外走,卓小天擋在他的前面,冷冷地說:“你要把數據線拿給誰?白晶晶嗎?你這麼在意她,什麼都跟她說了吧?”戴浩變得有些手足無措,卓小天看了他片刻,而後說:“你是不是也喜歡她?”
戴浩聞言一怔,張了張嘴,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這些東西吃了會發胖,你沒長耳朵還是腦袋殘了!”柳浩然還沒進門,遠遠地就聽見有人在大聲訓人。聽音識人,不用看他也知道,罵人的是林琪——周文娜的經紀人。
小秘書吞下眼淚,端著咖啡杯走出了辦公室。柳浩然和她擦身而過。林琪見他來了,一邊修著指甲,一邊陰陽怪氣地說:“柳警官跑我這兒來幹什麼?娜娜一走,咱們之間就算是兩清了。”
柳浩然突然很想抽林琪,這個老妖男人。但他還是克制住了,“我有幾個問題,問完就走。周文娜死的那晚,你在萬石公園山頂餐廳開她的新片開慶功宴,明知她不能喝酒為什麼還讓她喝那麼多?為什麼喝完酒讓她獨自一人下山?助理、司機都去哪兒了?”
林琪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她那天心情不好,自己找酒喝,我們勸也勸不住。”
“心情不好?你是不是又逼著她拍爛戲,沒日沒夜拍,就為了替你還賭債!”
“啪!”林琪一拍桌子,起身怒對柳浩然,“拍戲都是她心甘情願的,我捧她當了明星,有名有利,哪裡對不起她了!反而是你,你個小警察,好死不死偏偏和周文娜談戀愛。你們的事要是被曝光了,她的一切努力都完了,你才是害死她的那個人!”
柳浩然一把抓住林琪的胸口衣服,揚起手想砸向他的臉。林琪嚇得跳著腳大叫起來。門外聞聲衝進來幾名職員,硬是架著柳浩然離開了。
柳浩然被擋在公司玻璃門外,他使勁地拍著,但裡面卻沒有任何反應。無奈,柳浩然只得慢慢離去。走到停車場,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林琪的女秘書。她走到柳浩然的身邊,四處張望後趕緊塞了一個U盤給他,“這是娜姐電腦上的一些資料。林琪叫我刪了,但我備份了一份……娜姐的死很突然,我總覺得她有苦不能說,也許這個能幫到你……”
柳浩然接過U盤,忽然覺得好沉重。女秘書走後,他趕緊上車,打開iPad,插入U盤。他翻看著資料中的文檔和照片,覺得周文娜彷彿不曾遠去,仍在自己身旁。他打開周文娜的“粉絲群”文件,其中一個文檔是粉絲的留言。粉絲無非說些“你好漂亮”、“我好喜歡你”之類的話,就在柳浩然想關閉時,卻在最後一行發現一段話:“娜姐姐,我愛你,任何人只要對不起你,我都會讓他/她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段話以死明志,看著有些觸目驚心。柳浩然點開相冊文件,忽然在一張照片上停住了鼠標。照片是“周文娜粉絲後援會”活動的一張照片,他想了想,覺得照片上的一個人似曾相識。
4
平靜的日子維持了幾天,卓小天卻開始有些恍惚。有時候汽車從身邊擦過,他都以為是衝自己撞來的。所以沒課的時候,他都選擇待在宿舍裡。為了早日擺脫死亡的陰影,卓小天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做“案情分析”試圖找出殺人兇手。可惜的是,他怎麼也找不到有用的線索。
這天晚上,卓小天在筆記本的左頁寫上宿舍三個人的名字,右頁則寫著“周文娜”三個字。卓小天試圖將左頁與右頁聯繫在一起。但除了一個月前的車禍,他們與這位大明星毫無交集。
卓小天歎了一口氣,轉頭忽然看見戴浩拿著耳機,呆呆地面對著電腦,於是問道:“錄音聽得怎樣了?”
白晶晶拿走金筆後,卓小天忽然記起陳誠有將錄音備份上傳的習慣。雖然知道可能沒有什麼收穫,但今天他還是讓戴浩去聽一下。但估計他也沒認真聽,因為一晚上就見他敲著鍵盤,似乎在和人聊天。
“哦,就這樣唄,”戴浩回過神來,有些支吾地說,“陳誠錄的都是他對白晶晶的思念……小天,要是沒有那晚的車禍,我們現在還是和以前一樣吧?”
