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二三隻貓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
此故事屬八零後。
派出所周圍有大片的商店,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大瓦房。馬路兩邊種著法桐樹,有人在樹下烤羊肉串,把樹葉都烤黃了。
余爾瓦穿著燈芯絨的外套,留著長頭髮,蹲在派出所的牆根下。那是一堵灰色的牆,不高,上面刷著標語: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余爾瓦的罪名是無證照相。他自稱是攝影家,給人照相,還收費,卻拿不出相關證件,於是就被抓到了這裡。
牆根下,還蹲著一個人。
他叫毛十三,是個木匠,也是個賊。他穿了一雙燈芯絨黑布鞋,鞋面破了,兩個腳趾頭露在外面。他的頭髮很亂,上面全是碎木屑。
除了當木匠,毛十三還當賊。
他是一個善良的賊,對失主的個人衛生和道德修養一直很關心。他每次偷完東西,都要把屋子打掃乾淨,把壞掉的桌椅板凳修好,最後把垃圾倒掉。還有,如果偷到的錢多,他會給有關部門寫匿名信,揭發失主可能是個貪污犯。
余爾瓦和毛十三蹲在牆根下聊天,越聊越不投機,就打了起來。他們打架的原因很簡單:以藝術家自居的余爾瓦看不上做賊的毛十三,靠手藝吃飯的毛十三瞧不起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成天游手好閒的余爾瓦。
屋子裡出來一個穿制服的男人,他踹了余爾瓦一腳,順手給了毛十三一根冰棍,讓他蹲著吃。
由此可見,在那個年代手藝人比藝術家更受歡迎。
天很熱,余爾瓦看著毛十三吃冰棍,饞壞了。
他們犯的罪都不重,找個地方教育幾個月,就能回家了。
那地方叫戒習所,在郊區,門前有一個長條狀的湖,湖水濃綠且粘稠,再大的風也吹不起波浪。
余爾瓦進了門,看見幾個穿燈芯絨外套的人坐在馬扎上,直勾勾地盯著天空,表情憂鬱。他想了想,走到他們身邊,蹲下了。他斷定那幾個呆坐著的人都是偉大的藝術家,因為他們的眼神寂寞且孤獨。
穿制服的人踹了余爾瓦一腳,警告他不要和精神病走得太近。
宿舍很小,很舊,住了四個人。除了余爾瓦和毛十三,還有兩個流氓犯,一個男流氓,一個女流氓。
男流氓的臉很長,像眼鏡蛇那麼長,表情也像眼鏡蛇一眼陰險。女流氓的表情無比正經,無比嚴肅,乍一看,跟貞潔烈女似的。
毛十三竟然是一個十分靦腆的人,他支支吾吾地表示,不好意思和一個女流氓住在一間宿舍裡。穿制服的人踹了他一腳,他就不說什麼了。
大通鋪上,只鋪了幾張涼席,沒有被褥。女流氓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頂蚊帳,不透光的那種,掛起來,就是一間小屋子。
晚飯很簡單,一人兩個玉米面饅頭,一根醃蘿蔔。
晚飯過後,是自由活動時間。
戒習所並不限制人身自由,只是不讓走出大門。
那個年代,沒什麼娛樂工具,他們就斗耗子。本來,他們斗蛐蛐,可是戒習所裡蛐蛐太少,而耗子遍地都是,就改斗耗子了。
有人斗耗子,就有人下注。賭注很小:一個玉米面饅頭,一根醃蘿蔔,一截煙屁股,半塊肥皂……
余爾瓦去抓耗子。
戒習所裡有一個池塘,一群癩蛤蟆蹲在岸邊,目光呆滯。還有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人,他臉上的疙瘩比癩蛤蟆身上的疙瘩還多。
池塘邊有許多耗子,它們打鬧,戲水,揍癩蛤蟆。它們的警惕性很高,發現陌生人,立刻跑向了那個穿藍布大褂的人。
余爾瓦沒抓到耗子。
宿舍裡有一盞電燈,沒白沒黑地亮著。那燈泡太老了,長出了一層灰色的絨毛,發出的光照在人的臉上,灰濛濛的。
余爾瓦睡不著。他抽動著鼻子,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那不是腳臭體臭狐臭,而是什麼肉腐爛之後發出的臭味。
他坐起來,四下看。
宿舍裡空蕩蕩的,一覽無遺。不過,女流氓的蚊帳裡黑糊糊的,可能藏著什麼臭烘烘的東西。
余爾瓦爬過去,猛地掀開了蚊帳。
一聲尖叫。
