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手提包

【1】

我在微博上發佈了這樣一條信息:拾到黑色手提包一隻,尋失主認領。

陳妙然也是通過微博看到的,她並沒有在意這條信息。最近我們一直沒怎麼聯繫,因為她考研的課程非常忙,而我也在跟一條新聞線索跟得焦頭爛額。電話裡,聽到鬥志昂揚的陳妙然的聲音,我卻有些失落。相比擅長學習的她,自己也許根本就擠不進這個行業。

第二天給陳妙然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上數學課。我笑著說:“陳妙然,笑死我了,快看我微博。我告訴你啊,我昨天發的那條失物招領,今天看竟然那麼多轉發和回復,而且有好多人還私信我來認領。”

她奚落了我兩句,但掛了電話後還是登陸微博看了我的微博,並且在後面回復了一個鄙視的表情。我在校門外一直等到她下課,陳妙然發現我在等她,她才想起來,今天新上映一部功夫電影,她最喜歡的導演。

公交車上,和陳妙然討論是去吃酸辣粉還是必勝客,未果,為了防止冷場我轉移了話題,說:“有個人來認領手提包。”

“不是說很多人私信你認領嗎?”她毫不在意地說。

“這倒是,可是大多是想碰運氣的人,試探地留個言就不了了之了,可是有一個人連續好幾天迫切地向我要回他的手提包……而且,還留下了聯繫電話。”說著,我把手機遞給她看。“如果是在景州行星區附近拾到的,請速與我聯繫,電話……”她不禁讀了出來,“有點像刷屏。”我說。

“那你還給人家唄。”

“哎喲,你怎麼還不明白啊,我根本沒撿到什麼手提包啦。只是隨便發的一條微博。”說著拿回手機,順手刪掉了那條微博。

“沒撿到?”陳妙然頓時無語了,說:“那你真是閒的……”話聊到這裡,再說不下去,於是就沉默了。對方很認真,甚至在末尾還附了電話。看了他的地址是同城的就沒有那麼大驚小怪了,也許真有人恰巧丟了包呢。不知道陳妙然是不是也會跟我發出同樣的感歎——太巧了。

車子到站後,我們先跑去電影院買了票,然後跑去吃了米粉。可就在我先吃完刷微博的時候,發現了那個人發來的新私信:“為什麼刪掉了那條微博?是已經有人認領了嗎?”

這種情況有些尷尬,我給陳妙然看,她卻說:“你這是自作自受。”最後我咬著牙回復他:那條信息是瞎編的,並沒有撿到什麼包。

可是隨即對方的私信來得更加像刷屏了,甚至有一條私信裡說:“你要多少錢都行,只要你能歸還我的包。”

我看過他的個人資料,除了暱稱和所在地以外,沒有什麼其他基本信息。看他以往發過的微博也不像是騙子。從他發微博時間和頻率來看,他應該是個晝伏夜出的人,他是個微博控,卻很少寫自己的事情,都是轉發有趣的東西。我有點苦惱,並開始好奇,他到底丟的那個包裡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使他如此激動,他又如何確信我撿到的包就是他的呢?於是我回問他為了確定他是失主,說說包裡有些什麼。

他彷彿在等我的回信,很快回復道:一支真綵牌子的黑色中性筆,一本《財經》最新期雜誌,兩小包胃炎顆粒,四五個一角硬幣。

我有點吃驚,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至於緊張兮兮的?難道貴重的是包的本身?

“包的牌子?”

“沒有牌子,地攤貨。你是不是在行星區拾到的?”

對方似乎更在意我是不是在行星區撿到的。

我想再解釋並沒有撿到什麼手提包,可是對方這樣節節逼問,顯然是認為我是不想還他的包。我現在有三種選擇,一種是再跟他解釋真實情況,第二種是騙他說我撿到的包不是他所描述的包,第三種就是照他描述的弄個包,試試能不能得到他所說的酬謝。

我把這些想法一股腦地說給了陳妙然,她卻說:“可是你沒想想,他可能包裡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沒有說,就算你狗屎運真得到一筆錢,你不想想那包為什麼那麼值錢?”陳妙然的話很是打擊我。

