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秋,大興安嶺林海茫茫,參天古木以霸道蒼勁的姿態挺立在列車兩側,四處叢生的常綠木填滿了樟子松的縫隙,許多不知名的火紅果實於樹影中一閃而過,偶爾能看到一壁天空藍得那樣絢爛。
楊石一直在觀察坐在對面的女孩子,女孩子半側著身子,額頭繫了條寬闊的黑色緞帶,手中抱著一個藍色的粗布背包,上面繡了一隻飛鳥的圖騰。列車進山林的瞬間,她懨懨的神情就像吸飽了水分的豆子一樣煥發起來,黑色的眸子似乎也變得流光溢彩。
“看夠了沒?”女孩子似是望著窗外,話卻是對著楊石說。
“啊?”楊石尷尬地別過臉,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銀子,你真的……是巫女嗎?”
巫女銀子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楊石後背又開始冒汗,他努力吞嚥了口唾沫,道:“我的意思是……我妹妹已經失蹤了兩個多星期,還、還活著嗎?”
銀子猶豫了一下:“大概吧。”
“大概?!你不是巫女嗎?!”楊石的聲音大了一些,車廂裡很多人都看向這裡。
銀子沒好氣地閉上眼睛假寐,她感覺到有一股銳利的目光穿透面頰,幾乎要射進心裡。她睜開眼睛,斜對面不知何時坐了一個年輕人,戴著黑框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
火車一直向北行駛,入山不久便停靠在一個叫作“盤古”的小站。這個盤古站與上古神話中開天闢地的盤古大神毫無瓜葛,其名稱取自於轄區內第一大河——盤古河。盤古,鄂倫春語,意為“翻湧湍急的河流”。河水發源於白卡魯山東麓,環繞盤古鎮一圈,向北匯入黑龍江。
楊石取出地圖與手抄的地址翻來覆去比對,銀子懶懶地靠在路燈邊,看到斜對面的年輕人也是獨身一人,沒有拿行李。他不期然對上了銀子的眼睛,又是微微一笑。
“來探親的嗎?”他緩步移到銀子身邊。
銀子上下打量他,沒有說話,倒是楊石一把扯過他:“你看看,你看看這個地址,我怎麼對不上號呢?”
年輕人撫平皺皺巴巴的紙張,上面簡約地記了兩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
銀子指了一下:“下面的家庭地址。”
“學校不去了嗎?”楊石驚愕地問。
“我又不是調查事件的,確定她最後停留的位置就可以了。”
“你們是來找人的?”年輕人一怔,進而露出瞭然於心的微笑,“是指兩周前的失蹤者?噢……這麼大的山嶺,想要找失蹤者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你知道大興安嶺深處罕有人至,亡命之徒為躲避追捕,很有可能藏身於此。既然……既然已經失蹤了兩個星期,生還的可能性太小了,還是回去吧。”
楊石心下一沉,他早就懷疑妹妹已經不在了,在山裡失蹤了近兩個星期,當地出動大批人員進行拉網式搜查,如果活著的話早就出現了。可銀子她……他又看了一眼銀子,她認真地聽年輕人說的話:“……那個地方現在是鬼村,入夜之後鬧得厲害,倘若要去的話,我們正好順路。”
銀子點了點頭道:“多謝了,我們正打算去。”
年輕人笑笑:“我姓瑪哈依爾,長纓林場的護林人。”
“銀子。”銀子象徵性地伸出手握了一下。
瑪哈依爾找了一輛麵包車,說出一個地址,擠上麵包車的後座:“我在列車上聽說你是巫女?城市裡也會有巫女嗎?”
“嗯,她在青石巷還挺出名的,去前還要預約呢。”楊石插嘴道。
“是白門樓附近的青石巷嗎?”
“咦?你也知道那裡?”楊石的眼睛一亮。
“不,剛好有認識的人在那裡……你都有什麼業務?”
“星相占卜、青草卦、驅凶、鎮邪……祈祥,”楊石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痕明顯的小紙片,“喏,這是她的名片。”
“青草?呵呵……蓍草卦。”瑪哈依爾隨意掃了一眼,糾正楊石的錯別字,“你們那邊也發生過什麼趣事嗎?”
