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濛濛亮,整個校園還沉睡在那層朦朧的微光中。柴惠惠躡手躡腳從寢室裡出來,小心地帶上門,往練功房走去。比其他人要早起一個小時練舞,這是柴惠惠自五歲起保持至今的習慣。她自知自身天資並不是最佳,從來不敢有一絲鬆懈。如今來到這個藏龍臥虎的舞校,在強手雲集的競爭之中,更是一絲不敢怠慢。也因她這份異乎尋常的刻苦,在這個逐年淘汰、以嚴厲著稱的舞校裡,她留到了最後一年。
今年也是競爭最激烈的一年,如果能夠在畢業匯演中成功引起舞蹈團老師的青睞,就有可能直接進入這座城市最頂尖的舞蹈團繼續深造,將自己的舞蹈生涯帶上一條康莊大道。而她,柴惠惠,必須做那個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從窗邊經過的時候,柴惠惠從眼角的餘光之中似乎覺得練功房有人。下意識一側頭,從窗戶透進的微光中,一個模糊的黑影正立在室中心,踮起腳尖,弓起身形,向天空伸出手臂。居然還有人比她更早,柴惠惠心裡一慌,正準備加快腳步向裡走去。
那個黑影突然動了!柴惠惠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黑影的舞姿攥住了,屏住了呼吸一瞬也不瞬。沒有任何音樂伴奏,可是在這個黑影的舞動之中,柴惠惠的腦海裡漸漸升起了一個旋律,舒緩處是聖水河畔靡靡笛音,激越處又變作了南非叢林的密密鼓點。而那個黑影隨著節奏或柔如軟絲,或矯若游蛇。對,就是蛇!那個黑影舞動的就像是一條蛇,而且是蛇王!萬蛇之王!
這樣的舞蹈絕對不是屬於人類的!柴惠惠只覺得嗓子發乾,眼神卻完全無法移動,死死盯著那個黑影的每一次舞動,冷汗慢慢從額上滲出。
“柴惠惠,又這麼早來練習啊!”守門大爺的招呼將柴惠惠從驚疑中喚醒,柴惠惠回過頭,神魂尚未歸位,茫茫然點了點頭。而練功房在這一刻裡,突然變得空無一人。柴惠惠一怔,急步衝到門前,推門而入,空空如也,只有練功架靜靜地立在那裡。剛才那個黑影難道是她壓力太大而催生的幻覺?然而餘音裊裊,低低淺淺仍在柴惠惠心頭迴旋。
一整天的時間,柴惠惠都不能像往常那樣專心。她的腦裡全是清早所見的那支舞蹈,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清晰。那個旋律在她的心裡一遍一遍縈繞,好幾次她都忍不住在笛音中探出手去,又生生壓了下來。好容易晚課結束,練功房終於只屬於她一個人了。柴惠惠顧不上重溫功課,迫不及待地開始隨著腦中的記憶起舞。
從來沒有一支舞蹈是這樣的,只要一開始舞動,就再也沒有停頓,如行雲流水般揮灑自若。整個人輕盈歡快地如初夏的蛇,在月色之下釋放著一個冬天積攢下來的激情。鼓點密密響起,柴惠惠開始隨之旋轉。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腳踝處是熱辣辣的疼痛,柴惠惠知道自己扭傷了。
在醫院呆了一個星期,起舞的慾望逼得柴惠惠不能自已。整個人被心裡那團火炙烤著,茶飯不思。眾人只當她是擔心半個月後的畢業匯演,也不以為意。不料,舞蹈團的人提前了一個星期來到學校。於是,柴惠惠不顧醫生的勸阻,提前出了院。
仍是大清早,柴惠惠來到了練功房,未及熱身,身子已經開始舞動起來。正是那支逼她極苦的蛇舞。下腰,側身,後退,躍起……柴惠惠一開始舞動,整個人就陷入了舞蹈之中,不再屬於自己。
“停!”一聲暴喝。但柴惠惠充耳未聞,仍隨著旋律舞動著。鼓點又起,柴惠惠片刻未曾猶豫,剛要旋轉,一個人影衝了上來,強行抱住了她。
柴惠惠訝異地望著來人。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原本一絲不亂的頭髮因激烈的動作而垂下數縷,嫻靜溫婉的臉上卻帶著一臉不相稱的驚恐。那女人喘著粗氣,死死盯著柴惠惠:“你在哪兒學的這支舞?”