我只好裝作不以為然,領著陳妙然走進電影院。

電影的確很精彩,但是我卻沒法集中精神,我時不時地看一下手機,只因為對方發來的最後一條私信:如果你不歸還,我會考慮報警。

【2】

將陳妙然送回寢室,我一個人在夜市裡漫步,偶然看到一個地攤賣手提包,好巧不巧地看到了有兩隻黑的手提包,於是我就用手機拍下來傳到微博上了,問,這是不是他的手提包。

很快,我收到了一個回復,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說:是。

我立刻轉身回到那個地攤,詢問了價格買下了那個黑色的手提包。

不是巧合,對方就是個精神病,但是不管是什麼,這包我還給他,千萬別再騷擾我了。我很怕實習期一過,就被報社以一些不良記錄為借口給打發走。

我們約定在週末將手提包還給他,可是就在週末早晨,領導打電話,說去某商家做一次暗訪。這一催,我沒了辦法,把湊齊的物品放進手提包裡,然後讓陳妙然替我把這個還給失主。

陳妙然一頭霧水,現在連她都糊塗了,我到底有沒有撿到一隻手提包……“總之,十點整,你在農業銀行裡面的座位上等,一個穿著灰色上衣的人會主動問你是不是撿到了這個包。你也不用多說別的,我已經跟他說過了。”電話裡,我這樣囑咐道。

暗訪並沒有多長時間,很快就完成了,我馬不停蹄地去找陳妙然,陳妙然在肯德基裡坐著,見我來,招了招手,然後問:“那包裡究竟有什麼?”

“沒什麼呀?”我心裡搞不清她怎麼這麼問。

“你沒幹什麼違法的事情?”

聽她這麼說,我憋不住,笑了,“我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啊。”

她看著我,將信將疑,然後從挎包裡掏出一沓人民幣遞給我。我一數,整五千。“你撿的?”

陳妙然恨不得扇我一嘴巴的樣子,咬牙切齒地說:“那人說那包失而復得,給你的酬謝。”

我也有點不敢相信,那破包值五千?況且,那根本不是他的包。“失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身材高大的男的,穿著灰色西裝,挺乾淨的一個人。再讓我描述也描述不出來了,反正就是沒見過的陌生人。”陳妙然聳聳肩,一副“看你怎麼辦”的臉色。

我沒辦法,把這些錢收進了包裡,勉強擠出一絲笑,說:“要不要去玩籃球機?”以前陳妙然沒準備考研的時候,每週末都去玩,不過自從她信誓旦旦地要考研之後,竟然好久沒玩了,沒想到她聽到籃球機也沒有什麼樣的驚喜,只是略微皺了一下眉,說:“和寢室姐妹約好了,晚上出去吃飯唱歌……”

我一看,這下午也過去一半了,就打算送她回去。“你說你要是高中的時候好好學習考上F大,何苦現在累得跟狗似的考F大的研呢。”

我以為她會狡辯一下,沒想到她沒說什麼。

【3】

這天我正在幫編輯組新聞稿,就從外面進來倆警察,我第一想法這是哪期要採訪的?第二個想法是,這是誰的親戚朋友?可是都不是,他們徑直向我走來,在我面前停住,問道:“你是李清木?”

我腦子裡迅速回憶,可是我沒幹過什麼違法亂紀的事啊……我愣愣地點了點頭。

“我們這兒有個案件需要你協助調查。”說完示意我跟他們走。

這時我發現整個辦公室像是得到了一個巨大的新聞線索,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瞧我。

警車還是平生第一次坐,大有狐假虎威的感覺,但是卻沒有忘記正經的事情,在車上,我問:“是什麼事?”

“到了地方,你只要一五一十地說就行了。”

到了警察局,在一間屋子坐下,那兩個警察坐在對面,其中一個還端了水給我,可能是看我有些緊張。

“你先看看這個包是不是你撿的?”一個警察遞給我一張照片,上面的黑色手提包不就是我那天托陳妙然還給那個人的嗎?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如果說是我撿的,就是說謊,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萬一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我這一說謊不就完了。可是我如果說不是我撿的,他們會盤問我為什麼當時說是我撿到的並且還給了那個人……說到最後人家給了我錢,我還把人家供了出來,感覺也不妥。

見我猶豫,那警察臉色嚴肅了下來,道:“這關係到一起殺人案的判定,希望你說實話,這包到底是不是你撿的!”我被他這麼一嚇,矢口否認,並且把事情原委都說了一遍。

然後警察點點頭,說:“一個星期後需要你出庭作證,你把今天所說的話再說一遍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仍然不大瞭解情況,於是問道:“那個認領我的包的人是殺人犯?”