楊石也期待地望向銀子。
銀子迎著獵獵山風,注視飛速閃過的林木,道:“楊石,知道入山的禁忌是什麼嗎?”
楊石嚇了一跳,屏息道:“不知道。”
“是閉嘴。”
郭蓉蓉是長纓鎮上的小學老師,大清早收拾了背包,在校門口坐上公交車後再也沒有回來。
起初,教研組長打不通她的電話,便詢問了宿舍執勤,得知她已經兩天沒有出現了。楊石接到了學校打來的電話,他與郭蓉蓉在同一家福利院長大,而郭蓉蓉的聯繫方式裡只有他一個人。校領導在郭蓉蓉的宿舍裡找到週末例行家訪名單,按照花名冊登記的地址,尋到那個距離學校最遙遠的學生家。
這一家祖輩都是大興安嶺的獵戶,居住在人煙稀少的老林區,院落後面圈養了很多漂亮的梅花鹿,柵欄上面掛著松雞與野兔的屍體。四周也有幾戶模式相同的村舍,依著層層山林的坡度次第坐落在緩坡之上。
學生家的大門沒有上鎖,桌子上擺著六隻空酒碗,灶台底下的火已經熄滅,灰燼散發微微熱量,大鍋裡面放入切成片的老臘肉,還未翻炒均勻,融化的油塊凝在鍋底。
校領導感覺有些不妙,立刻報警。
很快有兩名警員勘查現場,排除挾持的可能性——外圍既沒有與猛獸搏鬥的痕跡,又沒有集體遷移的痕跡。這回失蹤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離群索居的村莊。
兩個星期的大規模搜尋毫無結果,村莊又出了古怪。起初,有個搜尋隊員腳踝扭傷,便停在村莊前等待大部隊回來會合。天漸漸地黑了,他靠在青石上稍微休息一下,忽然被一種聲音驚醒。他側耳細聽,聲音是從村舍裡傳出來的,那似乎是大門開合的吱呀聲,又像搬挪桌椅的嘎吱聲,又像金屬與金屬碰撞的叮咚聲……
這個村舍的人都回來了?!
搜尋隊員又驚又喜,沒有多想,起身便往村子裡走。行至一半,他停住了腳步——這是座漆黑空曠的村舍,漆黑的夜,漆黑的屋,漆黑的門,漆黑的窗,只有漆黑一團,有如另一個世界般靜靜地朝他揮著手。
不論聽上去多麼熱鬧,除了聲音,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於是當地政府封鎖一切消息,決定就此為止。小道消息沿著人們的茶餘飯後不脛而走,比如說村莊入夜之後鬧得厲害,是因為那個村莊觸犯禁忌激怒了山神,被扣住了魂魄,永世不得輪迴。
楊石找到了銀子,掏出所有積蓄委託她幫忙找郭蓉蓉。
銀子取出蓍草打了一個卦,是火雷噬嗑,六二六三九四爻動變為大畜卦。這是一個關於刑罰的卦象——離上震下,為雷電交擊之表象。離震之中存坎艮,為日月之象,正如帝王剛柔相濟,明罰敕法。而大畜卻是上上卦,上艮下乾,登高山而縱觀天下,虎斑霞綺,浮嵐暖翠,是生命繁榮之兆。
郭蓉蓉還活著,她的生命旺盛,因為牽連了某種懲戒,被隱藏在一個神秘的地方。
麵包車停在一片蒿草連綿的荒野中,與最近的山坡還有一段距離。銀子走下車問:“怎麼不走了?”
司機一邊數錢一邊應答:“前幾年不是山體滑坡了嘛,有個女的坐在車頂上得救了,聽說還埋進去個男人,直到現在也沒找到屍體。晦氣。”
山體滑坡?北方林區的氣候與陰雨連綿的南方山區不同,暴雨極有可能導致山洪暴發,但要說山體滑坡……卻是極其罕見的。這個山體呈丘陵狀,山巒起伏不大,渾圓的山頂種植的樹木筆直挺拔,有如青竹一般根根分明。
銀子心裡一動:“這是什麼地方?”