一隻白花花的腳踹在了余爾瓦的臉上。在倒下去的一瞬間,余爾瓦看見蚊帳裡除了女流氓,還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個頭挺大,眼珠子綠幽幽的。余爾瓦認為,女流氓蚊帳裡的東西,肯定是公的。
臭味似乎更濃了。
毛十三也開始四處尋找。
余爾瓦慢慢地掀開了涼席,倒吸了一口涼氣。
涼席下,壓著一隻死貓。看上去,它死去很久了,因為長時間的擠壓,它變得像紙片一樣薄,異常詭異。
毛十三和男流氓也掀開了自己的涼席,下面都有一隻紙片一樣薄的死貓。
三隻紙片貓。
余爾瓦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女流氓的蚊帳一動不動,裡面無聲無息。
那個女人的神經很粗。
2、圍脖
過了兩天,戒習所給他們測智商,目的是為了給他們分類,聰明人干細活,蠢笨人幹粗活。
那東西是一張鐵架子床,受試者躺上去,用皮帶綁住,通上電,受試者就像離開水的魚一樣撲騰,卻無法掙脫。
那東西測的似乎不是智商,而是受試者的耐受力。
余爾瓦認為,那東西和古代監獄裡的殺威棒是同一種性質的東西。
那個穿藍布大褂的人站在鐵架子床旁邊,拿著一個小本子,記錄受試者的智商。
男流氓先躺了上去。他叫花褂子。據說,他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個姑娘幾眼,就被送到了戒習所。
兩個穿制服的人把花褂子綁結實,拉下了電閘。花褂子的頭髮立刻豎了起來,同時身體開始劇烈地抖。
這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一分鐘。
穿藍布大褂的人喊了一聲:“智商九十七,下一個。”
余爾瓦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花褂子智商九十七的。
毛十三躺了上去,抖得比花褂子還厲害。
穿藍布大褂的人喊了一聲:“智商一百一,下一個。”
余爾瓦明白了,抖得越厲害智商越高。輪到他的時候,他誇張地抖著,鐵架子床都快受不了了。
穿藍布大褂的人有些詫異,大聲喊:“智商一百六,下一個。”
余爾瓦的智商和愛因斯坦差不多。
最後一個受試者是女流氓。她叫單玉米。據說,她和一個賣耗子藥的男人有染。
兩個人把單玉米綁在了鐵架子床上,拉下了電閘。
單玉米紋絲不動。
穿藍布大褂的人走過去,搗鼓了一下電閘,單玉米還是沒什麼反應。他又走到鐵架子床旁邊,伸出食指,戳了戳單玉米的腦袋。一剎那,他彷彿讓閃電擊中了,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
余爾瓦估計他的智商至少有一百九。
穿藍布大褂的人倒在地上,盯著靜靜地躺在鐵架子床上的單玉米,斷斷續續地說:“智商……深不可測。”
余爾瓦覺得,單玉米確實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女人。
下午,穿藍布大褂的人給他們分配工作:聰明人剝蒜米,蠢笨人砸石頭。余爾瓦他們宿舍裡住的都是聰明人,都得去剝蒜米。
說一說穿藍布大褂的人。
他是戒習所的管教,大家都叫他屠夫。他身高一米六,骨瘦如柴,皮膚蒼白,禿頂,內眼角時常有眼屎。他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討人喜歡。
晚上,崗樓上的探照燈照來照去,戒備森嚴。
余爾瓦找到屠夫,說涼席下面發現了三隻紙片貓。說完,他把其中的一隻紙片貓拿給屠夫看。
屠夫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警告余爾瓦,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後果自負。余爾瓦隱隱約約察覺到,紙片貓的背後藏著一個可怕的東西,肯定不是幾隻耗子那麼簡單。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似乎沒什麼異常。
不過,余爾瓦覺得戒習所裡的耗子越來越多了。那些毛茸茸的東西一點都不怕人,上躥下跳,耀武揚威。
偶爾,余爾瓦會想:戒習所裡為什麼不養貓?