“法庭上你就都知道啦。”那警察拍拍我肩膀,叫另一個人開車送我回去。

一回到報社,我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就連平時不怎麼說話的同事都七嘴八舌地問出了什麼事。“這個,我也不太知道,好像是什麼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只是作個證,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不過一周之後開庭,那警察說到了法庭上,我就知道了。”

“那我們可要做那個的頭條啊,給你留個位置。”主編說。

頓時一股寒意從腳底躥上來,這些不怕事大的人……

想到這裡,我想給陳妙然打個電話,可是她卻關機,打給她室友,說她去超市了。我也只好作罷,這個消息就不告訴她了吧。

【4】

這天我得到了特許的假,條件是帶回頭條報道。

我到法庭的時候,人基本都到齊了,我看到被告席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因為他面向法官,所以在後面坐著的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臉。

書記員宣佈法庭紀律後進入了正題。法庭上沒有多少人,所以非常肅靜。我並沒有經歷過這些,關於法庭的種種也只是在影視劇裡獲得。所以聽得格外仔細,卻仍有很多聽不懂的東西。

總之就是警方控訴王豫江謀殺其女友林燦,在雙子區用尖銳的短刀刺傷林燦並將林燦推入工業廢水池導致林燦溺水身亡。

雙子區是景州的工業開發區,在景州的下風向,而這個叫王豫江的男人,也就是跟我說自己是黑色手提包的失主的人,竟然在法庭上仍然堅持自己是在行星區丟失的黑色手提包。

原來他是在雙子區工作的人,且不談他為什麼要下班之後跑去行星區,如果如他所說,下班的監控錄像裡,他拎著黑色手提包下班,然後趕到行星區,那麼那個時間他根本不可能作案。因為住在雙子區的他,有小區的監控錄像證明他當晚10點07分回到小區,林燦是當晚6點至9點遇害,從遇害地點到王豫江家公交車八點半是末班車,從被害者被害地點到王豫江家不論是步行還是坐公交車,時間上完全是可行的。可是現在王豫江卻說當晚五點半下了班的他去了行星區,這就另當別論了。因為四個小時在下班高峰往返雙子區和行星區是非常困難的。

可是他又偏偏沒有人證能證明他當晚去過行星區,唯一可以證明的就是他丟了手提包。

說到這裡,原告律師說:“審判長請允許我請上手提包的證人。”

於是,我起立,把那天我在警局裡說過的話又都說了一遍。說完了,還因為自己的一字不漏而竊喜了一下。

沒想到這個時候被告律師請求提問證人,而警方事先並沒有說會有這樣的環節,我也開始稍稍緊張了起來。

對面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律師,聲音清脆,在之前的辯護上我能聽出他雖然不佔理,卻佔了上風。“請問證人,你能保證你所說的都是實話嗎?”

我被他的咄咄逼人嚇到了,哆哆嗦嗦地說了個“是”。

繼而他又問:“既然你沒有撿到任何包,為什麼要在網上說謊,說撿到一隻黑色手提包呢?之後又為什麼會還給我當事人呢?”

“我當時也澄清了,只是開玩笑,但是王豫江他不信。”

“因為那只包對我當事人非常重要,是他先說了包裡有什麼東西對不對?”

“沒錯。”

“那麼你為什麼要按照他所說的包裡的東西和手提包的模樣偽造一套?”

他太犀利了,明明大家都清楚的事情,他卻一定要說出來,每句話都打在我臉上,“想敷衍了他……也有點貪小便宜的心理……”

“審判長,以上對話足可以證明,首先,證人善於說謊,證詞極不可信。其次,因貪圖小便宜就編造事實,這樣的證人的證言就無法令人信服。那天我當事人給他酬謝他就可以偽造一隻黑色手提包,那麼今天某些人給他些小恩小惠是不是他也會改變證詞?”