戴浩忽然問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但卓小天卻在腦海中靈光一閃——我們?我們三個人之間又有什麼相關聯的呢?除了是舍友,除了都參與掩蓋了一場車禍,還有什麼是有交集的?想到這裡,他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
“我出去一下。”戴浩忽然打斷了卓小天的思緒。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兒?”卓小天覺得頗為奇怪。這個胖子,整個晚上都有些異常。
“我去透透氣。”戴浩頓了頓,“順便去趟鍋爐房,打開水。”
卓小天還沒開口,戴浩就開門出去了。卓小天無奈,只好繼續看筆記本。但看著看著,忽然覺得戴浩的話有問題:學校剛給宿舍升級了電容,可以在宿舍燒水了,犯不著上鍋爐房了呀。再說了,都快睡覺了,哪兒還有工人在呢?以前陳誠總說戴浩五行缺火,辦事情拖拉,可今晚上卻風風火火了……
慢著,慢著,五行?金木水火土。卓小天忽然想到了些什麼,他趕緊再看筆記本,“陳誠因湖水而溺亡,和‘水’有關;周文娜被車撞,車是金屬質地,和‘金’有關……難道,他們的死與五行有關?”卓小天皺起眉頭,“那火和土呢?”
“著火啦,著火啦……”一陣叫喊聲傳進屋內。卓小天的思緒被打斷,他猛地站起身朝火光處張望,那裡像是學校的鍋爐房位置。望著朝天躥起的火光,卓小天忽然覺得燒的是自己,一陣撕裂的痛楚由腳蔓延至頭頂。
柳浩然覺得要找那位“瘋狂的粉絲”聊一聊了。直覺告訴他,這個“瘋狂的粉絲”不單和周文娜的車禍有關,而且在陳誠的自殺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就在他要行動之前,海城大學傳來了火災的消息。他聽到消息時,心中一沉,直覺告訴他,這又是一起和404宿舍有關的命案!
趕到學校時,鍋爐房的大火已經被撲滅。消防說在鍋爐裡救出一個人,但已經燒成焦炭。柳浩然平靜地問消防,死者在哪兒?消防指了指槐樹下一個人形的白裹布。
柳浩然走到槐樹底下,忽然就悲憤起來。他見證過太多的死亡,自認為已經做到超然冷靜,可是現在卻沒有勇氣看死者一眼。他不停地埋怨自己,如果自己努力一些,速度加快一些,是不是可以避免這一幕的發生?
“死者基本確定是404宿舍的戴浩。我看過監控錄像,死者晚10點左右出現在鍋爐附近的道路上。鍋爐實行自動化控制,晚10點10分自動停轉。相信死者是在10點至10點10分這段時間跳進鍋爐的……這次和之前一樣,現場沒有搏鬥痕跡……”
柳浩然擺了擺手,沒再讓助理說下去,“404宿舍還有人嗎?”
“有,卓小天。他剛走,辨認過死者。我做了些筆錄,柳隊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去找他。”
宿舍沒有開暖氣,卓小天冷得瑟瑟發抖。他呆坐在戴浩的椅子上,看著桌上那封寫著“3”字的白色信封,無語哽咽,一行清淚從臉頰滾落。
當看到焦黑的戴浩從鍋爐裡被拉出來的時候,卓小天忽然覺得一陣暈眩,渾身無力地靠在槐樹上。戴浩的死,似乎在證明,404宿舍全體人員的生命,就像信中所說的一樣——“彈指即斷”。
卓小天憤怒地去拿那封“奪命信”,但無意間卻碰到了戴浩電腦的鼠標。鼠標一動,屏幕立即顯示出來。戴浩的微博,他正在與一個名叫“黑天鵝”的人在私信。戴浩去鍋爐房前一直在線,這段時間他在聊些什麼呢,會不會與他的死有關?卓小天趕緊從頭開始看,但私信裡幾乎都是戴浩在說話,說些如何喜歡“黑天鵝”,但又無法得到她的心,備受打擊之類的話。
直到從戴浩離開宿舍前五分鐘開始,事情有了變化:
21:40 戴浩:我苦苦哀求,如果你真的無法體諒,那我只好將你送至陽光下。
21:41:戴浩:請你停手吧,如果真有所謂懲罰,我想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21:42:戴浩:給你三分鐘的思考時間……
21:45:黑天鵝:鍋爐房前見!