單玉米養了一隻貓。那是一隻古怪的貓,它的毛灰白相間,成天縮著脖子,目光陰鬱,乍一看,跟貓頭鷹似的。
白天,它總是躲在單玉米的蚊帳裡,閃出一隻綠幽幽的眼珠子,直直地看人吃飯,睡覺,聊天。
半夜,它就不見了,去向不明。
單玉米每天都給餵食餵水,還給它洗臉,極其細緻。它不挑食,除了不太愛吃耗子,什麼都吃,還吃蒜。
有時候,余爾瓦覺得它就是那個賣耗子藥的男人。
單玉米長得不算難看,至少,比那只怪貓好看一點點。她除了有點胖,從頭到腳看不出什麼特別來。
只是,她有一副讓人刮目相看的墨鏡。
在那個年代,在戒習所,墨鏡絕對屬於奢侈品。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單玉米戴上墨鏡,就等於拉上了窗簾。
一頂蚊帳,一副墨鏡,一隻貓,讓單玉米變得神秘起來,甚至有點可怕。在戒習所,沒有人敢惹她,包括屠夫。
那三隻紙片貓,一直晾在窗台上,兩隻黃色的,一隻白色的。
又過了兩天,它們神秘地消失了。
有一天,余爾瓦發現單玉米在宿舍裡縫補一條圍脖,一條黃白相間的毛絨圍脖。
那可能是一條紙片貓圍脖。
3、多了一隻紙片貓
余爾瓦認為,世界上最恐怖的聲音,是貓的叫聲。
戒習所裡出現了許多貓。白天,它們躲在某個角落裡,伺機而動。晚上,它們竄出來,覓食,打架,交配,大呼小叫。那叫聲和小孩子的哭聲一模一樣。
屠夫把高智商的人組織起來,讓他們抓貓。他的命令是:每個人最少要抓到一隻貓,不管黑貓白貓,抓到之後一律打死,方式自選。
他對耗子置之不理,對貓卻痛下殺手。
余爾瓦忙活了一天,一隻貓都沒抓到。他連耗子都抓不到,更別說貓了。下午收工,屠夫沒批評他,只是很客氣地告訴他,晚飯不用吃了。
池塘邊擺了幾十隻死貓,或頭破血流,或開腸破肚,或缺胳膊少腿,慘不忍睹。一群耗子圍在旁邊,歡欣鼓舞,明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毛十三和花褂子抓到的貓最多,都是三隻。他們殺貓的方式很奇特,用青石板把貓壓扁,製成了紙片貓。
屠夫找了一張大紅紙,把抓到貓的人的名字寫上去,說是光榮榜。那上面的字比貓的腦袋都大。
單玉米沒抓到貓。其實,她壓根就沒去抓貓,躲在蚊帳裡睡了一天。她說她病了。
那六隻紙片貓,又晾在了窗台上。四隻黃貓,一隻白貓,一隻花貓。余爾瓦估摸了一下,那六隻紙片貓能做一件坎肩。
月夜。
余爾瓦的舖位靠近窗台。那六隻紙片貓,無聲地和他對視著。它們薄得連影子都沒有,越看越詭異。
余爾瓦翻個身,要睡覺了。
其中一隻紙片貓,毫無預兆地叫了一聲:“喵嗚——”
余爾瓦嚇得一哆嗦,猛地轉過身,盯住了它們。他不能確定是那只紙片貓叫了一聲,只能逐一觀察。
它們很深沉,立刻不叫了。
也許是聽錯了,余爾瓦慢慢地放鬆了警惕,就在他馬上要睡著的時候,那隻貓又叫了一聲:“喵嗚——”
它們在耍他。
余爾瓦慢慢地坐起來,到了窗戶邊,往外看了一眼,頓時僵住了。窗外,有上百雙綠幽幽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那些眼神充滿惡意。不是紙片貓,是它們在叫。
余爾瓦叫了一聲,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麼時候,單玉米鑽出了蚊帳,她抱著那只灰白相間的貓,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和它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余爾瓦認為,窗外的那些貓肯定是她,或者是它招來的。
這一幕烙在了余爾瓦的心裡。
它可能是一種暗示,或者一種徵兆。
從那以後,余爾瓦每次睡覺都背對著窗戶。他害怕看到那些綠幽幽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在逃避。可是,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尤其是未知的危險。
戒習所裡的貓又變多了。
屠夫又組織高智商的人開展了一次抓貓行動。他警告余爾瓦和單玉米,這一次如果再抓不到貓,就要關禁閉。
抓貓行動開始之前,屠夫給每個人發了一小包鹽,一小包孜然。
余爾瓦洗乾淨飯盒,把早上沒捨得吃的一個饅頭放進去,倒上鹽和孜然,放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等著貓過來吃,然後抓它。
屠夫巡查的時候,發現了余爾瓦設下的陷阱。他踹了余爾瓦兩腳,告訴他鹽和孜然是烤貓肉用的,不是給貓吃的。
中午,戒習所裡瀰漫著一股混合著孜然味的奇異肉香。
余爾瓦一直沒抓到貓。
其實,他原本有機會抓到三隻貓,不過,他放棄了。
那是三隻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乳臭未乾,眼神清澈。它們還不知道怕人,好奇地打量著余爾瓦。
余爾瓦猶豫了一陣子,把它們藏到一個隱秘的角落,走開了。
他不忍心殺死它們。
太陽已經落山了,世界半明半暗。
余爾瓦還是沒抓到貓。他垂頭喪氣地返回宿舍,打算收拾東西,準備關禁閉。
宿舍裡空無一人,靜極了。
他不放心地朝單玉米的蚊帳看了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看見了一隻綠幽幽的眼珠子。
那隻眼珠子鑽出了蚊帳,後面是一堆灰白相間的身子。
那是單玉米養的貓。
余爾瓦第一次認真地端詳它。他覺得,它的長相很不吉利,眼神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似乎是詛咒,又似乎是警告。
余爾瓦心中一動:它也是貓,把它抓住打死,就能交差了。他認為它很邪惡,把它弄死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他不想被關禁閉,在給自己找借口。
他慢慢地朝它走過去。
它似乎沒有察覺到余爾瓦的惡意,一動不動。
余爾瓦很輕易地抓住了它。太容易了,他有些詫異。
它竟然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看著余爾瓦,眼神深不可測。
余爾瓦避開它的目光,心想:怎麼弄死它呢?無意間,他瞥了一眼窗台上的那六隻紙片貓。
半個小時之後,窗台上的紙片貓變成了七隻,四隻黃貓,一隻白貓,一隻花貓,一隻灰白相間的貓。
多了一隻紙片貓。
4、貓妖
晚上,單玉米回到宿舍,開始收拾東西。
她沒抓到貓,要關禁閉了。
余爾瓦不敢看她。
過了一會兒,單玉米走到余爾瓦身旁,站住了,半天沒說話。余爾瓦抬起頭,有些心虛地問:“怎麼了?”