我頓時面紅耳赤,瞄著下面幾個警官他們也都臉色鐵青,咬牙切齒。

而後的幾回合,警方士氣被大大削弱,對方律師口若懸河據理力爭。

最後,審判長宣判,警方證據不足,延期審判。

我愣住了,我說了實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我認識的警察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說:“沒關係的,這次是我們輕敵了沒做好充分準備。”

不知道為什麼,被否認事實的感覺非常難受,我側過頭,凝視著這位警察,說:“不就是證據嗎,我有。”

那個包是我買的,那支筆是我買的,那本雜誌是我買的……儘管那些發票不是沒有就是已經不知所蹤,但是只要找到當時賣給我東西的小販,就清楚了。

這個警察臉上的嚴肅頓時化開了,微笑了起來,說:“不要太在意,他們爭取的並不是事實,而是時間。”

對於每個人來說,在不同的時刻重要的東西都有所不同,我不知道為什麼時間對王豫江最重要,製造另一個偽證嗎?可是現在對我最重要的是贏了這場官司,說好聽了是一雪前恥,實際上就是對那個律師的報復。

【5】

回到報社,眾人把我和陪我去的一個同事團團圍住。

我真的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對他們說:“你問他吧……”

陪我去的年輕同事叫李昭海,絕對是八卦一顆星,說:“這案件不一般啊!而且這法庭上打得那叫一個激烈。被告律師巧舌如簧,扭轉乾坤,黑的能給你說白了,白的能給你說黑了……”說到這裡,瞧向我。

眾人也大概瞭解了情況,若有所悟地點頭,聽他繼續說。說到最後,大家瞧著我都開始哭笑不得,主編說:“這絕對是頭條,是頭條!”

這個時候那個警察打來電話,說:“李清木,今天有空的話我們就去找賣包的那個小販吧,我們這邊法醫出具的新證據也有了,下週五開庭,要確保毫無紕漏。”

我答應下,對這場反擊戰有點躍躍欲試。我說:“主編,搞不好你這個還可以分個上下兩集呢。下週五還要開庭呢。”

隨後我收到一條短信,是陳妙然,要晚上去吃豆撈。我只能電話打回去,她卻掛了,可能在上課,於是就回了個短信:對不起啦,今晚有事,明晚好不好。

回復:好。

當晚我就領著警察去了那個夜市,非常順利地就找到了那個賣包的小販,講明了情況。對方起初有點不太願意出庭作證,可是又不敢不去,就只好應了下來。可賣筆的大嬸和賣雜誌的郵局工作人員都表示不記得我了。

“沒關係,已經夠定罪的了。”警察臨走時是這麼說的。

才入夜,年輕的學生們呼啦啦的遊街一樣,我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孤單,最近幾天總會想起“狼來了”的故事,可是我並沒有像那個小孩那樣撒謊,卻被這樣的不信任,以至於要證明自己說的話是實話都要找人證物證……

也許,就算你一輩子說的都是實話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因為沒人會相信會有人從來不說謊。走在路上,我看著形形色色的男女,突然覺得,人與人沒有什麼真實和謊言之分,只有相信與不相信而已。

【6】

最後豆撈沒有吃成,因為陳妙然的室友突然犯了胃病,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就上上網玩玩遊戲。之後的幾天都沒什麼可值得提的,就到了我期盼已久的週五。就像當年期待運動會的心情一樣,盼星星盼月亮。

這次開庭,竟然擠進來好多人。我目瞪口呆,媒體人、普通老百姓、學生、網友……

我看李昭海笑嘻嘻地站在遠處看我,我便瞭然,原來那頭條真是不白登。搞得這麼火暴。

開庭後,警方一股腦地把所有證據都搬了出來,人證物證一個不落。“法醫鑒定,從死者指甲裡發現皮屑系屬王豫江的。”說著呈上調查報告和數據資料。

審判長轉而問:“被告,你可有話說?”

久不發言的王豫江說:“我確實跟她發生過爭執,可那是那天中午的事了。她約我出去說她媽媽過生日的事情,結果又是幾句沒說好,她的脾氣向來就不好,就扇了我一巴掌,指甲把我的臉劃了一個小口子。當時只覺得疼但是並不知道刮破了,一氣之下,我跟她提出分手,結果我剛一說,她又非常激動,幾度想打我又被我制住,然後她就哭,要死要活的,我也沒法管她,要是那麼跟她鬧下去我就不用上班了。然後我就罵了她幾句,要她滾一邊死去。”

聽到這裡,下面一片唏噓,我隱約聽到各種猜測。

“請問當時你為什麼要去行星區?”

