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故事
午夜時分,我拿起電話,熟悉的童音再一次傳了出來。那個小女孩說: “姐姐,我繼續給你講故事吧?”
我說: “好啊。小青妹妹真乖,姐姐會認真聽的。”與此同時,我摁下了電話的錄音鍵。
小青幽幽地講起了故事。半個小時之後,她準時掛斷了電話。而我則兩眼發光,根據錄音把小青所講的故事飛快地整理出來,之後我急不可耐地把故事發到網上,那裡已經彙集了許多粉絲,正等著我“午夜講故事”呢。哈哈,我要發財了。
我是一個恐怖小說家,前幾年作品都還不錯,可是近年來靈感越來越少,眼看著這碗飯就吃不下去了。就在我徘徊焦慮天天在屋裡摔茶杯的時候,一個打錯的電話改變了我的命運。打電話的小女孩叫小青,也就十歲左右的樣子吧,她說想和我聊聊,想給我講故事。我才不想聽小女孩講大灰狼小白兔的故事呢,我正想掛斷電話,然而那女孩卻幽幽地開始講一個恐怖故事。天啊,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恐怖故事,它真實、曲折,而且經小女孩的複述之後極具文學色彩。
經過聊天我瞭解到,小青是個殘疾孩子,不如弟弟受寵,每天被爸媽關在屋裡。年幼的她在孤寂當中學會了寫故事,但她除了電話沒有其他與外界溝通的工具,所以只能打電話把故事講給陌生人。
聽了她的話,一種邪惡的想法從我的心頭升騰起來:她有好故事,但她不會投稿甚至不會上網。如果我能拴住她,把她的故事都占為已有,那麼我的成功就指日可待了!
於是,我勸說小青只給我一個人講故事,而且每天至少講半個小時。這個無聊的小女孩同意了,她甚至以為我是個有愛心的大姐姐呢。她講的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曲折離奇,細節豐富,所以我把這故事變成了連載放在網上。
很快,我的故事就火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人等著我更新。
實際上,我算是“盜文”,甚至可以說是“抄襲”。但我沒有一絲愧疚之心,畢竟我和小青是各取所需。她有了聽眾,我賺到了銀子,對不對?
所以,我對外隻字未提小青的事。
我要想辦法
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天晚上小青沒有打電話,我從來不主動撥給她,但我忍不住了:還有一堆粉絲等著我呢。於是我壯著膽子打了過去。
電話半天才被接聽,接聽之後卻沒有人說話,只聽到一種嗚嗚咽咽的哭聲。隨著哭聲越來越清晰,突然我聽到了一聲慘叫,那麼淒厲,令人毛骨悚然。
我急忙掛斷了電話。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電話回撥了。依舊是小青,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我依稀聽到了一點哭腔。我想問問她發生了什麼,但我一開口卻還是那句: “講故事吧?”我真是殘忍的人。
小青照常講了故事,我也照例發到了網上。今天我的粉絲等得久了一些,所以他們互相聊起天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叫“吾不言”的人在我的故事下面留言,他說:“這故事像是真的,而且描寫的地點,好像就在我家附近吧。”他的留言下面引發了一堆人吐槽,大家都說他異想天開。但是,他的另外一條留言卻讓我更加吃驚,他說: “剛才我家鄰居出了件怪事,他的房子裡傳出了淒厲的慘叫,特別嚇人。過了沒一會兒,就有一件帶著血的衣服從窗口丟出來了。”
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留言給他: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的鄰居是什麼樣的人?”
他急忙回復: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們,只知道那家裡住著一個雙腿殘疾的小女孩。”
我全身一個激靈。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再一次刺耳地響起,接聽之後傳出了小青歇斯底里的哭叫:“大姐姐!你偷了我的故事!你偷了我的故事!”
我急忙否認和掩飾,但這都不足以讓小青停止哭叫,她的聲音太可怕了,簡直絕望得像要死去一樣。她說: “那是我的生命!你卻偷去了它!你這樣做是殺了我!”