單玉米沒有說話,眼神不太友好。
“怎麼了?”余爾瓦的語氣更虛了。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台上的那只灰白相間的紙片貓。
單玉米的目光跟了過去,眼神一下就冷了。
“你弄死了我的貓?”她氣沖沖地問。
余爾瓦的心顫了一下,低下頭,小聲地說:“不是我。”
單玉米沉默了半天,走開了。她收拾完東西,慢慢地朝外走。到了門口,她停下來,背對著余爾瓦,用一種異常陰冷的語調說:“你不該弄死它,你會倒霉的。”
余爾瓦打了個激靈。
屠夫來了。他看了看那只灰白相間的紙片貓,又看了看余爾瓦,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這天晚上,余爾瓦在伙房守夜。戒習所裡的伙食不好,量又少,很多人都吃不飽。晚上,經常有人到伙房偷東西吃。
伙房裡有三口大鍋,直徑一米多。有一個又粗又高的蒸籠,比余爾瓦還高。還有十幾口大缸,裡面是各種醃菜。
天氣很熱,余爾瓦光著上身。
或房裡有一些細碎的聲音,來源不明。
余爾瓦忽然想起了單玉米說過的話:你不該弄死它,你會倒霉的。
他心虛起來,四下看。
一口口大鍋就像一個個巨大的眼珠子,一口口大缸也像一個個巨大的眼珠子。它們的眼神一模一樣。
蒸籠蓋著蓋子,像一個閉著的眼珠子,眼神不明。那裡面還有一些饅頭,已經變硬了,余爾瓦偷吃了三個。
他監守自盜。
他忽然覺得伙房裡有點陰冷,走出去,坐在了門口。伙房對面有幾間小屋子,有門無窗。那是禁閉室,單玉米就關在裡面。
夜一點點深了。
余爾瓦打了個哈欠。
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差一點撞到他腿上,猛地一拐,從他身邊衝進了伙房。他的小腿蹭到了那個東西的毛。
他抖了一下,站起身,用手電筒照了照,那個東西已經不見了。想了想,他關上手電筒,又坐下了。
他想:一隻貓而已,偷吃不了多少東西,隨它去吧。
過了一陣子,他起身去廁所。
廁所距離伙房差不多有二百米,要經過禁閉室。
手電筒的電池快沒電了,光線暗淡。余爾瓦一會兒照照前面,一會兒照照後面,舉止有點鬼祟。
一些蟲子熱得睡不著,有氣無力地叫。
余爾瓦一點都不覺得熱,小腿還有一股涼嗖嗖的感覺。
禁閉室的鐵門都關著。那幾扇鐵門上都有一個小小的柵欄窗戶,通風換氣用的。余爾瓦走過去,用手電筒往裡照了照。
他想問問單玉米餓不餓。如果她餓了,就給她拿幾個饅頭吃。他弄死了她養的貓,心裡有些愧疚,想為她做點什麼。
第一間禁閉室裡沒有人。地上鋪著稻草,一大群耗子上躥下跳,跟過年似的。
余爾瓦一路看下去,不見單玉米。
只剩最後一間禁閉室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電筒探進去,只看了一眼,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禁閉室裡沒有人,只有一隻貓,一隻雪白的貓,沒有一點雜色。它端坐在稻草上,迎著手電筒的光,神態漠然。
余爾瓦以為它是一隻紙紮的貓,因為它一動不動。它似乎看穿了余爾瓦的心思,伸出舌頭,沒有目的地舔了舔。
它的動作有挑逗的意味。
余爾瓦的腦子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它是一隻母貓。
它為什麼在禁閉室裡?單玉米去哪兒了?