“為了買女友愛吃的一款蛋糕哄她開心,可是那個蛋糕店的營業時間就到晚上的7點,沒想到堵車時間太長怎麼也沒趕上。”

“很奇怪不是嗎,在中午罵完女友,兩人打得不可開交,但是晚上就跑去買蛋糕?又正巧沒趕上蛋糕店開門,又正巧當晚你女友被害。於是你想編造一個子虛烏有的黑色手提包洗脫罪名,沒想到證人卻沒幫你說謊。”

下面又是一片“嘖嘖”聲。

可是不管他怎麼說,沒有人證物證,並且當晚形跡可疑,根據種種證據,王豫江就是殺死林燦的兇手。兩方都做了最後的陳述,被告方的律師明明輸了還昂首正義的模樣真是令人不爽。最後一個死刑,被他硬生生地掰成了死緩,死刑,緩刑一年執行。

這種雖敗猶榮讓我滿肚子是火。

不過,再怎麼說也是塵埃落定了,這期頭條看來又有著落了。

主編一邊探討是叫“謀殺女友造偽證”還是“法庭風雲之鬼馬律師”……“清木啊,你說到底重點放在兇手、法庭還是那個律師啊?我覺得都很不錯耶。”主編拿著稿子愛不釋手,這簡直就是明日嘩啦啦的金幣和蜂擁而至的人群。

【7】

8個月後,我順利地畢業了,也成為了報社的正式記者。陳妙然也順利地考上了F大的研究生,可謂是皆大歡喜。我的行李因為早就不在學校了,自然不用管了,陳妙然這天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就陪同了,無奈女寢老師仍然堅持不讓男生進,我就只能站在外面。站累了,就四處溜躂起來,這一溜躂就信步走出了學校側門。

不知什麼時候,那條不寬的路上一大排平房被拆成一片瓦礫。那些最吸引學生的麻辣燙、關東煮、燒餅也隨著這場大拆遷不見了。沿著這條路走,覺得大學這點回憶可能都被拆在這裡了,就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就在這時,瓦礫裡我隱約發現了一個熟悉的東西。走過去,用腳撥開上面的碎渣,一隻黑色的手提包赫然出現在眼前,我一愣,想都沒想就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後端詳了起來,怎麼說都有點像我曾經在地攤上買的那隻。我再四處張望,目光停留在了對面那條路的門面上,竟然有家熟悉的蛋糕店。

不是常去的熟悉,在這裡上大學的去蛋糕店都愛光顧我所站在這條街的蛋糕店,對面那條街屬於居民區,沒什麼值得光顧的地方,所以很少人知道那裡還有一家蛋糕店。所以,我所謂的熟悉是我聽過這家蛋糕店的名字,在哪聽說的呢?

猛然想起來,那天法庭上,王豫江說過一次,我說這麼熟悉又這麼陌生呢。我看看那家蛋糕店,又看看手裡的手提包,不由得心裡一緊。於是馬上打開了手提包,裡面是一本《財經》雜誌,一支真彩中性筆,兩包胃炎顆粒,四枚一角錢硬幣……開什麼玩笑!

我哆哆嗦嗦地攥緊這個手提包,大腦一片空白。

我給陳妙然打了電話說有急事,然後拎著那包就跑去了警局。那警察還真在辦公室,一看我來,他也一愣。再一看我手裡的黑色手提包,簡直都快傻掉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剛才,我回學校,一條街拆遷,路過,發現……廢墟裡發現的。”

他接過包一翻看,更是震驚,隨即打了幾個電話。

“怎麼樣?”我問。

他嚴肅地說:“搞不好要翻案。”

我嚥了一口唾沫,心裡一個勁兒地發抖。怎麼說,都是我害了王豫江。

之後陸續趕到的警察我也面熟,都是當時負責那起案子的警察,問了我幾個問題後就跑去調查了。“有了消息我們通知你,真是多虧了你。”說著他握住我的手表示感謝,我卻高興不起來。自己這是瞎折騰什麼呢。

