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異事之須彌瓶

我的老家在清明山下的槐安村。這裡地方近海,歷史上經常受到海盜滋擾。我爺爺說,明末清初時,天下大亂,這邊的紅毛夷尤其猖獗。有一回,佛朗機人的船又來了,我曾曾祖爺爺的二叔父運氣不好,偏偏碰上了。

佛朗機海盜抓住了他,用火銃逼著他帶路,他就帶著一隊海盜轉圈圈。海盜後來發覺,一火銃打到他的腿上, 他慘叫一聲滾下山崖,跌到海裡,摔斷了兩條腿。事關村裡人的性命,他撐著一口氣,兩隻手死命划水,往岸上爬去。

幸運的是,那天他侄子雲生就在附近打漁,見狀忙把他救了上來。他報了消息,一鬆勁兒,就嚥氣了。雲生不敢耽擱,騎著小毛驢就往村裡趕,愣是趕在海盜到來前把消息帶回了村裡。聽說海盜要來,全村人都慌了神。

就在這時,來村裡要飯的乞丐跑去找里長,說他有辦法。

乞丐三天前抱著個初生女嬰來村裡乞討,衣服很破,臉還挺乾淨,給女嬰喝奶用的是澄明通透的琉璃瓶子,像個落難了的大家公子。他每到一家門口就斯斯文文地講好話,還會給人算命,講解幾句周易還挺能唬人的。村人看他可憐,都好言好語地招呼他過去,從鍋底舀給他一口半口的。雲生娘那時生了雲生的小弟才幾個月,見那女嬰餓得直哭,還抱過去餵了三四頓。這乞丐說有辦法,沒人信。他要有辦法,會窮到沒口吃的?

里長也是沒辦法了,問他:“你有啥法子?”

乞丐說,他知道清明山腳一棵大槐樹下有個仙人洞,大伙可以帶上乾糧到那躲一躲。

里長都氣笑了,清明山這一帶有幾塊石頭幾棵草,一個外來的乞丐還能比祖祖輩輩在這裡的村人更熟?他們來來往往都沒瞅見有什麼洞,怎麼偏他瞅見了?

乞丐急得抓耳撓腮,雲生和其他幾個後生就跟他去了。結果大槐樹下扒拉開籐蔓,真的有個山洞。大家都大吃了一驚,在槐安村住了二十多年,愣沒見過這個洞。雲生幾個人鑽進去一看,洞裡乾燥有光,確實能藏住人。

乞丐說,這裡他來過,裡頭還深著,藏一村子人綽綽有餘。時間緊急,雲生他們飛腿跑回村,到村口就喊“快來快來”。村人已經提著大包小裹,惶惶然等在村口了,聞言就拖兒帶女、牽羊抱雞,跟上去一陣狂奔。

後來,爺爺告訴我,幸虧逃得及時,沒多久佛朗機人就進村了,回去時大伙家裡都被折騰得一片狼藉,沒來得及帶走的雞鴨狗一隻都沒剩下。

進了洞,乞丐擎著一盞油燈,招呼大家大膽往裡走。他們摸著洞壁足足走了一刻鐘,突然前面豁然開朗,竟也有天有地,大夥一出洞就踩進了比大腿還高的麥地裡。

雲生叫嚷起來:“哎呀,洞是兩頭通的!”乞丐擺手道:“沒事,沒事,海盜進不來!”

村民們只得先信了他,你牽著我,我扶著你,磕磕絆絆出了麥地。到高地上仔細看看,不是後山也不是鄰村,山河陌生而瑰麗。麥子結著九個穗兒,沉甸甸的。林子裡每棵樹都高得遮天蔽日,看上去長了上千年了,鋸倒了樹樁上頭夠蓋個房子。最重要的是,這裡花開花落,鳥唱蟬鳴,一片太太平平的光景,真是多少年都沒感受到了。

村人四散走了走,發現這裡果然安逸。已經有人商量起來,要在這搭個棚子,那搭個豬欄。里長被小孫子攙著走了一小圈,歡喜得笑迷了眼。等回過味來,村人一個個跪在地上叩頭,大喊老天爺開眼,菩薩慈悲。