前面說了,禁閉室的鐵門上是柵欄窗戶,縫隙很小,耗子也許能鑽進去,一隻貓或者一個人根本無法通過。
一個無比恐怖的念頭忽然迸了出來:它就是單玉米!
余爾瓦倒吸了一口涼氣,認真地打量著它,驚恐地發現它的眼神和單玉米的眼神一模一樣。
它抬起右前爪,理了理耳邊的毛髮。
平時,單玉米也習慣做這個動作。
余爾瓦掉頭就跑。跑著跑著,他踩到了什麼東西,跌倒了,手電筒飛出去,滅了。
四週一片漆黑。
他狼狽地爬起來,在地上胡亂摸了半天,沒找到手電筒。無意間,他回頭看了一眼,一抹白色的影子輕飄飄地不見了。那影子很大,肯定比貓大,和一個人差不多。更可怕的是,那東西直立行走。
貓妖?
余爾瓦決定放棄,不再尋找手電筒,摸索著走向伙房。
一路上,他沒受到任何襲擊。
伙房裡也是一片漆黑。不知道為什麼,原本亮著的燈竟然滅了。余爾瓦走進去,摸到燈繩,拉了拉,燈沒亮。
停電了。
余爾瓦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退出去,坐在了門口。此時此刻,他最害怕那個直立行走的東西去而復返,要他的命。
謝天謝地,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余爾瓦等著天亮,比等死還忐忑。
天亮遙不可及。
伙房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走動,應該不是某種動物,也不是人。
那是什麼?
那腳步聲無比怪異,忽輕忽重,雜亂無章,就像一個原本習慣直立行走的人在練習爬行,又像一個原本習慣爬行的東西在練習直立行走。
余爾瓦把所有的膽氣聚集到一起,大喊一聲:“誰?”
那聲音戛然而止。
余爾瓦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沒發現異常,剛要鬆一口氣,突然聽見伙房裡飄出一個怪異的聲音,半男半女,半人半獸:“饅頭有點硬……”
余爾瓦的頭髮一下豎了起來。
天終於亮了。
他壯起膽子走進伙房,四下看了看,不見任何活物。他又打開蒸籠,發現裡面的饅頭少了一些,至少八個。
那個半男半女半人半獸的東西飯量挺大。
余爾瓦離開了伙房。他拐了個彎,走向禁閉室,打算去看看單玉米。那只雪白的貓,讓他的心裡結了一個古怪的疙瘩。
單玉米坐在稻草上,打著哈欠,睡眼惺忪,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似乎從未離開過。她穿了一身白衣服,看著有些喪氣。
單玉米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她的嘴角有殘留的饅頭渣。過了片刻,她又抬起右手,理了理耳邊的頭髮。
這些舉動揭示了她的性質。
余爾瓦魂飛魄散。
5、殺機
余爾瓦在伙房守夜的這天晚上,戒習所出事了。
有幾個人半夜去廁所,讓什麼東西給抓傷了。天很黑,他們都沒看清楚那東西的長相,只知道那是一個白色毛茸茸的東西,和人一般大。
戒習所一下炸了鍋。
有人說,那是耗子精。
有人說,那是貓妖。
也有人說,建國以後不允許任何動物成精成妖,那東西肯定是一個居心叵測的人,男女不詳。
有了精,有了妖,氣氛變得恐怖起來。
人心開始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屠夫認定那東西與貓有關,又組織人去抓貓。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袒護那些耗子,儘管它們比貓可惡至少一百倍。
這一天,戒習所裡一直飄蕩著貓的慘叫聲,那聲音類似小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十分恐怖,十分瘆人。
余爾瓦不知道該不該把單玉米的異常舉動告訴屠夫。猶豫了大半天,他選擇了沉默。他不敢得罪單玉米。
屠夫找人在戒習所的圍牆上架設了電網,又把地面上所有比拳頭大的洞都堵上了。他斷了貓的來路,也斷了貓的退路。
戒習所裡的貓銷聲匿跡了。
只有餘爾瓦知道,在某間禁閉室裡,關著一個似人似貓的東西。他認為,那東西是所有貓的首領。
這天晚上,余爾瓦被關進了禁閉室。他沒抓到貓。他躺在稻草上,把耳朵貼在牆上,聽隔壁單玉米的動靜。
隔壁無聲無息。
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他行走在黑暗裡,前面不見廁所,後面不見伙房,兩邊也沒有禁閉室。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他只是不停地走,似乎要走到天荒地老。
終於,他看到了一盞燈。
無邊黑暗中的一盞燈,絕對比飢餓時的一個饅頭更有誘惑力。
他立刻跑了過去。
風大了起來,迎面擋著他,似乎是在提醒他回頭。
他不聽勸,義無反顧地跑。
全世界都在沉睡,只有他在動。
那盞燈在前面等著他。
跑了半天,那盞燈還是在前面等著他,沒有變遠,也沒有變近。
他猛然醒悟,停住了腳步,從夢中驚醒。睜開眼,他看見青白的月光從柵欄窗戶照進來,一條一條地鋪在地上,有一種異樣的美。
他靜靜地躺著,回想剛才做的夢,忽然明白了:那肯定不是一盞燈,而是一隻巨大的眼珠子!