聊天至此結束。而戴浩說要讓“黑天鵝”出現在太陽底下,難道她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罪惡?看來戴浩掌握了“黑天鵝”的證據,但這些證據是什麼呢?戴浩晚上除了聊天,就是在聽錄音,難道錄音有問題。卓小天想到此,忽然心中一緊。
就在此時,“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卓小天驚覺起來,順手抄起桌旁的棒球棍,他站起身一看,原來進來的是柳浩然。
“這麼害怕幹什麼?”柳浩然盯著卓小天,“心中有鬼嗎?你們宿舍的人都死,除了你!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們死了,你卻還活著……”
卓小天放下棒球棍,“我還活著,但不代表我不會死去。我也快了。”卓小天將奪命信遞給柳浩然,“按著順序來,陳誠排第一,戴浩是2號,我是3號,我的死,也許就在不遠處了。”
柳浩然看完信,而後抬頭盯著卓小天良久,說:“究竟你們宿舍,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卓小天一愣,半年前的畫面猛然浮現:漆黑的夜晚,淒厲的急剎車聲,沉悶的身體撞擊聲,還有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卓小天不願再去追憶,“我們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除非你能找到,否則我什麼都不會說。”那晚之後,宿舍三人都發過誓,絕不將當晚發生的事告訴別人。卓小天牢記此誓。
“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不著急。”柳浩然忽然笑了笑,“反而你要著急吧。你是3號,404宿舍最後的殉葬者,成為不可告人秘密的犧牲品。但如果你把實情都說出來,或許我會幫你逃過‘奪命信’的詛咒。”
“幫我?”卓小天搖了搖頭,“我要知道兇手為什麼要殺我們,我想自己找答案。”
“由你。”柳浩然知道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他在門口停下了腳步,“但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們宿舍已死的兩個人,死法似乎和‘五行’有關。現在‘五行’還剩“木”和‘土’,你要怎麼死?死在樹林裡,被土埋了?或者乾脆是活埋,泥土封住你的鼻子、嘴巴,無法呼吸,拚命掙扎卻於事無補,眼睛一黑,從此整個世界都是黑暗。”
柳浩然說完淡淡地一笑,推門離去。卓小天呆了好一陣,而後他摸索著坐回椅子上,強忍著內心的噁心和恐慌。就在這時,忽然手機響起短信鈴聲。是一個未知號碼發來的短信,上面寫著:時辰到,天亮之後,收你最後一命!卓小天看完短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5
卓小天是被驚醒的。
他趴在電腦前,腦子裡不斷閃回記憶片段,而後沉沉睡去。後來,一把泥土灑在他的臉上,他猛地坐起身。他摸摸自己的身體,一切完好。難道短信中所說的沒有實現?卓小天趕忙看手機,奇怪的是,怎麼也找不到那條短信了。
“難道是我的幻覺嗎?”卓小天自言自語,“我究竟是生還是死?”他看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臉:振作起來,如果今天真要作個了斷,那就好好地去迎接。
卓小天照舊去上課。同學們見他進來,都帶著分外訝異的眼光。404宿舍最後的倖存者——不知道卓小天是幸運還是倒霉?但他沒有理會這些眼神。
“你還好嗎?”白晶晶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卓小天的身邊,輕聲地問他。
卓小天笑了笑,“還好,至少我還活著。”他看著白晶晶,她的臉上是擔心的表情。他忽然間有些走神,不知道這樣的關心是真是假。但卓小天很快醒過神來,他從包中拿出一條數據線,說:“這是戴浩要給你的。陳誠送給你的金筆還有錄音的功能,戴浩一直想把數據線給你,但被我攔下來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你!”卓小天突然冒出這句話,白晶晶愣住了。但卓小天並不在意,“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404宿舍的,但你的出現帶著很強的目的性。而且自從你進入我們中間後,很多事情都變味了。”
“我不明白。”白晶晶恢復了原態,冷冷地說。
“你想明白嗎?”卓小天看著白晶晶,確認她的態度後說,“下課後情人湖見吧。”
一路上行人稀少,來到情人湖畔更是荒涼。情人湖的符號是愛侶,如果缺少了這些,它亦不過只是一潭死水。
死水微瀾。卓小天與白晶晶面對著面,似乎在對峙著,誰也不肯先開 口說第一句。良久,卓小天彎腰拾起一枚石頭,打在湖面上,它輕盈地跳了幾跳後落入了湖中。
“石頭不會游泳,終究會沉入湖底。”卓小天先開了口,“陳誠水性不錯,為什麼他落入湖裡連掙扎都沒有?他就那麼決意要死嗎?會游泳的人,總會浮出水面的吧。除非他身上綁著巨石。可是,他並沒有。白晶晶,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白晶晶冷冷一笑,似乎並不想回答卓小天的問題,“你和我見面,不是要和我說這些的吧?你不是要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出現,會引起你的不快?”