柴惠惠認出了她,卻不動聲色地望著她。這時,幾個學生推門而入,含笑招呼道:“陸老師,您這麼早啊!”見她二人這副情形,不由一愣。
那女人也察覺到自己的莽撞,慢慢鬆開手,問道:“你叫什麼?”“柴惠惠。”柴惠惠肯定眼前這個女人就是舞蹈團來挑人的舞蹈老師陸丹寧了。
學生們漸漸多了,陸丹寧看看進來的人群,轉頭急急道:“柴惠惠,那支舞絕對不能再跳了。下課了之後來找我,我有話跟你說。”柴惠惠看看四周,也覺得不是說話的時候,便點點頭。
傍晚,柴惠惠來找陸丹寧。陸丹寧打量著坐在她對面的女學生。十七八歲的年紀,面容清秀,只是略嫌蒼白了些,神色間有幾分與年紀不符的憔悴。一雙大眼平靜地注視著她,眼神卻是那麼熟悉。陸丹寧心裡隱隱一痛,忙拉回飄遠的思緒。
在陸丹寧打量柴惠惠的同時,柴惠惠也在默默地打量著她。她就是這所學校的傳奇人物,擁有最完美的天賦,能把所有舞蹈的精髓表現得淋漓盡致。十六歲的時候以一曲“散花天女”藝驚四座,被當時舞蹈團團長譽為百年來難得的天才。即便是年過三十,她的身材比例仍然完美,果真是名不虛傳!
“你今天早上在練功房跳的那支舞,你從哪兒學的?”柴惠惠的眼裡隱隱有刺,讓陸丹寧十分不舒服。陸丹寧索性免了客套,單刀直入。
“我跳得好嗎?”柴惠惠輕聲開口,平靜地望著她。鬼大爺鬼故事
“這不是跳得好不好的問題。”陸丹寧皺皺眉,自顧自說道,“那支舞會毀了你!”
“我進入這所學校之後的第一次摸底考試,當時你是考官。你說過,我的身體條件不好,遲早會被這所學校淘汰。”柴惠惠慢慢道。陸丹寧略略一怔,她一生之中點評過太多習舞的學生,已經不記得眼前這個女孩了。
“你看過我早上的舞蹈。我想知道,我現在跳得好嗎?”柴惠惠接著問道。陸丹寧沉默了一下,不由自主回憶起早上見到的柴惠惠的舞姿。那旋律一入腦海,立刻掀起軒然大波。陸丹寧臉色一下變得煞白,猛地站起身,緊緊拽住桌角才穩住自己的身體。
“那支舞不能看!不能想!不能跳!那是一支魔舞!”陸丹寧突然大聲吼道。柴惠惠未料到陸丹寧有如此大的反應,嚇得往後略縮了縮,驚懼地看著她。
“為什麼你說它是魔舞?”柴惠惠追問道。陸丹寧盯著柴惠惠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的舞蹈生涯就是被它毀了的!”陸丹寧深吸一口氣,竭力穩住情緒,緩緩道:“我也是這所學校畢業的,從小就被稱為天才。然而臨近畢業那年,我去整理學校的資料室,無意中看到了一本舞冊。上面記載著一支奇怪的舞蹈,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語言,然而那些姿勢卻是能看懂的。當時我忙著畢業匯演,看到那本舞冊上面的姿勢難度極高,只想著若能融入我的舞中,必定能技驚四座。於是,我試著跟著那本舞冊去學那支舞蹈。”
“那支舞蹈就像是蟄伏在我體內一般,一經觸動,就活了過來。我從來沒有過那麼酣暢淋漓的舞蹈。我覺得我就是為這支舞蹈而生的,那種合二為一的舒暢感簡直沒有辦法用言語來形容。”陸丹寧輕輕歎了口氣。
柴惠惠回憶起自己舞動時的感覺,身體又開始一陣陣發癢,想要伸展。
“然而,旋轉一起,我的雙腿靈活度已經達到了極限,我被自己絆倒在地上,扭了腳。休息了半個月,我醒著夢裡全是那支舞,我迫切想要再跳那支舞。我被那個旋律逼得茶飯不思,坐立難安。當我的腳步一能移動,我立刻跑到練功房。於是,腳再一次扭了。舊傷未除,新傷又生,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然而當腳一好,我又去了練功房。這一次是小腿骨折。”
陸丹寧伸出那雙修長的腿,指著小腿道:“這根骨頭斷了三次,好了又斷,好了又斷,以至於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盡情地跳舞了。”她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腿骨,神情有說不出的落寞。
“現在你明白了吧?那支舞就像是罌粟。一經接觸,它就會纏上你,傷害你。若不能甩掉它,你這一輩子的舞蹈生涯就毀了!”陸丹寧抬起眼,直視著柴惠惠。
“可是,我看到有人跳過。”柴惠惠肯定地說,“她跳得非常完美。”
“是誰?”陸丹寧臉色大變。
“我不知道。”柴惠惠搖頭,“我在窗外看到的,當時天色沒有亮透,我只能看到一個黑影。即使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可是那種人舞合一的境界帶來的衝擊也強烈無比。”
陸丹寧的手又不由自主抓緊了桌角,半晌才心不在焉道:“你眼花了。”
柴惠惠咬咬唇,沒有再接著爭辯。
陸丹寧卻像陷入沉思一樣,發了半天呆。一抬眼看見柴惠惠仍在原地看著她,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神情有說不出的疲倦。
柴惠惠慢慢走在校園的小道上,心裡思緒萬千,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她不是不相信陸丹寧,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陸丹寧天生就有隱隱的敵意。不是因為陸丹寧在她入學之初的評價,如果一定要歸結原因,也許是嫉妒一切受到上天偏愛的人吧!她站在陸丹寧面前,那麼羨慕她的身材,她的天賦,若是將這一切給了她柴惠惠,她又何必連一場畢業匯演都需要這麼苦苦掙扎?