也就是在當晚,那個警察給我打了電話,說:“李清木,太感謝你了,我們調查出來了,確實是案發當天有人在附近撿到了這個包,然後問洗衣店的老闆,洗衣店老闆說要是誰在附近丟的,過來就能認領,也不能放在旁邊小吃店裡掛著吧,就掛在自己洗衣店裡了。一來人就問問誰丟了這麼個包,結果一直沒人認領,直到拆遷,店老闆也不覺得這東西多貴重就沒一起搬走,這包就跟房子一起被推了。”

原來這包一直掛在洗衣店裡……我有了印象,自己大一的時候還經常送衣服去乾洗,雖然門面不大,連牌子都沒有,但是附近的學生都知道那裡是洗衣店。

“準備準備吧,關係到王豫江的生死,這次會盡快開庭。”

掛了電話,我不由得長舒一口氣。太懸了,我再晚幾天說不定那包就跟土渣一起被剷平了,再晚幾天說不定發現後王豫江已經槍決了……

【8】

我又請假了,本來想掩人耳目請個病假,可是竟然是我上班的時候那個警察開車來接我。也就瞞不住了,報社眾人再次狂熱起來,說:“李清木,頭條啊!”

我有點淚流滿面的感覺。

這次沒有什麼太激烈的辯駁,指紋、毛髮的證據都很齊全,還有洗衣店老闆做人證,只是對方律師還是狡猾地把賠償金拉到最高。法官最後四個字“無罪釋放”,成為了次日報紙、網媒和電視新聞上的巨大黑體字。

自始至終我沒和王豫江說上一句話。出了法庭就更不可能了。他和他的律師被記者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陳妙然說:“你這叫什麼事兒呀。”

我也說不清,只好轉移話題說:“明天請你去吃韓式烤肉。”

陳妙然答應後,我都不知道我剛剛說了什麼。這是一場夢吧?這麼離奇,我掐了自己一下發現自己還醒著,只不過不知道自己還仍然坐在辦公室陪主編趕頭條。主編說:“李清木,你可挖到黃金了。咱們這個可以做個系列。”

“什麼?”還要做系列?

“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這塊料。你想啊,現在王豫江無罪釋放,那殺人案不又成懸案了嘛。一期專做死者的,瞭解案情,然後接著採訪一期王豫江,剖析內幕還可以談談現代都市情感之類的話題。然後可以給你再來一期,說說刀下留人的詳細內容……”看來主編已經完全進入了幻想階段了。

【9】

我坐在烤肉爐前,還沒有從八個月前自己的那條微博裡走出來。陳妙然還沒到,說路上堵車,所以我也沒點菜。

這個時候,一個人在對面坐了下來,我一抬頭,感覺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直到對方伸出手說:“王豫江。”我才吃了一驚,然後忙伸手去和他握手。

“真對不住你。”

“哪兒的話,我還要感謝你呢。”

我有點不知所以然,詢問地看向他。

他笑了笑,招了服務員,點了幾個菜,說:“咱們邊吃邊聊。”

“可是……”

“陳妙然還要堵上一個鐘頭呢。”他說。

我快瘋了,怔怔地看著他。他認識陳妙然?這都他娘的是怎麼一回事……

酒水先上來了,他先倒了一杯白的,然後給我倒上,問:“從哪兒講起呢?”

“當然是手提包。”我憤懣地說。

然後他笑了,說:“對,從那只不存在的手提包開始。”

案發當天,我的確拎著手提包來行星區這邊買蛋糕,蛋糕店關門,包也的確丟了。在這之前我在某家小餐館吃的晚飯,喝了酒,所以根本不記得太多。後來就被捕了,說我謀殺林燦。

“我是有想過殺她,但我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殺人,而且當時我想的是和她在我們曾經約會的火鍋店裡吃掉這個蛋糕就算正式分手了。沒想到老天都不讓我們分手,就讓她死了。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恨她,也不愛她,從那天開始到現在。你也不用指望我去憐憫她。我他媽的在監獄裡的時候誰憐憫我了?”