“因為你,致使我們心生嫌隙!”卓小天加快了語速,“你明知戴浩一直暗戀你,可是你三個月前卻突然和陳誠好上了。陳誠礙於和戴浩的關係,對你左躲右閃,可你卻窮追猛打。戴浩嘴裡雖然沒說什麼,可他心裡會好受嗎?但沒想到你會突然向陳誠提出了分手!”
“那又如何?”白晶晶把手一攤,“不愛了,難道還要在一起嗎?”
“你愛過陳誠嗎?”卓小天臉色一沉,“你一直利用別人的感情達到目的,這才是真正的你吧?陳誠死的那天晚上,我聽見他躲在被窩裡說話。後來你來宿舍拿他的金筆,我這才想起來他有錄音的習慣,而且每次都會備份上傳。陳誠溺亡後,戴浩找到了錄音備份。不過,我們一直沒來得及聽。後來你拿走金筆,戴浩重新聽了錄音,這才明白事情的真相……”
“真相?”白晶晶撇撇嘴,“你不會認為陳誠是我殺的吧?”
“難道你還想要否認嗎?”卓小天變得激動起來,“他在錄音裡,邊哭邊說,是你要他去情人湖,說感情要有一個了斷。所以你在撒謊,陳誠死的那天晚上,你就在他的身邊!”
“那又如何呢?”白晶晶冷笑著,“我是在他身邊,但是他自己要跳湖的,我說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但他執意要尋死,我攔也攔不住。”
“陳誠那段時間有憂鬱症的傾向,晚上他都會吃醫生開的安定藥。他站在這裡,”卓小天站在湖畔,微波蕩漾,在他腳底擴散,“他已經有些恍惚了,然後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落入湖中,根本無力掙扎,就這樣死去。而那個人,就是你!”
卓小天說完手指著白晶晶。白晶晶把手插在口袋中,淡淡一笑,“你是被風吹壞腦袋了吧。你這麼會想像,為什麼不去當編劇?”