禁閉室裡,似乎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他。
他慢慢地坐起來,四下看。
月光只能照亮一小塊地方,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他跪在地上,一點點地摸索。他必須弄清楚是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盯著他,否則,這輩子都不會睡踏實。
除了稻草,什麼都沒有。
後來,他不敢再摸了。他覺得,那些稻草就像是貓的毛髮。
下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隔壁的鐵門響了一下,似乎是什麼東西出去了,又似乎是什麼東西進去了。
他立刻清醒過來,輕輕地走到門口,朝外看。
一抹白色的影子輕飄飄地不見了,沒發出一點聲音,像夢一樣了無痕跡。
余爾瓦堅信,那個東西來路不正。他的神經繃緊了,隨時都有可能斷裂。他想大喊幾聲,引來人把那東西抓住。可是,他不敢。
他退回去,躺在稻草上,睡覺。
早上,管教給他打開門,他提著馬桶去廁所,順便到伙房打飯。戒習所有規定:關禁閉期間,食宿自理。
他有半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
廁所在角落裡,靠著外面的馬路。
他把馬桶倒乾淨,蹲在了茅坑上。
周圍很靜。隔壁是女廁所,也沒有聲響。
他的心忽然忐忑起來,害怕隔壁傳過來一個半男半女半人半獸的聲音:“饅頭有點硬……”
他匆匆提上褲子,逃離了。在路上,他不時回頭看一眼,害怕身後有人尾隨。
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伙房門口沒有人。
余爾瓦低著頭,不快不慢地走。
忽然,一個白色的影子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擋在了他的面前。他哆嗦了一下,抬起頭,是單玉米。
“打飯?”余爾瓦看見單玉米左手提著馬桶,右手拿著兩個玉米面饅頭。
“昨天晚上睡得好嗎?”單玉米的聲音有點冷。
余爾瓦立刻想起了昨天晚上那詭異的一幕,心裡不由得一顫。他把視線轉向別處,撒了個謊:“睡得挺好。”
“你沒聽見什麼聲音?”
“沒有。”
“你沒看見什麼東西?”
余爾瓦明白了,單玉米在試探他。他故作輕鬆地說:“我睡得死,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單玉米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說這世上有耗子精嗎?”
“當然沒有。”
“有貓妖嗎?”
余爾瓦沒回答。他覺得,這世上可能有貓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的態度引起了單玉米的警覺,她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他的左眼,一字一字地問:“有貓妖嗎?”
“有……還是沒有?”余爾瓦的語氣有討好的成分。
單玉米毫不領情,冷冷地說:“你說呢?”
余爾瓦迅速揣摩著她的心思,終於說:“沒有。”
“你確定?”
“確定。”
單玉米似乎笑了一下,用拿著玉米面饅頭的右手,理了理耳邊的頭髮。余爾瓦忽然發現,她的指甲很長,而且很尖,像貓的爪子一樣。還有,她的指甲裡有一些異物,不是污垢,而是一些紅紅的東西,似乎是什麼肉。
“你看什麼?”單玉米不自然地把右手藏到了背後。
她的這個舉動讓余爾瓦感到了恐懼。
單玉米忽然轉身走了。她的腳步很輕,很快,像夢一樣了無痕跡。
余爾瓦打了飯,慢吞吞地朝禁閉室走。
他聽到了一陣驚恐的嘈雜聲,跑了過去。
屠夫的宿舍門口圍了一群人,伸長脖子往裡看,議論著什麼。余爾瓦擠進去看了一眼,嚇出一身冷汗。
屠夫仰面躺在地上,臉上和脖子上有一道道的很深的傷口,觸目驚心。他始終不動彈,可能已經死了。
余爾瓦看出來了,屠夫臉上和脖子上的傷口是抓傷。他頓時想起了單玉米的長指甲,還有指甲裡那些紅紅的肉。
圍觀的人群緊張地互相看著,沒有一個人敢進去。
自由活動的時間快結束了,余爾瓦返回了禁閉室。
過了兩天,他聽說了一件事:屠夫沒死。不過,他似乎變成了啞巴,成天一言不發。在他的緘默中,那件事被定性為野貓傷人。
每個人都感到那件事背後有一股陰森之氣。不過,沒有人提出異議。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事後回想整件事,余爾瓦覺得是屠夫的沉默掩蓋了一個巨大的殺機。
他後怕不已。
6、送瘟神
日子照舊。
余爾瓦他們還是每天剝蒜米,屠夫還是他們的管教。不過,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經常皺著眉頭,似乎有極重的心事。
戒習所裡的貓慢慢地變多了,耗子慢慢地變少了。
它們是天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單玉米的指甲更長了,是那種很邪惡的長,看一眼起一身雞皮疙瘩。那是她的凶器,隨身攜帶的凶器。
毛十三和花褂子沒什麼異常,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余爾瓦總覺得有人想要弄死他。確切地說,是有人想要抓死他。他一直睡得不踏實,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一天,屠夫讓他們去池塘挖藕。他臉上和脖子上的傷口已經結疤了,橫七豎八,再加上一臉的疙瘩,看上去有些猙獰。