電話掛斷了。
我沒有回撥的勇氣,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以後怎麼辦。看來小青不會再打電話給我講故事了,不過看樣子她也不會起訴我。那麼我自己把故事編下去,還是草草結個尾見好就收?我得想個辦法。
她不在了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小青的任何消息,而那篇恐怖小說也一點進展都沒有。實際上,寫小說這東西每人有每人的風格,因為這個故事一開始是小青講給我聽的,完全是小青的風格,所以現在讓我自己編下去總是有困難。我曾經試著編一段放在網上,但很快就有讀者指出“不如以前的好看。怎麼變味了”。這年頭讀者都是慧眼,想欺騙他們是不行的。看樣子,我還是得在小青身上下功夫,我可以去找到她,說服她繼續給我講故事,我可以給她錢。
那麼如何找到小青呢?我想起了那個叫“吾不言”的讀者。看樣子他就住在小青家附近,他可以給我地址。沒想到那個“吾不言”是個話癆,一跟他說話他就滔滔不絕,他說他也想寫小說想出名,他想拜我為師,他還想找個女朋友……種種廢話說完之後,他終於說: “對了,我鄰居家今天出殯,聽說死了一個小女孩。我看也是,因為棺材很小。”
我的心咯登一下:小青死了?那我怎麼辦?
“吾不言”又說: “這葬禮可奇怪了呢,小女孩他爸非常憤怒,他說他一定能找到那個人,他說他知道女兒每天給那人打電話。‘
我的手心出汗了。實際上用電話聯繫確實是一件不安全的事情,因為這年頭號碼一下就能查到。如果一個大男人想找我這個單身女人的麻煩,那實在是太容易了。所以我得跑,我急忙登錄網銀看看自己有多少錢,夠不夠出去躲一陣子的。
然而餘額還沒來得及顯示,電話卻響了,是小青的號碼。我顫抖著接聽,卻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粗聲粗氣地說: ”我女兒死了。你別想跑,我已經知道你在哪裡了。“
我嚇得哭起來,哭得特別柔軟,特別慘,我知道女人的眼淚對男人還是有一定作用的,只要對方不是鐵石心腸。
但不幸的是,那人就是鐵石心腸,他說: ”哭也沒用,我不會放過你的。因為你已經知道所有事情了。“
”什麼?我知道什麼了?“我只是盜了他女兒的小說啊。
他說: ”你知道了我們家的事,還想抵賴嗎?“
我愣住了。我隱約明白了。
其實好好動腦子想想就會知道,小青這個年紀的女孩,怎麼會寫出比我更好的故事?她所講的故事其實就是發生在她家裡的真實事件。她用稚嫩的目光看到了所有的罪惡——那些罪惡連寫成恐怖故事都不為過。看到這些之後她實在太壓抑了,所以她打電話講給了我,而我居然全都寫下來了……
我再次回頭審視這個故事,寒意一陣陣湧上心頭。
最可怕的故事
現在讓我告訴你,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小青家裡有一種祖傳的先天不全的疾病。生下的孩子長到十歲左右,就會有某些肢體或者器官出現問題,比如爛掉一隻胳膊,或者胃部需要切除。這是一種基因性的病, 目前國內外都沒有醫治的方法,所以這個古老的家族想出了一個有效而殘忍的方法:互補。
生孩子的時候,他們連續生兩個。然後在兩個孩子完全長大之前就判斷出誰是最優秀的那一個。如果被選為”優秀孩子“,那麼他的未來就可以無憂了,因為當器官出現問題的時候,父母會從”非優秀孩子“身上摘取相應的器官與之對應,確保”優秀孩子“的生存。由於二人是親兄弟姐妹,所以配對的成功率很高。
而在小青的故事裡,父母也是如此。他們先是生了一個兒子,又生了一個女兒。兒子長到十歲、女兒長到七歲的時候,他們開始了艱難的抉擇:到底要放棄哪一個呢?