“草竹嶺啊。”司機頭也不抬地道,“本來要從那裡通公路的,恰好山體滑坡死了勘測隊的人,公路就從別的地方通了。”
“護林人,你們這真的有山神嗎?”閉嘴多時的楊石又忍不住了,“樹林看上去好陰森啊。”
“山林這麼大,怎麼會沒有山神呢?”瑪哈依爾微笑道。
“你見過?啥樣子的?”
“也許是馴鹿,也許是野豬,也有一些是魚類的模樣。”
“山神不是人嗎?”楊石失望地問。
“人?”瑪哈依爾失神了一下,又很快微笑起來,“也許是吧。”
楊石用手撥動茂密的蒿草,時不時抬頭確認瑪哈依爾與銀子的方位,這兩個人習慣穿梭野外顛簸而繁複的地形,輕巧穩健地像隻兔子,不多時便把他落得遠遠的。
楊石薄薄的褲子上扎滿了黃褐色的蒼耳與狗尾草的種子,行動起來刺癢難耐,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在草浪中遊走。不知行了多遠,蒿草叢中豁然出現一條狹窄小徑,兩邊都是倒伏的荊棘和雜草,路中央還遺留動物的糞便,有些已經乾涸,有些還是濕漉漉的。
這是一條隱秘的獸道。
四周溫度瞬間降了下來,空氣潮濕潤澤,成片成片的興安落葉松與叢樺遮蔽住了日光,近處山巒中依次生長著高大挺拔的白樺、樟子松和山楊。松風與雀鳥在原始針葉林的上空盤旋飛舞,留下一片此起彼伏的翅膀拍打的聲音,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
密林縫隙間隱隱約約透入了一絲光,那光裡凌亂地散佈著十五座村舍,每座村舍與村舍的間距並不近,四周灌木叢生,不知名的野果墜滿枝頭。
這就是郭蓉蓉最後一次來過的獵戶村莊。
此時已經過午,郭蓉蓉拜訪過的獵戶家。一進門,正對著門的牆壁上掛著一大張奇特的赤紅色毛皮。那塊皮與普通的皮革不同,有如龜殼一般凸起,鑿之鏗鏘有聲,發出堅硬的金石之聲。銀子湊上前,見那毛髮蓬鬆順滑,自然形成五色斑紋,山風從門外吹進來,毛皮上的紋路似泉水一般汩汩湧動,那泉水流至動物的頭顱,似是沒入了一片深潭。
楊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急忙阻攔銀子,大叫一聲:“別碰!有毒!”
銀子側身一閃,避開他的手,不悅道:“幹嗎?”
“你、你們兩個聽說過褪殼龜嗎?”楊石的情緒分外激動,結結巴巴道,“我在泉城福利院的時候聽到過一個傳說,說是有那麼一戶富裕的人家,養了好多雞鴨豬狗,可沒過多久總是莫名其妙就死了。
“有天,一個遊方乞丐路過這戶人家,發現這裡藏匿著妖物。原來這戶人家曾經養過一隻大烏龜。那烏龜不小心卡在貓洞裡,猛一使勁,就從烏龜殼裡掉了出來。這個從殼裡掉出來的烏龜被稱作‘褪殼龜’,也叫作‘蜥’,渾身劇毒,起初吃些雞鴨豬狗等物,年頭久了就開始吃人。
“遊方乞丐殺了褪殼龜,把它剁成肉泥,凡是地上的血跡,都鏟刮乾淨,用瓦罐盛取,埋藏在深山之中。但是殺褪殼龜的時候,有幾滴血無意中濺到了門板上,當時誰也沒有發現,才有了後面的大禍。有年夏天,這戶人家的一個朋友來做客,晚上嫌屋裡悶熱,就拆了他家門板放在當院中露宿。到了第二天早晨,此人渾身上下除了頭髮以外,全部化為了清水。主人家因此被牽連入獄……呃,雖然後來遊方乞丐幫著伸了冤,可那朋友不也白白折損了嗎……我們泉城以水為名,很是注意這種東西,水源如果給污染了,全城人可不就會化成屍水了嗎?”
楊石在銀子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轉而用期盼的目光望向瑪哈依爾。瑪哈依爾點了點頭道:“《裡乘》卷八確實也提到過褪殼龜這種東西,但這牆上掛的明顯是……文狸的毛皮。”
聽到這話,楊石不高興了:“我讀書少,你別騙我。哪裡有文狸這種動物?”