“這還不算,你還圖謀害死了戴浩!”卓小天背著身,望著死靜的湖面,冷冷地說,“你利用戴浩也喜歡你,故意靠近他……他在陳誠的錄音裡發現了你犯罪的證據,他苦苦勸你回心轉意,但沒想到你卻再一次利用他的感情,把他騙到鍋爐房,讓他葬身火海……你殺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你說了這麼多,都只是你的臆測。”白晶晶笑了,“你有證據嗎?你說是我幹的,我也可以說是你幹的!你們之間,因為去年的那場車禍,互相包庇,互相猜忌,你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就要殺人滅口。”
“車禍,你怎麼知道那場車禍?”卓小天吃了一驚,他轉過身來卻遭到了當頭一棍。卓小天疼得跌坐在地上。這時,又有一塊白手帕捂在他的鼻子上,他只覺得一股刺鼻的氣味飄來,而後就失去知覺……
柳浩然找到女生宿舍時,女生們才上完課回來,但他沒見著白晶晶。他問舍友白晶晶去哪兒了?舍友說上午下課後就再沒見到她,末了,舍友看了眼她的空床位,嘀咕著說她這段時間挺神秘的,有次半夜上廁所,她猛地撞見白晶晶,以為遇到鬼了,嚇得夠戧。
柳浩然點點頭,看著白晶晶的床位,牆上貼著一幅周文娜的大海報。周文娜微笑著,彷彿是要對他說些什麼。他歎了一口氣,轉頭去看白晶晶的書桌。書桌上放著一份剪報本,柳浩然打開一看,裡面都是關於周文娜的娛樂新聞。其中一頁,柳浩然看到了一篇報道,標題是:“疑似經紀公司做局,周文娜與首富傳緋聞”,報紙上還配有林琪的採訪照片,但他的臉卻被打了大大的紅叉。柳浩然在報紙上點了點,心中似乎明白了幾分。
手機響起。柳浩然接起電話,助手在電話中告訴他卓小天不在宿舍裡。柳浩然心中暗叫了聲“不好”,急匆匆地離開了。
黑暗。卓小天醒來時的第一感覺,而後就是全身的疼痛。他平躺著,手在四周摸索著,泥土在指尖傳遞著鬆軟,而鼻子裡聞到的是空氣不流通的沉悶感。
難道我被埋在地裡了嗎?卓小天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來,可是卻動彈不得,他被韁繩牢牢捆綁著。“嘩”,一鏟泥土甩在他的身上,他想要喊叫,但嘴裡卻被塞上了手帕。
白晶晶出現在視線中,她拿著鐵鏟,居高臨下地看著卓小天。她嘴角帶著陰淒淒的慘笑,幽幽地說道:“這裡是萬石公園的後山,種滿了槐樹。你是3號,讓你在樹林中死去,還能享受最傳統的土葬,算是優待你了。還記得半年前嗎?你們在山頂聚餐後,回到車裡拿出準備好的酒狂飲。而後陳誠開車下山,因為喝醉了,碰倒了同樣醉酒的娜姐。你們嚇破了狗膽,但老天不開眼,沒想到一輛貨車開來,軋在了娜姐身上……你們暗自慶幸,但你們沒有馬上救娜姐,反而商量著如何掩蓋事情真相!”
白晶晶頓了頓,又照著卓小天的臉揚了一鏟土,“你們自以為可以逃避懲罰,但還是被我發現了真相。正如你所說的,我接近你們是有目的的,而我也終於在陳誠的口中套出了實情!”
卓小天奮力掙扎著,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白晶晶帶著瘆人的奸笑,興奮地揮鏟揚土。萬念俱灰,卓小天覺得末日已經越來越接近了。忽然,他看見了柳浩然。他開始以為是幻覺,可慢慢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但你為什麼要殺人?”柳浩然質問白晶晶,“他們有錯,但錯不致死!”
“因為我深愛著娜姐,她是我的偶像,我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白晶晶陰冷地說,“不僅是他們,逼死娜姐的還有林琪!有人告訴我,當天晚上是林琪為了討好某個富商投資拍電影,於是灌醉了娜姐,而後那個富商……對不起娜姐的人,都不得好死!”
白晶晶掙脫柳浩然,發瘋似的往坑裡鏟土。卓小天臉上滿是泥土,幾乎無法呼吸了。柳浩然趕忙跳下去,想要把卓小天拉上來,但白晶晶忽然舉起地上的大石頭,想要砸向他們。霎時間,一聲槍響,白晶晶的身子悠然倒在坑底。卓小天的手指碰觸到一股溫熱的鮮血,它滲入泥土,慢慢地湧向自己……
尾聲
經紀公司。
女秘書在茶水間泡好咖啡,悄悄拿出一個白色的紙包,正要朝咖啡裡倒粉末,但被突然出現在一旁的柳浩然制止了。“林琪會受到應得的懲罰,但不是在這裡,是在監獄裡。”柳浩然輕歎了一口氣,“白晶晶有嚴重的偏執型人格障礙,我明白你同情文娜,但不該聽從一位瘋狂粉絲的話。”
海城大學404宿舍。
宿舍門緊閉,已經被封存,不會再有人住進去了。卓小天拖著行李,將要離去時,回頭再看了一眼。卓小天心裡在想,若干年後,還有人記得404宿舍所發生的一切嗎?還是都被掩埋了,無人再去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