余爾瓦覺得,屠夫的模樣雖然嚇人,但是膽子很小。還有,屠夫很忌憚某個人。
某個人就是單玉米。
分配任務的時候,屠夫把最輕鬆的活分給了單玉米,讓她在岸邊把挖出的藕裝進筐子裡。他在討好單玉米。
單玉米一點都不領情,客氣話都沒說一句。
中午,他們在池塘邊吃飯。除了玉米面窩頭和醃蘿蔔,屠夫分給他們每人一個煮雞蛋。
余爾瓦注意到,單玉米分到的煮雞蛋最大,跟鵝蛋差不都大。
也許,那就是鵝蛋。
一隻小貓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慢慢地湊了過來。屠夫一把抓住了它。他的動作很迅速,很自然,跟條件反射似的。
單玉米立刻停止了咀嚼,定定地看著屠夫。
屠夫已經把小貓舉了起來,準備摔死它。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瞥了單玉米一眼,馬上把手放下了,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又塞給它一個雞蛋黃,讓它走了。
單玉米的嘴角抽了一下。那是冷笑的意思。
過了兩天,屠夫到宿舍找單玉米。當時,余爾瓦躺著發呆,毛十三和花褂子在用小石子下五子棋,單玉米躲在蚊帳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屠夫小心翼翼地喊:“單玉米,單玉米。”
單玉米立刻探出了半個腦袋,彷彿一直在等他。
屠夫清清嗓子,說:“因為你最近表現得非常好,所以領導決定讓你提前出去。你收拾一下東西,現在就可以走了。”
單玉米左顧右盼,以為他在說別人。
屠夫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剛才他說的話太假了,他自己都不信。
單玉米慢慢地收拾著東西,看上去有些依依不捨。收拾完東西,她慢慢地往外走,走到毛十三和花褂子身邊,她停住了,扭頭看著棋盤,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走錯了。”
毛十三愣了一下,手裡拿著棋子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單玉米走了,不明不白地走了。
余爾瓦察覺到,屠夫的嘴角有一絲冷冷的笑意。也許,屠夫一直把單玉米當作瘟神,現在瘟神送走了,他沒有理由不笑。
單玉米走後,屠夫立刻組織人去抓貓。余爾瓦不明白,屠夫又不是耗子,為什麼和貓有不共戴天之仇。
這一次,屠夫下決心把所有的貓一網打盡。他宣佈:男人抓到一隻貓,獎勵一包香煙。女人抓到一隻貓,獎勵一瓶雪花膏。
人群立刻躁動起來。他們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戒習所裡貓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余爾瓦拎著一根棍子,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他走到了禁閉室門前,無意識地往裡看了一眼,頓時呆若木樁。
他看見單玉米趴在稻草上,低頭啃著什麼東西。她聽見動靜,抬起頭,嘴角有血,還有一根沒來得及嚥下去的耗子尾巴……
別怕,只是幻覺。
余爾瓦晃晃腦袋,把幻覺趕走,離開了。走到一堵牆下,他蹲下來乘涼。附近有一片灌木叢,無比幽深。
余爾瓦剛蹲下,灌木叢裡就閃出一個動物,長得很怪,應該是一隻耗子。不過,它比耗子大很多,至少三倍。
余爾瓦定定地看著它。
它的毛是灰色的,眼珠子很白,似乎患了嚴重的白內障。它用白眼珠子盯著余爾瓦,前爪離了地,竟然站了起來。
余爾瓦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它是一個耗子精。
他和它靜默地對視了良久,都不動。
余爾瓦撿起棍子,大步流星地朝它走過去。儘管他的表情有點凶,其實他的心裡充滿了恐懼。
它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他走進,沒有絲毫害怕的意思。
余爾瓦的腳步變慢了,終於停了下來。
他和它對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直覺告訴余爾瓦:這個東西找他有事。他找它擺了擺手,以示友好。
它無動於衷。
余爾瓦把棍子扔了過去,打在了它旁邊的灌木叢上。它似乎一下子醒了過來,抬起右前爪,指著某個方向,表情有些焦急,似乎在提醒余爾瓦什麼。
余爾瓦扭頭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間小屋子,廢棄很久了。
他再回過頭,發現那個東西已經不見了。他想:也許,那只是那個東西做出的一個生理性動作,沒什麼實際意義。
他沒有走向那間小屋子,而是朝一個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會兒,他改變主意,掉頭朝那間小屋子走去。
後來,余爾瓦才知道,那個東西指給他的是一條死路。
11、失蹤
天黑了。
院子裡到處都是荒草,還沒來得及修剪,顯得很荒涼。屋子裡亮著一盞十五瓦的燈泡,光線昏黃。
毛十三蹲在門口抽煙,煙頭一閃一閃,他的臉忽明忽暗。
不經意間,他擋住了余爾瓦的退路。
也許,他是故意的。
窗外是無邊的黑暗,寂靜得有點壓抑。
單玉米去了裡屋,可能已經睡下了,也可能正在磨刀,磨牙,磨爪子。
余爾瓦回頭,見毛十三正死死地盯著他。他有些害怕那眼神,低下頭,虛虛地說:“你看什麼?”