我不置可否,想聽下去。他又繼續說:“被捕前,我不知道她死了,但是我想找到我的包,於是我看到你的基本資料是本市人也是那片地區的,還恰巧在那天發佈了那條微博,我一想,那肯定是我的包了。”說著喝了一口酒,“可是沒想到,你小子在那兒開玩笑呢。第二天,聽說女友死了,警察調查到我這裡了,我知道那個包的重要了,我就開始催你,說多少錢都行。沒想到你小子真沒有。那我就想,偽造一個也行,你給我什麼樣的我都認,到時候你作偽證,你就不太可能把我供出來了吧,沒想到你小子上去就招了。我家裡人一著急,就幫我找了個好律師。”

“那你怎麼跟陳妙然認識的。”

“你聽我慢慢說。你得謝謝那小丫頭,她可幫了你大忙了。當時第一次開庭,我叫律師幫我爭取時間,一定要找到那隻手提包,結果退庭後她就給我打電話了,說黑色手提包找到了,在一個洗衣店裡掛著,我叫她快拿來。可是那小丫頭要跟我做個交易。”我一聽,更亂了,陳妙然早就知道那個手提包在哪兒……“等等,她怎麼聯繫……啊!”我想問陳妙然怎麼知道他的聯繫方式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天去看電影自己給她看了自己的微博,那裡正有王豫江的聯繫方式。看我恍然大悟,他也不在這裡糾結,繼續說道:“當時她說,你如果能讓你的律師給你爭取不是死刑,你出來之後就會大紅大紫。我當時哪信啊,結果她說了你的情況,說:‘我男朋友是實習記者,你這個案子弄個一波三折絕對能出名,要是最後再來個刀下留人,你想想社會會有什麼反響。’我一聽有戲,就問她的目的。她說要你能成為正式記者,幫你一把,不然那樣的大報社,一般實習過的人都給踢了,留下的都是有門子的。你想想,就算有才的不也多得是啊。”

“於是你用你一年牢獄之災來賭現在大紅大紫?”

“當時如果沒有你女朋友這麼個計劃,我沒準自殺了呢,女友死了又被懷疑是兇手,已經三十多歲事業卻仍然在低谷,所以我打算賭一把。”

“也就是說,假如前些天不是我在那兒發現了黑色的手提包,陳妙然也會假裝發現那只黑色的手提包,然後為你翻案?”

王豫江點點頭。這時候菜已經上齊了,王豫江不緊不慢地往鍋裡灑上油,然後將生肉片夾進去。

“看看,現在的我,工程師啊,之前得過的一些獎項不也是放在家裡落灰,媒體一採訪,我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能力,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

之後我們少吃了些烤肉,喝了點小酒,沉默的氣氛也略微緩和,我開始與他聊起與案件相關的一些事情,聊著聊著,又聊到了那家蛋糕店。

“當時在K大上學的女友就愛吃那個,也是她給我介紹的,說那家店好吃人又少,不用排隊。後來兩個人都在雙子區工作就很少回行星區那邊了。”

“你女友也是K大的?”

“是呀,當時還在模型社當副社長呢。”

“模型社?”

“可不,當時她還常偷著拿飛機模型出來玩……”說到這裡,同時看到門口一個人走來,是陳妙然。

“哎喲,你可讓我們好等啊。”王豫江說了一句慇勤話。

陳妙然抱怨道:“這車堵的……你倆先吃啦?”

我倆笑笑。陳妙然坐下來,看著菜單問:“剛剛你們倆聊什麼呢?”

“聊K大的模型社。”王豫江接道。

陳妙然整個人明顯一頓,然後看了看我,我被她一看轉移了視線,裝模作樣地清理鍋子。

陳妙然又點了幾個她喜歡的,然後開始專心地吃起果盤來。看她並不說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股憋不住的火,不是憤怒之火,而是懊惱之火。

“那個手提包根本是不存在的。”我還是說了出來,希望心裡能好受些。

坐在對面的王豫江沒聽清,陳妙然聽清了,搖了搖頭說:“我們需要它,它就存在;我們不需要它,它就不存在。”

我打了個冷戰,不再說話,關於死者林燦曾是陳妙然模型社社長的事我也再沒說出口。

我編造了一個開始,卻不承想過有人幫我編造了一個結局。有時我們只是天真爛漫地編造出一條魚,卻從未想過會有人處心積慮地編造出一張網。

或許我從未撿到過這樣的一隻包,也許他也從未丟失過這樣一隻包,或許我們都是因為寂寞,所以才把自編自導自演的一齣戲演得這麼悲情。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