“這你就不懂了。”瑪哈依爾微微一笑,但眼中沒有笑意,“聽過狩獵的禁忌嗎?”
楊石搖搖頭。
“山林裡的動物並不是所有獵人都可以隨意獵殺的,一種是狐狸,另一種是文狸。凡是獵殺狐狸的獵人,一生只能殺狐狸,不得染指其他動物,否則上天會因為他的貪婪而降罪於他;相反的,獵殺其他動物的人也不能殺狐狸,否則會遭到狐狸的報復。但文狸……卻是萬萬不可殺的,自古以來它都是山神使者。屈原先生曾經在《山鬼》中說:‘山鬼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殺了文狸又如何?”銀子冷冷地問。
“受到懲罰。”
“什麼樣的懲罰?”
瑪哈依爾笑了笑,有些玩味地看著銀子,過了很久才答道:“取而代之。”
“所以說,人類不可以獵殺是因為文狸本身就是人類變化而成的?”
瑪哈依爾轉過臉去,目光投射到一張桌子上。那是一張手工定制的老榆木桌,桌面泛著一層油浸浸的光,上面擺放著幾隻酒碗,所剩無幾的酒液乾涸成赭石色,或許放置得久了些,乾涸的酒液中散落著細小的霉綠色斑點。
銀子走過去,用手捻了捻杯裡略微黏稠的酒液,問:“果子釀的?”
“嗯,”瑪哈依爾含糊地應了一聲,“山裡的夜晚露重濕冷,喝點酒活血暖身,所以家家釀山都柿酒。”
“家家都有?”
“嗯,”瑪哈依爾頓了一下又道,“我一個護林的,也就知道點林子間的事兒。你不是巫女嗎?還來問我這些?”
“就是啊,”半天沒插上話的楊石忽然道,“巫女大人,你怎麼不著急找我妹妹呢?”
銀子掃了兩人一眼,歎道:“山裡的神好像並不歡迎我們,自火車進山開始,就有一股靈氣干擾我。”
“那怎麼辦?”楊石驚慌失措,“天要黑了。”
“不是說天黑之後鬧得厲害嗎?我就在這裡等厲害的出來!”
“在這裡等?”楊石緊緊扯著瑪哈依爾的袖子,“你呢?”
“你怕了?”
楊石都要哭出來了:“我不怕……”
瑪哈依爾哭笑不得地望了楊石一眼,“你會不會喝酒?”
“千杯不醉!”
瑪哈依爾翻出兩隻乾淨的水碗,又從牆上取下一個灰色的酒袋子,“老林區的人家都是這樣把酒袋子掛在牆上。俗話說,酒壯慫人膽……”
“我有水。”銀子從藍布背包裡取出一瓶礦泉水來,拒絕了瑪哈依爾。瑪哈依爾笑了笑,在水碗裡倒入酒液。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醉人的香氣,那是都柿發酵成酒產生的酸甜之氣。
酒一下肚,楊石突然覺得身上有了一種奇異的輕鬆感,好像沒有什麼事情還能使他恐懼,日光在他眼中呈現一種妖艷蠱惑的紅,掛在牆上的文狸皮熾赤如焰,有如一塊火彩璀璨的寶石,誘人神往。
楊石的身體向前微微傾斜,手指顫動著想要觸摸那張文狸皮。突然,他感到身體被重重撞擊了一下,眼前出現了兩道朦朧的虛影,好似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汁,漸漸失去了本來的色彩……
楊石滿足地趴在桌上,長鼾不止。
天很快地黑了下來,山林裡的樹木遮天蔽日,幾乎看不見明月與星辰,遙遠的風聲中夾雜著野獸長嚎,但是一聲鳥兒的鳴叫都沒有,似乎有銀子存在的地方,鳥雀都閉緊了嘴巴一聲不吭。
酒液有問題,銀子清楚。
大畜卦的第一卦象就是利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
噬嗑卦正是經六二六三九四爻動變為大畜卦,單從卦象上看,九四為咽喉,六三為腰腹,食物經由咽喉落入腹部坐實,而產生了異變,意示飲食有毒。
但飲食如何讓眾人失蹤,仍舊是個謎。
正在這時,漆黑的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踏嗒——踏嗒——踏嗒——
銀子藏於桌下的手暗中掏出來一個物件,她裝作喝水的樣子,讓礦泉水瓶裡的水流進那物件的洞口中。
沒過三秒鐘,夜風“彭”的一聲吹開了門,一股寒流撲面而來。風聲中藏了不止一種腳步聲,而是許多個:有男人低沉而穩健的步伐,有老人蒼老而緩慢的步伐,還有兒童輕快活躍的步子,清脆的鈴鐺丁零噹啷地響個不停。