毛十三說:“單玉米和我說過,你肯定會來。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
余爾瓦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就沒說話。
毛十三又說:“我們的事你都知道了,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他的語氣有點冷。
余爾瓦暗暗吃了一驚,驚惶地想:難道他們想殺人滅口?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就當沒來過,什麼都不知道。”
毛十三突然怪怪地笑了:“不,你必須把你知道的事說出去。”
“為什麼?”余爾瓦一愣。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屠夫該死。”
“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為什麼殺死屠夫嗎?”
“因為他組織人殺貓?”
毛十三站起來,關上了屋門。那扇門很厚,看上去很隔音,關上之後,在裡面把一個人大卸八塊,外面的人都聽不到。此時此刻,單玉米在裡屋應該把刀磨好了。
余爾瓦幾乎要崩潰了。
毛十三直勾勾地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不僅僅是因為他組織人殺貓。他就是個耗子,該死。”
“什麼意思?”
“你知道戒習所為什麼有那麼多耗子嗎?”
“不知道。”
“屠夫剋扣我們的伙食,拿去餵耗子。他把耗子當成搖錢樹,利用它們申請滅鼠費。那些錢,都進了他的腰包。你說,他是不是該死?”
余爾瓦想了想,點點頭。
毛十三看著吊在屋頂上的燈泡,沉默了半天,終於說:“殺貓的人,該抓。貪污的人,該殺。”
單玉米走了出來,空著手。她看著余爾瓦,靜靜地說:“你可以不喜歡貓,但是,請不要傷害它們。”
余爾瓦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這句話。
單玉米和毛十三一起盯著余爾瓦,居心不明。
余爾瓦有些生硬地說:“我,我該走了。”
“你走不了。”毛十三的語氣同樣有些生硬。
“為什麼?”余爾瓦打了個哆嗦。
單玉米笑了:“太晚了,沒有車了。”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余爾瓦無話可說。
單玉米又說:“住下吧,明天再走。”
毛十三從裡屋抱出一個鋪蓋卷,放在地上,說:“今天晚上,你就在這屋打地鋪吧。”
安頓好余爾瓦,單玉米和毛十三朝裡屋走去。走到門口,單玉米停下來,背對著余爾瓦,輕輕地說:“再見了。”
再見後面加個“了”,立刻多了一股不祥的意味。
外面起風了,像無數隻貓在叫。
也許,那就是貓的叫聲。
余爾瓦的心似乎跌進了萬丈深淵。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一個古怪而恐怖的夢。
在夢裡,他看見一群耗子和一群貓在對峙。那些耗子吃得肥頭大耳,膀大腰圓。那些貓餓得瘦骨嶙峋,毛都立著。
余爾瓦以為那些貓會退縮,它們卻衝了上去。
耗子們閃開了一條路,一個人模鼠樣的東西冒了出來,它的臉上滿是疙瘩和傷疤,渾身上下長滿了灰色的毛,拖著一條三米多長的尾巴……
是屠夫。
余爾瓦驚悚至極,一下就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天快要亮了,光線還有點暗。
裡屋的門關著。那扇門上沒有貼春聯,也沒有貼門神,光禿禿的,像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余爾瓦低低地喊了一聲:“單玉米。”
沒人應。
他又喊了一聲:“毛十三。”
還是沒人應。
他覺得有些不對頭。屋子裡除了他,肯定還有別的活物,而且不止一個。他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推了推裡屋的門。
屋門“吱吱呀呀”地開了。那是恐怖電影裡才有的聲音。
他目瞪口呆。
光線暗淡的屋子裡,只有兩隻灰白相間的貓,不見單玉米和毛十三。
他們走了。
余爾瓦盯著那兩隻貓,忽然想:他們真的走了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