她緩緩走過練功房,那原是最令她安心的地方。只有在練舞的時候,她才能說服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突然,她眼光一閃,練功房有人!
她急步走了過去,練功房燈火明亮。燈光的中心一個白衣女子正隨著音樂姍姍起舞。裙袂飄飄,翩若飛鴻,燈光照在她光潔明亮的臉上,宛如從天而降的舞仙。那是普通的舞姿,柴惠惠可以毫不費力地同樣舞出,卻從來沒有跳出她那種神韻!柴惠惠的心隨著她的舞步一點一點涼了。
那是與她同屆畢業的尹芳柔。與陸丹寧一樣,也是那種擁有極佳天賦的人。入學初期被所有的教師寄予厚望,柴惠惠一直以自己能勝她為榮,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能一直那麼相信自己的能力。而就在這一刻,柴惠惠所有的信心突然破滅了。那樣的舞韻不是她能跳出來的,她,還是比不了她!
柴惠惠也不知在黑暗中站了多久,連尹芳柔熄燈回寢室也不知道。整個人陷入了一場黑霧迷漫的夢魘,迷惑,疲倦,信心盡喪。
畢業匯演那天,柴惠惠一身黑色舞衣,排在尹芳柔後面。她面無表情地立在台側,看著尹芳柔在台上白衣勝雪,仙姿若畫,輕盈靈動,仿若湖面上盛開的一朵小小水蓮。一曲終了,全場掌聲雷動。前排舞蹈團的老師也含笑鼓掌,互相點頭肯定。尹芳柔興奮得雙頰泛紅。柴惠惠看著她從身邊經過,緊緊捏了捏拳。她別無選擇了!
一束燈光射在柴惠惠的身上。柴惠惠從沉睡中被暖意喚醒,輕輕舒展著雙臂,慢慢立起身。所有人的眼光在瞬間被柴惠惠吸引。前排的陸丹寧的心更是猛地被提了起來,一雙眼睜得圓圓的。這,難道是?
沒有音樂伴奏,柴惠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身子開始隨著笛音扭動。現在的她,是初夏夜裡的一尾蛇,在月光下起舞。動作舒暢,嫵媚動人。全場靜寂無聲,那支舞永遠都有攝人心魄的無上魔力。陸丹寧絕望地閉上了眼。然而那旋律在她的心裡盤旋不去。鼓聲一起,陸丹寧霍然睜眼。柴惠惠剛好被自己的腳步絆倒,重重摔落在地。
喧囂過後,入夜的練功房只剩下柴惠惠和陸丹寧兩人。柴惠惠的腳踝處裹了繃帶,面無表情。陸丹寧看著她,神情也說不上是悲傷還是感歎。
“為什麼?你明知道結果是如此,為什麼不放棄那支舞?”陸丹寧問。
“誰又給過我機會放棄?”柴惠惠反問道,“從一開始,老天爺就不給我出眾的天賦。我想憑自己的努力,可是到頭來我又得到了什麼?”