當晚青壯們就砍樹枝鋸木頭,女人們把巨大的箬葉編成板子,先搭了些棲身的棚子。第二天一早,乞丐叮囑大家安心在這裡呆著,他抱女兒出去看看,一去就再沒回來。大家在地上找到一行字,他讓村民記著日子,等太平了就可以出去。

後來大家在這裡日子越過越好。這裡沒有天災,風調雨順,莊稼和果子都可勁兒地長,不怎麼花力氣就有個好收成,沒人會餓肚子。不用繳皇糧,不會遭遇戰亂饑荒。

小孩一個接一個地生,白胖的人越來越多。老人們扇著蒲扇含飴弄孫,說八輩子都沒過過這樣的神仙日子了。漸漸的大伙就把這裡當成了故鄉,把外頭還在打仗的事兒都給忘了。

雲生算是個有點志氣的,總有個當兵殺海寇的夢。兩年後的一天,他下了決心,打了個包裹,沿著原路返回。洞裡的草已經長得很長了,籐蔓密層層地開著花。雲生拿鐮刀一路砍,好容易又走到了洞口,卻遇到了一扇木頭門。他狠勁兒推開木門,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呆了。

他所在的洞口是一個玻璃瓶的瓶口,一隻巨大無比的手正攥著瓶子。這個巨人烏巾裹頭,身穿藍布直裰,獨自坐在馬車裡,有著一張熟悉的面容。正是當年那個抱著女嬰的乞丐。

雲生慌兮兮地爬出了瓶口。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噗”地變大,“啪”地掉在了這“乞丐”身邊。

“乞丐”挑眉笑了一下:“雲生,你怎麼出來了?”

雲生點點頭,瞪著他手中的瓶子。瓶子透明無瑕,有個細長的瓶口,瓶子裡草木叢生,細看煙雲渺渺,時有光芒射出。裡面爬動著幾百隻黑黑的螞蟻。有的鑽進極小的木房子裡,有的爬上小土丘,有的背著小螞蟻,有的扛著米粒、草桿。雲生越看越驚,搶過瓶子細瞅。這回他看到了“麥地”邊一個眼熟的小土丘,看到了自家的“房子”,門口一隻大螞蟻正帶著一隻小螞蟻玩耍,應該就是雲生的娘和小弟。旁邊木桿子上栓著一隻褐色的螞蚱,應該是家裡的牛。

雲生“啊”了一聲,渾身打顫。鬼大爺鬼故事。

“乞丐”忙把他手裡的瓶子拿了回來:“小心,手抖別拿。”

雲生指著他,“你、你、你”了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乞丐”微笑道:“你都看到了,告訴你也無妨。這瓶子是我祖傳法寶,叫作‘須彌瓶’,大的東西裝進去能變得很小。以前我還用它當我家囡囡的奶瓶子,能裝很多奶水,可惜亂世,也討不到多少。”

雲生想好好地講話,可開口牙齒都抖“:囡囡,還好嗎?”

“乞丐”道:“她好的咧,我托付給我嫂子了。”

雲生指著瓶子:“這兩年,我們就在裡頭過日子?你就一直帶著我們?”

“乞丐”道:“埋在樹底下不安全,難保被洪水沖了、野獸刨了,還是帶在身上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死的。瓶在我在,瓶失我亡。”

雲生心有所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到了鎮集上,“乞丐”請他吃了茶飯。雲生說,還是想回去告訴大伙,“乞丐”也點了頭,用瓶口對著雲生念了句“須彌芥中藏”,雲生就一下子被吸了進去。

回到瓶子裡,眼前依然還是雜草叢生的狹長石壁。雲生摸著石壁心頭突突直跳,跟做了場大夢一樣。他一口氣沒歇,趕著跑回了村子裡,把外頭看到的事兒告訴了村裡人。

里長敲著龍頭枴杖,罵他是做夢做迷了。雲生不服氣,帶著楊根、水根等幾個朋友出洞去看。到了洞口,親眼看到外面的世界,幾個人都嚇得怕了。是真的,他們幾百個人生活的地方,是別人手裡的一隻瓶子。“乞丐”正端著火銃,架在漁船的船舷上瞄準。見胸口揣的瓶子傳來動靜,低頭覷了一眼,低喝:“呆會兒!回去。”