村舍裡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每一個人都在做自己應做之事,有的將清水嘩啦拉地倒入容器內,有的將旱煙袋輕輕磕在牆壁上,有的拿著鏟子在鍋裡扒拉著肉塊,有的開門,有的關窗……
最後,桌上傳來倒入酒液的聲音,咕咚咚咚——
銀子吸了吸鼻子,什麼味道也沒有。她睜著眼睛,看著面前一片空茫,聽見風聲呼嘯由南而北,而門外樹影婆娑,瑪哈依爾扭頭望著她,微笑的嘴唇露出一排閃閃發亮的白色牙齒。
“果然是你。”銀子開門見山地問,“他們不知道自己從世界中消失了吧?”
瑪哈依爾頷首道:“如果眼中的對方與自己保持一致,時間與空間便停駐於此。他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緩慢地跨入了另一道空間。”
“你是怎麼做到的?”
“山都柿酒。”
“把郭蓉蓉交給我。”
瑪哈依爾不置可否地笑了,他從門外拾起一張黑色的鳥形小紙片,扔在桌子上:“雀鳥的眼睛在黑暗中視物也毫不遜色,擁有青鳥血統的巫女啊,你既然身在鬧市中,為何插手山林裡的規矩?”
“我不插手你的事情,你也別插手我的事情。”
“我何時插手過你的事情?”瑪哈依爾陰惻惻地笑著,“怎麼,以為你那礦泉水瓶裡裝些陰陽水就能制服我嗎?太可笑了!”
銀子臉色一沉,手中突然擎出來一塊硯,那墨池裡的陰陽水一瞬間化為雲霧,中央騰空而起一條巨大兇猛的魚形黑影,“刷”的一聲便將瑪哈依爾攏了進去。
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瑪哈依爾感受到來自銀子洶湧澎湃的靈力,他並不感覺害怕,卻覺得悲傷。他認識這塊硯,上面雕刻著溫嶠燃犀照水府的圖案是父親講給他的典故:晉溫嶠至牛渚磯,聞水底有音樂之聲,水深不可測。傳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他恍惚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他還是人類的時候,那些擁有過有親情與愛情,曾經離他那麼近。
“秦宇,聽令!”銀子舉起了銅鈴,猛地一晃。
“在……”他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忽然間驚醒,繼而看見銀子清冷的面容。
他呆呆地看著銀子手中的硯台,遲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我是?”
“我受理過景珍的委託,你還記得景珍嗎?她說她與同事秦宇在草竹嶺勘測公路橋樑穿山的項目中發生了山體滑坡,秦宇把她推上車頂,自己卻被泥土吞沒了,直到現在連屍體都沒找到。呵,你倒是煞費苦心,可景珍一直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你。”
“景珍這個傻姑娘……”秦宇低低地笑著,“你是怎麼察覺我的?”
“呵,山神之所以需要文狸這種使者,是因為它根本無法離開這片山嶺,你與我握手之際驗查我的靈力,獸道之後又於林中設下屏障卻被我的鳥兒破了,最後想誘導我喝下有問題的酒液……明明無法離開,卻一直詢問白門樓附近發生的事情,你說我有多遲鈍還覺察不到你的用意?”
“我真的是……太急切了,可是我能怎麼辦?我又能怎麼辦?”秦宇神色黯然,“當年我不懂事,在河裡捕捉到一條魚,烤食了之後身上莫名其妙地長出些蔓草一樣的花紋,我想忘記這件事,可是腦海裡總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早上發現自己竟然赤腳在山林裡行走……只要離開這片山林,我就渾身無力,像窒息一般難受。我算是明白了,自己是回不去了。”
銀子若有所思點點頭:“你就是這樣捕食了山神,繼承山神之力,便要替代山神守護一方山林。”
“可他們卻捕食我的子民,又合力獵殺了我的使者,你說該罰不該罰?”