其實客觀來講,比較優秀的是女兒,她漂亮聰明,可愛乖巧,而且富於想像力。但是在重男輕女的惡劣思想影響之下,父親還是傾向於保護兒子……
這一段在故事當中格外可怕。已經七歲的女兒眼看著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像野獸一樣奔過來,手裡還拿著刀。兒子的腎已經出現問題了,他們要摘掉女兒的腎,完成這個罪惡的儀式。
先是腎,後來是腿部神經,後來還有一隻手。哥哥的身體總在不斷地出現問題,而妹妹就在一次次的蠶食之中漸漸變成了一個怪物。她被關在小屋裡,連上網都不行,而且父親警告她不能報警,因為她已經是個廢人了,如果失去了這個家庭的保護,她連生存都不可能。
重新審視這個故事,我的冷汗已經浸濕了襯衫。我怎麼就沒想過呢?小青就是故事裡那個女孩啊,她殘疾,而且那天晚上我聽到了她淒厲的叫聲,也許那是父親又要摘她的什麼器官了吧?
但這個故事還是太離奇了。作為小說,我可以接受。但是作為事實,我不能相信。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我不得不相信了。
總能找到你
首先,我接到了小青的電話。這次的號碼是無顯示的,但聲音絕對是小青。她帶著哭腔說: ”姐姐,我想給你講故事。“
說心裡話,我都快要嚇死了,但”故事“二字還是吸引了我,我靜靜地等著她說下去。她的聲音越來越柔和,簡直不像是真實的。她說: ”故事的後來就是,那個女孩找到了一個貌似可以依靠的大姐姐,她每天給姐姐講故事,以確定姐姐是不是好人。她以為,如果自己現在報警了,那個好心的大姐姐可以收養自己,她想活下去。可是,那個姐姐是個騙子,她把秘密放在了網上,被爸爸看見了,於是爸爸殺死了女孩。“
我心猛然一緊:也就是說,我間接地害死了小青。
電話掛斷了,再撥過去是空號。這是一個地獄打來的號碼,因為我曾一再找”吾不言“確定過,他鄰居家的小孩子已經死了。小青死了,但她恨我。
正在這個時候,響起了敲門聲。我警覺地從門視鏡朝外看,門外沒有什麼人,但貌似放了一個盒子。我小心地打開門,把盒子拿進來,一股腥臭味頓時飄了出來。
盒子裡,居然是一個快要腐爛的內臟!下面還壓著一張紙條:這是我的胃。
這難道是從小青身上取出來的嗎?或者是從她的哥哥身上換下來的?或者是……我不敢想下去了,急忙把東西丟進了垃圾桶。
我決定搬家。
當天晚上,我住進了一個偏僻的賓館,我沒跟任何人說起。我正在上網,突然聽到有人用房卡劃門的聲音,我警覺地問: ”誰?“
門外一個粗粗的聲音: ”您要的夜宵。“
”我沒要夜宵。“
“您要了。就是您房間的。” 我怕他們把賬莫名其妙記在我的頭上,所以我不高興地拉開了門想要解釋,然而開門之後,只有慘白的燈光映在一個盒子上,沒有人。
不祥的預感充斥了我的內心,我顫抖著打開了盒子。
是一隻手!而且是已經發軟發泡的小手!
下面壓著一個紙條:這是我的手。
我尖叫著把盒子丟在地上,返身關上了門。我太害怕了,我是怎麼被找到的?而且看現在的架勢,整個小青都會漸漸以零碎的方式寄到我身邊來的。
請給我報仇
電話再一次打來了,是小青的爸爸。他說: “東西收到了嗎?有沒有給你靈感啊?”
“你這個變態!”我大罵道。
小青的爸爸說: “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你躲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的。我們這個家族異於常人,所以我們的行動能力和心理素質都是一流的。比如你現在看看窗外,是不是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中年人?”
我恐懼地拉開了窗簾:天啊,窗外真的有個中年人,他正抬頭看著我!