楊根他們就縮回了頭,再沒敢出來。雲生回去想了幾天,還是跟他娘說想出去殺海寇,背著三十斤烙餅子出了瓶,跟“乞丐”道了別。

後來雲生真的參了軍,也殺了十來個海盜,還當過千戶。他再次見到“須彌瓶”,是在四年後。那時他已經被海盜抓了,關在佛朗機人的甲板底下。

一天清晨,他被鞭子抽著擦洗甲板,看見一個船員正靠著桅桿,托著這個瓶子,用一種看待極其重要之物的眼神注視著它。他是黑髮白膚,只眼睛有點綠,像個混血倭人。雲生不認得這個雇工,但能在死前知道一村子人還有人在守護著,他就能安心了。

雲生聽同樣關在這裡的幾個老兵說,那個綠眼睛的老許不是壞人,是臥底,自己人。是他傳遞消息,讓他們沒有遭偷襲全軍覆沒,也是他在海盜不給吃不給喝、大家渴得互相喝尿的時候,悄悄地送食送水進來。

兩月後,海寇聽聞上岸的那批人有了新的青壯俘虜,準備把船底一半人都給殺了。老許通風報信被發現,拔腿就跑,還沒來得及跳下海,就被海寇一火銃打死了。瓶子跌在地上,瓶口裂了,上千的黑蟻從瓶子裡湧出來,站起身變成了人。

此時殘陽已盡天色昏黑,海盜幾乎被嚇死。村人從福窩裡一下子掉到這兒,被許多火銃和刀槍指著,也是嚇掉了魂。

雲生隔著鐵柵欄喊道:“你們這幾年當神仙活夠了本,現在庇護我們的瓶子破了,恩人死了,你們還要渾渾噩噩等著被宰嗎?”海盜一火銃打中了雲生的腿。

人群一陣騷亂,許多人哭叫出聲。里長抬手叫大伙安靜,上前和顏悅色地跟海盜頭目說話,說這瓶子是個寶物,裡面沃土遼闊,米糧滿倉,供應不絕。海盜聞言,便叫村人帶手下進去。里長的孫子便自告奮勇帶四個海盜進了瓶子。

很快他們就出來了,四個海盜興奮得要死,嘰裡呱啦地跟頭目說裡面的盛景。這小頭目心也癢了,叫一支小隊都跟他進去。進去之後,雲生突然示意把瓶子給他。沒等海盜阻止,雲生的弟弟就搶過瓶子遞了過去,雲生拿瓶口對著海盜,喊了聲“須彌芥中藏”!

海盜們一下子都給吸了進去,雲生撿起地上他們掉的手電筒照著,一隻隻黑螞蟻正慌亂地在瓶中爬動。他從褲腿上撕下一條布,把碎了的瓶口塞住,喊道:“拿東西來,砸死他們!”

村人從紅夷大炮邊的彈藥箱裡抬出了一顆鐵石填充的炮彈。雲生把瓶子橫放地上,大伙把炮彈抬到了瓶子正上方。

須彌瓶瞬時被砸得粉碎,一股血水從石頭底下滋了出來。

再後來,全村老少回了槐安村種地,看天吃飯,祠堂裡的英烈牆上至今還寫著許多人的名字,包括雲生和他的小弟。

祠堂裡祖宗靈牌邊,供上了一個無字靈牌,還有一隻用無數碎琉璃片復原的瓶子。

我很小就聽說了這個故事,很久以後,才在《太平廣記》裡看到:唐貞元中,在楊州坊市間,有人自稱胡媚兒,用一個琉璃瓶行乞,幾十萬錢入瓶大如粟粒,牛馬入瓶大如蚊蠅。稅官相試,他就將稅官押送的數十車輕貨都裝入瓶中,消失不見。

也許槐安村的須彌瓶,便是這樣有空間法術的瓶子罷。

《農村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