“的確該罰。”銀子點點頭,“但郭蓉蓉又不是林中人,她有無過錯?”
“誰?你說她啊。是她自己服食了放入血枝果實的山都柿酒。”
“血枝?”
秦宇微微一笑,在銀子手中放入一小截奇異的植物,它有一對佈滿斑點的葉片,只在閏年結出成串的紅色漿果。這些漿果裡流淌的是山神血液,文狸服食後可以隱去蹤影,於日光下無形,但人類服食後會失去形體,四十九天之後便徹底忘記自己的本性。
“你要懲罰觸犯山林禁忌的獵戶,使它們化為你的子民,我無話可說,但郭蓉蓉這個人,你本可以放掉她的。”
“天地遵守天地間的規則,山林遵守山林間的規則,你又怎知她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反正你對我亦是無可奈何,若殺了我,失去神靈的山嶺將會有更大的災難發生。”秦宇笑瞇瞇地道,“不如,我們來打一個賭?”
“你說。”
“我放郭蓉蓉回去,如果她仍舊選擇成為文狸,便是我贏了,你替我疏通東北一隅的地脈,那個方位的地氣受到阻塞,已逐漸影響我這條山脈,根源卻在我掌握的範圍之外;我若輸了,便將這些村民全部歸還,永不再犯。”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那我就不放出郭蓉蓉,即便你是個厲害人物,但這並不是你的崑崙墟,而是我的草竹嶺,雖然我們誰也奈何不了誰,但一直僵持下去對你也沒有好處。”
銀子思索一陣兒,抬頭道:“好。”
秦宇微微笑著散去了魚形黑霧,緩緩步出門外,只見林中飄起星星點點的螢光。起初只是一小點兒冰綠色,漸漸從四面八方聚集得越來越多,那微小的光亮中夾雜些許稍大些微藍的光芒,光芒中隱隱藏著小動物的透明形態——這些都是山林中死去動物的靈,最後要歸於山林。
塵歸塵,土歸土,是山林逃脫不了的宿命。
夜空忽然間變得明亮,樹梢上飄浮著一團碩大光球,散發出美麗的橘紅色光芒,映得近處的山石樹木似乎都在燃燒,那些飄浮的螢光如有生命般地盤旋在四周,一齊燃亮了秦宇前行的道路,而他身後則是雜亂踏踏行走的腳步聲,有低沉而穩健的步伐,有蒼老而緩慢的步伐,還有輕快活躍的步子,清脆的鈴鐺丁零噹啷地響個不停。
銀子神色凝重地望著秦宇的背影,手中的銅鈴不停地抖動,那聲音有如一張無形的網,激盪著四周的空氣,漸漸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顯形在這片空氣中。
那個女子就是失蹤了兩周的郭蓉蓉。
楊石完全不記得喝過酒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醒過來就看到閉口不言的妹妹。他覺得妹妹的靈魂像是換了一個人,那雙眼睛也像老年人看透世事一般敏銳。他曾經跑到銀子所在的青石巷,想問問銀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還是不想說話嗎?”銀子端坐在茶室,為楊石倒上一杯清茶。
“嗯,”楊石撓了撓頭,“好像老僧入定似的。”
“她以前也是這樣嗎?”
“妹妹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我們只是在同一個福利院長大,她從小就孤僻,總是受人欺負,很討厭與人交往,如果不是學校找到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裡,做些什麼,經歷過什麼……”
銀子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浮現出星星點點的螢光中,秦宇那狡黠又溫和的笑容,他根本就知道郭蓉蓉嚮往著青山翠柏的生活,才誘導她輸了這場賭局。
秦宇!你居然給我下套!
銀子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你回去看住郭蓉蓉,她再跑丟我可不管了!”
三個月後,郭蓉蓉留下一封簡短書信,寫著十四個字:“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
當楊石拿著書信來找銀子時,郭蓉蓉已在山風中無拘無束地化為一隻文狸,披著赤紅如火的皮毛,快樂地穿梭在大興安嶺的山林中。