一種絕望瞬間擊敗了我。實際上自從上次在賓館遇險之後,我在網上翻了好久才翻到這個荒僻的出租屋,我以為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這裡,但是……正在我出神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不見了,然後我突然聽到房頂上傳來了很大的動靜,像是有人就在那裡。
我想起了小青故事裡的話,她曾說:上天是公平的,他給了這個家族以疾病,同時也給了他們攀爬的能力和無窮的力量。
也就是說,那個想殺我滅口的恐怖男人就在我的房頂上。他隨時可能爬下來,然後抓住我;他可能不會一下子殺死我,他會折磨我或者乾脆把我肢解成零碎的器官,隨時給他的兒子備用。
我的手機信號已經斷了,現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在打開的網頁上,在我寫的那個著名的故事的結尾,我加了一句: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如果我遇害了,請給我報仇!
瞬間下面回復如潮,這給了我一點點安慰,在網絡時代至少我可以造成轟動,我一定不會白死的。
我聽到玻璃被割開的聲音,我看到一張慘白的臉從窗外擠了進來,他伸出一隻手,明晃晃的J1光映著我的臉。
“啊——”我用盡我平生的力氣,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來不及了
我一度認為我的肺已經不在身上了,我無法呼吸。但醫院裡的護士告訴我,那都是假象。我的肺還在,我呼出的還是熱乎乎的氣。
但我肯定出了什麼問題,因為現在我待在一個奇怪的醫院裡,這裡有好多歇斯底里、亂笑亂跳的病人,而且我總是被拉去打針和電擊,還吃一種很苦的藥,這讓我漸漸無法思考了。不過有人告訴我,說我的網站火了,而且我的小說大賣,掙了很多錢,足夠我在這個醫院裡住一輩子的。我聽到這話心裡很高興——有錢誰都高興,可是同時我又覺得很恐懼:為什麼我要在這裡呢?
和我的小說一起火的,還有一個電影。這是一個小成本電影,題材幾乎和我的小說一模一樣。但由於二者無法分清創作時間的先後,所以誰也不能算是盜版誰的。他們也在掙錢,那個導演出名了,演員也頻頻上鏡,他們將要領導一股新的潮流。
可是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他們的臉,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天啊,這是個陰謀!因為我認得那個導演的臉,那是最後拿著刀嚇我的那個人。還有劇組裡的一個小女孩,她說話的聲音活脫就是小青。如果是這樣的話,網上那個“吾不言”也就是他們安排的,他們給我挖了一個大坑!
什麼內臟,什麼怪病,什麼死去的小青找我報仇,全都是假的!
真相是:這是一個小成本的劇組,他們想出名,可是現在出名需要炒作。於是他們想到了頗有名氣的我——一個恐怖小說家。他們看出了我的江郎才盡,故意借小女孩之口,把他們正在拍攝的劇本吐露給我,而我則圖謀不軌地盜用了這個小說,整理之後放在網上。我以為我在抄襲,實際上是幫他們做了宣傳,一大批粉絲被吸引過來,天天等著更新。
更關鍵的還在後面。小青假死之後,他們步步緊逼,讓我在驚恐中度日。而作為一個職業寫手,我把我的驚恐都在網上表達出來了,再加上最後我說的那句: “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如果我遇害了,請給我報仇!”更是把恐怖的氣氛推到了高潮,粉絲們的激情和好奇全都被調動起來了!
作者被自己的故事嚇瘋了,這書能不好看嗎?這書拍成的電影能不好看嗎?
我全都想明白了:我是個惡人,我的惡被更惡的人利用了,變成了一場完美的、成本極低的炒作。他們太可惡了!
我在電視前大叫起來,我說我要出去報仇,我要告訴大家真相。然而這時候飛奔過來兩個護士,她們根本不聽我吐露的事實,她們拿出了針頭,消毒之後在我的手臂上紮了一下。我聽到其中一個人說:“還得加藥,怎麼不見好。”
以前我抄襲,人人都相信我。現在我說實話,卻沒人相信我了。這是怎麼回事?
好睏,藥起作用了,我好想睡……
可是,我要告訴大家真相。我懺悔了,我要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