“為什麼要抱怨老天?”鬼大爺鬼故事
“不然我應該抱怨什麼?你們這樣受上天偏愛的人又能明白什麼?所有的人都說我可惜了,明明可以拿第一的。可是我明知不能拿第一,我也要跳這支舞!老天爺不肯給我天賦,我偏要證明給他看,我不比任何人差!”柴惠惠被激怒了,神情激烈。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飄乎不定,彷彿暗夜鬼哭。陸丹寧和柴惠惠驚得一怔,都靜了下來。
“師姐!”陸丹寧沉默了片刻,突然叫道。柴惠惠一愣,看看陸丹寧,又轉頭看向門外。一個黑影慢慢自夜幕中飄出。燈光之下,修長柔軟,正是柴惠惠所見的跳那支蛇舞的身形。那女人一頭長髮,幾乎蓋住了面。
“師姐,這些年你好嗎?”陸丹寧問道。“多謝關心。還過得去。”那女子聲音纖細,飄忽不定。即使是在這暖暖的夏夜,也讓人從心裡泛起寒意。她轉過身,面向柴惠惠:“你就是那個跳蛇舞的丫頭?”
四目相對,柴惠惠才看見她的臉上覆了一張銀色面具,只看得見尖尖的下巴,皮膚蒼白得泛著青色。
“去,上那兒跳幾個動作給我看看。”那女子指指練功房的一邊。陸丹寧的臉色愈發蒼白,急叫道:“師姐!”
“如果你還能跳的話!”那女子眼光在柴惠惠受傷的腳上一掃。柴惠惠絲毫沒有猶豫,起身便跳,剛剛勉力完成一個跳躍。就聽那女子喝道:“好了。”柴惠惠一愣,收了勢,望向那女子。
那女子走到陸丹寧身邊,步子輕盈優美,宛如在水面滑行。她轉過身,面對柴惠惠問道:“她有沒有說過你的資質並不好?有沒有說過你遲早會在這間學校的競爭中被淘汰?”
柴惠惠略略一怔,答道:“有。”
“我在二十年前也被她的母親說過同樣的話。”
柴惠惠聞言一怔,這個女子,能跳出如此完美舞蹈的人,居然也得到過如此評語?那女子低低地笑了兩聲:“她們家的人都認為舞蹈只屬於那些受上天恩寵的人。”
“我們沒有這麼認為。”陸丹寧反駁道。“沒有這麼認為,可是這麼做了。”那女子的聲音突然拔高,夾雜著嘶嘶蛇鳴,聽來很是刺耳。
“可是我相信人定勝天。”柴惠惠突然道:“我一直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可以彌補先天的不足。”
“噢?”
“你也相信是不是?不然你跳不出這麼完美的舞蹈!”柴惠惠誠懇地道。“我也想和你一樣!”那女子略略一怔,輕輕笑出聲來:“你想跳蛇舞?”
“對!”柴惠惠肯定道。
“我跟你說過,那不是屬於人類的舞蹈!”陸丹寧大聲喝止。
“您確實是資質出眾,可是不代表您不能做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成!您這位師姐,或許曾經資質並不如你,但她卻跳出了你不能跳出的舞蹈!”柴惠惠正言道。
“你知道什麼!”陸丹寧大聲喝道,情急之下,伸手去掀那女子的面具。那女子一時不備,面具被整張揭開。“你自己看看!”陸丹寧叫道。
燈光之下,那女子額上及雙眼之間都生滿了一層青鱗,在燈光之下泛出細細的光。配著那雙陰冷的眼睛,乍一看就像是一條蛇!柴惠惠不由呆住了。
“這就是跳這支舞的代價,你要像她一樣嗎?”陸丹寧喝問。
“你要像我這樣,把自己變成一條蛇嗎?”那女子眼色一滯,又恢復如常,低低笑問。手臂輕揚,腰肢扭曲如蛇,魅惑難言。
柴惠惠一時不知所措,呆立在那裡。那女子看了一眼呆住的柴惠惠,又是輕輕一笑,從陸丹寧手中拿過面具,融入夜色之中。陸丹寧看看離去的女子背影,又看看立在一旁眼神漸漸堅定的柴惠惠,歎了口氣。憑她苦口婆心,奈何選擇早已做出。
一年之後。
城市劇院的後台一片忙碌,這裡正舉行著全國青年舞蹈大賽。一個女子坐在角落之中,半垂著頭,神色漠然。若不是那一身華麗的舞衣,真不像是來參加這麼大型比賽的選手。說起來,她那身舞衣也太奇特了一些,顏色是一種奇異的青色,上面綴滿了細細的亮片,裹在修長的身軀,遠遠看去,倒像是另一層皮膚。在燈光的映射下,那女子露在舞衣外的頸項處銀光一閃,隱約竟是一層薄薄的鱗片。
那女子似是感覺到了什麼,飛速回頭,雙目之中一股森冷之氣迎面射出,恰似青蛇吐芯。而在此時,報幕員的聲音自台上傳來:“下一個參賽節目是獨舞《蛇》,表演者八號選手柴惠惠!”
聞言,那女子回過頭,昂首向舞台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